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曉東
摘要:《春秋》“王魯”說是《公羊》學的核心義旨之一,董仲舒與何休無不倡言之。但這一說法在漢以后一直為后儒所詬病。隨著清代《公羊》學復興,這一學說才重新為學者所重,而其中以陳立最具代表性。陳立明確區(qū)分了“衰周之魯”與“《春秋》之魯”,認為孔子作《春秋》,以《春秋》當新王,從而托魯為王者乃“《春秋》之魯”,而非“衰周之魯”。同時,陳立在為何休《公羊解詁》作新疏時,不僅全面繼承了何休的“王魯”思想,并且順著何休、徐彥的思路,對《公羊》本文的“王魯”意蘊作了進一步的闡釋與發(fā)揮,從而使得何休的“王魯”思想更為徹底地得到了貫徹。
關鍵詞:陳立;《春秋》;《公羊義疏》;以《春秋》當新王;王魯
中圖分類號:B22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9-3060(2019)04-0087-08
自漢代有《公羊》學以來,“以《春秋》當新王”及與之密切相關的“王魯”說就一直是《公羊》思想體系中的重要一環(huán)。然而,魏晉以降,隨著《公羊》式微,“王魯”說也備受后儒詬病。一直到清代中葉《公羊》學復興,一批《公羊》學家才重新正視起“王魯”說,并予以諸多新的詮釋,其中以陳立(字卓人,1809—1869)尤具代表性。陳立先后花了四十余年的時間,集其畢生之精力,作百余萬言之《公羊義疏》。該書博稽載籍,不僅廣蒐漢唐以來的《公羊》古義,而且有清一代說《公羊》者,如莊存與、孔廣森、劉逢祿、宋翔鳳、凌曙、包慎言等,無不左右采獲,整齊排比,融會而貫通之,堪稱清代中期以來《公羊》學的集大成著作。該書恪守何休家法,而對何氏《公羊解詁》中的“王魯”說發(fā)明尤多。然而,學者對陳立之《公羊義疏》,或泛泛重其“完備”①,或許其長于考據(jù)訓詁②而譏其“不通義例”,③多未能注意到陳立對“王魯”說的發(fā)揮及其對《公羊》學的意義所在,是以許陳立者與譏陳立者,似乎皆未能得其要領。本文即試圖以陳氏對“王魯”說的發(fā)揮為切入點,來重新審視陳立對清代《公羊》學史的意義。
一、 《春秋》“王魯”說的提出與后儒的質(zhì)疑
《春秋》“王魯”說是《公羊》學的核心義旨之一?!巴豸敗币辉~,最早見于董仲舒的《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質(zhì)文》:“故《春秋》應天作新王之事,時正黑統(tǒng)。王魯,尚黑,絀夏,新周,故宋。”在董仲舒看來,孔子作《春秋》,以《春秋》當“新王”,《春秋繁露·玉杯》:“孔子立新王之道”;又《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質(zhì)文》:“《春秋》上絀夏,下存周,以《春秋》當新王?!倍洞呵铩穼崬橐槐緯?,并不可能成為真正的王者,如何以《春秋》當新王,實為費解之說,董仲舒也不過是約略地說:“今《春秋》緣魯以言王義”(《春秋繁露·奉本》)。直到東漢末,何休解詁《公羊》,“以《春秋》當新王”及與其相關的“王魯”說遂有了明確的內(nèi)涵,且成為何注《公羊》最為核心的義理之一。
《春秋》莊公二十七年“杞伯來朝”,何休解曰:“不稱公者,《春秋》黜杞,新周而故宋,以《春秋》當新王?!雹堍蔻吆涡葑?,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320頁;第7頁;第21頁;第21頁。按《公羊》家“通三統(tǒng)”的說法,新王即位,尚須保留以前兩王朝之后,為之封土建國,讓他們依然遵守前王朝之舊傳統(tǒng)與舊制度,并給予最高的爵位(公爵),與此新王朝同時而并存,此即所謂“存二王后”的說法。何休《公羊解詁》隱公三年“春王二月”注:“王者存二王之后,使統(tǒng)其正朔,服其服色,行其禮樂,所以尊先圣,通三統(tǒng),師法之義,恭讓之禮,于是可得而觀之?!