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詩蘭
(東北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吉林 長春 130024)
山丹貿(mào)易是指居住在黑龍江下游流域、庫頁島及蝦夷(今北海道)的烏里奇、尼夫赫、阿伊努等少數(shù)民族間進行的以皮毛、絲織品、鐵制品等商品為主的貿(mào)易活動,在日本也被稱作“北方絲綢之路”,在國內(nèi)則被稱為“東北亞絲綢之路”。(1)1990年日本北海道新聞社開展“北のシルクロード:蝦夷錦の來た道”專題,同時《吉林日報》海內(nèi)專版也與之合作,開始連載《東北亞絲綢之路》專欄文章,傅朗云在此期間正式提出“東北亞絲綢之路”的概念。此后傅朗云、楊旸等學者相繼以東北亞絲綢之路為題發(fā)表多篇學術成果。日本方面關于北方絲綢之路研究頗豐,北海道開拓記念館:《北の歴史·文化交流研究事業(yè)》(札幌:北海道開拓記念館)1990—1995年的系列研究報告為其中代表。山丹一詞源自阿伊努語,阿伊努人稱黑龍江下游流域的諸少數(shù)民族為香旦人,蝦夷人訛其為山丹,日方文獻中又寫作山韃、山靼、山旦等。
關于山丹貿(mào)易的形成時間,目前尚無法斷明。早在元末熊夢祥著《析津志》就有“銀鼠,和林朔北者為精,產(chǎn)山石罅中,初生赤毛青,經(jīng)雪則白,愈經(jīng)年深而雪者愈奇,遼東嵬骨多之。有野人于海上山藪中鋪設以易中國之物,彼此俱不相見,此風俗也?!?2)熊夢祥:《析津志輯佚》,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223頁。嵬骨,多寫作骨嵬,在明時被稱為苦夷,清時被稱為庫頁費雅喀,主要是指在庫頁島上居住的少數(shù)民族;野人則指庫頁周邊的諸少數(shù)民族,屬于赫哲費雅喀人。(3)由于黑龍江下游流域及庫頁地區(qū)的民族成分十分復雜,稱呼也多有變化,清朝檔案中將寧古塔副都統(tǒng)衙門所管轄黑龍江下游流域的2250戶邊民,統(tǒng)稱為赫哲費雅喀,將三姓副都統(tǒng)衙門所管轄庫頁島上的148戶邊民,統(tǒng)稱為庫頁費雅喀,共計2398戶。見《奏將赫哲費雅哈貢貂人戶數(shù)目査明議定折》,乾隆十五年十一月初七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
1485年日本史書中記載“北夷出瓦硯”,(4)松前広長:《福山秘府》,北海道庁編:《新撰北海道史》第5巻,札幌:三秀舎,1936年,第7頁。曹魏時期的銅雀臺瓦被后人制成瓦硯,經(jīng)阿伊努人流入松前藩。1593年松前慶廣覲見德川家康,因德川家康見其身穿“唐衣”十分珍貴,當即脫下唐衣進獻。(5)《新羅之記録》,北海道庁編:《新北海道史》第7巻,札幌:新北海道史印刷出版共同企業(yè)體,1969年,第44頁。唐衣,即松前藩通過與蝦夷地的阿伊努人貿(mào)易而入手的中國絲織品,又稱“蝦夷錦”。
