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奇

摘要：魔術傳達了超越真假二元的愿望，王小王的短篇小說《魔術》則向我們展示了存在與死亡、記憶與現(xiàn)實、隱秘之惡與救贖之善的“生存魔術”。小說通過A篇、B篇相互映照的方式完成了兩個主人公視角的轉(zhuǎn)換，對這場“魔術”的拆穿是不斷拼湊回憶以直面現(xiàn)實的心靈回歸?！澳g”具有“以假為真”“有真為假”“作假為真”三層內(nèi)涵。

關鍵詞：魔術;真實;虛假;存在

“不發(fā)現(xiàn)‘紅桃6的秘密，就會以假為真”[1]。王小王的短篇小說《魔術》是一個關于秘密的故事，而秘密的出口，叫作魔術。對安全感的渴求使人類熱衷于為事物劃定不可逾越的界限，魔術則傳達了超越真假二元的渴望。小說企圖向我們展示的，正是關于存在與死亡、記憶與現(xiàn)實、隱秘之惡與救贖之善的“生存魔術”。

小說匠心獨運地用A篇、B篇相互映照的方式完成了兩個主人公視角的轉(zhuǎn)換，但并不妨礙情節(jié)的深層邏輯。A篇的主人公“那個人”長久依賴用錢買來的毆打獲得心靈慰藉，當他發(fā)覺這種慰藉的短暫與虛無，終于決定以死亡尋找出路;B篇主人公“二郎神”是魔術師的兒子，他依靠毆打“那個人”賺取錢財并承擔著負罪感的折磨，當他無法控制暴虐的欲望毆打了自己的父親后，決定殺死“那個人”以回歸完整的自我。對這場“魔術”的拆穿是不斷拼湊回憶以直面現(xiàn)實的心靈回歸，“魔術”具有“以假為真”“有真為假”“作假為真”三層內(nèi)涵。

一、以假為真——救贖與鏡像

“以假為真”指向了魔術的本質(zhì)：它是一場騙局。小說的兩個主人公都沉浸在“魔術”營造的幻象中以躲避生活的殘酷事實。“那個人”出于孩童的無知與不懷惡意的厭惡間接害死了自己的哥哥，封鎖記憶之后，令人震顫的余悸非但沒有隨之消失，反而愈發(fā)深入到每個毛孔，成為永遠無法緩釋的心理重負。年輕人的出現(xiàn)為他提供了贖罪的機會，他用金錢交易換來年輕人以及更多男孩對自己的拳打腳踢，只為重新體驗當年被哥哥痛打的感覺，使死去的哥哥魔術一樣重返，在收獲身體痛感的同時減輕內(nèi)心的負罪感。虛無的幻象使他體驗了解脫與自由，但它只是心靈自由的代用品。魔術結束，他只能被重新拋回到謊言和痛苦的漩渦中徘徊掙扎。當這種魔術幻象帶來的心理慰藉所能持續(xù)的時間越來越短，他選擇以死亡逃避真實。魔術允諾的幻象同樣幫助“二郎神”從痛苦的現(xiàn)世中全身而退。在“將拳頭瘋狂地砸在父親身上”之后，“二郎神”的倫理價值體系訇然崩塌，對道德以及自我的真實存在意義產(chǎn)生了深深的懷疑，他的生活出現(xiàn)了無意義的黑洞，急需一個“理由”將自己的瘋狂舉動合理化。他將這一切歸罪于“那個人”，并決定以一場“殺人魔術”結束“那個人”的生命。但“那個人”是否真的就是一切罪惡的源泉，抑或在他死后“二郎神”究竟能否獲得真正的解脫和自由，此乃虛無幻象無法解決的問題。但很多時候，人們甘于犧牲真相以獲取快感。

二、有真為假——無名與記憶

“假作真時真亦假”，“以假為真”的直接后果便是“有真為假”，真實和虛假的界限被模糊，個體的真實存在也在這一過程中被消解。最突出的表現(xiàn)是小說里多處強調(diào)的“無名”狀態(tài)。世界是從命名開始的，但兩個主人公的姓名均被抹去，“那個人”或“年輕人”都是不可確認的代號，“二郎神”看似確有所指，但在層疊美麗的別墅區(qū)內(nèi)卻喪失了意義。“無名”拒絕了實存，使所有人物與支撐他們的根基分離，成為懸浮在世界陰影里的孤獨的面具。取消姓名，也就取消了存在的信仰和事物的真實意義。“不為什么”作為“那個人”的經(jīng)典臺詞和“人生信條”，同樣是拒絕命名的表現(xiàn)。它使得“為什么”的源頭全然隱蔽在虛空之中，取消了存在的全部真實性和嚴肅性。