币姾涡葑?,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第57頁。又隱公三年“宋公和卒”何注:“宋稱公者,殷后也。王者封二王后,地方百里,爵稱公,客待之而不臣也?!币姾涡葑?,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第64頁。因此,當周滅商之后,分別封夏、商二王之后為杞國和宋國。但是,一旦周失去天命,而《春秋》成為新王,則相對于新王的二王后就不再是杞、宋,而成了宋與周,也就是說,杞國的國君因此退出二王后的序列,其爵位就不再是公爵,此即董仲舒所講的“絀夏”,亦即何休所講的“黜杞”。這樣,相對于《春秋》新王而言,二王后為宋與周,故何休在所謂“三科九旨”中又稱之為“新周,故宋,以《春秋》當新王”。不過,相對董仲舒對“以《春秋》當新王”之說語焉不詳?shù)慕忉?,何休則結(jié)合具體的《春秋》經(jīng)傳文本,以“王魯”之說為之賦予了明晰的內(nèi)涵。
《春秋》隱公元年,《公羊傳》:“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焙涡葑⒃疲?/p>
不言公,言君之始年者,王者諸侯皆稱君,所以通其義于王者,惟王者然后改元立號?!洞呵铩吠行峦跏苊隰?,故因以錄即位,明王者當繼天奉元,養(yǎng)成萬物。④
按《左氏》學,天子諸侯皆可以改元立號,但《公羊》家認為只有王者才能改元立號孔穎達曰:“天子之封諸侯也,割其土壤,分之臣民,使之專為已有,故諸侯于其封內(nèi)各得改元?!币娍追f達:《左傳正義》,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39頁。徐彥則曰:“若《左氏》之義,不問天子諸侯,皆得稱元年。若《公羊》之義,唯天子乃得稱元年,諸侯不得稱元年?!币姾涡葑ⅲ鞆┦瑁骸洞呵锕騻髯⑹琛?,第6頁。,故何休認為,傳文用“君之始年”而不言“公之始年”,是因為“公”只指向諸侯,而“君”既可指天子,又可指諸侯,所以傳文的“君”字是“通其義于王者”。而之所以用這一個可“通其義于王者”的“君”字,是因為“《春秋》托新王受命于魯”。也就是說,《公羊》家以《春秋》當新王,但作為書的《春秋》,要行王者之權,必須有所依托,所以有“《春秋》托新王受命于魯”的說法,此即“王魯”之意。
“《春秋》托新王受命于魯”,而魯隱公為《春秋》第一公,故何休又認為,《春秋》托隱公為始受命王。隱公元年,“公及邾婁儀父盟于眛”,《公羊傳》認為“儀父”是邾婁國國君的字,體現(xiàn)了對邾婁國國君的褒揚,而所以要褒揚者,是因為邾婁儀父在隱公即位以來率先與隱公結(jié)盟。何休注云:
《春秋》王魯,托隱公以為始受命王,因儀父先與隱公盟,可假以見褒賞之法,故云爾。⑥
按,邾婁儀父作為邾婁國國君,以常規(guī)書法,當書其爵稱邾婁子。何休認為,“儀父本在《春秋》前失爵,在名例爾”⑦,即儀父在入《春秋》以前,因有罪而被奪爵,本應該書名。但是,因為他在新王受命之際,率先與新王結(jié)盟,遂不書“名”而書“字”,以示對他的褒揚。
隱公十一年,“滕侯、薛侯來朝”。滕本小國,子爵,而所以以大國之稱稱之為“滕侯”者,何休說:“稱侯者,《春秋》托隱公以為始受命王,滕、薛先朝隱公,故褒之。” 即滕侯、薛侯能率先朝《春秋》之始受命王,故褒而稱侯。不僅滕子本人被褒稱“滕侯”,就連其已故的父親也因之被褒稱“滕侯”,在何休看來,此亦體現(xiàn)《春秋》王魯之義。隱公七年, “滕侯卒”。此“滕侯”即隱十一年朝魯之“滕侯”的父親。何休說:“所以稱侯而卒者,《春秋》王魯,托隱公以為始受命王,滕子先朝隱公,《春秋》褒之以禮,嗣子得以其禮祭,故稱侯見其義。”見何休注,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第94頁。
