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群峰

落馬一年零兩個月后，56歲的陜西省榆林市委原書記胡志強走上了法庭。

8月20日至21日，西安市中級人民法院一審公開開庭審理了胡志強受賄一案。坐在被告席上的他，身穿白色襯衫，戴著黑框眼鏡，滿頭灰發(fā)。

胡志強是山西省委原書記胡富國之子，與其父在仕途上取得的諸多聲望不同，他的仕途軌跡給外界留下了“億元貪官”“賣官書記”“庸官”等形象。

“我收受那么多的錢財，不知道怎么去花，最終成了法庭的證物，給自己量刑用了?！焙緩娫诰窘逃锻懽兊撵`魂》中說。

胡志強主政“能源大市”榆林近十年，政績乏善可陳，干部任用、資源領域腐敗等問題備受爭議。

他的受賄案因案情重大、復雜，案卷材料多達149冊。庭審時，西安市人民檢察院對他的56項指控中，包含陜西前首富、興茂侏羅紀煤業(yè)鎂電（集團）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高乃則、榆陽區(qū)浩然投資有限公司董事長李燁等22名商人，以及米脂縣委原副書記劉煥、佳縣縣委原書記辛耀峰、神木市委原書記張生平等34名官員，受賄總金額超1億元。

庭審時，胡志強否認了絕大部分指控，只承認收受禮金300多萬元。他還表示，曾遭遇辦案人員刑訊逼供。

曾立志以父親為榜樣

1963年10月9日，胡志強生于山西省長治市長子縣丹朱鎮(zhèn)下霍村。

胡志強的一位親屬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胡志強是家中老大，還有一個弟弟、兩個妹妹?！八錾鷷r，母親常根秀是農村婦女，父親胡富國正在遼寧阜新礦業(yè)學院（現(xiàn)遼寧工程技術大學）采煤系煤層地下開采專業(yè)讀書?！?/p>

1982年，胡富國官至煤炭工業(yè)部副部長，三年后，出任國家能源部副部長。1990年春，《人民日報》在頭版發(fā)表《副部長夫人燒鍋爐》一文，報道了胡富國任能源部副部長時，妻子常根秀在能源部家屬院負責給澡堂燒鍋爐的事。

該報道稱，有一天晚上，時任國務院總理李鵬給胡富國打電話說：“老胡啊，我今天看了報紙才知道，你的夫人還在燒鍋爐?！焙粐f：“謝謝總理關心，我是個農民的孩子，共產黨已經對我夠好的了，不能所有的官都讓我一家人當了。”

胡志強的這位親屬表示，胡志強在上學之余，也曾幫母親燒過鍋爐?！爱敃r，他們兄弟姐妹四人都上學，生活比較拮據。胡志強在北京財貿學院讀大學時，還曾申請過經濟補助?！?/p>

1993年 9月，胡富國由山西省省長升任省委書記。

胡富國主政山西時，在山西推動了三大工程（修建了太舊高速、引黃入晉水利樞紐、陽城發(fā)電廠），被老百姓譽為“地上、地下、空中”三條大通道。

1999年6月20日，胡富國離任山西省委書記，赴京任國務院扶貧開發(fā)領導小組副組長時，百姓人山人海沿街相送的視頻，至今仍在互聯(lián)網流傳。

胡志強曾稱，“我在父親的諄諄教導下，立志要做一個對社會有貢獻的人。我在大學同屆同學中，第一批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1988年9月，從北京財貿學院畢業(yè)后，胡志強到國家工商管理局企業(yè)司企業(yè)處工作。1993年3月任華晉焦煤公司辦公室副主任、總經理助理期間，還到山東省牟平縣掛職當過副縣長。

1996年，胡志強到能源巨頭——神華集團實業(yè)開發(fā)部任職，先后做副經理兼項目處處長、實業(yè)開發(fā)部經理。

2001年11月，胡志強離京任職，先后掛職任咸陽市委常委、副市長，市委副書記。隨后又任陜西省政府副秘書長、辦公廳黨組成員。

“老好人”主政榆林

2008年2月，胡志強任榆林市委副書記、代市長，后又任市長。2011年，他出任市委書記，直到2017年4月卸任。

榆林是陜西乃至全國的能源重鎮(zhèn)，被喻為“中國科威特”。全市已發(fā)現(xiàn)8大類48種礦產，潛在價值超過46萬億元人民幣，煤、氣、油、鹽資源富集一地，組合配置好，國內外罕見，開發(fā)潛力巨大。煤炭預測儲量2800億噸，其中神府煤田是世界七大煤田之一。

