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付伊銘
周泉泉(1973.5—2019.6)
中央廣播電視總臺社會與法頻道“夜線”欄目副制片人、全國優(yōu)秀新聞工作者、全國三八紅旗手。
1973年5月26日出生于青海格爾木,籍貫江蘇淮安。
1995年7月南京大學信息管理系圖書館學專業(yè)畢業(yè);1995年8月至1996年9月在北京市第48中學任教;1996年10月進入中央電視臺實習;1998年6月正式入臺。
先后任“讀書時間”編導、“半邊天”欄目編導、組長;2010年競聘為副制片人;2011年至2019年6月6日擔任“夜線”欄目副制片人。
到今天為止,周泉泉老師離世已兩月有余,在這60多天的日子里,生活中處處都有她的影子。每每回憶和她相處的種種,都讓我感嘆大腦真是個神奇的東西,那些之前不以為然的細節(jié),每次想起竟像就發(fā)生在昨天,是那么真實而生動。如今看來,這些不曾在意的點點滴滴顯得彌足珍貴。她時不時地就出現在我的腦海里,仿佛在蹦蹦跳跳地跟我說:“可不許忘了我哦!”
電影《尋夢環(huán)游記》里說,一個人真正的死亡,是所有人都沒有了關于他的記憶。從這個角度來說,周老師還活著,她的熱情、認真,她的理想、堅持都是我生活和工作的不竭動力。
第一次見到周老師是在2016年9月的一個下午,我被領到了“夜線”欄目組,剛剛大學畢業(yè)的我滿是驚慌失措,手足無措里,只記得這位盤著頭發(fā)、身材不高的老師向我講起了她年輕時候的故事:當年,有人跟她說當編導很苦、很累,她聽到這句話之后,立馬揚著頭,用她獨有的語氣說:“我年輕,我不怕”,眼神里滿是驕傲和自信。因為太過緊張,當天的場景只模糊地存在于記憶里,唯獨這個瞬間,在我的腦海里始終揮之不去。
▲ 周泉泉在《熱血邊關》拍攝現場。
再次跟周老師近距離接觸是在2017年12月,當時她正準備帶隊到西藏阿里地區(qū)拍攝《熱血邊關》第一季。《熱血邊關》是周老師帶頭策劃的一檔紀實體驗類節(jié)目,它通過在全國大學生中選拔出佼佼者,深入我國邊防一線哨所體驗生活,從側面反映戍邊軍人們的家國情懷。出發(fā)前,周老師找到我,問我愿不愿意以助理導演的身份隨隊參與拍攝,還記得當時她對我說:“年輕人嘛,就要多鍛煉一下,大鼠你要快速成長,爭取趕快成為一名成熟編導?!蔽倚奶?,覺得自己不行,她給我鼓勵,說:“有什么不行的,我工作第二年就自己獨立辦晚會了。當時天不怕地不怕,覺得自己什么都能干?!?/p>
邊防部隊地處偏遠、條件艱苦,冬天沒有熱水,我們都面臨著十幾天不能洗澡的問題,想到這兒,我有點發(fā)怵??次颐媛峨y色,周老師鼓勵我,說她當年去可可西里無人區(qū)拍片,也是十多天不能洗澡,而且就她一個女記者,上廁所都成問題,經常是拿把鏟子,找個沒人的地方自己解決,條件比現在苦太多了,但也都克服了。為了減輕我們的心理負擔,她在開會的時候總說,大家不用太擔心,誰出現問題我都可以頂上,編導不行了我就當編導,攝像扛不住了我就是攝像,我相信我們大家一起,沒有什么解決不了的問題。聽著她的這些話、看著她平靜又堅毅的臉,所有人緊張的心都慢慢放下來了,她就像是靈魂一樣,讓整個團隊擰成一股繩,大家都想著齊心協(xié)力把節(jié)目做好。
2017年12月14日早上5點,攝制組全員啟程飛赴阿里。11點40分,到達阿里昆莎機場,之后又經過8個多小時在高原上的長途顛簸,我們終于到達了拍攝地點——楚果寺邊防哨所。西藏阿里地區(qū)平均海拔4000米以上,冬季含氧量不及內地的40%,團隊所有人都有著不同程度的高原反應,每個人都要適量吸氧,但由于邊防部隊條件艱苦,并不能保證每人都有一個全新的氧氣管。晚上11點多,正當我躺在床上、頭腦發(fā)暈的時候,周老師坐到了我的床邊,把別人剛剛用過的氧氣管摘下來,用水和濕紙巾洗了洗,邊幫我?guī)线呎f:“大鼠,在這兒就別那么講究了,湊合湊合得了唄。先把身體調整好、保證拍攝才是最重要的。我跟大家一樣,等會你用完了我沖沖也接著用?!边@時距離早上起床已經過去了將近20個小時,說不累是不可能的,但周老師一直都在盡全力照顧著團隊的每一個人。
