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鵬
“沒容她坐穩(wěn),沒容我拽過枕頭來給她倚在后腰上,只聽得母親的嗓子‘咕嚕一聲響,像咽下一口菜飯,頭就隨之沉重地垂落在我的肩膀上,兩只眼睛也慢慢地閉上了?!保ā痘钊?,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P2)這是浩然小說《活泉》第一章的文字。
小說以主人公母親的去世為起點,講述了主人公少年時代的經(jīng)歷:小小年紀,便飽嘗失學、喪母、家產(chǎn)被占、謀生無路等生活的磨難,但主人公的精神又始終是向上的、勵志的、無畏的,盡管生活對他是如此嚴酷,但他卻從未停止摸索,他通過個人的奮斗與學習,從冀東大地厚重的文化中源源不斷地汲取智慧和營養(yǎng),從而逐步形成自己了的文化品格和世界觀,為后來成為一名作家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活泉》是浩然“自傳體三部曲”的第二部,它和第一部《樂土》及第三部《圓夢》一起,書寫了浩然的童年、少年和青年的經(jīng)歷。通過這三部作品,我們可以看到浩然的“成長”包括三個方面:首先是他作為一個“個人”從童年到青年的成長;其次是他作為革命的一分子在斗爭中逐漸成熟的成長;然后是他怎樣由一個只上過三年小學的孤兒,經(jīng)過勤學苦練,成為一個作家的“成長”。浩然是一位多產(chǎn)作家,一生出版作品80多種,圖書的總發(fā)行量達數(shù)千萬冊,是中國作品發(fā)行量排在前幾名的作家。但是,和浩然其他作品相比,《活泉》的發(fā)行量卻是相當少的,1993年6月1日首印,只印刷了5941冊,1998年7月2重印,也只達到了10940冊。筆者為寫作這篇文章,搜集到的評論資料,更是寥寥無幾。通過作品的印數(shù)以及評論的數(shù)量,可見這部作品對于讀者的影響力是微乎其微的,文學界對它的研究也是相當匱乏的。盡管如此,這部作品仍然有其非常重要的文學價值、史料價值及研究價值。在筆者看來,浩然由《樂土》《活泉》《圓夢》三部小說構成的“自傳體三部曲”,是解讀與評價浩然作品的鑰匙,我們只有對它們進行深入的研究,才有可能從整體上把握浩然的創(chuàng)作,理解浩然之于當代中國文學的價值。
浩然本名梁金廣,1932年3月他生于河北省開灤趙各莊。他生長于礦區(qū)的大糞場子,出門就是攤曬或堆積的大糞干兒,彌漫的熏人臭氣,也許這些從幼年就植下了浩然原始的泥土情感。父親去世后,1942年他又隨母親投奔薊縣舅父家,在那與姐姐度過了苦難的童年。13歲前念過3年小學、半年私塾,受到了中國民間文學和古典小說的熏陶。浩然14歲即參加革命活動,當兒童團長。1946年浩然參加革命工作,1948年11月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時只有16歲。1949年調(diào)區(qū)委做青年團工作,并開始自學文化,立志文學創(chuàng)作,練習寫作小戲、詩歌和新聞報導。只讀過3年小學的他,邊工作邊苦讀苦寫,走自學成才之路。他以“寫農(nóng)民,為農(nóng)民寫”為創(chuàng)作宗旨,在冀東和北京郊區(qū)農(nóng)村做了50年艱辛的生活積蓄和藝術耕耘。浩然作品以農(nóng)村題材的文學作品為主,創(chuàng)作概括起來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在1964-1972年,他“出于自己創(chuàng)作的沖動和激情”(浩然語),先后寫出了長篇小說《艷陽天》《金光大道》和一些短篇小說;第二階段是 1973-1976年,出于現(xiàn)實形勢的需要,他創(chuàng)作了長篇小說《西沙兒女》,以及反映大寨的報告文學《大地的翅膀》;第三階段是“文革”后的80年代,浩然從人生低谷中走出,創(chuàng)作出長篇小說《蒼生》及“自傳體三部曲”等小說。2008年2月20日,浩然因冠心病引起心臟衰竭在北京辭世,享年76歲。
從《活泉》這部作品中,我們可以解讀出浩然的哪些創(chuàng)作與人生的密碼呢?
