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震
近年來,隨著中國的崛起,關于中國在周邊國家影響力的關注不斷上升,緬甸就是典型的案例。2018年9月9日,何立峰主任和緬甸計劃與財政部部長吳梭溫分別代表兩國政府簽署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與緬甸聯(lián)邦共和國政府關于共建中緬經濟走廊的諒解備忘錄》,從官方層面確定了共建“人字形”中緬經濟走廊的倡議。另一方面,隨著緬甸民主化的推進和“中國威脅論”的再次興起,中國在緬甸的影響力面臨挑戰(zhàn),包括:經濟活動的政治化、中國基礎設施項目的批準和建設沒有考慮當?shù)氐膽B(tài)度和影響、對中國產品和項目的負面評價以及反華情緒上升等問題。以上問題的出現(xiàn)與緬甸國內政治變革、美國等大國對緬接觸的增加相互強化,中國在緬甸影響力的問題越發(fā)受到關注。那么,中國在緬甸擁有怎樣的影響力?2011年緬甸大選之后,中、美、日、印四國在緬甸的影響力有什么變化?這種變化對于中國經營周邊又有著怎樣的影響?
目前,大凡研究緬甸與大國關系的文章中,基本都會有“制衡中國在緬甸的影響力”這一表述,但是通常作為一種暗含的假定或者是影響大國對緬政策的重要變量,亦或是政策想要達到的目的,對于影響力本身很少做出系統(tǒng)的討論。自1988年以來,由于西方國家集體對緬甸實行制裁,譴責緬甸的政權形式,緬甸采取了偏離“中立主義”外交原則,采用倒向中國的現(xiàn)實主義的外交政策。緬甸這一政策的選擇也被認為是中國快速增強在緬甸影響力的重要機會窗口,在此后論述中緬關系的文章中,幾乎都認為中國在緬甸擁有主導性的地位。但大選之后的緬甸加強了與其他大國的政治、經濟關系,學者們又再一次聚焦中國、美國、日本和印度在緬甸的戰(zhàn)略以及影響力的變化。將中緬關系納入大國競爭的框架,在現(xiàn)有各大國與緬甸關系的研究中,存在著三個較為常見的結論或假定:
A.緬甸政策的調整導致中國在緬甸的影響力下降。此類文章強調緬甸國內政治的變革對中緬關系的影響。自從奈溫通過軍事政變的手段取得緬甸的領導地位之后,緬甸1962—1988年進入軍政府時期,而后的民主化進程伴隨著國內不斷的暴力與沖突以及各個黨派之間的斗爭。緬甸國內形勢的變遷對于緬甸未來的外交工作有較大影響,而這也是從國內外視角研究中緬關系的重要前提。
B.美、日、印對緬政策的調整導致中國在緬甸的影響力下降。這類研究強調美國等國家對緬甸政策的調整對中國影響力的制衡和沖擊,其核心邏輯是大國對緬甸的關注和投入會在各個層面對中國原有的影響力構成挑戰(zhàn)。這一觀點有意無意地將抗衡中國在緬甸日益增長的影響力作為重要的假定或變量,而美、日、印三國在不同時期對緬甸的不同政策以及緬甸平衡外交政策的選擇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中緬關系的發(fā)展。
C.中國在緬影響力下降的同時其他大國的影響力將會上升。這一類的研究側重緬甸大國平衡外交,或者中立主義外交原則的研究,認為緬甸政府通過改善與其他大國之間的關系,從而實現(xiàn)對中國影響力的制衡,同時其他大國在緬甸的影響力也將上升。這一類研究認為,為了阻止中國在緬甸影響力的上升,緬甸將尋求平衡中國與其他大國的影響力,而為了平衡中國的影響力,其他大國的影響力自然會有提升。
以上三個常見的研究假定或結論形成的邏輯是對現(xiàn)有政策理性分析基礎上的經驗判斷,但是對于中國到底是否擁有主導性的影響力,以及緬甸政治變革之后,美、日、印等國在緬甸的影響力是否出現(xiàn)明顯的提升等問題并不能給出滿意的答案。這也凸顯出定性研究的局限性。下文將嘗試使用量化分析的方法,以互訪頻率和相互依賴權力的測度為衡量標準對上述問題進行分析,并對以上三個假定或結論進行檢驗。
緬甸目前在中國與其他三個大國的地區(qū)或全球戰(zhàn)略中扮演重要角色,也成為大國爭奪的對象。緬甸國內政治的民主化為改善緬甸與大國之間的政治關系提供了契機,而大國的地區(qū)、全球戰(zhàn)略以及遏制中國的需求為其他大國拉攏緬甸提供了動力。緬甸與中國關系的疏離既是緬甸方面對中立主義外交的主動回歸,同時也是大國戰(zhàn)略競爭和遏制的結果。從政治層面來看,緬甸與其他三個大國都有了明顯改善,但是與中國的關系也并未明顯疏遠。那么如何判別這種“制衡”關系?