此“王魯”之說,在何休的《公羊解詁》中,還具體體現(xiàn)在諸多書法中。如隱公十一年,“滕侯、薛侯來朝”?!豆騻鳌吩唬骸捌溲猿危恐T侯來曰朝,大夫來曰聘。”何注云:“傳言來者,解內(nèi)外也?!洞呵铩吠豸?,王者無朝諸侯之義,故內(nèi)適外言如,外適內(nèi)言朝聘,所以別外尊內(nèi)也?!雹酆涡葑?,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第108頁;第169頁。也就是說,魯被假托為王者,而王者無朝諸侯之義,所以凡外諸侯來魯國稱“朝”,魯國朝外諸侯稱“如”,以示王魯之義。又如桓公十年,“桓十年,齊侯、衛(wèi)侯、鄭伯來戰(zhàn)于郎”?!豆騻鳌吩唬骸按似珣?zhàn)也。何以不言師敗績?內(nèi)不言戰(zhàn),言戰(zhàn)乃敗矣?!焙巫⒃疲骸啊洞呵铩吠型跤隰?。戰(zhàn)者,敵文也。王者兵不與諸侯敵,戰(zhàn)乃其已敗之文,故不復言師敗績。”③在何休看來,“戰(zhàn)者,敵文也”,即“戰(zhàn)”字意味著交戰(zhàn)雙方地位相當,但《春秋》托王于魯,于是魯作為王者,與外諸侯之地位不敵,因此傳文稱“內(nèi)不言戰(zhàn)”。但是,一旦魯國與外諸侯交戰(zhàn)失利,出于對內(nèi)諱戰(zhàn)敗的考慮,《春秋》不書“我?guī)煍】儭保谩皯?zhàn)”字表明魯國對外戰(zhàn)爭的失利。諸如此類的例子,在何休的《解詁》中屢屢可見,不一而足。
然而,也正是《春秋》“王魯”的說法,招致后儒的不斷詬病,以為周天子具在,而以魯為王,則有犯上作亂之嫌。早在東漢賈逵就批評說:
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今隱公人臣而虛稱以王,周天子見在上而黜公侯,是非正名而言順也。如此,何以笑子路率爾?何以為忠信?何以為事上?何以誨人?何以為法?何以全身?如此若為通乎?賈逵:《左氏長義》,轉(zhuǎn)引自何休注,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第3頁。
西晉杜預在《春秋左傳集解序》中說:
所書之王,即平王也;所用之歷,即周正也;所稱之公,即魯隱也。安在其黜周而王魯乎?杜預注,孔穎達正義:《春秋左傳正義》,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29頁。
后世類似的說法極多,唐代陸淳引述其師啖助批評“王魯”說云:“悖禮誣圣,反經(jīng)毀傳,訓人以逆,罪莫大焉?!标懘荆骸洞呵锛瘋髯肜?,見《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6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280頁。宋蘇軾云:“后之言《春秋》者,黜周王魯之學,與夫讖緯之書者,皆祖《公羊》?!豆颉窡o明文,何休因其近似而附成之。愚以為,何休,《公羊》之罪人也?!碧K軾:《春秋變周之文》,見《蘇軾文集》,卷三,中華書局,1986年,第76頁。北宋晁說之批評說:“其最為害者有三:曰王魯,曰黜周,曰新周故宋?!标苏f之:《迂景生集》,見《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18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236頁。又如宋代葉夢得批評曰:“《公羊》之學,其妖妄迂怪,莫大于黜周王魯,以隱公托新王受命之論。……若周未滅而黜之,魯諸侯而推以為王,則啟天下亂臣賊子,乃自《春秋》始。孰謂其誣經(jīng)敢至是乎!”葉夢得:《春秋公羊傳讞》,見《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9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649650頁。直至晚清,仍有蘇輿批評何休之說曰:“如董所云,則《春秋》托魯言王義,未嘗尊魯為王、黜周為公侯也。何氏直云‘王魯,遂啟爭疑。”蘇輿:《春秋繁露義證》,中華書局,1992年,第280頁。