可見早在元末明初東北亞少數(shù)民族間進行的貿(mào)易活動就已有雛形,但山丹貿(mào)易說法的正式出現(xiàn),則要推至1739年,坂倉源次郎在《北海隨筆》中首次使用“山丹”一詞,書中指出蝦夷錦及青玉自山丹、滿洲地區(qū)經(jīng)由庫頁島、宗谷海峽進入日本本土的貿(mào)易路線。(6)坂倉源次郎:《北海隨筆》,大友喜作編:《北門叢書》第2冊,東京:國書刊行會,1972年,第49—50頁。此后約二、三十年,“山丹交易”一詞開始頻繁出現(xiàn)在日方史料中,如約在1751至1763年間成書的《蝦夷國私記》,書中推測山丹貿(mào)易中蝦夷錦的產(chǎn)地可能發(fā)生了變化,因為30年前蝦夷錦多為品質上好的五爪龍紋,(7)實則應為蠎紋,因僅憑圖形較難區(qū)分,日方關于蝦夷錦的文獻記載多稱其為龍紋。當時交易中較常見的卻是品質較次的四爪龍紋。(8)《蝦夷國私記》,作者不詳,北海道大學藏1931年高倉新一郎抄寫本,第19a頁,原本為箱館図書館藏本。
幾乎與日本同時期,國內(nèi)也出現(xiàn)了關于山丹貿(mào)易的相關記載。雍正七(1729)年,雍正帝派遣驍騎校伊布格訥(ibgene)前往庫頁島打探西山國消息,帶回庫頁人與西山國貿(mào)易所得之披甲1件、腰刀1把、漆碗、碟等商品。(9)《奏革職留任驍騎校依布格訥請求前往海澨招安奇圖善等村之人折》,雍正十年四月二十二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此處滿文原文轉寫為:juwan duici inenggi ?eo bira i angga de tehe kuye niyalma i sisa gurun ci hūda?ame gaiha uksin emke. loho emke. cilehe moro. fila be gajiha.西山國,滿語寫作sisa或sisan,指日本,顯然清朝當時便已知曉庫頁人常與日本貿(mào)易往來之事。光緒十一(1885)年,曹廷杰前往中俄邊界考察后撰寫《西伯利東偏紀要》:
國初,與庫頁島各族至阿吉上三百余里莫莫氣對岸賞烏凌木城處,受衣物服飾之賞,名曰穿官,后亦貢貂。又,此輩自述,二十年以前,每年渡海至西山國穿官(黑斤、濟勒彌人等,呼日本為西山國),即以木城所受衣物服飾貢于該國,該國命官至所止海濱,賞黃狐、水獺、白貂諸皮,彼此授受俱跪,攜皮回家,侯明年木城穿官賣之,亦至三姓。(10)曹廷杰:《西伯利東偏紀要》,金毓黼輯:《遼海叢書》452,臺北:藝文印書館,1971年,第35頁。
清晰地闡述了邊境少數(shù)民族向清朝貢貂,受賞衣物服飾等“烏凌”后,前往日本用“烏凌”換取各類皮毛,來年再將皮毛用于向清朝貢納或交易,這樣一條循環(huán)往復的山丹貿(mào)易路線。烏凌,又寫作烏林,音譯自滿語ulin,本意為財帛,貢貂賞烏林是指清朝在東北邊境推行的一種特殊貢賞政策。
了解貢貂賞烏林政策首先需要簡單介紹與其密不可分的邊民姓長制度。邊民是對這一地區(qū)內(nèi)既未被納入民籍,也不歸屬于旗籍的邊境少數(shù)民族的總稱,筆者在文中討論的邊民群體主要是指前文提及的赫哲費雅喀與庫頁費雅喀人。(11)自清太祖、太宗時代起,清朝就開始逐漸招撫黑龍江中游及烏蘇里江流域的邊民,到康雍年間,這些邊民幾乎被全員納入旗籍,即部分“新滿洲”人,理論上這部分人已不再屬于邊民,故筆者在此暫不討論。清朝在原有血緣基礎上以姓氏為區(qū)別,任命姓長(hala i da)為最高基層管理長官,姓長之下又按照原生村落聚居形態(tài),設鄉(xiāng)長(ga?an i da)為次一級長官,這種在東北邊境特有的基層行政制度,被稱為邊民制度或邊民姓長制。姓長、鄉(xiāng)長理論上需由旗人親自前往邊地選取合適人選,登記造冊,上報北京禮部后方可被認可,并賜予其代表身份的花翎與滿文札付,憑借札付即可進行貢貂并獲賞烏林。