胡志強主政榆林之初，正值煤炭黃金十年（2002年至2012年），期間煤炭價持續(xù)高企。

2008年，是他主政榆林的第一年，這年該市GDP達到1010億元，比上年增長24%，人均GDP達到4360美元，比全省平均值高出1740美元，主要工業(yè)品產能均創(chuàng)歷史最好成績。

然而，2012年前后，煤價暴跌。當?shù)卣探缛耸空J為，經濟上順風順水，對胡志強沒有考驗，煤炭黃金十年終結后，他缺乏原則的性格、能力平庸的短板才暴露無遺。

胡志強在榆林留下了“老好人”的形象。一位了解榆林當?shù)卣涛幕闹檎吒嬖V《中國新聞周刊》，從沒見胡志強在公開場合批評過下屬，更沒見他訓過人。

但胡志強又有高調、張揚的一面。

上述知情者表示，一位官員曾參加過胡志強在北京組織的一個飯局。“兩桌客人，30年茅臺酒帶來兩箱，期間還在飯店要了同款的酒，一頓宴席沒有30萬下不來。”

多名榆林市政商界人士表示，胡志強算是庸官，工作上幾乎沒有亮點，眼光有限，但又好大喜功，提出了一些不切實際的目標。

8月20日至21日，陜西省西安市中級人民法院，一審公開開庭審理了中共榆林市委原書記胡志強受賄一案。圖/視覺中國

榆林當?shù)匾晃毁Y深媒體人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胡志強在榆林主推的一項“政績工程”就是所謂的“榆橫一體化”。這被很多人認為是造城運動，盲目決策鋪攤子。直到現(xiàn)在，榆橫新區(qū)內還不通自來水，供熱、教育、公共交通等各種問題層出不窮。

2010年，榆林市提出“加快推進榆橫一體化，建設百萬人口城市”的目標，彼時，榆林市區(qū)人口約60萬，大規(guī)模的造城運動向橫山區(qū)方向鋪開。橫山區(qū)在榆林市區(qū)西南面的荒無人煙的毛烏素沙漠大量圈地，相繼迅速成立了榆林西南新區(qū)、三產服務區(qū)，中小企業(yè)創(chuàng)業(yè)園區(qū)，3個園區(qū)總面積逾百平方公里，比榆林市目前建成區(qū)面積的2倍還要大。

該媒體人稱，橫山區(qū)三產服務區(qū)曾規(guī)劃打造10萬人口的城市新區(qū)，現(xiàn)在看就是一個笑話。“連三產服務區(qū)管委會都一直在榆林城區(qū)租辦公場所辦公，不愿意來，更別說有企業(yè)愿意來投資了。”

此外，胡志強主政榆林期間，干部人事問題也頗受爭議。

據《財經》雜志報道，胡志強主政榆林九年，一大爭議是干部任免問題。近幾年，榆林市提拔的縣處級干部，多數(shù)來自經濟發(fā)達區(qū)縣，而經濟欠發(fā)達地區(qū)的干部極少被重用，引來怨言。

榆林籍一趙姓商人在舉報胡志強的實名信中提到，“胡志強大肆買官賣官、貪污受賄，對其治下的區(qū)縣書記、縣長職位實行明碼標價，嚴重破壞了陜西官場的風氣，也嚴重影響了榆林的經濟社會發(fā)展。”

2015年8月19日至9月17日，陜西省委第四巡視組對榆林市開展巡視。同年11月23日，巡視組組長潘文靜反饋巡視情況時指出，榆林市超職數(shù)配備干部數(shù)量較大，全市共超配3657人，其中市管縣級干部314人，縣區(qū)干部3064人，市直部門279人。

“帶病調離”

2017年4月，胡志強出任陜西省衛(wèi)計委黨組書記。

離任榆林市委書記時，他說，在榆林工作的九年多時間，與全市干部群眾并肩奮戰(zhàn)，接力探索富民興榆之路、共同應對各種風險考驗、一起分享付出的收獲喜悅，是他人生中最充實、最難忘、最珍惜的一段歲月。

