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躍飛
2014年的“3·15”這天,一同事告訴我,柯達公司面臨破產(chǎn)。
這讓我心里咯噔一下。想想2004年之后,像我這樣后知后覺的攝影愛好者不再購買柯達膠卷已經(jīng)10年了,柯達在這10年里風雨飄搖還能強努著沒斷氣兒,已經(jīng)給彩卷行業(yè)掙足了尊嚴矣。這氣概,有點像老式國產(chǎn)電影里的英雄人物,飲恨中彈嘴角都淌血了,還氣若游絲堅持,再堅持,一直堅持聽到人民的好消息,才戀戀不舍地含笑九泉。在一個數(shù)碼橫行的時代,柯達被拍死在沙灘上是必然的,能在沙灘上殘喘10年,已經(jīng)是個奇跡了。
是的,在我眼里,柯達確實堪稱彩卷行業(yè)里最出彩兒的。我偏愛柯達,從1987年第一次使用,到2004年底告別膠片相機,我拍過的柯達膠卷怎么著也有上千枚,拍出的照片數(shù)萬張。曾經(jīng)試驗過柯達跟富士誰更好一些,1992年專門用兩架相機同一時間、同一對象拍攝比較,洗出來后我還是更偏愛柯達的色調(diào)。沒想到啊沒想到,沒想到曾經(jīng)的最愛,就要退出市場進入博物館行列了,心里還是有絲絲的酸楚。
這讓我想起另一個行業(yè)。
1988年我參加工作,在山西省檔案局、山西省檔案館合辦的一本史料雜志《山西革命根據(jù)地》做責任編輯。轉(zhuǎn)過年去,某天,我的頂頭上司三毛大爺叫我跟他一同去“對紅”。不明白“對紅”為何物,也不敢多問,騎車跟著老三毛向印刷廠奔去。印刷廠在太原市的中心地段大營盤附近,進去先找業(yè)務(wù)科的掌門人,是位六旬開外的老者。我奇怪這樣的企業(yè)怎么會讓一位早該退休的老人來做業(yè)務(wù)部門的頭牌。別人告訴我,老人在新華印刷廠干了一輩子,是退休后被這家股份制企業(yè)作為高端技術(shù)人才挖過來的,手工檢字過程、排版過程、拼版過程的一切疑難雜癥,皆由這位大神級的人物妙手回春。此后的兩三年,我每三個月就要獨自到這廠子里的車間,看著一坨200多斤的大胖后生一塊一塊搬鉛板,然后在一個老式鐵疙瘩的打樣機上一張一張給我出紙樣。他打一張,我拿著最后一校的底子跟紙樣去對照,看紅筆批改的地方改正過來沒有。這活兒,行話就叫“對紅”。
很快,就跟車間里的每位工人相熟了。因為有時候先來的一家在“對紅”,我無事可做,就在車間看女工們檢字。鉛字是插在豎立木板的框子里的,女工們左手托著一個模子,把稿子夾在木板上,看一眼稿子,然后一個字一個字往模子里檢。這活兒枯燥而累人,左臂上的模子檢滿一頁的話,大約有十多斤,她們得托著模子在木板前來回游走著檢,費眼、費神、費力、費鞋。她們是按件計酬,每天的勞動成果都在車間的公告欄里張貼著。不熟練的、手笨的,一天檢四五千字要累吐血,熟練的高手一天可以檢到萬把字。正因為是按件計酬,當時算是分配制度上的一大改革,于是,原先國企里的那些高手紛紛跳槽,到這樣的股份制企業(yè)來淘金。辛苦盡管很辛苦,但靠手藝吃飯,多勞多得,整個車間里還是充滿著女人嘰嘰喳喳的快樂朗笑聲。當時更讓我吃驚的是,女人真是一種奇怪的物種,一心多用似乎是她們的本能,像這樣好像應(yīng)該專心致志、一絲不茍的工作,她們可以在說笑聲中完成。
1990年的時候,太原市的印刷行業(yè)開始有了電腦排版。只是價格偏貴,一般雜志社用不起。我曾經(jīng)問檢字速度最快的那位大姐,問電腦對你們這種純手工手藝沖擊你們不擔心嗎?她斬釘截鐵地說:“切,一臺電腦1萬多塊錢,有幾家能用得起?動不動就壞,有幾個人能修得了那金貴的玩意兒?放心吧兄弟,大姐這手藝是幾十年才練出來的,我靠這手藝吃到死都沒問題。”
1992年《山西革命根據(jù)地》雜志和《山西檔案》雜志合刊,我也隨刊接著做《山西檔案》雜志的編輯。當年,我們改成電腦排版。冬天,我到山西美術(shù)印刷廠去調(diào)封面的顏色,想起附近的那家企業(yè),就溜達進去故地重游。其實剛剛離開1年,車間里已是破敗寥落的景象,女工們的笑聲沒有了,留下幾個稀稀拉拉的干活的,在做賬本、稿紙之類的排版。沒想到幾乎在一夜之間,電腦排版就把手工檢字這樣的純技能操作頂垮了。她們原本擁有的一身的絕世武藝,頃刻間全廢,真的絕世了。
產(chǎn)業(yè)的朝陽與夕陽,差別還是蠻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