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雅凌
“它飛得太高了……飛這么高是看不見影子的,連影子也沒了?!?/p>
——《厄勒克特拉》,第二幕第七場
上世紀三四十年代,法國戲劇出現一種獨特現象。好些作者紛紛回歸古典,不止于文藝復興以降的法國古典主義,而是直接追溯古希臘傳統。
1931年紀德的《俄狄浦斯》,1934年科克托的《地獄機器》,均系改寫索??死账沟亩淼移炙构适?。早在1922年,科克托在巴黎工坊劇場依據古本上演安提戈涅,但他最終從古詩人俄耳甫斯那里汲取靈感。而紀德更早,1899年就改寫過普羅米修斯、菲羅克忒忒斯等神話。
1932年阿爾托發(fā)表殘酷戲劇理論,依稀可見古代希臘哲學和秘教傳統的痕跡。
1934年薇依寫《被拯救的威尼斯》,1944年加繆上演《誤會》,這兩出戲表面與神話無關,但加繆有意讓現代人物講古典悲劇語言,薇依則宣稱:“自古希臘以來第一次重拾完美英雄的悲劇傳統”。
1937年季洛杜的《厄勒克特拉》,1942年薩特的《蒼蠅》,1944年尤斯納爾的《厄勒克特拉或面具的失落》先后在戰(zhàn)時改寫阿伽門農家族神話。
1944年阿努依改寫《安提戈涅》,迄今讓人念念不忘。
類似的例子還能舉出許多。
文壇出盛況,可靠的翻譯功不可沒。帕納斯派詩人李斯勒的古希臘悲劇全譯本問世于1872至1884年間,到了世紀交替時漸漸不夠用了。1897年佩吉寫《貞德》,仿索福克勒斯而自譯《俄狄浦斯王》開場??寺宕鸂枤v時二十年重譯埃斯庫羅斯的俄瑞斯忒斯三部曲。保羅·馬松等索邦學者和美文出版社合作的希臘經典勘譯本陸續(xù)問世。新譯本引發(fā)新一輪神話重述,這股風潮影響遍及20世紀法國戲劇電影等文藝領域。個中的因果經過,多少讓人想到路易十四年代的古今之爭。
有別于莎士比亞,17世紀法國古典主義戲劇算不算西方文明史上的第二次悲劇復興,始終讓人存疑。1955年加繆在雅典講座提出第三次悲劇復興,把這個有趣的話題拉伸到當下。
在那一代法語作者里,也許自那以后好幾代作者里,季洛杜 “最直接地浸染于古希臘文學”
讀季洛杜的最初印象不是戲劇,是小說。那個名叫埃爾佩諾爾(Elpénor)的水手。
他跟隨奧德修斯去打了十年仗,沒在《伊利亞特》留下一絲蹤跡。又跟隨奧德修斯返鄉(xiāng),和伙伴們先后死在路上。只是這死怪不得誰,既不是遭了海難,也不是遇見神怪。他死在回鄉(xiāng)路上平安快活的難得時候。某天在女巫的島上喝醉了,爬上屋頂睡覺,不小心自己摔斷頭骨。甚至和女巫沒關系。荷馬說他作戰(zhàn)不勇敢,平常也不聰明(奧10:553)。他摔死的那天,黎明照常伸出玫瑰色的手指,伙伴們無暇掉一滴淚,更不必說埋葬他。他們有更重要的事要忙。
他讓人想起《伊利亞特》的小丑多隆。《奧德賽》的小丑,糊里糊涂去“探敵營”,不明就里先到了冥府,比尋訪先知的同伴還早一步。這個年輕水手做不了古代傳奇里的英雄,活著卑微,死了不起眼。
偏偏季洛杜看中他,為他重寫了半部《奧德賽》。
多年前的一次展覽上,羅米伊談起這本1919年初版小說。人們在問,季洛杜究竟是背叛還是傳承荷馬精神?已故的女希臘學家給了得體的回答:兩者皆有。他與古希臘書寫傳統的淵源在現代作者中實屬罕有。在那一代法語作者里,也許自那以后好幾代作者里,季洛杜 “最直接地浸染于古希臘文學”。
我隨后發(fā)現,現代詩人對埃爾佩諾爾念念不忘。他在波德萊爾的《天鵝》里,那個被遺忘在孤島上的水手。他在龐德的長詩《休·賽爾溫·莫伯利》里,無名詩人的墳頭插一把槳(奧11:77,12:15)。他在喬伊斯的《尤利西斯》里,上午十一點按時舉行帕特里克·迪格納穆的葬禮。
不止一個法國人對我說,如今他漸漸被人遺忘。
希波呂托斯·讓·季洛杜(Hippolyte Jean Giraudoux),1882年生于貝拉克,1944年在巴黎去世,兩次大戰(zhàn)期間公認最重要的法國戲劇詩人。
