其米卓嘎
阿庫朗追,是我父親的侄兒,所以我應該稱他“表哥”而不是“阿庫”。在藏語里,“阿庫”就是叔父的意思。可能是歲數(shù)比我大很多,我有記憶時起就已經(jīng)叫他“阿庫”了。他十幾歲的時候就跟我父親從老家扎朗來聞區(qū)。聽姐姐們說以前阿庫朗追跟我們一家住,因為老是欺負我們姐妹幾個,所以在母親的強烈要求下,父親給阿庫朗追蓋了一間大房子,讓他單獨住了。
阿庫朗追會讓人過目不忘,他的那只已經(jīng)干枯而深深凹進去的眼睛會讓你覺得看到了死亡。聽說老早以前,有一次,他揮起濕潤的牛鞭子鞭策村社的馬車,當鞭子從馬兒身上折回來的那一刻,尾部就刺到了右眼,頓時血流成河。阿庫朗追跳下馬車,在路邊慘叫著打滾。當我父親趕到現(xiàn)場時,阿庫朗追已經(jīng)昏迷不醒了,后來他的右眼就瞎掉了。村里的人都看不起阿庫朗追,每次罵他的時候,都會甩一句“瞎過”(藏語瞎子的蔑稱)。阿庫朗追卻很不認命,明明知道自己是半個瞎子,可是每次聽到“瞎過”就會大發(fā)雷霆,有時抄起身邊的任何能用的東西,沖向?qū)Ψ健?/p>
有一次,阿庫朗追隨手拿走我們家的東西,我叫他不要動,等父母來了再拿,他很不屑地說:“我拿個東西還需要你父母的同意嗎?”我氣得說不出話來,在我這個小孩看來阿庫朗追那么地丑陋,根本沒資格跟我們攀親戚,所以隨口說了一句:“瞎過?!睕]想到,他突然轉(zhuǎn)身,那只健康的眼睛里冒著怒火,似乎想要吞滅了我?!澳阍僬f一遍!”他靠近我,那已經(jīng)失去生命的黑洞里一片干枯陰暗,周圍的皮膚也干癟、死寂。我突然有些害怕,怔怔地看著他,說不出話來。他大概也發(fā)現(xiàn)了我的膽怯,竊笑了一下就走了。
阿庫朗追是個出了名的好吃懶做的無賴。每到秋收季節(jié),全村人忙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時,阿庫朗追經(jīng)常在自己的小院子里悠閑地洗著頭發(fā)和衣服,曬著太陽,眺望遠處……他的那幾畝莊稼全部撇在那里不理不睬。這個時候我父親生氣地把他叫到家,嚴厲地問:“朗追,你的莊稼還撂在那里,這個時候你還不去干活!明天開始你必須要去干活!聽到?jīng)]有?”阿庫朗追咕噥著,用那凹陷的眼睛瞅瞅我們,順便做個惡心的鬼臉。之后,第一天的清早他會來,帶上鐮刀,穿上藍色的工裝服。感覺昨天父親的教訓使他痛改前非,想要跟著親人投身到秋收的隊伍中。父親也很高興,在割麥期間時不時地叫阿庫朗追過來歇息,喝喝酥油茶。到第二天,他來得晚一些,而且時常會一屁股坐在田埂上,好長時間才起來,惹得我們都有些不高興。吃飯的時候,他還問我母親:“阿佳,今天沒帶昨天吃的酥油糕嗎?那個做得很好吃……”母親只得用沉默來表達厭惡。后來的幾天,阿庫朗追就不見蹤影了,他的鐮刀被我父母早上帶到田地里,晚上又帶回家,懶惰的銹跡偷偷侵蝕著曾經(jīng)勤奮過的身軀。等到收他地里的青稞的那一天,父親早早去阿庫朗追家,過了好些時候才回來。當我們一家在火辣辣的太陽下彎腰忙碌于青稞叢中時,阿庫朗追笑嘻嘻地抱著高壓鍋走過來,有些羞怯地走到父親身邊,用那只活動著的眼睛瞄著母親,輕聲地說:“叔叔、阿佳,你們都過來吃飯,我做了土豆燉牛肉,熱著呢……”父親有些無奈地望著他。半天,扔下鐮刀,叫上母親,邊走邊說:“朗追,你能聽話一些、爭氣一些嗎?一個大男人,懶惰成這樣!”然后嘆著氣。