▲ 上圖 2018年11月29日,周泉泉帶隊在西藏墨脫拍攝《熱血邊關》第二季。
▲ 中圖 2017年12月14日,周泉泉(右二)與付伊銘(左一)在西藏阿里地區(qū)拍攝。
▲ 下圖 周泉泉(右二)與付伊銘(左一)在拍攝途中與同事合影。
第二天下午,在采訪的間隙,我出門上廁所,盡管有兩個戰(zhàn)士保護著,部隊的軍犬,一只藏獒還是毫無預兆地向我沖了過來,狠狠地咬在了我的胳膊上,一瞬間把我撲倒在地。我踉蹌地回到屋里,委屈著大哭說我要回家,這時有個人一把把我抱在懷里,用手拍著我的頭,安慰我說:“好好,回家、回家?!痹谀莻€充滿了恐懼驚慌、失魂落魄的瞬間,我很難用語言來形容那個擁抱對于我的意義。那個血肉模糊的場面把很多官兵都嚇懵了,周老師一邊安慰著我,一邊指揮著小戰(zhàn)士給我止血、包扎,她把我的頭別過去,不讓我看我的傷口,我只能從她的表情來判斷我的傷勢情況。相對于別人的錯愕,她反而滿臉淡定地看著我說沒事,看著她鎮(zhèn)定自若的樣子,我恐慌的心也慢慢安穩(wěn)了幾分。
其實,我并不知道她當時的心情是否像她表現得那么淡定自若,直到很久之后再聊起那個時刻,她才告訴我:“當然也害怕了,但沒辦法呀,我要是也慌了,大家不都全亂套了?!敝芾蠋熾m然個子不高、嗓門不大,但她一直都像是整個團隊的“定海神針”,每次在我手忙腳亂、不知所措的時候,就會習慣性地看向她,她永遠都是那副泰然自若的表情,嘴里念叨著“有什么大不了的呀”,仿佛所有的困難都會迎刃而解。
等到《熱血邊關》第二季的時候,周老師又找到我,跟我說:“大鼠,你現在已經算是成熟編導了,第二季可要承擔更多的任務哦?!逼鋵嵨易约盒睦锩靼?,我哪算得上什么成熟編導,但是莫名其妙地,周老師身上就是有那么一股勁兒,讓我想跟著她,一起拍片子、做節(jié)目?!稛嵫呹P》第二季的拍攝地選在了西藏墨脫,這是全國最后一個通公路的縣,有句話叫“走過墨脫路,莫言他路難”,這是因為通往墨脫的路常年遭遇雪崩、塌方、泥石流。我們進墨脫的時候也正好遇到山體塌方,路的左邊是湍急的雅魯藏布江,右邊就是懸崖峭壁,一行20多個人,為了保證大家的安全,她脫口而出:“大家先走,我斷后!”走在墨脫最艱險的路上,她依舊那么樂觀,鼓勵所有人說:“這路今天已經很給面子了,我前采的時候是手腳并用爬過去的。”
在半個月的拍攝過程中,周老師從來沒有因為制片人的身份就留在營區(qū),而是跟我們一起,坐在運兵卡車的車板上,一邊吃著飛揚的塵土一邊調動著大家的情緒。為了拍攝到墨脫官兵真實的巡邏路線,攝制組需要分成不同的隊伍在大片的原始森林里穿行。人少的時候她沖在最前面確認路的安全,人多的時候她走在最后面保證沒有人掉隊。中途,部隊的戰(zhàn)士都驚訝她的體力為什么這么好?她回答說,為了拍攝一直在鍛煉身體,而這件事情她從來沒對我們提起過。
當得知《熱血邊關》第三季啟動的時候,參加過上一季的同事自然而然地就匯聚到了一起,開始籌備新一季的節(jié)目內容。在尋找適合拍攝的海島時,周老師特意要求,攝制組什么困難都能克服,就是一定要找條件最艱苦、最能體現海軍特色的島,對于這個要求,海軍方面最開始并不能充分理解,為此她還打趣地說:“對方會不會覺得這節(jié)目組不太正常啊,不艱苦的島還不愿意去?!钡膊恢挂淮螐娬{過,如果我們隨隨便便找個島就拍了,那還怎么體現邊防軍人的辛苦呢?