但是這次調離因諸多詭異之處，頗受外界熱議。

2000年7月1日，撤銷榆林地區(qū)行政公署，設立地級榆林市。胡志強之前，馬鐵山、郭永平、周一波、李金柱四人先后擔任過該市市委書記。

榆林是陜西省第二大經濟體，上述四人在離榆時均升至副省級官員，胡志強此次平調，打破了這一不成文的“慣例”。

此外，胡志強時年54歲，而接替其出任榆林市委書記的戴征社，還比其年長3歲。

再結合當時胡志強正深陷各種舉報傳聞，彼時陜西政商界普遍認為，胡志強系“帶病調離，恐難善終”。

2017年6月8日，中央第十一巡視組在向陜西省委反饋巡視“回頭看”的情況時，提到陜西礦產資源探礦、開采、經營及國有公司增資擴股的腐敗問題還沒有揭開蓋子。

這種表述，輿論普遍認為主要是指胡志強主政榆林期間，在能源領域涉及的政商勾結等問題。

2018年5月11日，胡志強在國際護士節(jié)前陪同陜西省領導到醫(yī)院看望慰問一線醫(yī)護人員，是他最后一次以官員身份公開亮相。

同年6月12日22點，陜西省紀委的官網上就顯示，胡志強接受紀律審查和監(jiān)察調查。

《中國新聞周刊》從相關知情者人士得到了一份胡志強所寫的《懺悔書》。他在里面寫道：“2018年6月12日晚，省紀委監(jiān)察委領導在西安當面宣布了對我進行組織審查調查的決定，我知道從那一刻起，自己的政治生命結束了，等待自己的將是黨紀國法的制裁，頓時感到自己的血液降到了冰點……現(xiàn)在‘忠、孝、仁、義用在我身上，都得加上一個‘不字。尤其在榆林主政近十年時間，因為自己的錯與罪，給黨和人民的事業(yè)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損失，我誠懇地向組織謝罪，向榆林廣大干部群眾謝罪?！?/p>

他還表示，他經常與一些商人來往，看到他們腰纏萬貫，豪宅豪車，心里有些失衡。這是權力的力量，點點頭、簽簽名就能拿到巨額資金。把官當大了，既會有錢，也會有好日子?！拔覍嶋H上如同一個推磨的小鬼，是老板用錢誘使下為他站臺辦事的?！?/p>

胡志強被查后，陜西省紀委監(jiān)委制作了一部名為《蛻變的靈魂——榆林市委原書記胡志強嚴重違紀違法案警示錄》的警示片，在全省多地機關單位等黨員干部中播放。

一位觀看過該片的榆林本地官員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胡志強在片中透露，2013年陜西榆林能源集團有限公司原黨委書記、董事長王榮澤被查后，他就“開始心煩意亂起來”。

胡志強曾向王索賄200萬，助其當上榆能集團一把手。他在片中說：“（我）雖然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卻又難以掩飾自己內心的恐慌，生平第一次產生了這樣復雜的心情，因而開始了四年多靠安眠藥入睡的日子。”

胡志強被帶走兩天后（2018年6月14日），陜西前首富、府谷縣煤老板高乃則被帶走調查。

胡志強表面上和善謙遜，待人寬厚，實際上不講原則，不分是非，毫無擔當

《蛻變的靈魂》中透露，2008年胡志強當選榆林市長后，府谷縣一名高姓富商以“賀官”為名，向其行賄50萬元。這位富商正是高乃則。

前述官員還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印象深刻的一個細節(jié)，是該片中強調胡志強熱衷于政治攀附。

片中透露，2010年7月時任榆林市長的胡志強，到重慶參加一個巡展活動。時任市委書記薄熙來與胡志強是山西老鄉(xiāng)，胡志強就借此機會，準備了名家畫作拜見薄熙來，希望在仕途上得到薄熙來的關照。

另據《財經》雜志報道，胡志強還和全國政協(xié)原副主席令計劃妻子谷麗萍熟絡，中共十八大之前，谷麗萍多次赴榆林，均由胡志強妻子陪同。

《蛻變的靈魂》中還披露了胡志強的用人問題。

該片透露，胡志強表面上和善謙遜，待人寬厚，實際上不講原則，不分是非，毫無擔當。在干部選拔任用上搞無原則平衡，一團和氣，明哲保身，大搞一言堂，經常違背組織程序，點名推薦干部人選，甚至發(fā)明了一個詞“蘸水干部”，就是組織拎著脖子培養(yǎng)，在這干一段時間，很快完成工作閱歷，得到快速提拔。

榆林部分國家人員也上行下效，導致當?shù)馗瘮÷觿蓊^難以遏制，全市信訪舉報量常年居高不下。

胡志強還在片中透露，他家中曾兩次被盜，丟失錢財，都不敢報案。

被控受賄過億，僅認300多萬

2018年12月12日，陜西省監(jiān)察委員會調查終結，胡志強被以涉嫌受賄罪移送陜西省檢察院起訴。同日，陜西省檢察院指定西安市檢察院審查起訴。同年12月25日，胡被批捕。

2019年8月20日至21日，西安市中級人民法院一審公開開庭審理了胡志強受賄一案。

起訴書顯示，2003年至2017年，胡志強利用職務上的便利，為相關公司和相關個人在項目審批、工程承攬、煤炭資源整合審批、企業(yè)經營、職務調整等事項上提供幫助。

