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帥帥
近閱《戰(zhàn)國策》荊軻刺秦一節(jié),讀至“樊於期偏袒扼腕”處,不禁心生疑竇。“偏袒”一詞,不難猜度,絕非時下之“偏護”義,應是指脫去一只衣袖,露出一條臂膀。不過樊於期如此舉動卻令人費解,這與今日的行為習慣實在捍格不入。是隨意為之?抑或是受某種文化的支配有其不得不然的道理。揆諸史料后發(fā)覺,“袒”在古人那里竟是一種意蘊豐贍的文化符號,在不同領域都有應用?,F(xiàn)將一己所得發(fā)布如下,供讀者玩味,也祈方家教正。
“袒”之字義,不難訓釋。與“裼”“裸”“裎”等同指“脫衣見體”,不過“袒”與“裼”更偏重于“露出上身”。按說,肉體為個人隱私,不可輕易示人,他人也不許強行窺視?!抖Y記·曲禮》中便有“勞勿袒”的告誡;曹共公更是因觀看重耳裸浴,遭后者報復,險些亡國。然而,以上僅為一般情況。在某些特殊場合,“袒”被賦予了正當性,成為重要禮俗。
喪禮與鄉(xiāng)射禮中的左袒
在喪禮之中,袒有寄托哀思的意義。喪禮之袒并非裸露整個上身,而是脫去左袖,將之插入右腋下的衣帶內(nèi),即所謂“左袒,扱諸面之右”。如此安排,自有其充分理據(jù)?!抖Y記》對之作了精到說明。首先是為何要“袒”。理由有二:一則,“去飾去美也”,斯人已逝,我無心妝扮,將衣袖袒開可以表明“去飾之甚”,即我之無心文飾已到達相當程度。二則,“安心下氣也”,遭逢這樣的兇事,“惻怛之心,痛疾之意,悲哀志懣氣盛”,不得不借助“袒”來加快外泄。那么,又為何只袒開左袖,而不全袒呢?因為“有所袒,有所襲,哀之節(jié)也”?!耙u”即“掩而不開”,特針對右袖而言。左袖“袒”而右袖“襲”是在提示生者:“哀痛固然難免,但也要有所節(jié)制?!敝劣谧筇缓螘r進行,《禮記》與《儀禮》中有詳細規(guī)定,茲不贅述。此外袒的配套禮節(jié),兩《禮》之中也有記載,謂之“冠者不袒”“免以代之”?!懊狻弊x如“問”,與“■”字相通,指“用寬一寸布從頸下前部交于額上,又向后繞于髻”的扎發(fā)方式。凡袒必須得去冠,因為冠是至尊之物,“不居肉袒之體”,但又不可披頭散發(fā),姑且用“免”來代替。所以我們常??梢园l(fā)現(xiàn)喪禮中袒免兩字連用。
鄉(xiāng)射禮中也有“左袒”,但一般不必露體,解開外衣即可。鄉(xiāng)射禮中為何要袒,古人未作正面解釋??疾臁白筇弧睍r發(fā)現(xiàn):凡左袒都與執(zhí)弓相始終,取弓則袒開左袖,棄弓則穿上左袖。執(zhí)弓便成為破解左袒之謎的重要線索。私心揣測,左袒當是為了執(zhí)弓的輕便。周秦時寬袍大袖,執(zhí)弓易受牽絆,故而需要脫去外衣之袖。又因是左手執(zhí)弓右手搭箭(除卻左利手),故而是左袒而非右袒。至于全袒則實無必要。以上僅為懸想之辭,缺乏史料依據(jù)。無論左袒的最初理據(jù)如何,它最終作為一種形式固定下來,為當時的貴族普遍遵行。不過,左袒執(zhí)弓僅僅存在于先秦時的鄉(xiāng)射禮中,后世射箭則無此講究。隨著鄉(xiāng)射禮的廢弛,該現(xiàn)象也逐漸銷聲匿跡。
