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群 作家、陜西省文聯(lián)副主席,代表作《最后一個匈奴》
五服之內(nèi)族人:
《南方周末》出了個有些奇怪的題目,叫我寫一封給2049年的家書。我拿著筆,面對稿紙,點上一支煙,思忖了半天,才將這時空關系慢慢地理順?,F(xiàn)在我捉筆這時間,是2019年10月,空間則是西安,這封家書,將封存起來,于2049年10月抵達。也就是說,這是一封寄未來書,三十年后抵達。
我今年六十五歲了,三十年后,我該是九十五歲。雖然現(xiàn)在,活到九十五歲大限的人會有一些,但我大約不會。我對自己的身體沒那么有信心。三十年后,我大約正在鄉(xiāng)間,我的出生之地,關中平原上一個名叫高村的地方。我是在地下,鄉(xiāng)間公墓里,而我的親人們,在墓頭前,正在有些耐煩或不耐煩地讀著這封家書。
那墳頭上早上太陽冒紅的時候會生出青嵐。晚上太陽沉入西地平線時會抹上一絲余暉。春天的時候會開些花朵,秋天的時候會生些掛著紅豆兒的荊刺。渭河唱著千年不改的歌聲,從村子繞一個大圈子,流向遠處的黃河。秦嶺在村子的后面不遠處矗立著,不喜不悲,緘默而冰冷。
鄉(xiāng)村公墓在村子的東頭,地面稍微高一點,叫“崗子”。澆不上水。當年關中平原平墳,各家各戶的祖墳都平了,于是走了的人們都集中埋葬在這里。我的祖父祖母的墳,我的父親的墳,還有村上族里鄉(xiāng)親的墳。在這些亂扎墳里,有一塊白色的石頭,那是我立的,為全村而立。
那塊白色的石頭上刻著:“這里埋葬著我們高姓人家的祖先。他們世世代代在這里出生,在這里勞作,死后則埋葬在這里。即使那些少年時懷著征服世界的夢想,從這里走出去的人,晚年也落葉歸根,重新回到這里。謹立此終南山糙石,紀念他們,并祈求他們在天之靈,佑護這個古老的村莊,這些高姓人家的子孫,香火永續(xù),綿延永遠。”
親愛的我的三十年后的家人哪,我想告訴你們的是,我寫過很多的書,有三十多本吧!我的每一本書其實都是留給你們的遺囑。這個世界充滿了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當你們遇到難纏的事的時候,當你們遇到翻不過去的坎的時候,當危險臨近,你們有些驚慌失措、陣腳大亂的時候,請你們打開我的書。
過去有個財主,他將那些人們不屑于吃的粗糠細糠,打成磚頭的形狀,然后壘成房屋的隔墻。年饉來了,當糧食吃光吃凈,這一家人,以及全村人,都坐在那里等死的時候,墻的窟窿里鉆出一只肥肥大大的老鼠。這家人突然記起了這道隔墻,將墻扒開。全村人因此得救了,熬過了年饉。
我的那些書,小而言之,正是為我的家族、我的村人應付那不測而寫的呀!大而言之,極而言之,則是為我們這個民族、這個國家而寫的呀!我在有生之年,摒棄了人生所有的快樂,摒棄了仕途的進取,而專注于這些書的寫作,就是基于這個崇高的目的呀!
我是我的親愛的故鄉(xiāng)、我的關中平原上自然而然地成長起來的一棵普通的樹木。我這一生去過很多地方。當我作為游子,在世界上游歷的時候,我給心靈的一角,安放下故鄉(xiāng)的牌位,疲憊時躲在里面休息,委屈時躲在里面哭泣。假如要我重新出生一次,我仍然愿意出生在高村,出生在一個農(nóng)家的土炕上。
前面說了,我寫過很多的書,我對自己的文學作品充滿了自信。我在一本書的序言中曾經(jīng)說過,二百年后,當人們從塵封的書架的一個角落,找到我的書的時候,他們會說,千萬不敢小覷了那個年代,那個年代還是有一些深度的。這是我二十年前說過的話?,F(xiàn)在,大約不必有書架,在百度上、搜狐上翻一翻,就能找到我的書。昨天一位朋友在編一套我的《走向世界》叢書,他說,哎呀,你寫了那么多的好書。
我說,你給這個《走向世界》叢書前面寫一段話:世界是一個整體,大家都在一條船上。假如有海難發(fā)生,每一個乘員都不能幸免。我說,這是吉爾吉斯斯坦作家艾特瑪托夫的話,是他在封筆之作《待到冰山融化時》中寫給世界的忠告。
我上面的文字,是一封信,一封寫給2049年家人的信。那么且讓我把最重要的話,留到最后面來說。這話就是:
你們這位不算太遙遠的祖先,是一位誠實的人,一位崇高的人,他崇高而正直地生活了一生,他無愧于他生活的時代,無愧于高村,無愧于列祖列宗。
如果還想嘮叨兩句的話,那么我想說,愛這塊土地吧,它滋養(yǎng)了我們,自從堯舜的水利官大禹,將渭河入黃處禹門口疏通,昔日的澤國變成八百里秦川;接著堯舜的農(nóng)業(yè)官后稷,修堰造田,八百里秦川成沃野,那時候這塊土地,就承載我們了。永遠不要離開它,永遠像敬畏神明一樣敬畏它。假如種子不死,來年萬斛歸倉。
高建群
2019年10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