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昌吉的云呀
天上飄呀飄
你啥時變成雨呀
把我澆一澆
一株玉米在援疆指揮部活動室的門口,陽光扣在他身上,周圍的地冒出了煙。一絲熱風吹來,他搖了下葉子,歪著腦袋在看天上的云。看著看著,就唱起了兒歌。
這是昌吉上空的云,真好看。
碧藍的天,雪白的云。西域的高空氣流把云朵翻來覆去地倒騰,變幻無窮。一會兒像大綿羊,一會兒像小綿羊;一會兒像公綿羊,一會兒像母綿羊。
這株玉米與眾不同。還是青苗子的時候,倒沒有什么特別,長大了懷上了小玉米,別的小玉米頭發(fā)是白的,她的孩子卻是紅頭發(fā),而且被誰編成了大辮子。那發(fā)質黑里透紅,紅里透黑,嘖嘖,和法國女人一樣。路過的人都不禁停下了認真端詳半天。
最近有外國玉米男來過援疆樓附近嗎?玉米的主人問。
沒看見啊。旁邊的人搖搖頭。
那人說,我讓你猜個謎唄。樹上長雞雞,雞雞長紅毛。
呸。玉米主人罵道,你雞雞才長紅毛。
他接了一桶水,澆在冒煙的地里。周圍快蔫了的雜草,頓時理直氣壯了起來。
你說昌吉這地方,滿天云飛,怎么就不下雨呢?
天上兩只綿羊,正被風吹成了烤串。
二
一輛淡咖色的考斯特駛進院子,在這座暗黃色的居民樓前停下來。車上下來幾位中年男人和一個年輕女子。
張副廳長好!樓里的一撥人擁上去,和打頭下車的中年男子緊緊握手。張副廳長把來人一一介紹給大家,環(huán)顧一下四周:這院子不錯啊,鬧中取靜???,這里還種著玉米呢。
哈,都是我們的援疆干部閑時折騰,勞動勞動鍛煉身體給枯燥的生活添點樂趣。喏,這就是他種的,現(xiàn)在文化局掛副局長,龍文。
援疆領隊李書記指了指旁邊賠著笑的龍副局長,拉著張副廳長的手進了房子。
張副廳長的隨行人員扛了幾個紙箱進來。張副廳長客氣地說,我們帶了些常備藥品來送給援疆干部們,大家異地工作不容易,水土不服什么的都用得上。
李書記謝過后說,去年我們剛來的時候,當?shù)叵蛭姨岢鰠f(xié)助拍一部院線電影的請求,主要內容是反映東漢名將耿恭堅守疏勒城的故事,借電影提升當?shù)刂?,開發(fā)全域旅游。
好啊,這故事我看過。十三將士歸玉門,把古代英雄保家衛(wèi)國的事跡拍出來,在新疆搞愛國教育也是很有意義。張副廳長點點頭,只是投資比較大吧?
是的。我們正在努力協(xié)調各方資源,龍局長在具體落實。李書記指了指龍文,要不,下午帶張副廳長去疏勒城遺址轉轉?那里地處奇臺縣的江布拉克4A景區(qū),這時候麥苗綠油油的長勢正旺,麥浪是一大奇觀呢。
張廳,4A景區(qū)啊,我們怕是不太方便。張副廳長隨行的處長低聲道。張副廳長訕訕地笑了笑,那就算啦,有規(guī)定不能去景區(qū)。
張廳長,我倒是有個建議。龍文說。我之前觀察了幾個取景點,大概離我們二十公里的地方有個努爾加大峽谷,里面風景不輸給魔鬼城,只是還沒有開發(fā),現(xiàn)在別說4A,連個B都不是。
好,那我們就去走走。
出了門,龍文指了指天邊那只綿羊,看那層云下面就是努爾加了,山里比較涼快。
三
六月驕陽似火。赤紅的焦土,沒有一棵草。
一面錦造的漢旗由騎手高高地挺舉著,隱約顯現(xiàn)出雄俊的“中郎”兩字。騎手黝黑的臉膛汗跡斑斕,嘴唇干裂。
這顯然是一支奔波多日的馬隊。馬隊里有兩個大轎,三架輜重,其余二十余騎大概是衛(wèi)兵。
一個騎兵從遠處疾馳而來,到了第一個車轎前翻身下馬:報告中郎大人,前面有道大溝,沒路了。
東漢中郎張俊達撥開珠簾,對車隊喝一聲:就地休整備膳。低頭看了看先兵,和聲道,帶我去看看。