通過高層互訪頻率和非對稱依賴權力測度可以對中國與其他三個國家在緬甸的影響力進行量化分析,在驗證上文提到的三個假定和結論的同時,對大國在緬甸影響力的變化提出修正。以雙邊的高層互訪以及發(fā)表的言論為基礎的分析可以對諸大國與緬甸之間的關系進行邏輯上的判別,但對于時間維度上的發(fā)展趨勢則并不能僅靠定性的分析來解決。對于中國與美國、日本和印度在緬甸政治影響力的變化趨勢這一問題,本文試圖通過高層互訪頻率作為參考標準,以此來確定政治影響力的變化。
利用新聞對高層互訪的報道統(tǒng)計,2010—2018年中、美、日、印四國與緬甸之間的高層互訪頻率(包括出訪大國、大國訪問緬甸兩種)的總和如下:中國95次、美國17次、日本25次以及印度21次。而根據每年的分布來看,中國在各個年份的頻率均高于其他三個大國,而其他三個大國在2011年前后的頻率并沒有明顯的變化。
從總的互訪頻率數(shù)據和每年的頻率數(shù)據比較來看:
首先,與前文假定A判斷的最終趨勢大體一致,但歷程有所不同。中國近年來在緬甸的政治影響力(親密程度)明顯下降,但在緬甸國內民主化變革初期,兩國高層互訪的次數(shù)上升,中國在緬甸的政治影響并沒有立即受到制衡,而是在之后出現(xiàn)大幅度的減少。但是自2013年之后,緬甸國內政治趨于穩(wěn)定,與大國的關系也趨于穩(wěn)定好轉,中國政治影響力的必要性下降,可替代性增強,再加上美、日等國家的沖擊和緬甸國內政治的影響,中國在緬甸的政治影響力明顯下降。
其次,美國、日本和印度在與緬甸關系改善之后,并沒有隨著時間的推進而有明顯、更大的波動和變化。換言之,它們雖然對中國的影響力帶來了沖擊,但自身在緬甸的影響力提升有限。這與假定B的判斷一致,但和假定C的判斷存在差異。緬甸在與美國、日本、印度等大國改善關系之后,三個大國與緬甸之間的互訪頻率并沒有明顯提升,而是維持在了比中國低的水平。中國失去了主導地位,但仍維持在比其他大國相比更為重要的地位。
最后,緬甸與美國、日本和印度等大國的政治互訪保持在一定區(qū)間內的同時,維持與三者的互訪頻率的平衡。緬甸不但實行中立主義政策,而且對這三個國家同時實行“等距離”外交。假定C認為三個大國的影響力將會上升的的命題并不準確。
綜上,中、美、日、印與緬甸關系的變遷既受到國內政治的影響,同時也與大的國際環(huán)境和國際格局密切相關。雙邊關系的波動和演進推動著彼此的合作與競爭,這也是近年來四國加強與緬甸關系的重要前提。遏制中國在緬甸的影響力被看作是其他三國參與緬甸事務的重要變量和目標之一,但中國在緬甸政治影響力的弱化并不必然帶來其他三個大國的提升,更可能的結果是維持美國、日本和印度三者之間的平衡的同時將大國整體對緬甸的影響力降低。政治影響力如此,那么中國在緬甸的經濟影響力到底幾何?是否的確是被其他大國稀釋?具體的變化趨勢為何?下文將對這些問題進行分析。
在本節(jié)的討論中,筆者選擇具有代表性的相互依賴關系作為衡量標準,衡量中國、美國、日本和印度在緬甸的經濟影響力。采用這一標準的優(yōu)勢在于:第一,作為小國的緬甸在目前的發(fā)展階段對于出口市場和外資的依賴較大,因此外部依賴性能夠反映大國在緬甸的經濟影響力;第二,數(shù)據具有穩(wěn)定性和中立性,采用第三方國際組織的數(shù)據進行統(tǒng)計分析,得出的結果更加客觀,也更具有說服力。從相互依賴概念的提出到運用,非對稱相互依賴以及由此帶來的“敏感性”和“脆弱性”問題受到學者們的關注?;鶜W漢等人對權力來源的新的視角的界定為本文的研究提供了理論基礎。非對稱相互依賴下權力的產生和“脆弱性”的存在使得一個國家對另一個國家擁有一定的影響力。在非對稱相互依賴中,依賴性較小的行為體常常將相互依賴作為一種權力來源,在某個問題上討價還價甚至借之影響其他問題。雖然基歐漢指出非對稱相互依賴作為權力來源的局限性,但對于理解兩國關系而言仍具有重要意義,這也是本文測度緬甸對外依賴性的理論依據。