子弟(juse deote或deote juse),早期主要是指姓長、鄉(xiāng)長家中的親戚子弟,后期發(fā)展成為獨立階層,又稱穿袍人(sijigiyan eture niyalma)。白人(bai niyalma),無特殊身份的普通邊民。邊民中還有薩爾罕錐(sargan jui)和霍集琿(hojihon)兩種特殊身份之人。不論原屬何等階層,邊民只需攜帶規(guī)定數(shù)目的皮毛前往北京進貢,即可求娶八旗女子,成為霍集琿。(12)《題為寧古塔費雅喀里長往京城娶妻事》,乾隆五年十一月初五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霍集琿按規(guī)定需進貢皮毛:黑狐皮2張、9張棕狐皮制褥子2件、9張黃狐皮制褥子4件,17張貂皮制皮筒子12件,零散貂皮100張。在實際執(zhí)行過程中,可酌情用其余等價皮毛折算。遠嫁給邊民的八旗女子則被稱為薩爾罕錐。
每戶邊民只需按期向清朝貢納貂皮1張,即可獲賞烏林1份,此外將無須承擔任何賦役,這一政策被稱為“貢貂賞烏林”政策。賞烏林對象依據(jù)各自身份階層不同,主要分為薩爾罕錐、姓長與霍集琿、鄉(xiāng)長、子弟、白人等五類,其中薩爾罕錐獲賞最為豐厚,不僅物品品級最高,數(shù)量也最多,姓長與霍集琿、鄉(xiāng)長、子弟依次減等,白人受賞物品品級最次,數(shù)量最少。(13)目前國內(nèi)相關研究多利用遼寧省檔案館等編譯的《三姓副都統(tǒng)衙門滿文檔案譯編》乾隆五十九年十月初一日條(沈陽:遼沈書社,1984年,第38-40頁),將賞烏林對象分為薩爾罕錐、姓長、鄉(xiāng)長、子弟、白人等五類,并無霍集琿。據(jù)后文所引《奏將赫哲費雅哈貢貂人戶數(shù)目查明議定折》及《寧古塔副都統(tǒng)衙門檔案》等相關滿文記錄可知,實際上霍集琿也會獲賞烏林,且受賞等級與姓長相同。
賞烏林內(nèi)容主要以衣袍、箱帽、梳篦、針線等生活用品為主,早期賞賜衣袍均為成衣,雍正六(1728)年,寧古塔將軍哈達考慮到烏林中“所賞無扇肩朝衣、朝衣、蠎袍、毛青布袍、長棉襖等,因制作需費時日,且不合身,故奏請停止制作,將需用之蟒袍等,依原賞數(shù)目改賞緞布衣料。”(14)遼寧省檔案館等編譯:《三姓副都統(tǒng)衙門滿文檔案譯編》,第6頁。提議不再制作成衣,改為直接賞賜布料,最晚至雍正十二(1734)年,該提議已被通行,并作為定例沿用。
因資料所限,學界關于烏林價值的研究一直較少,(15)佐々木史郎曾在《北方から來た交易民―絹と毛皮とサンタン人》第六章(東京:日本放送出版協(xié)會,1996年,第179-223頁),以及《サンタン交易の経済學》(收入菊池俊彥編:《北東アジアの歴史と文化》,札幌:北海道大學出版會,2010年,第515-533頁)中,利用俄、日史料探討絹、毛皮在山丹交易中的商品價值,卻忽略了烏林自身的價值問題。王德厚的《“貢貂賞烏林制度”與“蝦夷錦”》(《黑龍江民族叢刊》,1997年第4期)一文,提及賞烏林制度消耗了巨額財力,卻未曾深入探討。筆者將主要根據(jù)乾隆十五(1750)年寧古塔將軍卓鼐所奏滿文奏折《奏將赫哲費雅哈貢貂人戶數(shù)目査明議定折》中記載的數(shù)據(jù)進行分析研究:
