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稼句
石湖在蘇州古城西南,乃南太湖白洋灣折北而形成的內(nèi)灣。祝穆《方輿勝覽》卷二說:“石湖在盤門西南十里,蓋太湖之派,范蠡所從入五湖者。”南宋以前,石湖名聲不彰,因范成大而天下皆知。洪武《蘇州府志》卷七說:“石湖之名,前此未曾著,實自范文穆公始,由是繪圖以傳?!北R襄《石湖志略·本志第一》也說:“湖之名,宋以前不大顯,自阜陵書‘石湖’二大字以賜其臣范參政成大,于是石湖之名聞天下?!?/p>
范成大之前,石湖雖名聲不彰,但一湖浩渺,乃客觀存在,為何稱它石湖呢,歷史上只有一個說法,即西晉惠帝時石崇曾在此營建園墅。清顧嘉譽《橫山志略》卷六說:“石湖在橫山東麓,一壑僅廣九里,深不盈仞。相傳為石季倫別墅,遭滄桑之變,故湖以石名?!鼻叭松踔翉椒Q它為石崇湖,明初朱同《舟過石崇湖次韻彥銘》詩云:“山勢西來盡,波平接太清。地連天塹重,名蓋石崇輕。鏡凈空無滓,風(fēng)翻浪忽驚。掀篷莫回首,何限故鄉(xiāng)情。”近人高鶴年《名山游訪記》第五十三篇也說:“蘇州閶門外,乘車西行,十馀里,橫塘;三里許,九龍橋,橋跨石湖東口,即古石崇湖也,西出太湖?!?/p>
石崇,西晉渤海南皮人,字季倫,生于青州,故小名齊奴。年二十余為修武令,遷城陽太守,以伐吳有功,封安陽鄉(xiāng)侯?;莸墼党酰鰹槟现欣蓪?、荊州刺史,以劫掠遠使商客致巨富。未久,拜衛(wèi)尉,諂事賈謐,與歐陽建、潘岳、陸機、陸云、左思等稱“二十四友”。石崇以奢靡無度聞名于世,《晉書》本傳說:
“財產(chǎn)豐積,室宇宏麗。后房百數(shù),皆曳紈繡,珥金翠。絲竹盡當時之選,庖膳窮水陸之珍。與貴戚王愷、羊琇之徒以奢靡相尚。愷以*澳釡,崇以蠟代薪。愷作紫絲布步障四十里,崇作錦步障五十里以敵之。崇涂屋以椒,愷用赤石脂。崇、愷爭豪如此。武帝每助愷,嘗以珊瑚樹賜之,高二尺許,枝柯扶疏,世所罕比。愷以示崇,崇便以鐵如意擊之,應(yīng)手而碎。愷既惋惜,又以為嫉己之寶,聲色方厲。崇曰:‘不足多恨,今還卿?!嗣笥蚁と∩汉鳂?,有高三四尺者六七株,條干絕俗,光彩耀日,如愷比者甚眾。愷怳然自失矣?!?/p>
《世說新語·汰侈》記其故事亦多,試舉兩例:
“石崇每要客燕集,常令美人行酒,客飲酒不盡者,使黃門交斬美人。王丞相與大將軍嘗共詣崇,丞相素不能飲,輒自勉強,至于沈醉。每至大將軍,固不飲以觀其變,已斬三人,顏色如故,尚不肯飲。丞相讓之,大將軍曰:‘自殺伊家人,何預(yù)卿事!’”
“石崇廁常有十馀婢侍列,皆麗服藻飾。置甲煎粉、沈香汁之屬,無不畢備。又與新衣著令出,客多羞不能如廁。王大將軍往,脫故衣,著新衣,神色傲然,群婢相謂曰:‘此客必能作賊?!?/p>
當賈謐被誅,石崇以同黨免官。時趙王司馬倫專權(quán),中書令孫秀索其愛妾綠珠,石崇不與,綠珠墜樓而死,孫秀怨怒,乃誣陷石崇、潘岳、歐陽建等參與淮南王司馬允作亂,皆遭族誅。據(jù)《晉史》本傳記載,“崇母兄妻子無少長皆被害,死者十五人,崇時年五十二”。石崇被殺是在永康元年,死的地方是洛陽,葬在北邙。
然而正史所記未必盡然,也有可能他未被誅殺,避奔東南,流落吳郡,不但瀕湖營建園墅,死后也葬在湖邊的山上?!秴强ぶ尽肪砣乓秴堑赜洝罚骸氨渴汤墒鐗炘趨强h西六里。”《大清一統(tǒng)志》卷五十五引《夷堅庚志》:“崇墳在寶華山?!薄稒M山志略》卷四說:“晉兵部侍郎石崇墓在吳山上,有孤松特挺?!睂毴A山距石湖不遠,吳山則更與石湖密邇。石崇墓遲在元末明初尚存遺跡,周南老《吊石崇墓》詩云:“城西多巖壑,信美非金谷。荊州石刺史,胡為此埋玉。緬懷步障春,云錦爛綺縟。買嬌教歌舞,不惜珠三斛。顧此墮樓人,焉知禍所伏。蒼蒼墓已墟,誰歟悲宰木。”高啟《石崇墓》詩云:“虬須欲怒珊瑚折,步障圍春錦云熱。真珠換妾勝驚鴻,笑踏香塵如踏空。酒闌金谷鶯花醉,家逐樓前舞裙墜。財多買得東市愁,羅綺散盡馀荒丘。猶憐白首同歸者,坐伴游魂楓樹下。”不但如此,石崇在蘇州民間亦有影響,黃埭東廟橋北堍有石衛(wèi)尉廟,俗呼石崇大王廟。道光《滸墅關(guān)志》卷九說:“儒教鄉(xiāng)土地廟,在黃埭十一都七圖,祀楚相三閭大夫屈平,一在十一都四圖,祀晉衛(wèi)尉石崇,俱奉為土地神。”民國《黃埭志》甚至將石崇列入人物傳,只是無多故事,僅抄《晉書》本傳而已。