他的生平,我們所知不多。他曾饒有興致地提到,三百年前拉封丹途徑他的故鄉(xiāng)貝拉克那一夜,也許邂逅他的祖先。少年的想象,算是公開談論自己的罕有時候。我們知道他聰敏過人,競技上常戴桂冠,從中學到文科預備班,再到巴黎高師,乃至外交官甄選考試,一路拿頭獎。在參加一戰(zhàn)的法國作家中,他很可能頭一個被授予勛章。
如今還看得到的照片里,他不動聲色,戴副渾圓黑鏡框,西裝革履,沉思和微笑,讓我想到雅克·塔蒂電影里的于洛舅舅,只是優(yōu)雅體面得多。
自稱看他的戲長大的電影人馬凱為瑟依出版社寫《季洛杜自述》,只能以兩部小說的虛構文字為主線,尋覓他生平的蛛絲馬跡。他還在世時,薩特說起他的“低調,一心躲在作品后,或許有一天能對我們說說他自己”。
但他說,我為人類呼吁活在世上有一絲孤獨的權利。
他的師承。
碩士論文修習文藝復興法語詩人龍薩與古希臘詩人品達,之后頗讓人意外地改去研究德國浪漫派詩人普拉騰(August von Platen)。為此還在1905至1907年間赴德兩年。事后很多人說起這次轉向,將他二戰(zhàn)時的含糊立場聯系在一起。普拉騰是荷爾德林的同時代人。鑒于德國浪漫派對古希臘詩文的重新發(fā)現,從龍薩到普拉騰,他的探索一以貫之。
他的法語老師,16世紀的龍薩,17世紀的拉封丹。1936年那五次著名講座上,他與寓言詩人對話,結集成冊《拉封丹的五次誘惑》。此外,從《危險關系》解讀18世紀,從奈瓦爾和菲利普兩大詩人評價19世紀。對待文學,他有可貴的清晰思路。
不能不提拉辛。他寫拉辛的文章迄今完勝許多鴻篇巨著。只有詩人真正理解詩人。——是的。雖是散文體書寫,他本質是詩人,且難得有古學造詣。和拉辛一樣通曉古傳經典,擅從希臘悲劇和圣經故事汲取題材。相形之下,拉辛的同時代人比如佩羅通過有誤的拉丁譯本了解歐里庇得斯,而熱愛希臘文明如加繆,據說其參考來源是1935年拉魯斯版的《神話概論》。
他一共寫了十六部戲劇,最受歡迎的包括希臘三部曲:
《安菲特律翁三十八世》(1929年)
《特洛亞戰(zhàn)爭不會爆發(fā)》(1935年)
《厄勒克特拉》(1937年)
《安菲特律翁三十八世》問世前一年,本雅明發(fā)表處女作《德意志巴洛克戲劇的起源》。
荷馬史詩以降,希臘人貢獻了關乎不和女神的艱難卓越的思考。
戰(zhàn)爭。矛盾。對話術。
季洛杜筆下的希臘三部曲貌似有同樣的緣起。有的城對鄰邦推行和平外交,在滿城酣眠的夜里,戰(zhàn)馬學人躺著睡,守夜的狗打呼嚕(122),戰(zhàn)爭突然爆發(fā)了。有的城剛結束上一場戰(zhàn)爭,新的談判使者就到了(489)。有的城里鬧得不可開交,鄰人未經宣戰(zhàn)進犯到城門外(663)……
希臘古詩中多戰(zhàn)爭,也許因為伯利克里時代的雅典本就戰(zhàn)亂不停。季洛杜生活的年代何嘗不是?他說,所謂和平,不過是兩次戰(zhàn)爭的間歇(120)。
希臘詩人寫戰(zhàn)爭暴力,自有一股默默向上的氣息貫穿始末。最接地氣的歐里庇得斯描述亡城的特洛亞婦女,何等慘痛,又何等高貴克制!舞臺上不表現暴力不等同于逃避正義問題。反之亦然,強化惡的表現力不等同于高度的精神力。
季洛杜筆下的戰(zhàn)爭無處不在,而又隱隱約約。有人出發(fā)打仗,戰(zhàn)爭只持續(xù)一天,注定沒有傷亡(174)。有人打完仗回家,享受不了戰(zhàn)爭大門緊閉的和平片刻。還有人光顧得上內心的天人交戰(zhàn),眼前的亡城猶如遠方的喧囂。安菲特律翁、赫克托爾、厄勒克特拉……一邊是最優(yōu)秀的戰(zhàn)士,另
舞臺上不表現暴力不等同于逃避正義問題。反之亦然,強化惡的表現力不等同于高度的精神力一邊,呼吁和平的陣營里不乏閃光的思想人物。阿爾克墨涅、安德洛瑪克、埃癸斯托斯……戰(zhàn)爭有兩張臉(527)。
這樣,“你們在希臘戰(zhàn)爭的光照下”(546)。
希臘戰(zhàn)爭的光照……
第一時間想到這段(不可能的)對話:
阿爾克墨涅:朱庇特在創(chuàng)世那天真的知道他要做什么嗎?……他造了大地。可大地上的美分分秒秒在自行生成。這美有奇妙之處。這美短暫即逝。朱庇特過于嚴肅,不可能愿意創(chuàng)造短暫即逝的東西。