當然,阿庫朗追也有勤快的時候。那天,他在溪水邊光著上半身,揮動著灰色的濕毛巾,吹著歡快的口哨擦起了褐色結實的膀子。旁邊的藍色塑料盆子里放著剛擰過的白色襯衫。我隨意踢著一旁的襯衣:“阿庫,這是要扔的嗎?”他側過臉來,停下口哨說:“不扔,要洗的?!币环N莫名的興奮透過那只靈動的獨眼,與上揚的嘴角一起,在臉上化成一絲奇怪的微笑。我不明白懶蟲一樣的阿庫朗追怎么突然開始洗堆放許久的臟衣服,更不明白他怎么會想起刷刷膀子呢!原來,是阿庫朗追喜歡上我們村的村花巴桑姐姐了。巴桑姐姐是個白皙豐滿的大眼睛女孩,她總將兩條粗粗的麻花辮盤在頭上。當我姐聽說這件事后,她笑得直不起腰,拍著雙手,大聲說:“阿庫朗追沒照過鏡子嗎?癩蛤蟆想吃天鵝肉?。」?/p>
我想,別說其它的條件,就憑那瞎掉的眼睛,哪個姑娘會愛上他!沒想到阿庫朗追還真是自信,說自信不如說執(zhí)著吧。又聽說村花巴桑姐姐就很嫌棄阿庫朗追的追求,當著很多人的面罵阿庫朗追說:“瞎過,以為自己是誰!要不是看在你叔叔的面子上,我早就派人打你一頓了。”其實,當我們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心里有些不舒服。但不知為什么,心里狠狠地罵阿庫朗追是個不爭氣的,盡知道丟臉的家伙!
那天當我一身泥巴飛進家里的時候,被姐姐果斷地攔住了,說爸啦在責備阿庫朗追。姐姐輕蔑地說:“都是那個瞎過惹的!”那幾天阿庫朗追總是偷偷地跟蹤著巴桑姐姐,他看到巴桑姐姐在村口灌溉豌豆地,居然馬上從我們家的土豆地里刨出一盤新鮮土豆,洗干凈,配上自家屋梁上懸掛的牛肉,大熱天生起火煮土豆。最后配上自己剁的辣椒,興致勃勃地送到巴桑姐姐那里去。到巴桑姐姐跟前,他羞怯地說:“巴桑,吃點土豆,我剛煮好的,我替你灌農(nóng)田?!卑蜕=憬銋s把那一盤的牛肉和土豆直接扔到豌豆地里去,而且數(shù)落一番阿庫朗追。我不知道阿庫朗追當時的心情怎樣,在煮土豆時他肯定快速地轉(zhuǎn)動著那只靈動的獨眼,把自己莫大的缺陷給遺忘了。也許,他跟到巴桑姐姐跟前時和正常人一樣,是一個被愛情沖昏頭腦的心中有小鹿蹦跳的小伙子??墒?,一盆冷水就這樣潑過來,撲滅了希望,澆滅了愛情,更消滅了自尊……
可能因為這件事情,阿庫朗追好幾天沒來我們家,他那賊溜溜的獨眼好久沒有掃視我們家了。說到那賊溜溜的獨眼,我曾這樣幼稚地問過爸啦:“爸啦,阿庫朗追只有一只眼睛,那他能看到我們所能看到的東西嗎?一只眼睛是不是只看到一半的東西???”父親頓時“哈哈”大笑起來,摸著我的頭說:“你用手遮上一只眼睛看看?!苯Y果我看到的跟之前一樣,只是視野略微小了一些。我驚訝著喊:“哇……怎么是一樣???”爸啦笑著,眼神是有些幽怨。也許,他怪自己沒有把侄兒教育好,讓他變成一個懶惰又無賴的人;也許,他恨自己當初不該把侄兒帶出來,留在扎朗可能比現(xiàn)在強;也許,他怪自己當初不該讓侄兒去趕車,就不會斷送了那只眼睛……阿庫朗追因為在家里不聽自己父母的話,所以,被我父親帶出來的,因為當時他就只聽他叔叔的。
阿庫朗追再次踏入我們家的時候已經(jīng)是“愛情失敗”后的第四周。他懷里抱著一個東西,用白紗布蓋著。他一進來就問我:“滅(藏語對女子的蔑稱),爸啦在嗎?”我放下手里的本子說:“在午睡。阿庫朗追你懷里是什么?”我張望著想知道阿庫朗追懷里神秘的東西是什么。他展開難得的笑容:“是肉包子,我包的,熱的?!毖劾镩W著愉悅的光芒,又說:“我特地給我叔叔送來幾個,我去叫醒他?!币还上銍妵姷娜獍游兜来碳ぶ业男嵊X,我很想說:“阿庫,給我一個。”可是,想到他做的那些不知羞恥的事,又想到他的那只如死潭,不,是死掉的眼睛,就覺得他的包子也是惹人討厭的!