在一次籌備會之后,周老師無奈地向我們訴苦,說是目前的幾張海選海報都不太滿意,想讓我們每個人嘗試著做幾張,還安慰著說,做不好也沒事??吹筋I導也犯難,我們就硬著頭皮應下來了,當天開完會已經是晚上9點,凌晨1點40分,海報做好,我們想著先發(fā)到群里,等領導醒來估計就會看了,沒想到剛發(fā)到群里,就收到了周老師的回復。震驚之余滿是錯愕:領導也不睡覺嗎?!
本文作者付伊銘中央廣播電視總臺編導
2019年6月4日,周二,周老師早上到機房審了編導何思源的小片。上午10點半,參加頻道例會,接著審了編導呂秋秋的小片。下午2點,開欄目組例會。3點,開欄目改版會。就連中間20分鐘的間隔,她都在抓緊審片。我清楚地記得她在改版會上說:“平常為了體諒大家,盡量不讓大家跑兩趟,但大家也都知道周二是最忙的,像我今天,剛審了好幾個片子,等會兒還有片子要審,連喝口水的時間都沒有,希望以后咱們能互相體諒一下,能錯開就盡量別都堆在周二審片了。”改版會是周老師主持的,她堅持讓每個人都發(fā)表自己的看法,不管是成熟的還是不成熟的,希望能有人從別人的想法中獲取靈感,整場會議一直持續(xù)到當晚7點半。
開完改版會,周老師叫上了正在為《熱血邊關》第三季海選大學生體驗者的實習生們,逐一問了他們當天下午電話溝通的情況。由于當天北京遭遇雷暴天氣,原定晚上9點10分起飛的飛機延誤到了將近12點,看還有時間,周老師在辦公室審了最后一個片子才出發(fā)去機場。在機場候機的時候,她向我們說起,為什么非要趕在今晚飛到珠海,那是因為我們要去的擔桿島地處偏遠,不是每天都有船到島上,而且海上風浪難以預測,通常只有前一天才知道第二天是否有船。本來欄目組在周三給大家組織了培訓,但如果錯過了周三的這班船,下一次能登島的時間最快也是三天后了,她還無奈地對我說:“沒辦法了,明天的培訓讓別人幫忙錄個音,等回來再聽錄音吧?!?/p>
晚上11點45分,飛機起飛,凌晨2點38分,飛機落地。機上燈剛打開,就看到周老師在打電話,原來是一期節(jié)目出了問題,她正在和編導商量解決方案。3點,拿完行李出機場,見到了海軍方面負責對接的宣傳科長。從機場到酒店一個小時路程,周老師和海軍的科長一直在聊節(jié)目的拍攝方案、訓練項目的內容設置,以及拍攝期間人員住宿的安排情況,等等。到了酒店已經是凌晨4點。由于當天還要8點起床,坐早班船前往擔桿島,留給我們的睡覺時間,只有不足4個小時。
6月5日早上8點,睡得迷迷糊糊的我本想再賴一會兒,可沒想到周老師已經全都收拾好了,還燒了熱水,仔仔細細地灌到了她的粉色小瓶子里。8點半吃完早飯,我們從珠海碼頭坐船到了中轉的外伶仃島,我們要在這座島上等待去擔桿島的船,到達外伶仃島是當天上午10點半,因為怕接下來暈船,大家中午都不敢吃飯。在等船的間隙,睡眠嚴重不足加之島上太陽暴曬,我一點都不想動彈,但周老師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不是看看這兒,就是看看那兒,還開心地吃了個棒棒糖,說是可以防止暈船。
當天下午1點,我們終于登上了開往擔桿島的登陸艇。搖搖晃晃的船艙里又熱又悶,大家慢慢都蔫下去了,可周老師一路都在和海軍科長討論后續(xù)的拍攝安排。下午5點40分,我們終于靠岸擔桿島,簡單的晚飯后,沒有任何休息,部隊官兵又帶著我們看島上的值班室、訓練室和以前抗臺風的坑道。擔桿島雖是個海島,但營區(qū)所在的地區(qū)全是高山,睡眠不足、長途坐船加上空氣悶熱潮濕、蚊蟲又多,所有人的身上都又黏又臭,說實話,我當時真的是不想再爬山了。戰(zhàn)士們也提議,要不先休息一下,明天再來看,但周老師一口回絕了,說趁著天還沒黑,能多看點就多看點,抓緊時間,我們看完再休息也沒關系。