因此,對傳統(tǒng)的《公羊》家來說,“王魯”說實是最為核心的思想,而對《公羊傳》及何休的批評,矛頭亦多指向“王魯”。因此,如何看待“王魯”說,特別是以其為“悖禮誣圣,反經(jīng)毀傳”的批評,對于后世之《公羊》家來說,實為不可回避的根本問題之一。有學者甚至認為,自魏晉以降,《公羊》學一蹶不振,頗有受“王魯”說之累。參見張厚齊:《春秋王魯說研究》,花木蘭文化出版社,2010年,第5頁。
二、 陳立對《春秋》“王魯”說的理解
陳立作為清代《公羊》學的集大成者,其學又以恪守何休家法為最大特色所在梁啟超評論陳立的《公羊義疏》曰:“此書嚴守疏不破注之例,對于邵公只有引申、絕無背畔?!眳⒁娏簡⒊骸吨袊倌陮W術史》,見朱維錚編:《梁啟超論清學史二種》,復旦大學出版社,1985年,第322頁。,因此,對于何休的“以《春秋》當新王”與“王魯”思想,亦予以極力維護,并多有所發(fā)揮。
宣公十六年,“成周宣謝災”,何休注曰:“新周,故分別有災,不與宋同也??鬃右浴洞呵铩樊斝峦酰削龛?,下新周而故宋?!焙涡葑ⅲ鞆┦瑁骸洞呵锕騻髯⑹琛罚?20頁。這是何休對《公羊》“通三統(tǒng)”說最明確與最經(jīng)典的表述之一,而陳立《義疏》于此亦開宗明義指出,“注為全書發(fā)其例也”④⑤⑥陳立:《公羊義疏》,卷四十九,中華書局,2017年,第1884頁;第1884頁;第18841885頁;第1885頁。 。稱“注為全書發(fā)其例”,則顯見其以“通三統(tǒng)”說為《公羊》及何氏《解詁》的最核心義旨,此可謂善讀何休者也。其又引劉逢祿《釋例》之文以證己說,且下一按語曰:“其言以《春秋》當新王之意至為明顯”④。則顯然同意劉氏對何休的解讀,且引為同調(diào)也。又言孔子“假魯以立王法,所謂《春秋》之魯也”,⑤又言“以魯當新王,故新周。新周者,新黜周,等王者后也”,從而明確地稱“合宋、周、《春秋》為三統(tǒng)”,⑥則對陳立而言,以《春秋》當新王,即假魯以立王法,即托魯當新王,是即“王魯”。
對于后世針對“王魯”說的種種批評,在陳立看來,這正是“俗儒”不察“以《春秋》當新王”之義,遂“猥以王魯之說集矢于《公羊》”,其曰:
以《春秋》當新王,不能見之空言,故托之于魯,所以見之行事也。所謂托新王受命于魯也。托王于魯,非以魯為王。夫子以匹夫行褒貶之權,不可無所藉,故托魯為王,以進退當世士大夫,正以載之空言,不如行事之深切著明也?!斗甭丁ね醯馈吩疲骸爸T侯來朝者得褒,邾婁儀父稱字,滕薛稱侯,荊稱人,介葛盧得名,內(nèi)出言如,諸侯來曰朝,大夫來曰聘,王道之意也?!笔且病K兹宀徊?,猥以王魯之說集矢于《公羊》,此不知《春秋》者也。陳立:《公羊義疏》,卷一,第15頁。
陳立又著有《春秋王魯說》一文,以進一步詳細闡明“王魯”之義曰:
隱元年何君注曰:“《春秋》托新王受命于魯,故因以錄即位。”又云:“方陳受命制正月,故假以為王法?!比粍t王魯者,托王于魯,非以魯為王也??鬃赢斒浪サ牢⒅?,懼王道之熄滅,作《春秋》以撥亂,上刺王公,下譏卿大夫,而逮士庶人,以匹夫行天子之權,不能無所寄。魯者,父母之國也。有所見、有所聞、有所傳聞,較百二十國寶書為信,故據(jù)以為本而以行賞罰、施黜陟,蓋托之空言,不如見諸行事之深切著明,故引史記而加乎王心也。殷繼夏,周繼殷,《春秋》繼周,故以隱為受命王?!洞呵铩分[公,則周之文王也。故儀父慕義則字之,宿男與盟則卒之,滕、薛來朝則褒之。