帶隊的軍官劉度命令兵士們下馬休整。軍需官從車里取了糧袋和食水,往每人的叼斗里分發(fā)。分到的軍士便到旁邊找些干草枯枝燒火做飯。一時炊煙裊裊。
平地的盡頭,一道縱深幾十米、綿長數(shù)千米的大溝壑,像是被一把巨碩的大刀劈出來,突然呈現(xiàn)在眼前。張中郎靠近一步探頭往下看,深不見底,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
大人小心。衛(wèi)兵一把拽住他。
張中郎搖了搖頭說,后方若有來兵,我方無處藏身。此地不可久留,大家再找找出路。
軍士們剛在用叼斗分米燒飯,只得把滿地狼藉的物件重新收拾妥當。帶頭的軍官劉度看了看北邊一朵朵碎云,在高風的卷動下聚攏。
他指了指天邊說,往那朵云的方向,或許有水源。
于是,一隊人馬打起精神,在驕陽下由北折行。
四
下午偏黃昏的努爾加大峽谷,靜靜地躺在昌吉市南郊的群山中。說是山,其實是一坡坡丘陵地帶。這里是天山北坡的天然牧場,一大群綿羊在草地上安靜地吃草。
天上的云朵像綿羊,地上的羊群像云朵。他們是彼此的倒影。
陽光退去了大部分毒辣,更像是一個巨大的鹵素燈。云層在一起濃重地積聚,投影在地面,形成了黑白分明的斑駁光影,陽光從云層里穿出來,生成一道道筆直的光線。光線到處,則是亮麗的綠、白、紅,使這片土地五彩斑斕。
張副廳長嘖嘖稱奇,一行人在車里就迫不及待掏出手機拍照。
車子在平地上停下。正好鉆進了陰涼的云層下,一群人從車內出來,感到說不出的涼爽舒適。其實在新疆,不管天上的太陽如何毒辣,只要有樹蔭、屋檐、云層,就是天然空調。
龍文指著東邊一片丘陵說,我們在這里設計了一個戰(zhàn)斗的場景。五百名武警戰(zhàn)士扮演漢兵埋伏在山后,突然漢軍戰(zhàn)旗正中升起,一整行人從山頂冒出,號角吹響便一擁而下。
那很壯觀!張副廳長左右看看,仿佛在想象。說,場面真的很震撼!
來看看,這里一條大溝才叫震撼。龍文朝人群招了招手。
一行人走到平地的盡頭,只見巨大的溝壑橫在眼前,綿延數(shù)千米,深不見底。
哎呀,張副廳長頓時雙腿發(fā)軟,不行不行,我有恐高癥。他遠遠地探出身子,瞥一眼便縮回去,連說,我不敢看,一看就有掉下去的恐懼。
處長說:人生到處是坑,你說這大自然也能給你挖個大坑。
他撿了個土疙瘩扔下去,側著耳朵沒聽到回聲。張廳,下面很深,掉下去一定會粉身碎骨。
張副廳長剛提了半腳,聽到忙往后撤退,說白天還好,晚上走夜路保不定就直接下去了。這里得搞個安全隔離帶,還要立個提示牌。
現(xiàn)在來人少,這里只有羊,再說羊也看不懂提示牌啊。龍文半開玩笑說,一行人笑起來。
在這片平地斷裂的對面,正好有一群羊路過。咦,它們是怎么過去的呢?大家都很好奇。
龍文指了指北邊一片云,你們看那云層下面,有條小河。由這兒一直往西繞道而行三十公里,再折回三十公里,差不多來回六十公里,就可以到達對面平層。
六十公里?那豈不是六十萬步,行程六個半小時?一個年輕的女隨從看了看手腕上的計步器,吐了吐舌頭,說腿都會走斷了。
男處長說,羊沒有計步器,哪能那么精確。翠翠,你家老公有的是錢,給贊助一座橋吧。
翠翠姣笑,我家太窮,除非把我賣了。
男處長笑著說,好啊多少錢掛牌,我買你湊個份子。翠翠說完感覺上了當,臉紅了捂著嘴笑。
一群人哄笑。龍文似乎沒聽他們打趣,他看見北邊天上兩只綿羊疊到了一起,云層一下子凝重了。
五
在那云層的下面,是一條渾濁的溪流。
一群光屁股男人在河里戲水。兩邊樹立著握長矛的漢軍衛(wèi)兵。
軍官劉度遠遠地喊:你們只有一炷香工夫,洗完了就給我上來!