查得,赫哲費雅喀人等貢貂,定賞五等后頒放。薩爾罕錐貢貂皮一張,(16)根據(jù)“一貢一賞”原則,理論上薩爾罕錐需要貢貂才能獲賞烏林,但在實際執(zhí)行過程中,薩爾罕錐無需貢貂即可獲賞。賞價值十七兩九錢余銀之女齊肩朝褂等物;姓長、霍集琿貢貂皮一張,賞價值十六兩一錢余銀之無肩扇朝衣、襖、褲等物;鄉(xiāng)長貢貂皮一張,賞價值十兩余銀之朝衣、襖、褲等物;子弟貢貂皮一張,賞價值九兩一錢余銀之緞袍、襖、褲等物;白人貢貂皮一張,賞價值六兩一錢余銀之布袍、襖、褲等物。(17)此處滿文原文轉寫為:baicaci, heje fiyaka i jergi urse seke jafara de sunja jergi ?ang toktobufi bahabumbi. sargan juse seke emke jafaci juwan nadan yan uyun jiha funcere menggun salire cuba sijigiyan i jergi jaka ?angnambi. halai da hojihon seke emke jafaci juwan ninggun yan emu jiha funcere menggun salire goksi juyen fakūri i jergi jaka ?angnambi. ga?an i da seke emke jafaci juwan yan funcere menggun salire ergume juyen fakūri i jergi jaka ?angnambi. juse deote seke emke jafaci uyun yan emu jiha funcere menggun salire suje i sijigiyan juyen fakūri i jergi jaka ?angnambi. bai niyalma seke emke jafaci ninggun yan emu jiha funcere menggun salire bosoi sijigiyan juyen fakūri i jergi jaka ?angnambi.
此段史料記載了乾隆十五年烏林的詳細價格,為研究貢貂賞烏林制度提供了極為重要的數(shù)據(jù)。筆者選取檔案數(shù)據(jù)記載較為完整的乾隆十九(1754)年為例,整理寧古塔及三姓副都統(tǒng)衙門預備賞賜的烏林數(shù)量與實際賞賜支給的烏林數(shù)量,依據(jù)上述價格分別進行換算,詳見表1。
據(jù)表1可知,乾隆十九年寧古塔及三姓地區(qū)的備賞烏林共2398份,價值銀16195兩;實際支給烏林共2007份,價值銀13754.1兩。同年收取寧古塔貢貂1844張,三姓148張。(18)該年寧古塔副都統(tǒng)衙門還曾收取因一起邊民仇殺案而被罰貢貂10張,三姓地區(qū)收取罰貢貂皮2張、補貢貂皮53張,因罰貢貂皮與烏林無關,而補貢貂皮相應的烏林在乾隆二十年方才支給,故筆者并未將以上65張貂皮計算在內(nèi)。折算可知每張貢貂至少需花費白銀6.9兩。然而尋常貂皮市價則遠低于此,康熙初期“易一鐵鍋,必隨鍋大小布貂于內(nèi),滿乃已”,康熙中期價格上漲為“以一貂易兩鍋矣”,(19)楊賓:《柳邊紀略》卷3,金毓黼輯:《遼海叢書》400,臺北:藝文印書館,1971年,第8頁。乾隆年間,尋常貂皮折價不過1兩白銀,(20)見《奏將赫哲費雅哈貢貂人戶數(shù)目査明議定折》。道光五(1825)年,貂皮價格已上漲至2兩白銀,(21)遼寧省檔案館等編譯:《三姓副都統(tǒng)衙門滿文檔案譯編》,第204頁。仍舊明顯低于賞烏林時1張貢貂所耗的支出。