對過去時間和記憶的排斥同樣顯示了小說主人公“有真為假”的逃避態(tài)度?！澳莻€人”出于沉重的負罪感主動丟棄了六歲的記憶，他竭力驅(qū)逐回憶，與過去的時間決裂;而“二郎神”為了使自己的仇恨更加純粹，也將包含對父親和“那個人”奇特情感的記憶完全封鎖。失去記憶或?qū)⒂洃浱摕o化，人會成為幻象的囚徒。主人公對記憶的躲閃、錯亂態(tài)度，使得小說呈現(xiàn)出“時間拼貼”的藝術效果。在兩人的互動交談中，作家大膽交錯著過去和現(xiàn)在。AB視角的轉(zhuǎn)換中斷了當前時間的連續(xù)性，引發(fā)又一輪對過去生活的追憶。當聽到“二郎神”告訴自己“我今天打了我爸”的時候，“那個人”即刻被吸入回憶的漩渦，腦中浮現(xiàn)了關于河流和游泳的記憶，我們也得以窺見被隱匿的罪惡?，F(xiàn)在與過去、真實與虛構交相重疊，兩人記憶的大門在被拼貼的時間中逐漸打開，他們一步步走向“過去”那個真實、痛苦的深淵，而這個深淵的全部就是罪孽感和荒誕。

三、作假為真——粘合與重生

有意義的生活正是從絕望的時刻起步的。記憶為人提供了直面自我的契機，只有經(jīng)歷痛苦的洗禮，才能成為一個嶄新的在者。當主人公一層層剖白自己的心跡，我們也看到了“魔術”的終極意義——作假成真。

“那個人”和“二郎神”都曾膽怯地躲進幻象的陰影，拒絕承擔自我和過去的重擔。死亡和記憶使一切躲入虛幻以抗拒時間的企圖破滅?！澳莻€人”終于直面自我的罪孽，并決定勇敢地講出這個秘密。對他人和自我的坦誠不僅沒有使他被痛苦湮滅，而且讓他真正走出了枯朽和死亡，真正獲得了他曾經(jīng)試圖在幻象中實現(xiàn)的解脫。在靈魂的飛升中，他看到了這個充滿柔情的世界，完成了一場“重生”的魔術。當“二郎神”承認自己對父親和“那個人”的奇特感情，他開始包容并接受那遠非完美的父親和自我，理解存在之荒誕和“那共同的人生之艱難”。彈簧刀也隨著仇恨與怨毒一并消失，“它就這么消失了，仿若從沒存在過”。殺人魔術被一場更為盛大的救贖魔術所取代，救贖“那個人”，也救贖被困在幻象中的自己。

此時“魔術”所呈現(xiàn)的“幻象”已經(jīng)具備了更為真實豐富的內(nèi)涵，它不再是醉生夢死渾渾噩噩后的逃避和躲藏，而是嘔心瀝血艱難追問之后的困惑和徹悟。救贖并不意味著對苦難的消解——在強大的命運和荒誕的存在面前，他們依舊顯得“可笑”而“可憐”——它只是指出了存在的全部可能性，把人從虛無的黑暗深度中解放出來。他們因而變得那么“可愛”，世界帶著全部難以言說的幸福與戰(zhàn)栗開放在他們面前，世界之恢宏、壯美、豐富，恰在其對狹隘、齷齪、空蕩的接受與包容;一如生存的真實在于直面虛無。小說開頭，“那個人”在感到自己的虛弱無力時那么想哭;結尾處，當兩個人坦誠地接受了存在的荒誕和自我的無力時，卻獲得了異于平凡的力量，二人都大笑起來。一哭一笑之間的巨大張力，不僅使小說呈現(xiàn)出完整渾圓的藝術結構，更展現(xiàn)了回環(huán)中的升華。生存直言不諱地出示著自身的虛無以及通向毀滅的唯一終局，但正是直面虛無與苦難的勇氣，使卑微弱小的個體在“自我”中找到偉大的神性，讓“魔術”與奇跡降臨到現(xiàn)世之城。

四、結語

王小王的《魔術》展示了作家探索具有人類普遍意義的超越性的努力。對“意義”“理由”的追求容易使小說本身陷入一種“失真”的危險，但《魔術》中被虛化的社會生活背景、被剝奪了姓名的人物以及自我剖析式的內(nèi)心獨白，卻并未將其變?yōu)槊撾x生活“真實”而熱衷寄托深意的“文字魔術”。小說有一個懸疑故事的架構，不斷“解結”的過程中，我們看到了無名又無比真實的人物以血肉之軀穿越生活的真相，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向他們可能抵達到的生命深處。正如小說結尾所言，“原來這種魔術是存在的?！笔堑?，這樣的“魔術”真實地存在著;而這一點，正是“紅桃6”的全部秘密。

參考文獻：

[1]王小王.魔術[J].鐘山，2019（1）：13-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