朱庇特:也許是你想象中的創(chuàng)世出了問題(143)。
活潑自在的阿爾克墨涅不知道佯裝的朱庇特就在她面前。在最嚴肅的創(chuàng)世問題上,神和人有根本分歧。其他問題接踵而至。一直到最平常的人生里,愛人之間只有“原始的不和”(529)。特洛亞的那對模范夫妻聲稱,相愛的夫妻并不相和,他們過的日子更像一場無休止的戰(zhàn)爭,不是互相征服就是各自犧牲。
因為不和,美生成了。因為爭戰(zhàn),自我的輪廓得以突顯。和沒有想象力也沒有多少智慧的阿爾克墨涅交談之后,朱庇特的神仙臉上長出一道人類的皺紋。他無比傾倒地喊道:人類與諸神想的不同!神和人之間真有一場沖突,而他,神王朱庇特,現如今他就是犧牲品(150)。
赫拉克利特說得真好?。 皯?zhàn)爭是萬物之父,亦是萬物之王,既證明神們,亦證明人們,既造就奴隸,亦造就自由人”(殘篇53)。
在最初的草稿里,姐姐對弟弟說:“你必須是美的,你將做的事若叫一個丑陋的人完成,那真可怕呀!復仇須得是美的,不是嗎”(1567)?他們的父親被母親暗殺。姐弟二人相認,剛剛發(fā)現真相,她催促他去殺死母親為父親復仇。
不和女神的誘惑以美為名。先是諸神賽美的蘋果,再是世人爭搶的海倫。季洛杜的文字世界有意浸染在這一美的光照下。
他筆下沒有完全丑陋的人物。連阿努依也難免想象貪金子的守兵,讓小安提戈涅打冷顫:“太丑陋,一切太丑陋!”失意的園丁哀嘆中有洞見,被騙的丈夫持守憤怒的尊嚴,平庸的小號手能吹出單音的贊歌,從前讓人輕視的人成為值得尊敬的人(670)。每個人物都有美的爆發(fā)時刻。這些璀璨的光芒如鉆石的折射,耀眼得讓人看不見核心,但足以領悟美的秩序在周遭盛開。
阿爾托的殘酷,薇依的惡,加繆的荒誕,薩特的惡心,這些統統退出他的舞臺。他拒斥丑陋,故而無可能歸入“惡或自由的戲劇”一類傳統主流。
這美的執(zhí)念包含一個動人的心愿:“但愿我的祖國無愧為最文雅的民族,也就是說,這個國度里的人是美的?!?/p>
他看懂了拉辛,詩人為路易十四寫作,畢生以此為志向。他何嘗不是呢?畢生為之寫作的君王無他,就是法蘭西文明。而他坦坦然光說美而不說好,讓我暗自驚心。日漸荒涼的巴黎街頭,我對朋友賈非重述這句話,他臉上泛起于洛舅舅的一絲微笑。
爆發(fā)(se déclarer),或發(fā)作,宣告,表明態(tài)度。適用于一場戰(zhàn)爭,一個人,一座城邦,一切生命。
五月的金翅鳥,六月的梭魚,乃至受辱的園丁,塵灰里的君王。一切在自然中爆發(fā)有時。
爆發(fā)是走在“認識你自己”路上的一次自我大爆炸。一次死而重生。
流氓無賴搖身變成一國之君。他在日出時騎馬沖下山,心底蘇醒了名曰美的秘密需求(498)。陳年的記憶隨同晨霧消失,烏黑的罪罰被土地翻耕,嘲弄和謊言轉為信念,陰郁的化作明凈的。埃癸斯托斯的爆發(fā)(665)。
少女的爆發(fā)足以毀掉一座城邦,如老虎從沉睡中被驚醒(484),如一頭小狼在正午時分長成母狼,咬死疼愛它的家人(614)。厄勒克特拉的爆發(fā)(672)。新婚之夜,她不在新郎懷里爆發(fā),而在弟弟懷里爆發(fā)(639):這事關一個家族乃至一座城邦的死而重生。
說謊的說出了真相,偷情的唱起了人妻之歌(659)。阿伽忒·忒奧卡特克勒斯的爆發(fā)。這個臆造的夫姓帶有三重希臘詞源。Théo-catho-clès,字面意思是“地下諸神的榮耀”。因為那做丈夫的是法官,負責把人送進地獄。三倍譏諷意味。但Agathe的意思是“好的”。阿伽忒是解謎的鑰匙。在家族陰影里爆發(fā)的阿伽忒本身是一種光照(668)。
爆發(fā),猶如美的驚鴻一瞥。隨著海倫到來,滿城里幾何學家變成詩人(497),詩人大搞政治(503,550),少年頓時長大(550),老頭兒變回追星的小青年(493)。海倫像男人,帕里斯倒成了女人。關系被顛覆,秩序被重建。在戰(zhàn)爭爆發(fā)前,特洛亞城先在美中爆發(fā)了。
正統哲學教誨我們,穿越矛盾走向善。季洛杜顯示出另一種似是而非的扎根:穿越矛盾趨向美。
