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湯禹成
身著統(tǒng)一淺藍色工服、戴頭巾、騎單車去上班的三洋女工成為蛇口的一個時代映像——當時的三洋是工人最多的企業(yè),鼎盛時期在職員工約有六千人。
南方周末記者 湯禹成
發(fā)自深圳
南方周末實習生 任淼琳
老蛇口人林小靜最近搜集到一件寶貝。
那是段歷史視頻,由三洋電機(蛇口)有限公司一名日本高管提供。視頻記錄下1980年代生機勃勃的蛇口工業(yè)區(qū),也是彼時中國的一個截面:百廢待興。
1985年,這個滿心好奇的日本人從蛇口碼頭甫一下船,便舉著攝像機一路拍攝。鏡頭里,碼頭開闊平坦,工業(yè)大道剛剛建成,兩旁樹木低矮,還未像如今這樣高大,碧濤中心已經落成,金融中心還在動工,三洋工廠整潔明亮,水灣頭的菜場里,市民熱鬧地買菜。
林小靜很喜歡這段視頻。1969年,6歲的林小靜跟著父母從深圳南頭搬到蛇口。長大以后,她第一份工作是在蛇口工業(yè)區(qū)當打字員,從事過保密員和機要員工作,余生在蛇口落地生根。
3年前,為迎接改革開放四十周年而設的蛇口改革開放博物館啟動展品征集,林小靜成了博物館愛心顧問。
2019年是蛇口工業(yè)區(qū)成立的第40年。這是招商局全資開發(fā)的中國第一個外向型經濟開發(fā)區(qū),率先引進外資和技術,常被認為是對外開放邁出的第一步。
蛇口曾經的年輕人大多已近暮年,回憶起那段日子,林小靜形容“充滿希望”。
既“封閉”又“開放”
1970年代末,深圳西南角的蛇口公社成為中央駐港企業(yè)招商局的青睞之地:濱海位置優(yōu)越,與香港新界的元朗和流浮山又隔水相望,水路距香港中心區(qū)約二十海里,陸路距深圳市30公里。
這也是時代對蛇口的青睞。尤其在1978年12月,十一屆三中全會作出實行改革開放的決策后,對外開放的進程在這里拉開序幕。
響應改革開放號召,駐港央企招商局開始在香港擴大經營范圍,以期增強與國際壟斷組織競爭的能力。但激烈的競爭、昂貴的地價、不菲的勞動力,都成為制約多元化經營的瓶頸。
招商局欲在廣東尋找地皮,蛇口被選中了。1979年1月最后一天,時任國務院副總理李先念贊成了這一設想:“現(xiàn)在就是要把香港和內地的優(yōu)勢結合起來,充分利用外資來搞建設?!?/p>
《袁庚傳》對當時的場景有更具體的描述:當(時任招商局常務副董事長)袁庚看見李先念用鉛筆在地圖上劃了30平方公里土地時,他囁嚅著,只要了南頭半島南端的蛇口,面積只有0.2平方公里。
公開資料顯示,經過前期測量,蛇口工業(yè)區(qū)最初的面積是2.14平方公里。林小靜是蛇口工業(yè)區(qū)最早一批員工之一。她記得,工業(yè)區(qū)建設指揮部最初只有十余位員工,借住在蛇口公社辦公樓,人員增多后,又征購下8棟蠔民房。
工業(yè)區(qū)是封閉的。人手一張的出入證是蛇口人的身份憑證。林小靜回憶道,“工業(yè)區(qū)的日常用品和建筑材料都是進口的,工業(yè)區(qū)內的東西是免稅的,所以進出都需檢查,設有兩道關口。”
但它又是真正開放的。廠房次第建起,港資企業(yè)、中外合資企業(yè)蜂擁而至,它們在土地、勞工、房屋、工商管理、稅制等方面,享受著內地沒有的優(yōu)勢,“到處都在施工”,道路越修越寬。
一份完成于1981年的調查報告顯示,截至1981年8月,蛇口工業(yè)區(qū)吸收投資達五億多港元,兩年內有5家工廠可以投產。工業(yè)區(qū)1981年的各項收入預計可達2500萬港元以上。到1981年7月,蛇口基本實現(xiàn)“五通一平”,即通水、通電、通公路、通航、通電訊及平整土地,距一期基礎工程動工僅過去兩年。
荒灘禿嶺上長出一個嶄新的特區(qū),并秩序井然地開始運轉。
嶄新的觀念、制度和經濟關系
招商局充分發(fā)揮了國家賦予的自主權,前述報告中的幾個故事足以說明這一點。
按合同規(guī)定,第一期碼頭工程必須在1980年2月底竣工,但施工進度一度被木材、鋼材短缺所阻滯。按往常慣例,承建單位大可心安理得,而經濟合同的效力迫使著承建單位積極解決困難,確保工程進度。工業(yè)區(qū)開發(fā)期間,指揮部同各承建單位間建立起一種完全的經濟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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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配制度上,承建碼頭工程的交通部四局二處,在車隊工人中推行定額勞動、超產獎勵的制度。實行這一制度后,生產效率得以提升,運輸量普遍由每天三十多車次增到102車次。
這在當時的中國并不常見。工資制度、住房制度、用人制度,都是嶄新的,觀念也是。競爭、效率、時間、市場、契約等觀念在蛇口落地。
