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易于嘗為益昌令a,縣距刺史治所四十里,城嘉陵江南b。刺史崔樸,嘗乘春自上游多從賓客歌酒,泛舟東下,直出益昌旁。至則索民挽舟,易于即腰笏引舟上下c。刺史驚問狀,易于曰:“方春,百姓不耕即蠶,隙不可奪。易于為屬令,當(dāng)其無事,可以充役?!贝淌放c賓客跳出舟,偕騎還去。
益昌民多即山樹茶,利私自入。會鹽鐵官奏重榷管d,詔下所在不得為百姓匿。易于視詔曰:“益昌不征茶,百姓尚不可活,矧厚其賦以毒民乎!”命吏劃去。吏爭曰:“天子詔所在不得為百姓匿,今劃去,罪愈重,吏止死,明府公免竄海裔耶e?”易于曰:“吾寧愛一身以毒一邑民乎?亦不使罪蔓爾曹?!奔醋钥v火焚之。觀察使聞其狀,以易于挺身為民,卒不加劾。
邑民死喪,子弱業(yè)破,不能具葬者,易于輒出俸錢,使吏為辦。百姓入常賦,有垂白僂杖者,易于必召坐與食,問政得失。庭有競民,易于皆親自與語,為指白枉直。罪小者勸,大者杖。悉立遣之,不以付吏。治益昌三年,獄無系民,民不知役。改綿州羅江令f,其治視益昌。是時故相國裴公刺史綿州g,獨能嘉易于治。嘗從觀其政,導(dǎo)從不過三人,其全易于廉約如是h。
會昌五年i,樵道出益昌,民有能言何易于治狀者。且曰:“天子設(shè)上下考以勉吏j,而易于考止中上。何哉?”樵曰:“易于督賦如何?”曰:“止請常期,不欲緊繩百姓,使賤出粟帛?!薄岸揭廴绾??”曰:“度支費不足,遂出俸錢,冀優(yōu)貧民?!薄梆伣o往來權(quán)勢如何?”曰:“傳符外一無所與?!薄扒鼙I如何?”曰:“無盜?!遍栽唬骸坝嗑娱L安,歲聞給事中??迹瑒t曰某人為某縣,得上下考,某人由上下考得某官。問其政,則曰某人能督賦,先期而畢。某人能督役,省度支費。某人當(dāng)?shù)溃艿猛鶃磉_(dá)官為好言。某人能擒若干盜,反若干盜??h令得上下考者如此?!币孛癫粚Γθ?。
樵以為當(dāng)世在上位者,皆知求才為切。至于緩急補吏,則曰吾患無以共治。膺命舉賢,則曰吾患無以塞詔。及其有之,知者何人哉!繼而言之,使何易于不有得于生,必有得于死者,有史官在。
(《全唐文》卷七九五)
a 何易于:唐文宗太和年間(826—836)任益昌(今四川廣元南)縣令,為官清正廉潔、勤政愛民。
b 嘉陵江:長江上游支流,因流經(jīng)陜西鳳縣東北嘉陵谷而得名。
c 笏:古代官員上朝時所執(zhí)的狹長板子,上可記事。
d 榷管:專營、專賣的管理。
e 竄海裔:放逐到荒遠(yuǎn)的海邊。
f 綿州羅江:今四川綿陽一帶。
g 裴公:指裴度(765—839),唐代中期杰出的政治家、文學(xué)家,官至宰相。以功封晉國公,世稱“裴晉公”。作者寫這篇文章時,裴度已經(jīng)去世,故稱“故相國裴公”。
h 全:或應(yīng)為“察”字之訛。
i 會昌:唐武宗的年號,時間從841年—846年。會昌五年是845年。
j 上下考:唐朝吏部設(shè)立考核文武百官功過的制度,分上、中、下三等,每等又分上、中、下三級,品德政績最高為“上上”,最差為“下下”。
何易于曾任益昌縣令??h城距州刺史駐地四十里,建在嘉陵江南岸。刺史崔樸曾趁春光從嘉陵江上游帶著許多賓客游玩,他們歌舞飲酒,坐船東下,徑直來到益昌城旁。他們到了這里就索求民夫拉纖,何易于把笏插在腰間,拉著船跑上跑下。刺史崔樸驚異地問他為何要這樣做,何易于說:“此時正是春天,百姓不是種田便是養(yǎng)蠶,一點時間也不能侵奪。我是您手下的縣令,正值無事,可以充當(dāng)勞役?!贝淌放c賓客下了船,一起騎馬回去了。
