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廣豪

都說江南人內(nèi)斂，可是，數(shù)百年了，每逢秋季，從虎丘、石湖到千燈、巴城，一個個曲會便輪番在這片土地上舉行，眾多能歌善詠的男男女女，帶著笛簫，抱著曲本，拉著行囊，從太湖、石湖唱到陽澄湖，從虎丘山唱到玉峰山。秋天，是蘇州歌兒舞女們的節(jié)日。

在這個秋季，陰晴雨雪皆宜唱，悲歡離合都是歌。西方有狂歡節(jié)，而東方的狂歡，卻是這么風風雅雅，裊裊婷婷。一帶曲聲，飄過運河和長江，都是唐詩宋詞元曲的滋味。

三次衣冠南渡，讓江南成了中華雅文化的保育地，也讓江南文化總是走在中庸之道上，有了中正的龍骨，周游八方就游刃有余。尤其是蘇錫常一帶，從刀耕火種到魚米之鄉(xiāng)，從荒野大澤到財賦重地，被稱為吳地的長江三角洲在中國經(jīng)濟發(fā)展史中后來居上，歷經(jīng)千年依然保持著恒久的經(jīng)濟活力。

這種富庶和繁榮，帶來了明末王船山所說的，在無余中尋找有余的詩情。范成大有詩，“柳花深巷午雞聲，桑葉尖新綠未成。坐睡覺來無一事，滿窗晴日看蠶生?！币驗橛辛诵Q，便有了絲綢；有了絲綢，便有了貿(mào)易；有了貿(mào)易，就有了流動；有了流動，便有了財富。財富多了，便有了余情，江南人才有了工不厭精，食不厭細的功夫?；蛘咴诒狈饺搜劾铮M這功夫簡直就是吃飽了撐的，事實上，的確只有胃口撐飽了，人才會追求精神的負載。而一旦精神上有了第一次覺醒，縱然是餓著肚子，也忘不了精神愉悅帶來的心靈滿足。在江南，即便身處陋巷視力殘疾，元末千燈的顧堅依然詠唱不絕，趕幾十里路去赴一場場玉山雅集。即便是米缸里的米已經(jīng)蓋不了鍋底了，清代吳江的女子卻依舊還要出版自己的閨房詩集。

這種追求極致的功夫，很容易向著極端發(fā)展，有著失衡的危機。而在江南，卻因為有了文人的參與，不但調(diào)和了雅俗高下，還成為了一種文化傳統(tǒng)的表達，這種傳統(tǒng)就是體道悟道。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極致的表達成為了陰陽變化的契機，也成為了工匠氣和文人氣的轉(zhuǎn)換之機，文氣成為了稱贊一個人和一件物時最好的評語。而要讀懂吳地的精妙藝術(shù)，最好的方法就是體悟陰陽，一半是水面，一半是荷塘；一半是丘陵，一半是稻香；一半是筆墨，一半是心像。懂了陰陽，便能體味平衡。在文人眼里，能體悟這身心的平衡，才能懂得返身內(nèi)求，打開道中庸而極高明的節(jié)點。所以藝術(shù)與農(nóng)事，文人與工匠，武術(shù)與做人，看似不同，但一旦找到了平衡，便拿到了醫(yī)、學、士、兵、師的“通行證”。往往一個詩人，還是位書家；一個工匠，還是位畫家；一個曲家，還是遠近聞名的老中醫(yī)。所以生活在江南的人，一旦懂了一件東西，便往往會智慧貫通，一通百通。這就是現(xiàn)在說的硬道理，發(fā)展是硬道理，平衡更是硬道理。能悟得平衡，便能明理，便能依法，便能了悟平仄陰陽，脫口歌詠曲唱，出手，治國理家。

如果江南是一個人的話，詩詞曲是他的任脈，家國情懷便是督脈。正是富庶的魚米江南，帶來了江南的古鎮(zhèn)的繁榮，也帶來了商品經(jīng)濟的開放和發(fā)展，更帶來了昆曲的視野和心系天下的責任。昆曲和家國，是玉峰山下的并蒂蓮，一根雙蓮，同出于華夏修身之道的正脈。

修身，是流轉(zhuǎn)于江南的日常規(guī)矩，也是廟堂里的詩性教育。走在顧炎武故鄉(xiāng)千燈的老街上，伴著歌兒舞女的水磨腔調(diào)，我于秦峰塔下覓得小詩兩首，一首是《心音》?！疤煜峦ち痔焱庖簦霝榧覈霝樾?。時人莫覺曲聲淡，且看明燈貫古今。”一首是《曲味》?！扒锊唇蟿佑裣?，秦峰塔下笛聲圓。南詞腔里得滋味，不向陽澄覓蟹仙。”

合著初秋的桂花香，我恍惚見亭林顧家正預備著一壺好茶，待眾曲家前去詠唱一曲昆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