表1 乾隆十九年備賞與支給烏林數(shù)量及其金額(金額單位:銀兩)
資料來源:寧古塔地區(qū)數(shù)據(jù)來自《寧古塔副都統(tǒng)衙門檔案》卷59,乾隆十九年十一月十五日條。
三姓地區(qū)數(shù)據(jù)來自《三姓副都統(tǒng)衙門檔案》卷23,乾隆十九年九月二十一日條。
清朝在頒賞烏林之時,還會于各處納貢點(22)雍乾年間的貢納點主要在尼滿、普祿、齊集等地,嘉道年間又增設德楞、下江卡倫兩處。設宴款待前來貢貂的邊民,并給予“坐米”(tefi jeke bele)和“路米”(jugūn bele)兩種所需口糧。坐米即邊民在各貢納點附近滯留期間,按照每人每天八合三勺米的標準發(fā)給的糧食、酒水等,一般赫哲邊民滯留日期為5天,庫頁邊民為2天。路米即按照邊民前往各貢納點的路途遠近,計日發(fā)給的往返途中口糧。乾隆五十六(1791)年,前來貢貂的赫哲費雅喀2244人,共用米619石2斗3升1合7勺5 撮、谷562石3升7合5勺;庫頁費雅喀148人,共用米19石2斗6升4合3勺、谷5石4升,而三姓地方的官莊每年新收糧食也不過只有谷4500石,賞烏林耗用糧米之巨,可見一斑。(23)《三姓副都統(tǒng)衙門檔案》卷71,乾隆五十六年十二月十八日條。
此外,大量烏林及糧米運往邊境還需消耗巨額的運輸費用。因烏林中大部分絲織品并非東北地區(qū)出產(chǎn),需要先由北京戶部將蘇州(24)如日本現(xiàn)存蝦夷錦中,大間町的武內(nèi)昭夫個人收藏品“竜紋打敷”上織有“蘇州織造臣舒文”、むつ市的個人收藏品“竜紋打敷”上也織有“蘇州織造臣銘?!钡茸謽?。見青森県立郷土館、東奧日報社:《蝦夷錦と北方交易》,青森:青森オフセット印刷株式會社,2003年,第22頁。等地出產(chǎn)的絲織品運送至盛京,盛京戶部將烏林物品采買補齊之后,由寧古塔和三姓副都統(tǒng)衙門前往盛京關領,再由佐領、驍騎校等旗人官員將烏林帶往各處貢納點進行頒賞。因寧古塔和三姓副都統(tǒng)需要分別遣人前往盛京關領烏林,耗時長達兩到三月,人馬、糧草等運輸費用均為雙倍消耗,早在乾隆二十六(1761)年,吉林將軍恒祿就曾上奏請求將寧古塔所管烏林事宜交由三姓接管,(25)《寧古塔副都統(tǒng)衙門檔案》卷77,乾隆二十七年三月二十八日條。但直至乾隆四十四(1779)年,三姓副都統(tǒng)衙門才正式接管全部賞烏林事宜。(26)《寧古塔副都統(tǒng)衙門檔案》卷112,乾隆四十四年三月八日條。此后,運輸情況雖有所好轉,卻仍是“每年春季自盛京解往之烏綾等件,車載馬運,絡繹于途,非數(shù)萬金不能辦。”(27)曹廷杰:《東三省輿地圖說》,金毓黼輯:《遼海叢書》401,臺北:藝文印書館,1971年,第10頁。
清朝的貢貂賞烏林政策雖消耗了大量財力、物力,所獲貢貂價值遠低于耗費成本,但一方面對管理邊民、穩(wěn)定邊疆起到了十分重要的積極作用,“約得貂皮一張,須費銀十余兩,皇恩浩蕩,原所以羈縻諸部,固我邊陲也。”(28)曹廷杰:《東三省輿地圖說》,金毓黼輯:《遼海叢書》401,第10頁。另一方面又刺激著邊民對皮毛需求的不斷增長,不吝重金賞賜的豐厚烏林,更是為山丹人預留了極大的經(jīng)濟盈利空間,是促進山丹貿(mào)易持續(xù)發(fā)展與繁榮的經(jīng)濟軸心。