過了幾分鐘,我聽到了臥室里的說話聲,那是父親和藹的聲音和阿庫朗追高興的聲音,他們好像聊得很開心。末了,阿庫朗追走到臥室的門檻,回頭應著父親說:“啦索,我知道了,嗯……不會再那樣了……叔叔請放心……”然后,瞅我一眼,擠出一點酸澀的微笑,背著手出去了。
后來,因為我要住校,就很少回家,也就很少見到阿庫朗追了。有一次學校組織村民來修墻。村民們好奇地往教室張望,看著自己的孩子認真學習,就露出滿意的笑容。阿庫朗追也不例外,他沒有成家,也就沒有孩子,可是看到我回答老師的問題,他就從窗口向我微笑,我突然漲紅了臉——他那枯萎的眼睛會讓同學們覺得丑陋無比。
下午,阿庫朗追在教室門口站著。我視而不見地走過去,他猛地抓住我的肩膀,友好地一笑說:“我想給你留點錢?!比缓竺髦路目诖珱]摸出什么來。于是他慌張起來,自言自語似的說:“我明明放這里的?!卑岩路乃锌诖鰜?,裸露在外,像剛剛從洗衣機里拿出來一樣。又抬頭看著我說:“你等一下??!”最后,他把一張褶皺的五塊錢塞到我手里,那是他翻遍了衣服的所有口袋,又脫掉外套,掀起臟得分不清顏色的襯衫后才搜出來的。我捏著錢,看著他,心里莫名地有些感動。“謝謝阿庫,我走了?!蔽野彦X放到書包里,露出微笑,轉(zhuǎn)身離開。
當我高中畢業(yè)回家后父親就不在了。我常常一個人在門口的小河邊坐著想父親?!澳阍趺蠢鲜且粋€人?”阿庫朗追意外地站到我旁邊,他比三年前老了一些,鬢發(fā)都花白了,背也駝了不少,那只獨眼也變得渾濁不清,而另一只依舊干癟凹陷。那些懶惰的、無賴的、惹人厭的氣質(zhì)似乎蕩然無存,反而多了一些成熟和誠懇?!皼]什么,無聊唄!”我假裝不在乎地說。他蹲下來,認真地看著我說:“扎朗的親人們都叫你過去,他們都想疼愛你……要是你想去,阿庫可以送你去,而且陪你待在那里?!蔽摇班拧绷艘宦?,什么都沒說。突然覺得阿庫朗追是好人,他是真的關愛我,當我是他真正的親人。
當然,我不會去扎朗。在我看來,父親沒了,我跟父親的兄弟姐妹們就不會有什么關聯(lián)。
后來,我參加工作了。因為沒有了父親,母親又病重,我們從原先的老家搬到了別處。
自從我父親去世,也許阿庫朗追和我一樣失去了可以依靠的人,從此一旦他做了什么壞事,鄉(xiāng)親們就可以隨意罵他,甚至不再雇他干活了吧。我走到母親身邊,蹲下來問:“阿媽,阿庫朗追在我們村除了我們就沒有親人了,我們是不是該照顧他?畢竟爸啦在生前那么照顧他……”母親微微轉(zhuǎn)身笑著說:“按理是這樣,你們的爸啦太善良,總是替別人著想。當初是為了讓朗追做個好人,就帶他來聞區(qū),苦口婆心教育了那么多年,依舊沒改好。朗追年輕時總是讓你們爸生氣,現(xiàn)在他沒了依靠……聽你們姨媽說朗追替人去干活,拿些微薄的工錢熬日子。可是那人就是壞,早上就要求拿工資,人家給了,到了中午就不見人的蹤影……你說還有人愿意再雇這種人嗎?”我也無話可說,在我眼前又一次浮現(xiàn)出阿庫朗追在村委小學里慌張找錢給我的情景。他的卑微像刻在石頭上的字,清晰地留在我的心里。