喊完往中郎將的軍帳那邊跑。中郎的軍旗在陽光的照射下熠熠奪目。
中郎大人張俊達端坐在帳內用飯,旁邊是他的小女兒張芝。對面,是個書生模樣的中年男人,柳中城司馬蘇醇。
張大人,朝廷遣您來西域,可曾有加強西域防護的主意?蘇醇小心翼翼地問道。
唉,蘇大人。明帝駕崩,章帝繼位。朝中諸事未安,這次安西、西域都護府聯(lián)兵收復車師國,算是給西域軍防助了一臂之力。只是匈奴怕要前來報復,西域都護吃不消啊。
虜子多邊作戰(zhàn),估計一時無暇顧及。竊以為朝廷宜在車師尚未立足時加強西域防范。只是,吾等受命護送冊封詔書,協(xié)送軍需,亦不明朝議詳情,遵令而行便是了。
軍情變幻,宜遣武將配以重兵。若虜子糾眾南襲,吾等文官,區(qū)區(qū)數(shù)十眾,與杯水車薪無異??!
大漢仁義,崇文尚武。西域遠于皇都,且內憂外患,以西域之地,又有多少將士能填滿?先帝以和兵之計,籠絡車師諸國,對抗匈奴南下,以靜制動,唯此舉是也。
劉度在帳外喊報。中郎:進來。
劉度:中郎大人,已令軍士洗浴。
中郎:出征月余,難得見水。就讓他們洗個痛快吧。
劉度退出。
中郎伸手在腰間抓癢,說,我也想下水洗個澡。
蘇醇笑道:大人與兵士裸浴,成何體統(tǒng)?說完也在后背抓癢。
中郎苦笑:將不如卒,大人就是死要面子。
六
金滿城,在今新疆吉木薩爾縣縣城北邊。這是東漢西域都護府管轄的屯兵地。
漢武帝為了西域安寧,對匈奴發(fā)動了一系列戰(zhàn)爭。前138年和前119年張騫的兩次通使西域,其主要目的是聯(lián)系西域的一些勢力抗擊匈奴。雖然其目的沒有達到,但卻一方面使?jié)h朝對西域的了解更為深入,另一方面擴大了漢朝在西域各地的影響,從而為漢朝擊敗匈奴在西域的勢力,并最終統(tǒng)一西域奠定了基礎。
由于漢朝政府有著較為成熟的統(tǒng)治理念。在統(tǒng)治方式上,注重政權機構的建設,將內地的政治、經濟、軍事、文化制度等,變通地實施于邊疆地區(qū),打破了西域地區(qū)“無所統(tǒng)一”的政治格局,從而把西域諸國有機地納入漢王朝的政治統(tǒng)治體系之內。同時,漢朝發(fā)達的經濟,也對西域產生了重要影響,內地與西域經濟的互補與交流,最終導致西域的經濟與內地的經濟形成了密不可分的有機整體。
張騫通西域之后,漢王朝派往西域各地的使者和西域各國派往漢朝的使者絡繹不絕,各族商人也頻繁地往來于內地和西域之間。在當時人煙稀少、道路艱險的情況下,為了保障這條溝通東西方的絲綢之路的安全暢通,漢朝政府于公元前101年設置使者校尉,率士卒數(shù)百人在輪臺、渠犁一帶屯田積谷,以供應出使西域的使者。使者校尉是漢朝政府派駐西域的第一個官員。
公元前60年,為了管理統(tǒng)一后的西域,西漢在烏壘城建立西域都護府,正式在西域設官、駐軍、推行政令,開始行使國家主權,這就是《漢書·鄭吉傳》中所稱的“漢之號令班西域矣!”西域從此成為我國領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公元前48年,西漢政府在車師置戊己校尉。到了東漢時期,漢朝在西域的政權架構仍然保留。
一百多年后,公元74年的東漢,耿恭被委任為戊己校尉,與另一戊己校尉關寵共同管理本地軍務。耿恭駐守金滿城(吉木薩爾),關寵駐守柳中城(吐魯番)。
這一年,公元75年。
一天下午,耿恭在議事廳外踱步,顯得心神不定。他走入一個廂房,問負責糧草的偏將范姜:范將軍,朝廷回信了沒有?
