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威

今天談青年，主要所指是90后和00后。

2019年，最年輕的90后和最“老”的00后，都已經(jīng)成人。80后以及更年長的世代，目前依然掌控著社會，但社會已經(jīng)掙扎著想要出逃，去接受新的主人。

80后曾被稱為“垮掉的一代”，因為這一代有很多獨生子女，在孩童時代出現(xiàn)了許多“小皇帝”。顯然，他們沒有垮掉，還支撐起了中國真正的國際化時代（以2001年“入世”為界）。

此后的世代，沒有再被貼上悲觀的標簽。似乎進入21世紀之后，九斤老太“一代不如一代”的聲音就消失了。除了標簽總是被事實證偽之外，另一個重要原因是，世界進入了技術快速更新迭代的新階段，上一代已經(jīng)喪失了挑剔下一代的底氣和能力。

當代世界天然地屬于青年。整體地看，他們的成長，不但不再依賴上一代的設計與掌控，相反，往往正是不理會上一代的設計與掌控的結果。

梭羅說年齡和經(jīng)驗不足以帶來任何優(yōu)勢，這在今天的技術進化環(huán)境下尤其體現(xiàn)著真理性。“那些老年人告訴你辦不到的事情，你不妨來嘗試著做一下，最后發(fā)現(xiàn)其實你能做得到?！?/p>

唯一的問題在于：今天的青年，要如何親近土地，親近生產(chǎn)，親近生活，親近人間？

全新的世代

今天，一個人確實可以遠離土地、生產(chǎn)、生活、人間而存在。換句話說，人們可以“脫離生活而生活”。

原因很簡答，去一個遼闊的北美農(nóng)場看看，幾個農(nóng)業(yè)工人的勞作，就可以提供數(shù)以千計的人一年的糧食。而在中國，20世紀70年代的農(nóng)業(yè)技術突破，以及80年代的農(nóng)業(yè)體制活力釋放，同樣帶來了一個農(nóng)民養(yǎng)活許多城市人的結果。

生產(chǎn)力還在不斷提升，越來越多的人得以擺脫物質生產(chǎn)過程。

因此，話語的權柄開始易手?！八捏w不勤五谷不分”不再有任何道德負擔。相反，全新的時代條件重建了分配金字塔，農(nóng)民和工人掉入底端，而離物質生產(chǎn)越遠的人群，收入水平越高。

今天的青年，是過去從未出現(xiàn)過的世代，因為今天的豐足狀態(tài)在人類歷史上從未出現(xiàn)過。他們是在知識上、技術上強大的，又是在實踐上、感性上空乏的。

因為生存更容易了，所以責任也就從身上剝落。這里說的責任，是指基于特定社會條件，個人必須對家庭其他成員承擔的義務，進而由此形成責任意識，擴及更大的社會范圍。倘若社會條件喪失，義務不再必要，那么責任就自然剝落，因而，責任剝落算不上一種批判，只是一種現(xiàn)狀描述。

一部分80后，以及70后、60后等更早的世代里的絕大部分人，孩童時期還處在匱乏時代，他們有擔當一部分家庭工作的義務，未到學齡的孩子就要去放牛、插秧、采桑葉、打豬草或者從事其他能創(chuàng)造經(jīng)濟收益的活動。就算在當下，云南的孩子要去撿松茸，西藏的孩子要去挖蟲草，貴州的孩子要去收煙葉，仍不鮮見。

這就是他們的義務，也是人生責任意識的實踐起源。不過，今天大部分的青年是沒有經(jīng)過這樣的責任啟蒙的，甚至在城市社會的觀感當中，讓孩子從事勞動幾乎是一種不人道的行為?，F(xiàn)實里沒有匱乏，更沒有饑餓與寒冷，責任自然剝落。

匱乏狀態(tài)，意味著人和自然、社會的劇烈對抗，因此是人認知自然和社會的最有效率的實戰(zhàn)訓練。這個過程會讓個體與外部之間產(chǎn)生對流，建立紐帶。

作為一個80后，偶爾會與90后的青年們談起各自的孩童時代，彼此似乎分處兩個星球。我對許多動物、植物如數(shù)家珍，對山川、土壤有親密的肌膚接觸，對許多糧食、蔬果有技術性的了解，對生與死有一種深入情境的體驗。而他們，對此幾乎一無所知，甚至目瞪口呆。