現代圖景里的詩趨向美,史趨向真,均在善惡的彼岸尋求安頓。當劇中有人說,終極真相是諸神的冷漠(609),這同樣要理解為美的發(fā)現。
正統哲學教誨我們,穿越矛盾走向善。季洛杜顯示出另一種似是而非的扎根:穿越矛盾趨向美
諸神有時扮成情人或別人家的丈夫,有時扮成乞丐。
季洛杜用一個細節(jié)標記下神的蹤跡:乞丐在費??怂谷说膷u上爆發(fā)(616)。十年間奧德修斯嘗盡諸神的冷漠,他們對他不管不問,憑他想回家也回不去。十年后去了費埃克斯人的島上,神才幻化成少女走向他(奧7:20)。荷馬詩中手捧水罐的少女或者,噴泉邊的乞丐,春夜里的敲門者……千般變幻如夢亦如電。
乞丐講了不少無厘頭的瘋話,諸如刺猬鴨子的故事。
一只丑小鴨遠離鴨群,一心想親近人類,弄明白人類在忙什么。人類眼里的鴨子,就是諸神眼里的人類。鴨子對屬人的存在滿是好奇,正如人類尋覓神圣奧秘。鴨子渴望得到人類的愛,就像世人渴望得到神的愛。祭祀的起源是人一廂情愿,聲稱神需要獻祭,而神的責任是教會人類哭泣(639)。
至于刺猬,夜里它們?yōu)榱私慌涑扇航Y隊過車路被碾死。每天夜里,無數刺猬為愛赴死。人類無法理解這樣愚蠢的邏輯。它們本可以在路的這一頭完成交配啊!但對刺猬來說,愛首先得過路(610)。人類眼里的刺猬,就是諸神眼里的人類。
如果不喜歡這些拉封丹式寓言里的戲謔調子。還有一段極美的說辭:
在永是調情的空間與時間之間,在永是對峙的重力與虛無之間,存在著偉大的冷漠,那就是諸神。他們絕不會一刻不停地關懷人類這一大地上最嚴重多變的霉斑,而是抵達某種境界,公正安詳,無處不在,這樣的境界只能是極樂自在,也就是無意識……(609)
無意識,或諸神的冷漠。
可是,人間傾向另一類傳說,說是朱庇特愛上了阿爾克墨涅。
墨丘利:您打算拿……(她)怎么辦?
朱庇特:擁抱她,使她受孕(118)!
戀愛中的朱庇特踐行柏拉圖的愛欲理論。為了孕育未來的英雄赫拉克勒斯,神王忍受極大痛苦扮成人類。衣服要有褶子,滴到燈油要留印子,眼睛要會流淚傳情,皮膚要有歲月雕刻的滋味……“人類的時間敲打在我身上,簡直要殺了我”(134)。要拋棄不朽壞的材質,接受無常和變老。阿爾戈斯的園丁說,九個月也許太長,但沒有哪個男人不為懷孕一星期或一天感到驕傲(642)。
現代圖景的悖論。神愛世人,但神對人一無所知。朱庇特扮成人類時的種種笨拙,本該是一場歡笑的諧劇,為何我們心生悲愴?神王盼望人類不必受生而為人的苦(134),人世有太多他不可知的殘疾缺陷(177)。但反之亦然。人類相信頭頂沒有神的飛翔,只是一片自由的天空(137)。
神王極其不了解女人(165)。但同樣的,反之亦然,不是嗎?阿爾克墨涅向朱庇特訴求友情!鴨子式的做法呵!她要求這段關系不是源自傳統習俗,而是自發(fā)自愿。想念而不是信仰,交談而不是祈求,示意而不是儀式(188)。她索求平等自由,他只好求助善意的謊言。
從前基爾克果說,在與神的關系中我們總是處于錯誤之中。季洛杜把話反過來說,在愛的關系里,我們不是刺猬就是鴨子。
海倫之美,在于通神性。她深諳何謂諸神的冷漠。她本身就是諸神的冷漠。
荷馬詩中的海倫能解釋鳥占(奧15:170)。歐里庇得斯分出兩個海倫,其中一個是云氣生成的化身,完全神的手筆,好比赫西俄德詩中,諸神憑空捏造了潘多拉。
在季洛杜筆下,她能看見未來。早在戰(zhàn)爭爆發(fā)前,她看見了亡城的火光,看見了濃墨的死亡。特洛亞城的小王子尚未出生,她先看見他夭折(509)。唯有和平女神站在眼前,特特地濃妝艷抹了一番,她卻看不清(511)。
但海倫的神性不止于通靈。她深諳人世的不幸。神話里說,她是勒達和天鵝所生,有翅一族?!拔野养B翅借給人類,可我依然看見人類在爬行,骯臟悲慘”(532)。她看清楚了,比抱希望的世人看得更清楚,有翼飛翔的美無可能改變人類生存的真相?!暗覐膩聿挥X得人類要求憐憫”(532)。她隨即這么強調。她不憐憫世人,也不憐憫自己。冷漠首先指向自身,從來如此。
——這也許是因為,我覺得所有這些不幸的人和我是平等的,我接受他們,我不認為我的健康、美和榮譽高于他們的悲慘。也許是博愛吧。
——海倫,你在瀆神(532)!