范羌正在低頭用陶土捏一頭土狗,不是才發(fā)出三天嗎?來回不得二十天?中間耽擱幾天給皇上排隊批閱,也得五六天,就要等上一個月了。再說,上個月發(fā)出的請求皇上對車師的表功詔都還沒有消息呢。
表功詔書正在中郎張俊達的身上。隨他的車隊帶來的,是漢朝皇帝贈送車師新王的一車珠寶,另一車是太尉府請他捎帶的漢軍發(fā)明的新武器——毒箭。這是一種從南方熱帶植物提取的神經性毒藥,中箭者初期奇癢無比,次日即流膿發(fā)熱致死,算是當時最先進的生化武器了。
耿恭說:你不是加急發(fā)送了嗎?還排隊等!軍郵大過天??!
加急得貼上雞毛,這西域哪去找雞毛?鳥毛都沒有。范羌嘟噥著說。
耿恭抬起頭,詭異地笑著看范羌。這把范羌看傻了:將軍,我真沒有……
耿恭笑笑說:我聽說車師王安得養(yǎng)了只孔雀,到他那兒拔去。
漢永平十七年(74年),也就是去年的十一月,騎都尉劉張出兵攻打車師,請耿恭擔任司馬,和奉車都尉竇固以及耿恭堂弟駙馬都尉耿秉打敗并使車師投降,歸順漢朝。漢朝為了管治的需要,籠絡其他周邊小國,保留車師國,立安得為車師后王。耿恭正是在這一勝仗后,被任命為戊己校尉。
車師本是在金滿城邊上耕牧混合的小國,人口不多,國家不富裕。匈奴南侵并沒有把它看在眼里,認為這不過是嘴邊的一塊肉,想吃時一舔舌頭就可以了。加之老國王對漢朝陽奉陰違,匈奴偶爾還能從車師獵到一些馬匹補給,因而雙方保持一種默契。
但是這種貓膩很快就被騎都尉劉張發(fā)現(xiàn)了,決定推翻車師舊主,移除后患。于是在去年冬天大兵壓境。沒想到車師根本不經打,立馬投降。劉張就順勢立與漢朝關系好的安得為王,呈報漢庭冊封。
匈奴單于見車師易幟,斷了糧草供應鏈,大為震怒。北匈奴單于派左鹿蠡王率領兩萬騎兵屯兵車師北五十公里處,準備攻打車師。
車師國王見匈奴來真格的了,趕緊向耿恭請求急援。但金滿城內兵力不足,耿恭即修書請求漢庭從玉門關調撥援兵。
而匈奴尚不明漢軍動向,判斷援兵必至,兩萬大軍也是按兵不動。于是三方都在觀望。
耿恭和范姜走出屋外,見天上白云翻滾東去。不禁說道,要是能把求援書寫在那朵云上,帶給漢帝豈不快捷?
那云飄到虜子那邊去了咋辦?范羌一臉懵懂,看著云出神。
七
龍副局長的辦公室在舊式機關樓的五層。他的桌子上橫七豎八堆著文件,現(xiàn)在面前的是一本十九大報告,他在認真地抄寫著,看了寫了幾頁了,但字跡仍然很工整。
桌子上的手機響起,是一個叫李云超的打來的。喂,李鬼子。
哈,水龍頭。你啥時去援疆了呀?你在同學群里發(fā)的我剛看到,正好有個朋友是做電影的,問了在烏魯木齊出差呢!
哈,還真巧。方便約見唄!
還真幫你約好了,他下午三點在烏魯木齊昆侖大酒店,你有時間就過去看看他,他的電話我發(fā)你微信了。
好嘞!真是出門靠朋友。龍文早上剛把拍電影的需求發(fā)到同學群,求人介紹電影業(yè)界的朋友。多年只活在微信朋友圈的老同學就打電話來了。
八
昆侖酒店一樓的咖啡廳典雅別致。
常導演已經候在那里。龍局長迎上去,常導演!
龍局好,叫我常導就好了,你們福建人發(fā)音都變腸道炎了。
常導開了開玩笑,說:材料我看了,充滿正能量,還不錯。你們有劇本了嗎?