工廠帶來了人,尤其是年輕人。
年輕人白天努力做工,晚上結伴上夜校。一到傍晚,夜校門口便密密麻麻停著自行車。“學會計,學英語,像海綿一樣汲取新知。”林小靜回憶。
她在培訓班上認識了翁純賢,后者是1982年入駐蛇口的凱達玩具廠招收的第一批女工。
翁純賢是在抵達凱達廠的瞬間決定留下的。她從未見過這樣明亮的燈光,綠色的地板上看不到半點灰塵。自然更未預見之后的情況——先進的管理制度,優(yōu)渥的工資,豐富的物資,還能邊工作邊玩洋娃娃?!拔镔Y匱乏的年代,肉都吃不上,更別提玩具這些‘奢侈品了?!蔽碳冑t說。
更多知名企業(yè)來了。1983年,日本的三洋電機成為工業(yè)區(qū)首家日資企業(yè)。也在那年,蛇口工業(yè)區(qū)管委會成立,這個嶄新的機構替代原先的建設指揮部,履行管理工業(yè)區(qū)的職責。
三洋公司有日企特有的管理方法和培訓體系?!肮緯l(fā)加班補貼和全勤獎,年輕人每天早上八點準時從公寓來車間工作,無論刮風下雨,一秒也不能遲到?!比箅姍C第一批技術人員湯禮欽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工人多為女工。身著統(tǒng)一淺藍色工服、戴頭巾、騎單車去上班的三洋女工成為蛇口的一個時代映像——當時的三洋是工人最多的企業(yè),鼎盛時期在職員工約有六千人。
1984年1月26日,鄧小平視察蛇口時,看到了蛇口的一塊標語牌——“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后在一次講話中肯定了這一觀念。
這意味著該觀念在中央層面被認可。此前,由于事關“姓社姓資”的路線之爭,這塊標語反復被挑戰(zhàn),歷經了拆除和重豎。
1984年確是一個加速的轉折點。前一年底,蛇口和深圳的四權之爭驚動中央,1984年7月,廣東省委省政府下發(fā)31號文件,對爭議問題做了明確規(guī)定。
這份文件帶來的直接影響是,蛇口管理局成立,企業(yè)成立審批權下放至蛇口,效率明顯提升。1984年后5年,區(qū)內工廠從八九十家增至四百余家。
直至1990年9月,蛇口管理局被撤銷,南山區(qū)政府掛牌成立。兩年多后,75歲的袁庚離休,蛇口工業(yè)區(qū)的自治管理權收歸深圳。
“將蛇口建設成 最適合人類 居住的地方”
轉變是逐漸發(fā)生的。1990年代后期,工廠開始外遷,工人漸少,工業(yè)式微,外貿、金融、科技等企業(yè)涌入。
老廠房大多有同樣的命運。原三洋塑料廠廠長羅沛在回憶錄中概括了工廠和蛇口相互的關系:“合同還未滿,蛇口的生存環(huán)境已經不適合三洋的發(fā)展,工業(yè)也不適合蛇口的胃口,和其他的廠家一樣,遷出是必然的?!?/p>
當初的工人很多在日后成為其他公司管理層,或是自己創(chuàng)業(yè)。“當時只要是在三洋公司做過,拿著工作證到其他公司應聘,不用考試,直接上崗?!睖Y欽回憶道。
蛇口工業(yè)區(qū)就這樣在許多個體身上留下痕跡。
2006年,湯禮欽離開蛇口,到了東莞,先后和新加坡、中國香港的企業(yè)家合作經商,又回到蛇口經營自己的旅游公司。翁純賢從三洋調往南玻,后因能力出眾,受邀至其他公司負責銷售。
21世紀初期的蛇口經歷了一輪產業(yè)和人員換血。
如今的文化創(chuàng)意產業(yè)園南海意庫,前身便是建于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工業(yè)廠房。建筑外墻“SANYO”的紅色字母仍然醒目,這是三洋留下的標識,代表蛇口一段抹不去的過往。
2010年時,招商局宣布投資600億元再造新蛇口。
在升級后的新蛇口,舊日的“開放”留下了很深的痕跡——這里是深圳最多外國人聚居的地方,店鋪招牌、地下車庫前的英語標注醒目細致。經過改造的老廠房和辦公樓,從低端制造業(yè)基地搖身變?yōu)楫a業(yè)創(chuàng)意園區(qū)。
不過精致的街道上、商場里,人并不多,不復昔日“勞動密集”年代的熙熙攘攘。
2015年4月,中國(廣東)自由貿易試驗區(qū)掛牌成立,隨后前海蛇口自貿片區(qū)掛牌。前海管理局提供的數據顯示,2019年上半年,前海蛇口自貿片區(qū)注冊企業(yè)實現(xiàn)增加值增長19.3%;實現(xiàn)稅收收入同比增長23.7%;完成全社會固定資產投資增長23.2%;實際利用外資25.33億美元,增長12.1%,占全市58.5%、全省20.7%、全國3.7%。
即便在新蛇口,林小靜仍能清晰描述,這兒原來是一條河流,那兒是一片木麻黃樹林防風帶,再過去就是汪洋大海。新收獲的視頻資料又喚起了林小靜的記憶。她說起年輕時,每個蛇口的年輕人都被袁庚的那句愿景所鼓舞:“將蛇口建設成最適合人類居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