益昌百姓大多靠著山種茶樹,得利歸己。恰好鹽鐵官上奏皇帝請求重視專賣管理,詔書命令各地不準(zhǔn)為百姓隱瞞。何易于看了詔書后說:“益昌不征茶稅,百姓還活不下去呢,何況增加賦稅損害人民呢!”他命令小吏毀掉詔令。小吏爭辯說:“天子下詔各地不準(zhǔn)為百姓隱瞞,現(xiàn)在毀掉,罪行愈加深重。小吏僅得一死,何公您難道能免除被流放到荒遠(yuǎn)的海邊嗎?”何易于說:“我難道要以保全自身的方式來損害一方百姓嗎?我不會使禍患延及你們的。”隨即親自用火燒掉詔書。觀察使聽說這件事后,認(rèn)為何易于是為百姓著想,最終沒有彈劾他。
縣里百姓死亡,子孫不強、家業(yè)破敗不能下葬的,何易于就拿出薪金,派小吏代為辦理。百姓按規(guī)定繳納賦稅的和因年老而拄拐杖的,何易于一定要招呼他們坐下并給飲食,并詢問政事得失。公堂有打官司的人,何易于都親自與之交談,為他們明辨是非。罪輕的進(jìn)行勸導(dǎo),罪重的給予杖罰,都立即處置,不交送給小吏處理。何易于治理益昌三年,監(jiān)獄里沒有被關(guān)押的人,百姓不知道有勞役。后來改任綿州羅江縣令后,其治理方法和在益昌一樣。當(dāng)時,宰相裴度鎮(zhèn)守綿州,唯獨贊許何易于。他曾考察何易于的為政方式,但見隨從不過三個人,因而得知何易于是如此清廉儉約。
會昌五年,我孫樵路過益昌,百姓還能夠說出何易于治理地方的情況。他們問:“皇帝設(shè)立考核制度來勸勉官吏,而何易于考核后僅評為中上等,這是為什么?”我說:“何易于督促賦稅怎樣?”答曰:“請求上級寬容限期,不想加緊勒索百姓,不想讓百姓低價賣出糧食和絲綢?!薄氨O(jiān)督勞役怎樣?”答曰:“國家財政撥款不夠,他就拿出自己的薪金,希望優(yōu)待貧苦百姓?!薄皩^往的權(quán)貴是否送禮?”答曰:“除了憑證外,什么東西都不給?!薄白侥脧姳I怎樣?”答曰:“沒有強盜?!蔽艺f:“我住在長安,每年聽到給事中考核官員的好壞,說某人任某縣令,評為上下等,通過考核升了官。問他的政績,就說某人能督促繳納賦稅,甚至能提前完成;某人能監(jiān)督服勞役,節(jié)省經(jīng)費;某人處在要道,能夠使來往的顯要官員為他說好話;某人能捉拿強盜若干。能得到上下等的縣令就是這樣。”縣民們聽后什么也沒說,笑著離開了。
我孫樵認(rèn)為,當(dāng)今身居高位的人,都知道訪求人才是最為迫切之事。到了急需補充官吏時,就說我發(fā)愁沒有人與我治理政事。受皇帝命令推薦賢才時,就說我發(fā)愁拿什么來搪塞詔命。等到有人才時,又有誰能了解和賞識人才呢?接下來說,即使何易于生前得不到名利,也必然會在死后留名的,因為有史官??!
孫樵,字可之,晚唐著名文學(xué)家。唐宣宗大中時登進(jìn)士第,官至中書舍人。黃巢軍入長安,他隨僖宗出奔,授職方郎中。孫樵工散文,尚新奇,有《孫可之集》傳世。
《書何易于》是一篇傳記體散文,帶有一定的諷刺性。此文在刻畫一位廉潔剛正、不畏權(quán)勢、體恤民情的縣官形象的同時,也揭露和諷刺了晚唐社會的黑暗與官場的腐敗,無論敘還是議,都飽含作者的怨憤和不平。
親自拉纖、毀掉詔書、扶弱濟貧,何易于的這些舉措都是為了一方百姓的平安,因而受到百姓的交口稱贊。然而,這樣一個清正廉潔、愛民如子的父母官,在考績時卻只得中上,而那些迎合上司、欺壓百姓、只顧自己升官發(fā)財?shù)牡胤焦伲瑓s能被評為上等,得到升遷。兩相對比,晚唐時期吏治的腐敗、官場風(fēng)氣的污濁,便真實地展現(xiàn)在了讀者面前,這也成為唐朝滅亡的主要原因。
全文至此本可以結(jié)束,但作者還要“繼而言之”,說何易于生前雖不被朝廷賞識,但他死后一定會美名流傳。有此一筆,盡顯作者對何易于的敬慕之情,也使讀者在不平之余有所深思。(海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