還沒有。我給您的是故事梗概,真的振奮人心的,拍出來一定賣座。龍局長顯然很自信又急切。
常導演抿了口咖啡,援疆干部有情懷可以理解,但我們導演首先要看到劇本,才能考慮接不接的問題。當然,如果您這個電影IP不錯,也是有投資商找人寫本子的。
什么是IP?對于龍局長來說,IP似乎只是電腦網絡里的一串數(shù)字地址,但這里顯然不是這個意思。
哦,這是電影界術語。簡單說來,IP就是Intellectualproperty,意即著作權、版權,可以是一首歌、一部網絡小說、一部廣播劇、一臺話劇,或是某個經典的人物形象,哪怕只是一個名字、一個短語,把它們改編成電影的影視版權,就可以稱作IP了。比如,赤壁之戰(zhàn),大家都知道,也有人拍過。觀眾就會好奇你拍的和別人拍的有什么不同,所以有上座率。您這個題材,知道的人不多,盡管故事很感人,但宣發(fā)壓力投入都會比較大。您知道,投資商更重視收益比,政府又不太可能投資院線電影。
龍局長頭頂罩著一團陰云,臉色暗淡下來,這么說,我還得先找人寫好劇本才行了。
常導說,是的。搞電影的一定要找本子,根據本子找演員,再找投資商。本子不好,基本就沒戲。
告別常導出來,龍文打開微信,在幾個群發(fā)了一條信息:萬能的朋友圈,求推薦靠譜的編劇。并轉發(fā)到自己的朋友圈。
九
中郎張俊達的人馬正在穿越茫茫的戈壁。
西漢時期,西域已設立官道,西出玉門關,陸上絲綢之路大道通驛,前面的路都不是問題。因而張俊達一行順利抵達西域。但真正到了西域,一方面匈奴滋擾,另一方面張俊達帶有重要物資,不便在大路直行。偏將劉度便選擇與絲綢之路并行的小道,說是小道,有時并沒有路。好在西域地勢平坦,總能找出一條路來。
但在茫茫戈壁,沒有一座山,沒有一棵樹,劉度迷失了方向。
早上啟程時,張俊達吩咐向著太陽相反的方向,也就是西邊走。走到正午時分,太陽被戈壁上空的云層遮住了。很巧的是,路上發(fā)現(xiàn)一棵大榆樹和一小片沼澤。
一隊人馬就地休息分糧埋鍋做飯。大榆樹結滿了榆錢,有幾個兵士爬上榆樹,歡快地采摘榆錢,往大家的叼斗里塞。兵士們難得吃到綠色,吃得甚歡。飯后大家沿著原來的方向繼續(xù)前行。
走了兩個時辰,劉度又發(fā)現(xiàn)一棵大榆樹。正自高興,忽然覺得這棵樹那么眼熟,策馬上前一看就傻了眼,中午做飯燒了半截的紅柳枯枝還在,看來又繞回來了。
情況不對,他馬上報告給張大人。
張俊達:不是叫你看著太陽走嗎?正午過了就向著太陽走。
大人,天上云厚,太陽被擋住了。劉度有點委屈。
張俊達掀開珠簾,探出頭往天上看了看。然后從座位旁邊摸出一張粗糙的羊皮地圖,仔細查閱。這張圖是張騫通西域回來手繪的西域諸國圖,比例顯得有些別扭。
看了一會,他又在一旁的羊皮箱子里取出勺形的司南,放在案上轉。正要停下來的時候,一匹馬嘶鳴,勺子差點滑落。
一陣風吹過,大榆樹葉沙沙響。這里是戈壁的邊緣,越往里走,就越難看到大樹了。劉度知道,柳中城到金滿城,會穿過一片很長的戈壁灘,那是一大片無人無煙地帶,也是匈奴散兵游勇出沒、異常兇險的地帶。而他們,才剛剛開始。
劉度忽然有了主意,傳令軍士爬上榆樹折枝,每人帶了一小捆在身上。
一個小兵在樹丫上悄悄問:將軍要這些樹枝干啥?另一兵士:難道晚上燒柴烤肉?看把你美的。
張大人的司南終于晃晃悠悠地停下來。他順著勺柄的方向自語道:這邊正南,那這邊……這邊是西了。又探出腦袋瞇著眼看看天邊:劉將軍,順著這個方位,啟程。
劉度遠遠地諾。所有人聽令,每千步插一樹枝為記。
馬隊于是重新整隊出發(fā)。
十
金滿城的夜,松明把全城照得亮如白晝。各路人馬在來回忙碌,籠罩著一股緊張的氣氛。
耿恭在范羌的陪護下查看箭垛口和防御設施。