不是自認優(yōu)越，相反，這種所謂“經(jīng)驗優(yōu)勢”在今天幾乎毫無意義，僅僅是“有趣”而已。這是他們成長的“機會成本”，不過是少了點來自舊日子的趣味性。而他們比我們更了解世界、異域、科技、風尚，這些反而是對現(xiàn)代生存真正有用的稟賦。

這種早期人生經(jīng)驗的錯位，事實上正代表著權威的幻滅。當下的世界，新的，就是權威的。

最能說明這種快速的權柄交接的，就是當下的通用技術。新一代的芯片一旦誕生，上一代就變成了古董。集成電路領域的“摩爾定律”告訴人們，最多兩年，核心的技術就要過時。誰的適應能力強，誰就是下一個權威。

在通用技術基礎上衍生了各種產(chǎn)業(yè)、產(chǎn)品和商業(yè)模式，人們在其中創(chuàng)業(yè)、工作、娛樂、惡搞、休閑、旁觀、說教、沉迷，甚至成為“水軍”……共同點是，都可以獲得收益，都能夠維生。

除了犯罪，似乎再也不存在“墮落”這種東西。

人的生存方式，是可以單純從知識到知識，從技術到技術的。很多人每天見不到太陽，不知道天氣，沒去過菜市場，不關心他人，不了解生活的供給是由許多不同身份的人用喜怒哀樂來構造的，也無法見識魚兒躍出湖面的瞬間之美……

而年長的人們已經(jīng)無力置喙，柴米油鹽以及其中關聯(lián)著的生動場景、煙火的味道，都失去了價值。被煙火嗆下來或被困境壓榨出來的眼淚，被溫暖烘托或被善意催生的笑容，都讓人無動于衷。

今天的青年，是過去從未出現(xiàn)過的世代，因為今天的豐足狀態(tài)在人類歷史上從未出現(xiàn)過。他們是在知識上、技術上強大的，又是在實踐上、感性上空乏的。

在社會動力依舊充沛的背景下，他們有光明的未來，但只有非常局部性的人生。

小范圍激動

局部性的人生，意味著文化的分化越來越快速。

主要有兩種分化途徑：圈子的，和意識形態(tài)的。

各種“圈”層出不窮。

于是出現(xiàn)了一個調侃性的詞語，叫作“貴圈”?！叭Α钡慕?，并非源自日常接觸，而是通過網(wǎng)絡聯(lián)結。今天的網(wǎng)絡聰明得讓人心生忌憚，因為但凡網(wǎng)絡性的活動，總會留下痕跡，而痕跡為商業(yè)提供了依據(jù)，有心人就會以極快的速度發(fā)明某種算法或者虛擬空間，把留下同類痕跡的人聯(lián)系起來。

帝吧、飯圈是其中的典型代表。各種圈子很多，娃娃、手辦、cosplay、漢服、追星、音樂、嘻哈、科學、游戲，甚至戀物、性取向……不可窮舉。

這意味著，社會文化以裂變的方式分化為無數(shù)的亞文化。社會在“個體原子化”的同時，還高速進行著“群體分子化”—素未謀面的人（個體作為原子存在）因為某種共同取向而結成一個個有嚴格邊界的團體（分子）。這正是生產(chǎn)力發(fā)展的結果—在匱乏時代，亞文化的種類是有限的，而今天是無限的。

此其一。

其二，意識形態(tài)的社會整合能力空前增強。

冷戰(zhàn)結束后，人們以為意識形態(tài)分立會逐漸退化，亨廷頓的文明沖突論正是建立在這一預估的基礎上。然而，事實似乎正好相反，國家、族群的對立，基于政治利益的不同社會之交的怨恨與仇視，這幾年正在不斷加深。

社會在“個體原子化”的同時，還高速進行著“群體分子化”—素未謀面的人（個體作為原子存在）因為某種共同取向而結成一個個有嚴格邊界的團體（分子）。

而這種情況之所以發(fā)生，與兩個條件有關，一是技術讓情緒更容易傳播和貫徹，二是新的世代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匱乏、混亂與戰(zhàn)爭，在他們的世界里，“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因此對現(xiàn)有的生活缺乏珍視。對抗，反而為現(xiàn)有生活帶來了難得的刺激。