首先,浩然是一個有著非常深厚的描寫農(nóng)村日常生活的寫實功力的作家。在《活泉》中,你隨處可以看到農(nóng)村生活風情畫的描寫,例如:“姐姐正跟新表嫂坐在院子里的樹蔭下,津津有味地學習繡花:商量在一個紅兜肚上繡一朵什么花、配什么樣顏色的絲線最鮮亮,最好看”(P28)、“喝過臘八粥,左鄰右舍全都不顧寒冷地忙碌起來,村里的三盤石碾子,一齊‘吱吱吜吜地叫個不?!保≒37)、“號稱‘京東第一鎮(zhèn)的邦均,一條正街就有三華里長,排列著眾多的燒鍋、油糧店、雜貨鋪、飯館子,以及五花八門的貨案和攤販”(P42),等等。浩然出生在農(nóng)村,在農(nóng)村長大,對農(nóng)村生活充滿了熱愛,后來,他又以“深入一輩子農(nóng)村,寫一輩子農(nóng)民,給農(nóng)民當一輩子忠實代言人”為誓言,扎根在農(nóng)村里創(chuàng)作,他對農(nóng)村生活的觀察、對農(nóng)民生活細節(jié)的捕捉、對農(nóng)業(yè)生活方式的思考,都是遠遠高于其他作家的。在浩然的小說中,不管是“十七年”“文革”,還是新時期,傳統(tǒng)的農(nóng)民文化都通過鄉(xiāng)村日常生活被一以貫之地表達。即使其作品被植入了“階級斗爭”等各種必須被否定的極左的政治話語,但是仍然無法掩蓋其所刻畫的鄉(xiāng)村生活的色彩及光輝。浩然“自傳體三部曲”和他的其他作品存在著諸多的“互文性”,通過研究《活泉》等作品,可以為我們在研究他的其他作品時提供歷史與現(xiàn)實、“成長”與“回憶”、作品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結等諸多方面的參照。
其次,我們通過《活泉》等作品,可以讀到浩然以及他那一代以農(nóng)村為主要創(chuàng)作素材的作家的“初心”。在小說中,作者寫到主人公的母親去世后,他的老舅企圖霸占他的家產(chǎn),當主人公要求歸還本屬于他家的房屋和土地時,他老舅的態(tài)度是:
“哈哈哈……”老舅用他那瘆人的慘笑打斷了我的話,又拿腔拿調(diào)地說,“好大的口氣呀,怪不得這么仗義、這么厲害,敢情在王吉素躺著房子臥著地呀!我問問你,你的房子、地塊在哪兒寫著呢?你有文書嗎?拿來讓我開開眼!”(P106)
極度的冷漠、自私和狡猾,傳統(tǒng)的倫理在老舅“瘆人的慘笑”中轟然倒塌。浩然的遭遇,雖然是他個人十分個案的經(jīng)歷,但同時也代表著他那一代作家普遍的際遇:沒有地位、沒有前途、階層固化、任強勢者欺凌卻無力反抗……之后,“八路軍”出現(xiàn)了,八路軍黎明的秉公辦案,讓處于弱勢的主人公終于得到了應得的財產(chǎn),正義獲得了伸張。這是主人公的個案經(jīng)歷,但同樣代表了那一代作家、那一代弱勢者的際遇:因為共產(chǎn)黨的出現(xiàn),他們獲得了翻身做主人的機會,他們將擁有光明的前途和美好的未來。主人公內(nèi)心對“八路軍”充滿了感激,當恩人黎明叫他時,他心中的感受是:
這一聲呼喚具有神奇般的力量,像親人對待親人那么親近,那么親熱,這恰恰是我們這兩個舉目無親、瀕臨絕境、處于生死關頭的孤兒所渴求、所急需的。那親切的笑容,親切的語言,都一同化為甘露清泉,滲進我那干渴、冰冷的心田里,陌生的感覺立刻沒有了,忐忑不安的恐懼感馬上消失了。(P130)
從書中的描寫,我們能體會到浩然對于八路軍、共產(chǎn)黨的情感是真摯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沒有任何的投機、虛偽和矯情。這種對距離自己最近的政治話語的認同,也伴隨著他走過了一生。浩然在《活泉》里關于“八路軍”的描寫和黎明這個人物的塑造,對于今天“不忘初心、牢記使命”的全民主題教育,仍然具有啟發(fā)意義和指導作用。
另外,通過《活泉》,我們也能管窺到浩然寫作技巧的來源。在小說中,作者寫到,在他母親還在世,他尚年幼時,“半年間,念了《百家姓》《千字文》《三字經(jīng)》《大學》《中庸》;買了《孟子》才念一段‘孟子見梁惠王……” (P8),母親去世后,他通過各種方式,讀到了一些書:
我把一套《東周列國志》借到手,加倍地珍惜。我不能不珍惜,也不敢不珍惜……他試驗過幾回后,見我守信用,又把存著的書都陸續(xù)地借給我看。那些書多數(shù)是中國的古典小說,比如《三國演義》《鏡花緣》,還有一本張恨水的《啼笑因緣》和兩本敘述城市里的有錢人家,男男女女,勾勾搭搭故事的書。(P36)
通過《活泉》,我們會了解到作者在童年與少年時代的閱讀,主要以中國傳統(tǒng)國學典籍、中國古典小說和當時流行的現(xiàn)代小說為主,幾乎沒有接觸過外國文學作品。作家的寫作喜好與特長,有很大一部分來自童年與少年時代的閱讀經(jīng)驗與積累。這也是浩然的創(chuàng)作為什么偏向于寫實主義的原因。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當作家們廣泛地向世界文學學習創(chuàng)作技巧并付諸實踐時,浩然在寫《蒼生》等作品時,為什么仍然以寫實主義或者現(xiàn)實主義為主,也就不難得出其原因。
對于浩然的《活泉》及整個“自傳體三部曲”的評價,浩然本人說:“這套書雖稱‘自傳,但我寫的不是我自己,而是‘我們。我盼望它所體現(xiàn)的歷史的、認識的、美學的作用都大大超越自傳小說本身”(《泥土巢寫作散論》P163,河南大學出版社1997年5月第1版),從這一點上說,《活泉》及他的整個“自傳體三部曲”,可以視為上世紀以浩然為代表的中國寫農(nóng)村故事的鄉(xiāng)土作家的“成長史”,也可以被認為是與今天“不忘初心、牢記使命”的時代精神暗合的一部優(yōu)秀之作。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