本文對已有的相互依賴權力的測度公式進行了必要的修正,修正的非對稱相互依賴下的權力測度公式更加強調市場和資金的依賴程度。其基本的變量為出口額度和投資額度。具體如下:
在公式中,Pc表示在不對稱依賴中c國獲得的權力;Emc表示m國出口到c國的出口額;Em表示m國的出口總額;Icm表示c國對m國的投資額,Im表示m國的總投資額。
在數(shù)據選選取方面,為了確保數(shù)據具有統(tǒng)一的標準以使結果客觀,數(shù)據的選擇以第三方統(tǒng)計數(shù)據為準。具體而言,出口貿易額數(shù)據來自于聯(lián)合國貿易商品統(tǒng)計數(shù)據庫(UN Comtrade),用以計算緬甸對中、美、日、印四國的出口比重。四國在緬甸的投資數(shù)據來自于《東盟統(tǒng)計年鑒》(ASEAN Statistical Yearbook),用于計算投資比重。通過對數(shù)據的選取和計算,中、美、日、印四國2010—2017年的權力占比數(shù)值變化如下:中國(73.88%~40.78%)、美國(0.02%~2.54%)、日本(2.83%~11.70%)以及印度(13.16%~2.65%)。除了以上四國之外,本文還測度了東盟(50.11%~92.77%)以及歐盟(10.73%~21.97%)的數(shù)據變化。
根據統(tǒng)計的數(shù)據,結合緬甸與四國的關系以及四國對緬甸的戰(zhàn)略政策可以得出以下幾點:
首先,中國在緬甸的經濟影響力明顯下降,但是仍占有重要地位,這和假定A的判斷較為一致。從數(shù)據和趨勢圖來看,雖然在時間區(qū)間內出現(xiàn)波動,緬甸對中國的非對稱依賴比例呈下降態(tài)勢,并且下降較為明顯,不過直觀來看,相比其他三國,中國仍舊占有優(yōu)勢地位。
其次,美、日、印的增長并不明顯,這和假定B的判斷并不一致。除了印度在2012年出現(xiàn)一次高峰之外,大部分的時間里都處于不到10%的比例。因此,可以判定緬甸與這些國家之間的關系根本上而言是戰(zhàn)略性的,在實質性特別是經貿方面的進展有限,這與之前的判斷并不一致。
再次,和之前的判斷不同,給中國在緬甸影響力帶來實質性沖擊的可能并不是美國、日本以及印度這樣的大國,相反應該是歐盟、東盟等地區(qū)組織和中小國家在稀釋中國的經濟影響力,與假定C的判斷有區(qū)別。從2010—2016年的數(shù)據和趨勢圖來看,其他三個大國在這方面都保持在10%以下,并沒有明顯的提升,但中國卻存在顯著的下降,因此給中國在這方面權力帶來沖擊的并不是美、日、印等這些地區(qū)大國。大國是“破而未立”——中國影響力雖然下降,但其他大國的影響力并未顯著提升。