于所傳聞世,見治起于衰亂之中;于所聞世,見治升平;于所見世,著治太平,僅于譏二名,人道浹,王道備,功至于獲麟。故麟于周為異,于《春秋》為瑞?!吨苣稀分恩胫骸?、《召南》之《騶虞》,猶斯道也?!粍t君人者,能繼天奉元,養(yǎng)成萬物,行《春秋》之道,則可以撥亂,則可以反正,則可以獲麟,故麟之瑞于魯,為《春秋》之魯言之,非為衰周之魯言之也。王魯故新周,新周故故宋、黜杞,所謂異義非??晒种?,此也。所謂知我罪我,此也。若徒以《春秋》為魯史記之別名,則一記載占畢之徒了此矣,何至筆則筆,削則削,而游、夏之徒不能贊一詞哉?陳立:《句溪雜著》,卷二,清同治刻陳汝恭續(xù)刻本,第12頁。
陳立于此將“以《春秋》當新王”與“王魯”說的關系說得尤其清楚明白。首先,在陳立看來,孔子以《春秋》當新王,然而《春秋》畢竟只是一本書,而孔子欲以《春秋》行天子之權,就不能空言而無所依托。而魯國作為孔子的父母之國,有所見、所聞、所傳聞之事,故孔子可以據(jù)以為本,因魯之舊史而加之以“王心”,即所謂“托王于魯”。從而,陳立一方面反復強調(diào),“王魯”者,“非以魯為王也”。但另一方面,陳立又指出,《春秋》既然托魯為王,故“《春秋》之魯”不同于“衰周之魯”,即《春秋》所“托王”的魯國,不同于當時實存的作為列國之一的魯國?!啊洞呵铩分敗钡奶岱?,亦見于《義疏》卷四十九:
孔子曰:我欲托之空言,不如著之實事。故假魯以立王法,所謂《春秋》之魯也。陳立:《公羊義疏》,卷四十九,第1885頁。按:劉尚慈先生校點本認為“《春秋》之魯”的“之”字當據(jù)文義改“王”字,不過,在筆者看來,作“之”字義亦通,不必強改為“王”。
其又論魯隱公與魯桓公,分別“《春秋》之隱、桓”與“魯國之隱、桓”:
蓋隱、桓以下,為《春秋》之隱、桓,非魯國之隱、桓。圣人以托之空言,不如見之行事,故假魯以張治本,非隱真為受命王也。杜預、范寧不識七十子微言大義,以孔子之《春秋》牽泥于魯之《春秋》,以故動輒荊棘,則不但不知讀《春秋》,并不知讀《孟子》矣。陳立:《公羊義疏》,卷四,第146頁。
“《春秋》之隱、桓”,即“《春秋》之魯”的隱公、桓公,亦即被托王的隱公與桓公;“魯國之隱、桓”,即“衰周之魯”的隱公與桓公,亦即作為諸侯之一的隱公與桓公。事實上,“衰周之魯”與“《春秋》之魯”的區(qū)分,在包慎言等人那里已微見其意,如陳立引包慎言《王魯說》云:“此十二君者,魯之君乎哉?《春秋》之君也?!雹堍蔻哧惲ⅲ骸豆蛄x疏》,卷一,第17頁;第17頁;第16頁;第17頁。此已分別就“魯之君”與“《春秋》之君”視《春秋》之十二公。但相較而言,陳立之說顯得更為明白透徹,對于理解《公羊》及何休的“王魯”之義極具幫助。蓋后人之所以疑于“王魯”說者,往往是將孔子所以“托王”的“《春秋》之魯”混同于當時事實存在的作為列國之一的魯國,從而“猥以王魯之說集矢于《公羊》,此不知《春秋》者也”。如《左傳疏》引劉炫難何氏云:“新王受命,正朔必改,是魯?shù)梅Q元,亦應改其正朔,仍用周正,何也?既托王于魯,則是不事文王,仍奉王正,何也?諸侯改元自是常法,而云托王改元,是妄說也?!标惲⒓磁u說:“是由昧于托王于魯為借魯以明王之義,故以俗見強說也。”④按劉炫之意,魯既然為王,則不當用周正、奉時王,陳立稱其“昧于托王于魯為借魯以明王之義”,就是批評其于“《春秋》之魯”與“衰周之魯”不加分別。作為“《春秋》之魯”,是孔子借魯國舊史而加以“王心”的結(jié)果,亦即是“以《春秋》當新王”的具體體現(xiàn),故陳立說:“殷繼夏,周繼殷,《春秋》繼周,故以隱為受命王?!币噪[公為受命王,即是“《春秋》繼周”的具體表現(xiàn)。在這一意義上講,陳立極其深刻地指出:“《春秋》之隱公,則周之文王也?!薄豆騻鳌贩Q“王者孰謂?謂文王也”。何休注曰:“以上系王于春,知謂文王也。文王,周始受命之王,天之所命,故上系天端?!