精彩的對話!海倫用愛解釋冷漠。她雖是帶翅的,高高在上,美,自帶光環(huán),但她自認與地上爬行的互相平等。聽上去合情合理讓人感動。然而,聽到這番話的人卻說她在褻瀆神圣!因為帶翅的與爬行的首先是靈魂天性的區(qū)別,而不是生存狀況的對比。海倫訴求生存權利的平等,就此混淆了靈魂天性本有高低。從此不是地上的抬頭看天,默默向上追求高貴,取而代之的是有翅一族主動向下飛翔的詩性。
我原本誤以為,諸神的冷漠是至高效的防腐劑,讓海倫永遠美下去,從人世折射的荒涼光彩中穿行而過,一如當初從墨涅拉奧斯之流的身體穿行而過。但現代詩人別有值得玩味的想象,比如這句喬伊斯式的詩行:“年老憔悴的海倫,牙掉光,蹲在廚房舔果醬”(532)。
雖說正在發(fā)生的顯得最重要,但我們永遠有理由認真嚴肅地參照靈魂最初的那次悸動。這就是為什么勒達大老遠從斯巴達路過忒拜,在阿爾克墨涅迎接神王的當天。
朱庇特和勒達有過一段情。為了她,神王化身成天鵝。從那以后,總有天鵝的印子落在皮膚上怎么也洗不掉(165)。天鵝是勒達的靈魂之鳥?!昂吞禊Z一樣高貴,比天鵝更冷淡”(164)。勒達一身銀袍出場,淡雅安詳。阿爾克墨涅的魅力頓時“有一半缺乏根據”(167)。
只有勒達聽懂了神王的語言:“一連串發(fā)音清晰但語意不明的鳥的鳴囀,句法極其純粹,讓人猜出鳥們的動詞和關系代詞?!彼焓謸崦?,就此收獲音樂的啟示:“像一臺羽毛做成的豎琴”(164)!
事后她回憶說,那是一次美的旅行(165)。她的描述接近柏拉圖《斐德若》中的靈魂經驗。愛情讓她脫離大地,超越地心引力,感悟星辰的永恒擺動。她在瞬間擁有超越肉眼的看見能力,靈魂追隨神攀升天頂(164-165)。
經過此番靈魂攀升以后,“全部存在永遠松弛下來,全部生活因此受惠”(165)。勒達生下了海倫,那西方思想以美為名的爭戰(zhàn)核心。換言之,勒達在啟蒙中爆發(fā)了。發(fā)明書寫,通曉天文,享受“普遍思想的狂歡”,按阿爾克墨涅的話說,“像一顆星在宇宙中安頓自己”(166)。
勒達努力趨向“超乎美的神圣展現”(167)。她不在乎朱庇特不念舊情,也不介意有機會揶揄他一回。她只在意做諸神的好學生,關心宇宙的諸種沖動或可能性如何在她自身成形(167)。這樣想來,墨丘利最后那句話不是嘲弄,倒像是某種對愛智者的認同:“勒達,你還得學著點!”(194)
“當年他是只大天鵝,我卻沒能從河里的小天鵝邊認出他……”(168)勒達犯過的錯,阿爾克墨涅不得不重犯。為什么別人的教訓很難對我們起作用呢?