最后,結合第三個判斷和緬甸的外交政策,緬甸所謂的大國戰(zhàn)略可能并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大國平衡”,和假定C的判斷有差異。緬甸作為一個小國,本質上并不想成為大國競爭的戰(zhàn)場,因此,大國平衡只是戰(zhàn)略層面。在經貿等具體層面,緬甸試圖利用其他中小行為體而非其他大國沖擊中國的經濟主導地位,避免造成在經貿等關乎國家發(fā)展的實質性層面的大國勢力的劃分。所以有必要對緬甸的大國平衡戰(zhàn)略進行進一步的分析。
因此,目前中國與美國、日本和印度的經濟影響力并不是“你進-我退”的模式,中國縮小的經濟影響力空間并不是由這三個大國進行填補,而是由歐盟、東盟等對緬甸的自主地位威脅較小的行為體。在制衡中國方面,大國與其他行為體扮演了不同的角色,在珍視自主性的基礎上,緬甸并不想受到任何大國的干預。從這一點來看,在對周邊國家的研究中,大國并不是全部,過于關注大國而忽視周邊行為體自身的戰(zhàn)略考量和其他行為體帶來的影響,將會使中國在周邊的努力效用大減。
在雙邊關系層面,依靠敏銳的觀察和符合邏輯的判斷能夠對兩國關系做出大致的評估,但建立在數(shù)據上的量化分析能夠更加清楚地表明其中的變化。從上文的分析中可以看出,基于高層互訪頻率和非對稱依賴的權力測度,中、美、日、印在緬甸的影響力格局變化特征為:中國的影響力被不斷削減,但其他三個大國的影響力并沒有顯著提升。從高層互訪頻率分析,緬甸在戰(zhàn)略層面利用美、日、印平衡中國的意圖明顯,且效果顯著;在經濟層面,對中國造成較大的沖擊的并不是這三個大國,它們更多的是通過影響緬甸內部的輿論,影響中緬的進一步發(fā)展,其他行為體,如歐盟、東盟等才是最為重要的競爭對手。而從這一點也可以看出,緬甸的平衡外交具有戰(zhàn)略和經濟兩個層面,內涵更為豐富。將政治影響力與經濟影響力圖表疊加綜合來看,中國在緬甸的主導地位喪失,綜合影響力明顯下降;美國、日本和印度在緬甸的影響力并沒有顯著提升。這一現(xiàn)象并不符合經驗研究中“我退-你進”的邏輯判斷,在緬甸珍視獨立、自主的行為特征影響下,中國周邊參與競爭的行為體更為復雜,簡單的“中、強、鄰”模式需要調整。
中國在緬甸的影響力的確受到了沖擊,影響力呈現(xiàn)下降的趨勢。但是和之前的研究不同,美國、日本和印度在緬甸的影響力并沒有實質性的提升,而是僅僅維持在了戰(zhàn)略層面,具有很大的不穩(wěn)定性。因此可以判定:第一,中國在經濟方面影響力的縮小可能并不是其他大國增長帶來的后果,而是來自東盟、歐盟等其他行為體的沖擊;第二,從美國、日本與印度目前的數(shù)據和對緬甸的政策來看,它們更容易阻礙中國在緬甸影響力的進一步擴大,但在推進自身在緬甸影響力方面的能力和努力有限。此外,中國需要重新認真評估緬甸的大國平衡戰(zhàn)略。利用大國在戰(zhàn)略上平衡中國,阻滯中國在緬甸影響力的進一步擴大,同時利用其他威脅性較小的行為體(如東盟、歐盟)來填補中國影響力縮小后留下的空間,才是緬甸的最優(yōu)選擇。因此,中國在緬甸影響力的經營需要關注兩個層面:大國層面的戰(zhàn)略競爭和其他行為體的蠶食。明確了這一區(qū)別,中國才能制定更為有效的經略緬甸的策略。從中國與其他不同行為體在中國周邊影響力的變化來看,中國的周邊戰(zhàn)略僅僅關注“中、強、鄰”模式在一些情況下缺乏說服力。中國的崛起不但要考慮體系和地區(qū)兩個層面的壓力,同時也要重視地區(qū)競爭行為體的多樣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