這次前采時間緊、任務重,回到營房是晚上8點,我們又組織了全體會議,詳細討論了島上官兵們的基本情況、訓練內容、人員構成,會一直開到了11點多。之后,周老師還借了個手機熱點要接著審片,因為島的位置太過偏遠,她的手機完全沒有信號。
6月6日早上7點,我們起床和戰(zhàn)士們一起吃了早飯,計劃上午去看看島上唯一的一片小沙灘。臨出發(fā)前,部隊的戰(zhàn)士們看周老師的鞋不方便走島上的路,拿出了一雙作戰(zhàn)靴,建議她穿上。大家都知道,周老師個子不高,腳只有34碼,島上沒有女兵,戰(zhàn)士們的作戰(zhàn)靴最小也是40碼,穿上會是什么感覺可想而知。起初,周老師還說,沒關系,不好走我就不走了唄,我就在車上待著,讓他們年輕人下去走,但我們都知道,對工作那么認真負責的她怎么可能不親自去看一眼呢?盡管鞋子大了6碼,她還是穿上出門了。
從營區(qū)出發(fā),車開了一個多小時之后停下了,可路邊并沒有沙灘。原來要到達沙灘,必須要穿過一片原始森林,本來戰(zhàn)士們帶了砍刀在前面開路,但周老師一直在對著前面的戰(zhàn)士囑咐,我們難走一點沒關系的,一定要盡量保持原貌, 這樣到時候體驗者們來走的時候,拍攝出來才真實。
從沙灘出來,戰(zhàn)士們問,等會兒要不要午休?周老師一聽就笑了,說:“我當編導這么多年,從來沒聽說過‘午休’這兩個字?!笨斓綘I房的時候,已經是中午12點了,我們還差最后一個地點沒看完。有人問,要不等會兒吃完飯再出來看?周老師說,大家再忍耐一下,我們把最后這個坑道看完,就回去吃午飯。就這樣,我們一隊人,向這個最后的地點出發(fā)了。
幾名小戰(zhàn)士在前面開路,我們工作人員和部隊官兵一對一隔著往前走,我剛剛邁進坑道的洞口,沒有任何聲音,沒有任何預兆,一塊石頭就掉下來了,我一回頭,就看到周老師已經倒在地上了?!稛嵫呹P》前兩季的拍攝也遇到了很多意外,那么多的困難都挺過來了,本以為這次,堅強、樂觀的泉泉也能九死一生,沒想到她卻永遠留在了那個島上,留在了她最熱愛的軍營里。
事情發(fā)生之后,我一直不敢回憶那兩天的細節(jié),當我鼓起勇氣打開手機相冊的時候,看到了這張照片。這是5號中午我們等船的時候,發(fā)現就在碼頭旁邊,立著一塊寫著外伶仃島的石頭,登船之前,周老師提議我們一起拍張照片,才有了這張很隨意的合照,沒想到,這竟成了她工作中留下的最后影像。
我承認,初入職場的這段經歷,和我上學時想象的進大媒體,很帥很酷很高大上的樣子太不一樣。組里一些年長的老師擔心我,說:“大鼠,你不會被嚇著吧?不會不敢干電視了吧?等你再做做,能從工作中品出人情冷暖、世間百態(tài)的時候,等你的工作開始對環(huán)境對他人帶來好的影響的時候,你會有職業(yè)樂趣和做媒體人的價值感,那個時候,這些吃苦受罪就都是小意思了。我們可等著你接班呢!”我想說,對于一個獨生子女、職場新人來說,這一切不太容易。我甚至找了心理咨詢師做了咨詢,但我不會被嚇跑,我不敢說我會成為像老師們那樣的人,但我知道,樂觀、體諒、有擔當、有激情、能吃苦、忠實于自己的職業(yè)……這樣的品質會對我的一生都產生影響,大概這就叫“傳承”吧。
你在微博上說:“天空中沒有翅膀的痕跡,而我已經飛過。”但,就算你只是劃過的光、飄過的云、吹過的風,高原和大海都會記住你,我們也會記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