軍事行動中的右袒
古代中國左袒的情況較多。賈公彥在《儀禮疏》中即云:“凡事無問吉兇,皆袒左?!比欢?,并非沒有右袒的事例。最早的右袒記錄在《戰(zhàn)國策》中。齊國淖齒叛亂,齊閔王不知所蹤。宮廷近侍王孫賈歸家之后遭到其母“王出走,汝不知其處,汝尚何歸”的嚴斥。于是,王孫賈走入集市,振臂大呼:“淖齒亂齊國,殺閔王,欲與我誅者,袒右!”在此號召下迅速集結起四百人,并順利誅殺了淖齒。類似的故事在秦末也有發(fā)生。據(jù)《史記》《漢書》記載,陳勝起事伊始,便“袒右,稱大楚”,漢武帝朝的文人徐樂將之渲染為“偏袒大呼,天下從風”。問題在于,王孫賈與陳勝為何要發(fā)出“右袒”的號召?對此,顏師古在為《漢書》作注時如此說道:“取異于凡眾也。”將之與賈《疏》中的“凡事無問吉兇皆袒左”對讀,疑問便豁然可解??磥硗鯇O賈與陳勝是為了提高軍隊的辨識度,與后世張角之“頭裹黃巾”、南昌起義部隊之“臂扎毛巾”同出一轍。
謝罪與祭祀時的肉袒
古人在謝罪時也往往要袒。但這種袒,史家說得分明,乃是肉袒。所謂肉袒,則必須露出身體。既然未特意交代左右,則恐怕是要裸露整個上身。最早肉袒謝罪的是商紂王的庶兄微子。周武王攻克朝歌之后,微子“肉袒面縛,左牽羊,右把茅,膝行而前以告”。于是,武王赦其無罪,且封之于宋。越四百年后,楚莊王伐鄭,鄭襄公不能當其鋒,于是如微子故事,肉袒牽羊迎接楚軍。至此以后,肉袒與面縛膝行等遂成為謝罪的標志性動作,為后世人所普遍采用。如夫差被勾踐圍困在姑蘇山上,不得不“肉袒膝行”請求赦罪。西漢石奮一聽子孫有過則拒絕進食,諸子“肉袒謝罪”,表示痛改后,方才作罷。晉愍帝“肉袒銜璧”出降匈奴。唐代房琯不敵安史叛軍,向肅宗“肉袒請罪”……如此種種,不絕于書。那么,肉袒為什么能表達謝罪的誠意呢?對此,《漢書》顏注的說法較為允當:“肉袒者,自挫辱之甚,冀見哀憐?!辈环僚e一個并非因請罪而肉袒的事例來做證明。據(jù)《史記》記載,伍子胥曾“膝行蒲伏,稽首肉袒,鼓腹吹箎,乞食于吳市”。伍子胥既然以乞食為目的,其“肉袒”當然是為了獲取別人的憐憫。與因請罪而肉袒有著共同的用意。另外,東漢王充在《論衡》中將楚莊王赦免鄭襄公的原因歸結為“見其肉袒而形暴”,遂大生惻隱之心。這雖不無夸張,卻足以從側面說明,肉袒確有糟踐自我,以喚起對方同情心的效果。恰可同顏師古的說法相與為證。
除謝罪外,祭祀之中也需要肉袒?!抖Y記·郊特牲》載:“(廟祭時)君再拜稽首,肉袒親割”;《禮記·明堂位》載:“(魯國廟祭時)君卷冕立于阼,夫人副袆立于房中。君肉袒迎牲于門”;《禮記·祭義》載:“(廟)祭之日,卿大夫袒而毛牛,尚耳。”祭祀中為何要肉袒呢?《禮記·郊特牲》說是為了表現(xiàn)“敬之至也”。為什么肉袒可表示尊敬之極呢?孔穎達的《疏》作了進一步解釋:“拜既是服,而稽首頭至于地,是服之甚極也”,“心雖內(nèi)服外貌不盡。今肉袒去飾,是服之竭盡也”。即是說,再拜與稽首都是表示服順,但程度還不夠,如何表現(xiàn)“服盡”即徹底服了呢?那就只能去飾肉袒,以外在之服盡(衣服脫盡)來表達內(nèi)在之服盡(徹底順服)。這便是祭祀需要“肉袒”的邏輯。不過,祭祀中天子“肉袒親割”的禮節(jié)“享年不永”,漢代尚有皇帝遵行,漢以后便失了蹤影。