2014年的夏天,姨媽約我們?nèi)ダ霞肄D(zhuǎn)轉(zhuǎn),順便想見見我母親。那天,我們早早地到樹林里,在斑駁的樹影下等待著姨媽一家的到來。當我們見面的時候,大家都很高興。母親比平時話多,被歲月侵蝕的面孔上掛著天真的笑容,似乎年輕了不少。姨媽在一旁閃著淚花端詳她的姐妹,心情如陽光一樣燦爛。過了一會兒,大堂哥的手機響了,他接上后說:“啊?……是嗎?……好的……”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最后掛上手機,黑黝黝的帥氣的臉上揚起微笑說:“是阿庫朗追打來的,他想見見你們,見見姨媽。我今天讓他帶養(yǎng)老院的老人出來轉(zhuǎn)轉(zhuǎn)的,他工作倒是很負責任。哈哈,他不批任何人的假,有他帶隊,村委會很放心。不然,有的孤寡老人特別不好管理……”
我們圍坐著吃飯的時候,阿庫朗追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我們都熱情地招呼他,叫他吃飯喝茶。他盤腿坐在母親旁邊,握起母親的手,鄭重地把臉貼近母親,大聲地說:“阿佳,您現(xiàn)在怎么樣?不要想太多,孩子們都那么孝順,要學會享受!”母親笑著,但又有些不高興地說:“朗追,別那么大聲,我還沒聾。你怎么樣?別再?;^,人家都比你聰明呢!”阿庫朗追“噗嗤”地笑了起來,時光刻在臉上的痕跡把那只早已無用的眼睛包圍起來,只有那只還能轉(zhuǎn)動的獨眼里溢滿感激地望著母親。阿庫朗追穿著毛呢黑色西裝外套,里面潔白的襯衫襯得他看起來像個講究的城里人,深藍色的西褲下面一雙尖頭黑色皮鞋在閃亮,仿佛告訴別人他現(xiàn)在是個有地位的“大人物”了。“你有一個花的名字,美麗姑娘卓瑪啦……”響亮的藏歌讓大家的眼光都聚集在一處,阿庫朗追有些羞怯地從外套的里兜掏出手機,利索地翻蓋,舉到耳邊,金色的手機在太陽的照射下驕傲地反射著光芒。當他掛斷電話后,用那只獨眼掃視了我們姐妹幾個,接著說:“你們要孝順阿媽?!庇洲D(zhuǎn)過臉去對母親說:“阿佳,我得走了,他們要我過去。您要好好的,沒什么大不了的事,沒什么過不去的坎,啊……”同時輕拍母親瘦弱的肩膀,仿佛在安慰一個傷心欲絕的小妹妹一樣。母親有些哽咽地說:“嗯,知道了,你可別惹禍,聽次仁達瓦的話。他不會虧待你的?!薄班?,知道了,放心吧!那我走了!”阿庫朗追駝起的背影消失在八月滾燙的陽光里。他那“你有一個花的名字,美麗姑娘卓瑪啦……”的動聽手機鈴聲好像在提醒我們,阿庫朗追年輕時也曾渴望過愛情,也曾不顧一切、拋去自卑地追尋過心中的“美麗姑娘”。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見到阿庫朗追,也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樣。只是偶爾聽老家來的親戚們說:“阿庫朗追抱怨你們不理他……”
責任編輯:索朗卓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