從此不是地上的抬頭看天,默默向上追求高貴,取而代之的是有翅一族主動向下飛翔的詩性
“安菲特律翁第三十八世”。
季洛杜戲稱頂多貢獻了同一故事的第三十八個版本。關于神王如何扮成安菲特律翁,如何騙過阿爾克墨涅,如何孕育英雄
重點不是述說,而是重述,并且每一次重述都是頭一次述說。赫拉克勒斯……今已佚失的忒拜英雄詩系講過,傳說索福克勒斯講過。而我們尚能一窺的古代本文,當屬拉丁作者普勞圖斯的《安菲特律翁》,這出喜劇寫于公元前187年,到中世紀乃至文藝復興還經常演出。到了近代,各國戲劇大師不約而同做出各自的示范,1668年莫里哀的法文版,1690年德萊頓的英文版,1807年克萊斯特的德文版……據說莫里哀的《安菲特律翁》為法語貢獻了兩個新詞,amphitryon專指“在家設宴的主人”,sosie專指“酷似別人的人”。但有充分研究證明,季洛杜受克萊斯特的影響遠甚于莫里哀。并且神話不死,總有人講下去。1950年科爾·波特的音樂劇《遠離此世》(Out of this World),1993年戈達爾的電影 《為我嘆息》(Hélas pour moi)……安菲特律翁的魂影不散。
關于神話重述,季洛杜如是說:“抄襲是一切文學之本,除去不為人知的原初文學不算?!辈祭市t說:“重點不是述說,而是重述,并且每一次重述都是頭一次述說?!?/p>
希臘文中, A’μwφιτρ?ων由兩個詞根α’μφ??+τρ?ω組成,大致意思是“兩頭都煩擾的衰竭的”。故事的一頭是神王假扮成安菲特律翁,另一頭是安菲特律翁被誤認作神王,他的妻子阿爾克墨涅讓做客的勒達冒充成自己和他幽會……
到頭來,勒達正是阿爾克墨涅最害怕的外鄉(xiāng)女人(129)。
季洛杜的希臘三部曲中反復出現同一支血脈的外鄉(xiāng)女人。勒達做客忒拜,翩如驚鴻的現身。海倫去特洛亞,帶去傾城之災。而厄勒克特拉的母親,海倫的姐妹,勒達的另一個女兒,她倒是阿爾戈斯本城王后,卻是最不快樂且無歸屬感的王后,敵視王宮中的一切同時也被敵視(655),而她的女兒更甚:“厄勒克特拉在哪里,就是前所未有不在那里”(676)。
季洛杜說:“我替厄勒克特拉的雕像撣去了塵灰?!?/p>
遠在索??死账沟臅r候,世人已傳說“厄勒克特拉的聞名形象”。身為公主做了奴隸,年紀大了不能出嫁,常年受辱,衰老憔悴,久別重逢的弟弟不敢相認。厄勒克特拉的雕像名曰苦難,佇立在公元前5世紀以來的風塵中,唯有流亡二十年的安提戈涅堪比肩。但她更孤獨無依,身在故鄉(xiāng)恍如他鄉(xiāng),甚至沒有瞎眼老父可以攙扶。
古傳記載越詳備,灰塵越積得厚嗎?無論如何,三大悲劇詩人不但寫過厄勒克特拉神話,而且都有劇本流傳迄今。埃斯庫羅斯的俄瑞斯忒斯三聯劇,索福克勒斯的《厄勒克特拉》,歐里庇得斯的《厄勒克特拉》、《俄瑞斯忒斯》和兩部伊菲革涅亞……堪稱絕無僅有的盛況。
埃斯庫羅斯筆下向來輕女子。她在《奠酒人》只是過場,好似歌隊的領唱。為父報仇的主人公終究不是她,而是她弟弟。歐里庇得斯相反,饒有興致地,細細寫她離了王宮下嫁農夫。她走過弟弟眼前,慘淡形同婢女,“斷發(fā)的頭上頂著水瓶”。 貧陋的農舍,無食物待客,求人救濟……遠古的厄勒克特拉??!“我看見你落在許多痛苦中引人注目?!?/p>
季洛杜偏要拭去這許多苦難的塵灰。正如阿努依反復強調“小小的”安提戈涅,厄勒克特拉也恢復了新鮮驕傲的模樣。阿爾戈斯最美的女子(603),園丁愛上她,君王也愛上她。有人說她最溫柔,但也有人不茍同。傳說“她的存在打亂光和夜,連滿月也模棱兩可”(605)。人們不約而同喚她“小厄勒克特拉”(625,661,683)。
不同于表親海倫,厄勒克特拉的美有個響當當的同盟叫正義。自赫西俄德以降,正義在人間不受待見,歷來如此。小厄勒克特拉就像乞丐口中那只頂小的刺猬,為了什么微不足道的事由死去,死得有尊嚴,足以擾亂世人的良心安寧。她是“惹事的女人”(604)!就惹事而言,她與海倫有一拚。愛她的人,恨她的人,無不畏懼她一意孤行。
埃癸斯托斯:你看不見你的祖國快亡了嗎?
厄勒克特拉:竟然說我不愛花兒(676)!
典型的對話。國難當頭,從頭到尾她只在乎和母親爭辯三件事:小時候她有沒有推倒弟弟?她是不是愛花兒?她父親當初有沒有滑倒(677)?小厄勒克特拉的小問題。小刺猬式的較真構成一座城邦的良知。
于是乞丐說,推還是沒推,這是個問 題(638)!