焙涡葑?,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第7頁。 陳立以“周之文王”視“《春秋》之隱公”,則隱公亦“元年春王正月”之“王”,亦即“上系天端”之“王”,故“《春秋》之隱公”,實非“衰周之魯”的隱公,而是作為《春秋》之始受命王的隱公,此不可不察。反過來,若視魯為周之諸侯國,即從“衰周之魯”的角度看,則《春秋》與孔子未經(jīng)刪削的魯史記就沒有實質(zhì)性的區(qū)別。又哀公十四年,“西狩獲麟”,《公羊傳》以為“記異也”,然而麟又是一種太平之瑞獸,何休稱“麟于周為異,《春秋》記以為瑞,明大平以瑞應為效也”,在陳立看來,作為太平瑞應之麟,顯然是“為《春秋》之魯言之,非為衰周之魯言之也”。所以陳立又進而引劉逢祿的說法,“《春秋》者火也,魯與天王、諸侯,皆薪蒸之屬”⑥,又引包慎言的說法,稱“十二公皆筌蹄”⑦,都表達了這一意思。
三、 陳立以“《春秋》王魯說”的立場來釋讀《公羊》
在《公羊義疏》中,陳立站在恪守何休家法的立場,對何氏認為體現(xiàn)“《春秋》王魯說”的具體文本,作了進一步的闡釋與發(fā)明。有些關于“王魯”的文本,何氏本身語焉未詳,而徐彥舊疏又未能很好地予以闡發(fā),陳立則立足于何氏之說,對之進行深入的引申與推衍,從而使得何休的“王魯”思想更為徹底地得到了貫徹。
約略言之,陳立在《公羊義疏》中對“王魯”說的釋讀與發(fā)揮表現(xiàn)為如下幾個方面:
首先,在疏文中轉(zhuǎn)述敷陳何氏“王魯”的解說。隱公元年,“秋,七月,天王使宰咺來歸惠公、仲子之赗”。何氏注曰:“所傳聞之世,外小惡不書,書者來接內(nèi)也?!洞呵铩吠豸?,以魯為天下化首,明親來被王化漸漬禮義者,在可備責之域,故從內(nèi)小惡舉也?!雹邰茛蔻吆涡葑?,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第33頁;第34頁;第200頁;第61頁;第61頁。陳立疏曰:
春秋托王于魯,假若隱公為受命王,故為天下化首。凡來接內(nèi)者,皆如親被王化,宜漸漬禮義,如上之褒儀父。是春秋責備賢者,故雖小惡必書,為其在可責備之域故也。其非接內(nèi)者,則在無足責之例,故小惡不示譏文也。④陳立:《公羊義疏》,卷三,第114頁;第113頁。
按《公羊傳》,周天子使宰咺來歸惠公、仲子之赗,實兼赗惠公與仲子,而仲子為惠公之妾,周天子不別尊卑,故《公羊傳》以之為“非禮”,從而何休視之為“小惡”。然而,按《公羊》三世之說,外小惡不書,而所以書者,何休認為是因為“接內(nèi)”,從而在“王魯”的意義上說,凡是來親近“新王”,從而“被王化漸漬禮義”者,都要褒而書之。陳立基本上是轉(zhuǎn)述與敷陳何休之說,只不過說得更清楚明白了一些。在《公羊義疏》一書中,陳立對何休之繼承與發(fā)揮大率皆如此。
又隱公元年,“及宋人盟于宿”,傳曰:“孰及之?內(nèi)之微者也。”何休注曰:“內(nèi)者,謂魯也?!雹坳惲⑹柚唬?/p>
此通解全書之例,成十五年傳:“《春秋》內(nèi)其國而外諸夏”,故凡言內(nèi)者皆魯也。④
按:何氏“內(nèi)者,謂魯也”,實為《春秋》“王魯”之例。徐彥曰:“據(jù)百二十國寶書以為《春秋》,非獨魯也。而言內(nèi)者,托王于魯,故言內(nèi),猶言內(nèi)其國外諸夏之義也。”⑤陳立亦引成公十五年傳“《春秋》內(nèi)其國而外諸夏”,則陳立在此實以“王魯”解“內(nèi)魯”也。陳立于此稱“此通解全書之例”,可謂善讀《公羊》者。所謂“此通解全書之例”,亦即認為全書以“王魯”為大例。
其次,何氏之注語義未詳,徐彥疏又未能發(fā)明“王魯”義,而陳氏作“王魯”解讀者。隱公三年,“尹氏卒”,何氏《解詁》曰:“時天王崩,魯隱往奔喪,尹氏主儐贊諸侯,與隱交接而卒,恩隆于王者,則加禮錄之,故為隱恩錄痛之。日者,恩錄之,明當有恩禮?!雹扌焓柙唬骸把噪[公恩隆于王者,則加禮錄其儐贊之人也。”⑦陳立不滿于此說,故疏之曰:
按尹氏儐贊隱公,即為恩隆于王者也。舊疏非。⑨陳立:《公羊義疏》,卷五,第67頁。
又曰:
上元年公子益師卒,注:“故于所見之世,恩己與父之臣尤深,大夫卒,有罪無罪皆日錄之?!庇衷疲骸爸魉宰浯蠓蛘?,明君當隱痛之也。”蓋尹氏新與魯接,恩隆王者,即當恩錄之,故書日比內(nèi)大夫,著王者當有恩禮,即赗、賻之屬,非所謂恩隆王者,則加禮加其儐贊之人也,蓋《春秋》托王于魯也。⑨
按徐氏舊疏之意,隱公“恩隆于王者”,其所謂“王者”,指的是周天子,即隱公恩隆于天子,遂及其儐贊之人,故“加禮錄其儐贊之人”。而陳立則以為,何氏所謂“王者”,并非指的是周天子,而是指魯隱公,蓋“《春秋》托王于魯”,尹氏儐贊隱公,即是尹氏“恩隆于王者”。因此,尹氏雖為外大夫在不書卒之例,但因其恩隆于隱公,故當書日書卒,以比之于內(nèi)大夫例,以明王者當有恩禮。故陳立以為,何氏乃于“尹氏卒”發(fā)明《春秋》“王魯”之義,而舊疏則未有此意。
又次,何注與徐疏在《公羊注疏》中未作“王魯”義解讀者,而陳立本何、徐之意以“王魯”說發(fā)明之。
僖公七年,“夏,小邾婁子來朝”。何氏注曰:“至是所以進稱爵者,時附從霸者,朝天子,旁朝罷,行進,齊桓公白天子進之,固因其得禮,著其能以爵通。” ②⑤⑦⑨何休注,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第401頁;第402頁;第475頁;第1014頁;第200頁。按何休的意思,小邾婁子能夠附從齊桓公朝天子,所以天子進之以爵。徐彥疏則對比隱公十一年“滕侯、薛侯來朝”,認為滕侯、薛侯以其來朝新王,故進而稱“侯”,而小邾婁子“不由朝新王”得進而稱侯,“正以僖公非受命之王故也”。即徐彥承認隱公是受命王,但不承認僖公是受命王。②然而,在陳立看來,“小邾婁因朝天子,齊桓白天子,進稱爵,然不合書”④陳立:《公羊義疏》,卷三十,第1129頁;第1130頁。。而所以書者,“時旁朝魯,魯為受命王,因得禮書其爵,以示法也”④。按:據(jù)本條何休注與徐疏彥,均未發(fā)明“王魯”之義。而徐氏稱“正以僖公非受命之王故”,則顯然沒有能夠領會何休“王魯”說的精義。雖然在隱公篇何休相對更多提及隱公為始受命王,但從“王魯”的角度來說,既然《春秋》托王于魯,則《春秋》十二公,莫非受命王也,所以陳立認為,所以書小邾婁子來朝,其實與滕、薛朝隱公的性質(zhì)是一樣的,都是因朝受命王而得書。
又僖公二十七年,“冬,楚人、陳侯、蔡侯、鄭伯、許男圍宋”?!豆騻鳌吩唬骸按顺右?,其稱人何?貶。曷為貶?為執(zhí)宋公貶,故終僖之篇貶也。”何休注云:“古者諸侯有難,王者若方伯和平之,后相犯,復故罪,楚前執(zhí)宋公,僖公與共議釋之。今復圍犯宋,故貶,因以見義。終僖之篇貶者,言君子和平人,當終身保也?!雹莅矗骸洞呵铩方?jīng)書“楚人”,而實為楚子髡,《公羊》認為,因楚子髡執(zhí)宋襄公,故終僖公之篇貶之,但傳文實未明其義。何休從“君子和平人,當終身?!钡慕嵌冉忉屃私K僖之篇貶楚子髡的理由,不過,何休的解釋似乎說得還不是很透徹,陳立則疏曰:“《春秋》托王于魯,僖公托王者方伯之職,和平諸侯,今復相犯,即是得罪于僖,即為得罪于王法,故云終僖之篇貶耳?!标惲ⅲ骸豆蛄x疏》,卷三十五,第1305頁。也就是說,何休僅就僖公曾經(jīng)調(diào)停宋楚之爭,而楚子髡之后重新犯宋,是則破壞僖公平和楚宋之功,故稱得罪于僖公,從而《春秋》終僖之篇貶之。而陳立則進而從“王魯”的角度,認為僖公既然是《春秋》所假托的王者,楚子髡得罪于僖公,即是得罪于“王法”,因此而終僖之篇貶之。此說可以說較何氏注更具有說服力,而且將何氏的“王魯”說貫徹得更為徹底。