1689年俄國簽訂《尼布楚條約》后,逐漸將目標由黑龍江流域轉向庫頁島及千島群島,俄國艦隊頻繁出入北日本海探測海岸,1739年什潘別爾克(M.P.Shpanberg)率領艦隊出航,5月23日出現(xiàn)在日本奧州仙臺領牡鹿郡附近,28日停泊在牡鹿郡田代島。(29)平岡雅英:《日露交渉史話》,東京:筑摩書房,1994年,第34—35頁。史稱“元文黑船”事件,為鎖國期間日本幕府與俄國的交鋒拉開了序幕。
俄國的南下政策使得日本幕府,對蝦夷地、千島群島、庫頁島等東北亞地域愈發(fā)重視。1785年,由幕府組織開展了第1次對庫頁島地區(qū)的探險考察,大石逸平等人登陸庫頁島南端的白主,考察足跡抵達庫頁島東岸30里(約120千米),西岸60里(約240千米)。(30)佐々木史郎:《北方から來た交易民―絹と毛皮とサンタン人》,第156頁。1792年,最上德內(nèi)前往庫頁島進行第2次考察,發(fā)現(xiàn)阿伊努人在山丹貿(mào)易中長期處于負債狀態(tài),他認為是松前藩對蝦夷錦等奢侈品的強烈需求,迫使阿伊努人即使負債累累也不得不持續(xù)參與山丹貿(mào)易,遂向幕府上報并譴責了松前藩的不義行為。(31)最上德內(nèi):《蝦夷草紙後編》,吉田常吉編:《蝦夷草紙》,東京:時事通信社,1965年,第182頁。1799年,幕府將東蝦夷地(北海道東南部、千島群島)納入直轄領。1801年第3次幕府考察,中村小市郎和高橋次大夫發(fā)現(xiàn)庫頁島上名寄等地的阿伊努首領在接受松前藩委任的“乙名”等職務之前,早已被清朝授予姓長、鄉(xiāng)長等官職,并定期前往大陸向清朝貢貂。(32)中村小市郎、高橋次大夫:《唐太嶋見分仕候趣左ニ奉申上候》,北海道庁編:《新撰北海道史》第5巻,札幌:三秀舎,1936年,第819—820頁。
前3次庫頁島考察的結果讓幕府意識到北方不僅存在俄國威脅,更有清朝長期對庫頁島的統(tǒng)治管轄,這進一步刺激了幕府向東北亞地區(qū)擴張勢力的野心。1807年,幕府將西蝦夷地(北海道西北部)和庫頁島納入直轄領,在日本史上,庫頁島進入了短暫15年的幕府第一次直轄時期。為掃除清朝勢力,幕府以阿伊努人的債務狀況為突破口,采用經(jīng)濟介入的方式向庫頁島擴張勢力,于是在1808年開展第4次考察,派遣松田伝十郎調(diào)查庫頁島及宗谷兩地的阿伊努人債務狀況,要求山丹人在規(guī)定期限內(nèi)前往幕府在白主開設的會所,由幕府替阿伊努人承擔并償還債務。
實際上,阿伊努人的債務問題不過是山丹貿(mào)易過程中的一種正常經(jīng)濟現(xiàn)象。由于山丹人及阿伊努人的民族特性,山丹貿(mào)易中并未形成統(tǒng)一貨幣,而是采用賒貸形式下的物物交換進行貿(mào)易,即阿伊努人先從山丹人手中賒購絲織品等物,次年依據(jù)獵取到的皮毛種類再進行折算支付。隨著山丹貿(mào)易的持續(xù)開展,山丹人長期將貨物借貸給阿伊努人,理論上阿伊努人也就長期處于負債狀態(tài)。
這種賒貸行為是山丹人在經(jīng)濟交往過程中慣常采用的一種商業(yè)習慣。一方面,山丹人不僅將貨物賒貸給往來密切的庫頁島西海岸居民,面對并不熟識的庫頁島東海岸及中部居民,也同樣會毫不猶豫地同意賒貸,承擔可能無法回收皮毛的高風險。(33)佐々木史郎:《北方から來た交易民―絹と毛皮とサンタン人》,第171頁。另一方面,山丹人與中國大陸商人進行交易時,同樣也會采用賒貸方式,“為人愚而有信義,有與店家賒綢緞、蠎服者,店主擇黑貂一張為樣,約來年照樣還若干,至次年必照樣還清,有他故亦必讬人寄到,相去千里,又非舊識,而不爽約如此?!?34)吳振臣:《寧古塔記略》,袁昶校刊:《漸西村舍叢刊》78,臺北:藝文印書館,1970年,第8頁。