何必再說這出自諸神之口的宣告在歐里庇得斯那里不可想象?這對話每天都在進行時。
厄勒克特拉:你想聽我說,無論如何人是好的,生活也是好的!
俄瑞斯忒斯:難道不是嗎?
厄勒克特拉:你想聽我說,做個年輕漂亮的王子,有個姐姐是年輕公主,這樣的命運不壞。你想聽我說,我們只需放任世人去忙活卑劣虛妄的事,不必擠破屬人類的膿包,只需為世界的美而活!
俄瑞斯忒斯:這不是你要對我說的話嗎?
厄勒克特拉:不是(649)。
為世界的美而活已屬不易。何況這是何等自由的愿景,何等正當的權利。大多數時候,我們甚至不在美真善的張力沖突現場,我們還在糾結何謂美。
對厄勒克特拉來說,住在最有秩序也最欣欣向榮的花園不夠,哪怕那花園宛若理想城邦,園丁親如父母(642)。她要真相,“不含雜質的”(639)真相:“年輕女孩兒因為多耽誤一秒鐘去對那丑的說不,對那卑劣的說不,隨后只知一味地說是。這就是真相如此美好又如此艱難的所在”(674)。
古代悲劇傳統中,世人皆知阿伽門農死在妻子及其情夫手里。在季洛杜這里,父親的死因變成厄勒克特拉拚命想解開的謎。真相大白之際,她堅持正義得到伸張,罪人得到懲罰。問題在于,從前的殺人犯脫胎換骨,變成賢明正直的君王。他要求先擊退外敵拯救城邦,再招供罪行公開受罰(677)。但她拒絕了他,哪怕為此付出亡城的代價。
一個義人毀了一座城邦。與俄狄浦斯悲劇何其相似,當“城邦將不義和犯罪當做幸福的根基”(674)時,悲劇的人親身拋棄幸福,親手摧毀城邦。借用亞里士多德的話,在季洛杜的希臘三部曲中,《厄勒克特拉》無疑“最有悲劇味”(τραγικ?τατο?)。
但他說,《厄勒克特拉》是一出“布爾喬亞悲劇”(tragédie bourgeoise)。
在季洛杜筆下,作為悲劇的教誨,愛的答案在不同光線下幻化出各種美的名稱,好比神王朱庇特要去見情人的殷勤
1937年新戲上演時《費加羅報》采訪報道。他還說,寫戲前買了幾乎所有同一題材的書,包括美文版的古希臘悲劇,但一本也沒打開。
是有意的距離嗎?關乎國家理性與自然正義的悲劇沖突確乎在戲中大大弱化了。傳統群己紛爭是城邦中人的人性與共同體秉性的權界沖突。季洛杜的戲劇讓我們更專注外鄉(xiāng)人走進一座城邦的詩性張力。外鄉(xiāng)人,確切地說,身處故鄉(xiāng)的外鄉(xiāng)人,我們說過是愛智者勒達傳下的一支血脈,在現代文學世界蔚然興盛,子嗣眾多。他們名叫厄勒克特拉或俄瑞斯忒斯,或卡夫卡的格里高爾,加繆的默爾索……一份長家譜。
終場時分,城邦起火了,人死的死,瘋的瘋。剛長成的報仇神指責厄勒克特拉:“這就是傲慢的下場,如今你一無所有!”開始她還顯得堅定:“我還有良知,我還有俄瑞斯忒斯,我還有正義”(684)!只要還有這三樣,她就還有一切。但她隨即不得不承認,身為罪犯她已無良知可言,同為罪犯的兄弟發(fā)了瘋被流放。脫離共同體語境的純粹正義問題陷入困境。她和所有人一樣問:“我們這是怎么啦”(684)?
在王族身上總能實現卑微者無法成功的經驗,諸如純粹的仇恨、純粹的憤怒。總是與純粹有關。這就是悲劇,加上亂倫和弒殺親人。純粹,總的說來就是無辜(642)。
這話出自卑微者之口,出自提早被趕出悲劇的小人物之口,出自忒奧卡特克勒斯家族成員之口,并且是這個黯淡的布爾喬亞家族里頭最不起眼的一員(606)。悲劇在此被明確地界定為某種貴族王者的姿態(tài)。就像那只神秘的鳥飛在新爆發(fā)的君王頭頂,飛得太高,連影子也抓不?。?64)。小厄勒克特拉式的純粹。對不正義的仇恨,對小幸福的輕蔑(651)。
與之相對的,是幾出戲中有意無意戲謔提起的布爾喬亞的甜美安逸(173),布爾喬亞的愛情(190),布爾喬亞生活理論(609),布爾喬亞的安全(617,670)……
與之相對的,是水手埃爾佩諾爾對英雄奧德修斯的反駁,是園丁的訴歌,局外人在臨刑前夜的頓悟:“你們在被拋棄的那天明白整個世界在沖動和溫情中朝你們撲面奔來”(642)。
納爾賽斯家的趕在終場出現,帶來了“所有乞丐、殘疾人、盲人和跛子”(679),所有被遺忘的,被忽略的,所有連神也不知曉的世界的殘缺(177),也帶來了悲劇的最后教誨。
典型的現代機器降神。
因為這是一個死而重生的女人。她親手養(yǎng)大一頭狼,眼看著它咬死了她那愚蠢的丈夫,也差點兒咬死她(614)。她就如戲中被火吞噬的城邦,被兒子刺死的母親。只有她有資格叫厄勒克特拉“我的閨女”(682),有力量擁抱她,連帶把正義的困頓擁抱入懷。
因為這是一個外鄉(xiāng)女人。在柏拉圖對話《會飲》中,也有一個名叫狄俄提瑪的外鄉(xiāng)女人給禮崩樂壞的雅典城帶去愛的教誨。只是,這一回我感到遲疑,我不知道就此做一番平行比較是否嚴肅合理。
納爾賽斯家的:在太陽升起時,一切已被錯過,一切已被破壞,空氣倒還能呼吸,什么都丟了,城邦燒毀了,無辜的人互相廝殺,有罪的人奄奄一息。就在這新起的白日一角。這叫什么?