虜子來了兩萬精兵,金滿城守軍不足兩千,加之車師將士五千人,我們以數(shù)千之眾抵御兩萬外敵,將軍有何良策?范羌小心翼翼地問耿恭。
車師那五千人能湊數(shù)嗎?去年我們漢軍還沒到城下,他們就投降了。只是都護和朝廷援兵還沒到的話,我們只能以守為主,傳令各部加強城防。
號兵應令,作揖而去。
城頭松明在夜風下舞動,黑煙彌漫天空。
十一
天近黃昏,一輪碩大的夕陽掛在西邊。
中郎張俊達的隊伍正在戈壁穿行。但是正午的余熱沒有完全退去,偏將劉度臉龐的汗水映照在夕陽下,反射出紅色耀眼的光芒。
這是一個三十出頭的漢子。說是姓劉,當朝的國姓。但他的祖上,和高祖劉邦并不是一脈。雖然東漢劉秀也和高祖沒有關系,但人家借著劉姓的名義從王莽手里奪回漢家政權。劉度的先祖,先祖的先祖,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劉度性子耿直忠誠,在張俊達的家軍中出類拔萃,加上姓了國姓的關系,深得張中郎的信任,拜為偏將,并以貼身丫鬟許配。劉度中年得子,娘倆均留在京城。
這次張中郎受命往西域送詔,特地點將劉度率親兵十余人陪護。太尉府也調撥十余將士,將一車毒液發(fā)往西域。我遍查史料,如此重要國書和軍需,為何只有二十余人護送?大概路途遙遠,生活物料難以配送,或者,漢帝更替無暇顧及吧。
當時,漢軍在西域節(jié)節(jié)勝利,匈奴被有效遏制。漢庭設立有西域、安西、北庭都護府,取得對西域的實際控制權。從后面發(fā)生的戰(zhàn)斗來看,漢庭在信息閉塞的條件下,實際上對西域形勢產生了誤判。
忽然,劉度在遠處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奇怪的黑點。他停下戰(zhàn)馬,令倆先兵驅馬查看。
先兵疾馳而去,在黑點旁翻身下馬。其中一人朝劉度揮手示意靠近。
劉度策馬上前,發(fā)現(xiàn)地上側臥著一個皮膚黝黑鼻梁高聳的黑衣男子,他的右臉頰有道猙獰的刀疤,地上、身上是濃黑的血。
那人手里握一把胡人的彎刀,不遠處的岌岌草叢里,有三只被劈死的野狼。
是個虜子!他頓時警惕起來,環(huán)顧四周,沒發(fā)現(xiàn)其他痕跡。他屈身探了探那人的鼻孔,尚有一絲氣息。推了推那人卻無反應。
中郎張俊達已經下車走到跟前。劉度抬頭:大人,是個匈奴兵,在這里遇到了狼群。這人還活著,補上一刀嗎?
張俊達探身試試那人的鼻息,說:取點水來,漢軍仁義之師,不殺落難之人。
兵士取水給那人喂上。半晌,那人睜開眼,看到張俊達,一怔,握緊彎刀。劉度箭步上前踩住刀柄,一把奪下。
張俊達示意別慌,問:你是何人?
那人喊著胡語,沒人能聽懂??磥砣瞬]有殺他的意思,緩緩地坐起身來。
劉度:要不綁了他,帶給西域都護處理?
張俊達搖搖頭,他的話我們聽不懂,帶著也是個累贅,還是讓他走吧。說著,叫兵士牽來一匹馬,與劉度一道攙扶著那人上馬。
刀疤臉匈奴兵感激地看了張俊達一眼,雙腿一夾,策馬向北疾去,瞬間消失在茫茫大漠。
大人,我們這是放虎歸山?。⒍蕊@得很沮喪。
張俊達搖了搖頭:高祖以來,滿朝文武,尊崇仁義??v是北敵,如此情形,老夫怎能下得了手啊!
劉度飛身上馬:啟程!
一個兵士深深插下榆樹枝,跨馬跟上隊伍。
余暉萬道,他們走進了夕陽里。
十二
云雨欲來。
溫云榮,男,漢族,1972年2月生于福建省上杭縣。曾任記者、編輯,在香港中聯(lián)辦工作6年。在《兒童文學》《回族文學》等報刊發(fā)表作品。福建省援疆干部,現(xiàn)任新疆昌吉州黨委宣傳部副部長。新疆昌吉州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