日本幕府正是利用賒貸行為下的債務關系,通過替阿伊努人償還債務的方式,逐漸掌控了山丹貿(mào)易的主導權。截止1811年,償還庫頁島阿伊努人所欠貂皮2975張、宗谷阿伊努人所欠貂皮2571張,共計5546張。其中僅495張由阿伊努人自己負擔,其余5047張貂皮折算為2523.5張水獺皮,價值日本黃金131兩,均由幕府主動承擔。(35)松田伝十郎:《北夷談》,大友喜作編:《北門叢書》第5冊,東京:北光書房,1972年,第217頁。然而僅在1853年,山丹貿(mào)易總價值額就達貂皮4412張,(36)該數(shù)據(jù)為筆者通過《北蝦夷地御引渡目録·丑年山靼交易品調(diào)書》計算所得,見北海道開拓紀念館:《北の歴史·文化交流研究事業(yè)》1990年中間報告,第29—62頁。顯然這種債務關系并非單純?nèi)缤恍┤毡緦W者所言,是山丹人欺壓阿伊努人導致的悲慘結果。(37)例如高倉新一郎:《近世に於ける樺太を中心とした日満交易》,《北方文化研究報告》第1輯,1939年。大友喜作在《北門叢書》第5冊解說中也提出過類似說法。
1812年,松田傳十郎參考當時的物物交換比率,制定了以庫頁島出產(chǎn)貂皮為價格基準的詳細價格體系,詳見表2。需要說明的是,庫頁島貂皮是作為山丹貿(mào)易中的“表示價格”,在實際支付時,并非必須支付相應數(shù)額的貂皮,可按照一定比率,將貂皮折算成其他蝦夷品(38)因1809年幕府正式將對庫頁島稱呼由“唐太”改為“北蝦夷”,且貿(mào)易品中除庫頁島出產(chǎn)物品外,還有大量蝦夷(北海道)產(chǎn)物,故筆者統(tǒng)稱為蝦夷品。進行交易。
表2 松田伝十郎所制山丹貿(mào)易價格表(價格單位:庫頁島產(chǎn)貂皮張數(shù))
資料來源:松田伝十郎:《北夷談》,大友喜作編:《北門叢書》第5冊,東京:北光書房,1972年,第219—224頁。
表3 1853年山丹貿(mào)易平均價格及數(shù)量表 (價格單位:庫頁島產(chǎn)貂皮張數(shù))
資料來源:《北蝦夷地御引渡目録·丑年山靼交易品調(diào)書》,收入北海道開拓記念館編:《北の歴史·文化交流研究事業(yè)》1990年中間報告,第29—62頁。
隨后日本幕府制定了一系列的經(jīng)濟管理政策:山丹貿(mào)易中原本習慣采取的賒貸交易方式被廢除;明令禁止山丹人與阿伊努人直接往來,貿(mào)易必須經(jīng)由幕府主持方可進行;貿(mào)易場所被嚴格限制在白主會所一處;山丹商人在抵達白主后,攜帶商品、住所、滯留時間等都受到幕府嚴格管控。自此,日本幕府將阿伊努人排除在交易之外,正式掌控了山丹貿(mào)易的主導權。
1822年,松前藩復領,仍嚴格執(zhí)行幕府直轄期間制定的管理規(guī)則,并繼續(xù)沿用松田伝十郎的價格體系。1853年,山丹貿(mào)易成交數(shù)額達到頂峰,詳見表3。此年山丹交易品總價值達貂皮4412張,其中山丹服7件,平均每件折合貂皮28.6張,蝦夷錦289丈5尺,平均每丈折合貂皮8.7張;實際支付皮毛共2428張,其中貂皮576張,獺皮1255張,狐皮597張。山丹商人僅需將其中1張貂皮上貢清廷,便可獲賞包含服飾、布料在內(nèi)的烏林,用于下一次山丹貿(mào)易的進行,其余大量皮毛則通過民間市場源源不斷地流入中國關內(nèi)。雖然山丹貿(mào)易中絲織品成交量遠少于同時期的中日長崎貿(mào)易,但數(shù)額仍舊頗為可觀,皮毛交易更是不可小覷,故而山丹貿(mào)易不僅是一條東北亞絲綢之路,也是連接東北亞經(jīng)濟的皮毛之路。