乞丐:……這叫曙光(685)
在季洛杜筆下,作為悲劇的教誨,愛的答案在不同光線下幻化出各種美的名稱,好比神王朱庇特要去見情人的殷勤。
曙光,或一種美的爆發(fā),呼應厄勒克特拉(Hλ?κτρα)這個名字的希臘詞源與“光彩”相連,悲劇的人似乎還能從曙光出發(fā)(142,644)。
沉默,世界的沉默,諸神的沉默,有時沉默是一種回響,有時沉默只會殺人(157,195,643,680)。
于是才有所謂的溫柔和正義(673),歡樂和愛:“生活顯然失敗了,生活卻又很好很好”(641)。
于是也才有詩的死而重生:“特洛亞詩人死了,輪到希臘詩人歌唱”(551)……
這些繽紛的說法呼應開場“又是哭又是笑”(597)的王宮表墻,進一步界定一出布爾喬亞悲劇的美與欠缺。那尚未長成的報仇神一上場就警告每一位觀眾:如果我們不像外鄉(xiāng)人俄瑞斯忒斯那樣轉換精神身份,那城邦中的戲很可能什么也不能告訴我們(597)。
常年流浪在外的人舍不得放下最后一塊阿伽門農王宮的記憶殘片。
在小嬰兒的眼和心里,一幅小小的地板鑲嵌畫就是世界本身,爬在上頭,是無邊際的繁茂,一路有喜人的花鳥,駭人的怪獸,讓人又是哭又是笑。
“不聽話被放到有老虎的菱形格里,聽話被放到滿是花兒的六邊形里”(598)。
在菱形格與六邊形之間爬來爬去,就這樣勾勒出了我們一生輾轉不休的路線。
一路經過的鳥兒,我勉力記下幾只的影子。
? André Gide, ?dipe, NR F, 1931; L e Prométhée mal encha?né, Mercure de France, 1899; Philoctète et El Hadj, Mercure de France, 1899. Jean Cocteau, La Machine infernale, Grasset, 1934; Orphée, Grasset, 1926.
? Antonin Artaud, Le Théatre de la cruauté, Gallimard, N.R.F., 1932; Le théatre et son double, Gallimard, 1938.
? Simone Weil, Poèmes, suivi de Venise sauvée, Gallimard, 1968,note 24. Albert Camus, Le Malentendu, Gallimard, 1941.
? Sartre, Les mouches, Gallimard, 1942. Marguerite Yourcenar, électre ou la Chute des masques, Plon, 19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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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96年克洛代爾譯《阿伽門農》在福州問世,《奠酒人》和《報仇神》分別問世于1912年和1920年。第一卷美文版古希臘悲劇乃是1920年Paul Mazon譯注的埃斯庫羅斯戲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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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onique Crochet, Les Mythes dans l’?uvre de Camus, éditions universitaires, 1973, p.81.
? Jean Giraudoux, Théatre complet, Paris: Gallimard, Bibliothèque de la Pléiade,1982。下文隨文標出法文版頁碼,其中《安菲特律翁三十八世》在法文版pp.113-196,《特洛亞戰(zhàn)爭不會爆發(fā)》,pp.481-552,《厄勒克特拉》,pp,593-686,文章將三部戲劇放在一起談,從引文頁碼大致可知出自哪部劇本。
? Jean Anouilh, Antigone, Paris, La Table Ronde, 1946, p.114.
? 薩弗蘭斯基,《惡或自由的戲劇》,衛(wèi)茂平譯,三聯書店,2018年。
? Chris Marker, Giraudoux par lui même, Seuil, 1959, p.31.
? 基爾克果,《或此或彼》,閻嘉譯,華夏出版社,上卷,頁1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