又昭公二十五年,“宋公佐卒于曲棘”?!豆騻鳌吩唬骸爸T侯卒其封內(nèi)不地,此何以地?憂內(nèi)也?!焙涡葑⒃唬骸皶r宋公聞昭公見逐,欲憂納之,至曲棘而卒,故恩錄之。”⑦按:《春秋》外諸侯于其封內(nèi)卒不書地,此書者,《公羊傳》以 “憂內(nèi)”解之。從前述“內(nèi)魯”即“王魯”的大例看,此條顯然可從“王魯”的角度解之。但何休僅解宋公憂昭公之見逐,從而恩錄之,并沒有特別點出其中所具有的“王魯”義。陳立則進一步對何休的“恩錄之”作了闡釋。其曰:“恩錄之,與成二年書曹公子手同。彼注云:‘《春秋》托王于魯,因假以見王法,明諸侯有能從王者征伐不義,克勝有功,當褒之。此以諸侯能為王者憂,勤王而卒,亦宜恩錄之也?!标惲ⅲ骸豆蛄x疏》,卷六十六,第2565頁。則陳立據(jù)何休成公二年注解此條,認為宋公所以“恩錄之”,非僅僅出于為昭公憂,而其實是為王者憂??梢哉f,若僅僅為昭公憂,昭公仍不過是“衰周之昭公”;若視作為王者憂,則昭公乃成其“《春秋》之昭公”。由此可見,陳立之解,實本于何氏之義,而何氏于此多少失察。
又次,何氏未作“王魯”解讀,徐彥疏以“王魯”解而義未能顯豁者,陳立則進而解析之。莊公元年,“夫人孫于齊”,何休注云:“言于齊者,盈諱文。”⑨陳立疏之曰:
舊疏云:“據(jù)百二十國寶書以為《春秋》,非獨魯也。而言內(nèi)者,托王于魯,故言內(nèi),猶言內(nèi)其國外諸夏之義也。然則內(nèi)魯為王,王者無出奔之義,故謂之孫。而僖二十四年,‘冬,天王出居于鄭,言‘出者,彼傳云:‘王者無外,此其言出何?不能乎母也。注:‘不能事母,罪莫大于不孝,故絕之言出也?!比粍t彼天王合絕,故書出,不天子之也。 陳立:《公羊義疏》,卷十七,第623頁。
按:桓公夫人文姜通乎齊侯而致桓公被弒,故于莊公元年出奔齊。經(jīng)不書“奔”而書“孫”,何休認為是“盈諱文”,故何注于此實未曾論及“王魯”。但徐彥疏以“王魯”義說之,認為“王者無外”,故無出奔之義。何休注,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第200頁。僖二十四年“天王出居于鄭”,傳亦言“王者無外”,徐疏則引何注稱周天子不能事母故絕。然而徐疏于此未能申明“王魯”義之“王者無外”與周天子之“王者無外”的區(qū)別,而陳立則直言“不天子之”,意謂周天子有罪合絕,故云“不天子之”。然而文姜有罪亦當絕,出于“內(nèi)魯”之意,以“王者無外”而諱言“孫”;天王有罪當絕,陳立則直言“不天子之”。則陳立之“不天子之”四字,事實上進一步從反面論說“王魯”之義,即《春秋》王魯,而周天子不當王也,從而徐疏之意因此而更加顯豁。
四、結(jié)?語
總而言之,陳立可以說是有清以來對“王魯”說闡釋得最為透徹者,其嚴格區(qū)分“《春秋》之魯”與“衰周之魯”,則對“王魯”的理解,就絕不是如賈逵所批評的那樣“隱公人臣而虛稱以王,周天子見在上而黜公侯”。事實上,按陳立的理解,所謂“王魯”者,即孔子作《春秋》而據(jù)魯之故事以為本,而以行賞罰、施黜陟,亦即借魯史而加“王心”、立“王義”焉者。故對陳立而言,“王魯”說及與之相關的“以《春秋》當新王”說,可以稱得上是《公羊》的第一原理,是以其視“王魯”為《春秋》之大例。從某種意義上講,陳立對“王魯”說的發(fā)揮,甚至比何休本人表現(xiàn)得更為徹底,可謂是何氏之功臣。然而,陳立著《公羊義疏》,其另一重要特色是以漢學本領治《公羊》,以致時賢多因陳立長于考據(jù)訓詁,遂認為“不通義例是其所短”。然而,就陳立視“王魯”為《春秋》之大例,就陳立對“王魯”的闡釋與發(fā)揮來講,陳氏可謂深得《公羊》之微言大義者,梁啟超論陳立云:“其于公羊三世九旨諸說,邵公所謂‘非常異義可怪之論者,闡發(fā)無余蘊,不獨非巽軒所夢見,即方耕、申受亦遜其精銳?!眳⒁娏簡⒊骸吨袊倌陮W術史》,見《梁啟超論清學史二種》,第322頁。以“不通義例”責陳立,未免苛責太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