胡志強本人或者通過其配偶、親屬非法收受相關公司和個人給予的財物共計人民幣5381.8335萬元、美元544萬元、歐元98.6萬元、港幣100萬元、英鎊1萬元、黃金制品3380克（價值人民幣147.13萬元）、寶馬汽車一部（價值人民幣72.3萬元）、奔馳汽車一部（價值人民幣69.8萬元）、王西京書畫作品一幅（價值人民幣29萬元）、茅臺酒10箱（價值人民幣24萬元）、中央空調一套（價值人民幣4萬元）。

胡志強被陜西省監(jiān)察委采取留置措施后所寫的《懺悔書》。供圖/當?shù)刂檎?/p>

上述涉案外幣數(shù)額，以目前匯率折算發(fā)現(xiàn)，胡被控收受財物合計價值人民幣超過1億元。

起訴書顯示，向胡志強行賄上述財物的人員，除了陜西前首富高乃則等22名商人外，還有榆林市米脂縣委原副書記劉煥、佳縣原縣委書記辛耀峰等34名官員。胡志強之妻楊博芳，妻弟楊志軍、楊志堅等人，被指多次參與胡志強的受賄犯罪，受賄地點多在胡志強的辦公室或其家中。

起訴書還稱，胡志強到案后，如實供述了監(jiān)察機關已掌握的部分犯罪事實，并主動交代了尚未掌握的其他犯罪事實，認罪態(tài)度較好，有悔罪悔過表現(xiàn)，部分涉案贓款贓物已追繳。

但是，庭審時，該案再掀波瀾。

面對上億元的指控，胡志強只承認受賄300多萬。

胡志強的一位親屬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庭審時，胡志強認可的受賄款由三部分組成：逢年過節(jié)時，收受多人禮金合計100多萬;住在他人提供的北京房產中，大約兩年時間，折算房租大約100萬;收過100萬港幣。

關于100萬港幣，胡志強稱，行賄人藏在一個棉被里送給他，胡志強沒有及時發(fā)現(xiàn)，后來發(fā)現(xiàn)后，就退了回去。但是，公訴人認為，這個過程跨度時間太長。最終，胡志強也只好認可了這部分款項。

對起訴中提到的其他受賄事項，胡志強進行了否認。例如，起訴書顯示，陜西省前首富高乃則，是此案中向胡行賄最多的商人（過千萬人民幣）。高在供述中稱，他先后八次送給胡志強人民幣830萬元、美元24萬元、價值人民幣35. 65萬元的紀念金幣一套。

胡志強則稱高的供述“完全是子虛烏有”。他說：“高乃則聲稱有次送錢時坐在我的車上，但是，我在榆林從來不自己開車?！?/p>

起訴書稱， 2012年10月，陜西鼎正項目管理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李建華，通過胡的妻弟楊志軍，以銀行轉賬的形式給胡志強行賄人民幣700萬元。

胡志強表示，他根本不認識李建華，妻弟楊志軍也從沒跟他提起過此人和他的公司。

針對起訴書中，多次出現(xiàn)行賄人通過其妻和妻弟行賄的表述。胡志強回應稱，他不知道妻子和妻弟是否收受財物?！拔遗c妻子長期分居，與妻弟來往很少?！?/p>

據悉，胡志強的妻子和妻弟，已經被取保候審。

《中國新聞周刊》梳理發(fā)現(xiàn)，起訴書中向胡志強行賄的官員中，多人已被處分或獲刑。例如，2019年4月榆林市人社局原局長張小明被雙開，檢方指控其曾16次共送給胡志強人民幣48萬、美元22萬元; 2018年2月辛耀峰在佳縣縣委書記任上落馬，檢方指控他先后26次給胡志強行賄人民幣23萬元，美元19萬元。

還有涉案官員，被免職后至今未公布去向。例如，今年4月，神木市委原書記張生平被免職后，至今未見公布新職務，也未公布其相關處分。起訴書顯示，2011年到2017年期間，張生平先后10次送給胡志強人民幣50萬元、美元20萬元。

此外，部分涉案官員還在任。例如，截至本文發(fā)稿時，榆林市子洲縣人民政府官網仍然顯示，該縣縣委書記方虎城，縣長葉慶隆。檢方指控稱，2010年到2017年期間，胡志強為方虎城職務晉升提供方便，方虎城先后7次送給胡志強人民幣20萬，美元6萬;2016年春節(jié)和2017年春節(jié)，葉慶隆兩次向胡志強行賄人民幣20萬元。

8月21日下午6時許，經過為期兩天的庭審后，審判長宣布休庭，該案將擇日宣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