前人或認為,石崇在湖濱營建園墅之說,乃出于附會,《橫山志略》卷六就說:“此必因吳縣舊志所誤,舊志載石崇墓在吳山上,西有潘岳冢,湖北有范丹基,以是傳訛耳?!比缃袼钤缬涊d石崇墓所在的是《吳郡志》,距石崇生活的時代確乎已九百多年,而清雍正間刊刻的《橫山志略》,何以得知是“吳縣舊志所誤”。若然石崇墓確在湖西山間,則石崇建園墅于湖濱是完全可能的。
石崇曾在洛陽城西四十三里的金谷澗建園,號稱金谷園?!短藉居钣洝肪砣壣妒稣饔洝吩疲骸敖鸸?,谷也。地有金水,自太白原南流經(jīng)此谷。晉衛(wèi)尉石崇因即川阜而造制園館?!薄妒勒f新語·品藻》注引石崇《金谷詩敘》:“余以元康六年從太仆卿出為使,持節(jié)監(jiān)青徐諸軍事、征虜將軍。有別廬在河南縣界金谷澗中,或高或下,有清泉茂林,眾果、竹柏、藥草之屬,莫不畢備。又有水碓、魚池、土窟,其為娛目歡心之物備矣。時征西大將軍祭酒王詡當還長安,余與眾賢共送往澗中,晝夜游宴,屢遷其坐,或登高臨下,或列坐水濱。時琴瑟笙筑,合載車中,道路并作,及住,令與鼓吹遞奏。遂各賦詩以敘中懷,或不能者,罰酒三斗。”相傳綠樓墜樓的故事,就發(fā)生在金谷園中。韋應(yīng)物《金谷園歌》詠道:“石氏滅,金谷園中水流絕。當時豪右爭驕侈,錦為步障四十里。東風(fēng)吹花雪滿川,紫氣凝閣朝景妍。洛陽陌上人回首,絲竹飄飖入青天。晉武平吳恣歡燕。馀風(fēng)靡靡朝廷變。嗣世衰微誰肯憂,二十四友日日空追游。追游詎可足,共惜年華促。禍端一發(fā)埋恨長,百草無情春自綠?!?/p>
石崇的湖濱園墅,規(guī)模也應(yīng)該很大,孔陟岵續(xù)補柳商賢《橫金志》卷二說:“自行春橋至北溪橋,中有寺下浜、陳灣浜、盧家浜、張宅浜,相傳為石季倫別墅,遭滄桑之變,故湖以為名。”按孔陟岵的說法,它坐落在湖之西迤邐至湖之南一帶,其范圍包括楞伽山下的寺下村(又稱紫微村),上方山下的巉下村,吳山嶺下的陳灣村、下周村,湖之西南前越來溪上的南周村、后陸巷,湖之南的莫舍村。以石崇的財富和奢侈作風(fēng),他的園墅,大概也富麗堂皇、崢嶸軒峻,那里依山傍水,不啻有瑤池閬苑之觀。葛洪就提到當時吳郡一帶的情形,《抱樸子外編·吳失》說:“雖造賓不沐嘉旨之俟,饑士不蒙升合之救,而金玉滿堂,妓妾溢房,商販千艘,腐谷萬庾,園囿擬上林,館第僭太極,粱肉馀于犬馬,積珍溢于帑藏。其接士也無葭莩之薄,其自奉也有盡理之厚?!逼渌刚撸欠癜ㄊ缭趦?nèi),那就不得而知了,然而要“園囿擬上林,館第僭太極”,也只有像石崇這樣的竭意自奉之人方能做到。
石崇以后,仍有子孫留居在石湖之濱,湖之南有石舍,雅稱綺川,遲在宋元間才改稱莫舍?!妒尽肪砣蹲遄V序》:“始祖乃湖州溪上大姓,宋紹圣間贅于吳江縣范隅鄉(xiāng)一都石湖之濱,地名石舍,子孫蕃衍,滿村皆莫姓,所居遂改稱莫舍?!薄妒韭浴ち餮艿诙酚浤釡菊f:“南溪之東一港,承太湖之水以入湖者,即綺川也。其東有泰和岡,舊名石舍,其后以莫姓蕃衍,遂易今稱。上有綺川亭,前莫分秀沙田、石家下場、紅橋,又有南村張氏、竹堂薛氏、蛻窩朱氏、西坡沈氏、中村李氏、汝南袁氏,皆文獻之族。”《石湖志》卷二說:“石家橋,在綺川,洪武中里人莫芝翁重建?!笨梢娫诿鞔衅?,村中尚有石家下場、石家橋等地名,但石氏已式微,早由錦繡人家敗落為田奴織婢、牧豎樵夫了。
由于石崇在蘇州的文獻記載很少,他的園墅更沒有具體的材料,古事邈遠,自然也無可去作更多的想象。但至少可以知道兩點,石湖得名,與石崇有關(guān);石崇園墅乃蘇州早期私家園林之一,早于城內(nèi)辟疆園至少五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