清朝在黑龍江下游、庫頁地區(qū)推行邊民制度,每年不吝重金執(zhí)行貢貂賞烏林政策,體現(xiàn)了傳統(tǒng)中國懷柔遠人、羈縻邊陲的政治思想,對邊疆穩(wěn)定、民族融合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烏林與貢貂價格的不對等,以及中日雙方皮毛價值的差異,都為山丹商人預留了極大的盈利空間,促進山丹貿(mào)易逐漸發(fā)展擴大,輻射范圍達到中國的江南、北京、寧古塔、三姓,日本的松前、江戶、大阪等廣大地區(qū)。但清朝采取的邊民姓長制度,在給予東北亞邊民充分自主、自治權的同時,卻也因行政掌控力量不足,為日、俄勢力的入侵埋下了隱患。隨著中俄《璦琿條約》《北京條約》的簽訂,“自俄人犯境,諸部俱入俄界,于是貢道阻絕,彼不能來,我不能往,貢貂之典,已屬虛文?!?39)曹廷杰:《東三省輿地圖說》,第10頁。貢貂賞烏林制度再難維系,導致以貢貂賞烏林制度為經(jīng)濟軸心的山丹貿(mào)易也出現(xiàn)重大危機,19世紀60年代后,山丹交易品中再未出現(xiàn)山丹服,雖仍有少量蝦夷錦流通,但天鵝絨、羅紗、紗羅紗等俄國制品的比例已大大提升。同時,山丹人前往白主交易的次數(shù)也明顯減少,由1863年的34次驟降為1864年的6次。(40)《山靼持參品調(diào)書》,文久三年(1863);《山靼交易品取調(diào)書》,元治元年(1864),北海道道立文書館藏。
以1812年日本松田伝十郎的交易改革為標志,山丹貿(mào)易大致可劃分為兩大階段,第一階段為山丹商人與阿伊努人的自由貿(mào)易階段;第二階段為幕府勢力介入后,排除原本充當中介性質的阿伊努人,由山丹商人與幕府、松前藩直接開展貿(mào)易的階段。日本幕府通過償還債務、制定價格體系等經(jīng)濟政策,逐漸將清朝勢力排除出庫頁島,達到向東北亞擴張的政治目的。這種邊疆策略一方面有效減少了山丹貿(mào)易中因債務糾紛引發(fā)惡劣事件的可能性,(41)如乾隆七年七月十二日,在齊集就曾發(fā)生一起因債務糾紛而引發(fā)的邊民仇殺案件,共造成五人死亡,二人受傷?!蹲嗦剬忁k赫哲人伊忒下努殺人案折》,乾隆九年七月十三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一定程度上促進了山丹貿(mào)易的持續(xù)健康發(fā)展,但另一方面,山丹貿(mào)易的發(fā)展壯大也極大程度地受限于幕府的嚴格管控,幕府制度的崩壞也就無可避免地對山丹貿(mào)易造成了致命沖擊。1868年,隨著幕府倒臺日本進入明治維新,箱館奉行所宣布正式結束山丹貿(mào)易。
清朝與日本的東北亞政策,都體現(xiàn)了傳統(tǒng)東亞國家以“治人”為核心的治世理念,這種“以人為本”的思想造就了相對開放的國家邊境,為代表前近代東北亞跨國家、跨民族間政治、經(jīng)濟與文化交流的山丹貿(mào)易提供了發(fā)展空間。這種開放式的交流,隨著東北亞政治格局的劇烈變動而被迫結束,近代民族國家概念下“國境”的明晰與確立,打斷了東北亞各少數(shù)民族間長期形成的自由往來,山丹貿(mào)易不得不走向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