君前之袒
先秦之時臣子面君也要有所袒。但并非全袒,僅“袒裼”即可。所謂的“袒裼”有兩層意思:一為肉袒,《詩經(jīng)》“袒裼暴虎,獻于公所”中的“袒裼”即是;二為袒開外衣,露出里面的裼衣。這里所講的是第二層意思。先秦時的衣服分為多層:最內(nèi)為袍澤,猶如今日的內(nèi)衣;次外為葛衣或裘衣(夏季衣葛,冬季衣裘);再外為裼衣,最外有正服。臣子如果面君,必須袒開正服,露出裼衣。因為裼衣往往華美,向君上露出裼衣是表示尊重,與今日盛裝出席正式場合相類似。但如果在君前袒露過度,連再內(nèi)層的裘衣也一并露出,則為無禮行為,后果嚴重。《左傳》有載:魯哀公十七年,良夫參加了衛(wèi)侯舉行的盛筵,席間被衛(wèi)太子“數(shù)之以三罪而殺之”。三罪分別是:紫衣、袒裘、不釋刃而食。即穿了只有國君才能穿的紫衣,袒露出了裼衣之內(nèi)的裘衣,吃飯時沒有解下佩劍。這三項都為禮制所不許,良夫便只能去死。面君以袒裼為敬,在父母面前則恰恰相反?!抖Y記·內(nèi)則》曰:“不有敬事,不敢袒裼”,就是專指在父母面前而言。即是說在父母面前除非有敬事,否則不可輕易地露出華美的裼衣。鄭玄在該句之下注曰:“父黨無容”意思在父親面前不要有所修飾。這與在君主面前的“盡飾”形成鮮明的對比。對于此項差異,孔穎達的解釋令人信從:“凡敬有二體,一則父也,二則君也。父是天性至極,以質為敬,故子于父母之所不敢袒裼;君非血屬,以文為敬,故臣于君所則裼?!贝_為符合情理的公允之論。
佛教徒之袒
另有一類袒,出現(xiàn)的時間較晚,持續(xù)的時間較長,且只限于釋家弟子使用,專業(yè)名稱謂之“偏袒”。具體而言,是偏露右肩與右臂。據(jù)宋代道成《釋氏要覽·禮數(shù)》記載,佛教徒的偏袒起自印度,曹魏時才傳入中國,較之佛教的涌入晚了兩個世紀。佛教徒的偏袒是服飾設計使然,本無右袖,不同于傳統(tǒng)中國的脫袖而袒。至于佛教徒為何要袒露右肩與右臂,道成的說法是“有便于執(zhí)作”,即為了做事的方便。小羽先生在《佛教袒右肩式服飾的來歷》一文中對之考據(jù)尤詳。他認為“印度地處南亞次大陸,氣候溫熱”,其早期的穿戴方式“以簡單的圍繞搭掛為主,裸露部位極多”,“日?;顒又?,人類又是習慣于右手的”,“印度人為了右手做事方便,便在圍掛衣飾時大面積地露出右臂”。茲說甚為有理。佛教傳入中國后,佛教徒們遂將早期印度僧侶的服飾一并繼承。偏袒裝與中國傳統(tǒng)服飾大相徑庭,常常成為中土人士攻擊佛教的口實。如北宋重和二年的徽宗手詔中就將“偏袒橫服”列為佛門的一大罪狀,大張撻伐。
再回到開篇的話題,荊軻獻計之后,樊於期為什么會做出偏袒的舉動?結合文化背景及前后文關系,不妨作出以下結論:一是念及“父母宗族皆為戮沒”,不由得“悲哀志懣氣盛”,非袒無以外泄,這與樊接下來說的“此臣日夜切齒拊心也”相吻合;二是以外在之“服盡”(去掉衣袖)象征內(nèi)在之“服盡”(徹底順服),表示甘受荊軻驅使,于是便有隨后的樊於期自刎。
(責任編輯: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