相當一部分年輕人對現(xiàn)實世界的了解，來自形形色色的信息分發(fā)平臺和各種自媒體，而生產(chǎn)這些信息的人，又有相當部分本身就對真實的世界知之甚少，充滿著情緒、偏見、謊言和臆想，還有商業(yè)利益驅動之下的虛構。當今社會，不論國籍，人們的精神世界，多數(shù)情況下就是如此建構的。

我們分析了文化分化的兩種途徑，接下來把它們綜合一下。

亞文化越來越多。亞文化意味著什么呢？意味著身在其中的人很容易被“熱血召喚”。人在心理上總是需要被統(tǒng)治—逃避自由，當沒有直接的統(tǒng)治實體出現(xiàn)在日常當中時，身處某種亞文化就意味著一種臣服。放眼社會，口沫橫飛的爭執(zhí)、隔空叫囂的罵戰(zhàn)，究其原因，都脫離不了分屬不同亞文化這一事實。

意識形態(tài)整合力越來越強。意識形態(tài)是基于有限經(jīng)驗的共同價值，也就是說，它注定是無法共享的。比如中國的百年屈辱，是大英帝國不可能感同身受的。世界來到一個紅利共享正在結束的時代，意識形態(tài)又重新成為一種堅固的壁壘。糟糕的是，對于世界各國的新世代青年人而言，意識形態(tài)不是經(jīng)驗的，甚至不是邏輯的，而是“接盤”的、強塞的。

簡單點說，就是盲目的。這不意味著意識形態(tài)是沒有基礎的。對歷史的把握，可以讓人們有理有據(jù)地認同流行的意識形態(tài)，但把握歷史的人非常稀少。

熱血容易喚起，經(jīng)驗無法灌輸。所以青年人的行為，經(jīng)常就會呈現(xiàn)為一種“空有熱血”的狀態(tài)。

這可以解釋香港，可以解釋臺灣，還可以解釋更多。

激烈的行為，在激烈者看來是不需要成本的，但在前輩建設者看來是成本巨大的。這就是實際經(jīng)驗的差異。

田野不遠

沒有誰有權利定義生活。

不同世代的人，對“生活是什么”有不同的答案。

即便人的一生都在虛擬化了的世界里空轉，即便自然的運行和社會的酷烈一直外在于自身，即便人們?yōu)橹畨褢鸭ち业男拍顏碜砸环N虛擬的建構，這樣的生活一樣是生活。

所以當下的青年身上沒有來自上一輩的標簽，基于現(xiàn)實的反思也不意味著批判。不過，青年應該努力回到實踐中去，這樣的期待在任何時代都不過時。

今天的中國不會再有全國性的上山下鄉(xiāng)、“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去了，人們也不可能再認同以行政命令左右一代人的命運。但這樣一種集體行動，它的哲學基礎仍然是正確的。

“我們的實踐證明：感覺到了的東西，我們不能立刻理解它，只有理解了的東西才更深刻地感覺它?！?/p>

“‘秀才不出門，全知天下事，在技術不發(fā)達的古代只是一句空話，在技術發(fā)達的現(xiàn)代雖然可以實現(xiàn)這句話，然而真正的親知是天下實踐著的人，那些人在他們的實踐中間取得了‘知，經(jīng)過文字和技術的傳達而到達于‘秀才之手，秀才乃能間接地‘知天下事?！?blockquote>“我在暮色中見過紅赤的土地，晨光中見過晶瑩的露珠，霜天中見過閃耀的冰雪；我嗅到久旱后甘霖的氣息，我聽過風暴中的大西洋拍打康沃爾郡花崗巖時那種驚濤裂岸的轟鳴?！?/blockquote>

“你要有知識，你就得參加變革現(xiàn)實的實踐。你要知道梨子的味道，你就得變革梨子，親口吃一吃?！?/p>

以上的表述，都引自毛澤東的《實踐論》。

上山下鄉(xiāng)時代還沒有走出匱乏，也就意味著，青年空有熱血、徒出大言的情形其實并不算嚴重。然而，理想從來不應該是空洞的，這是一切時代的共識。

盡管今天我們可以不事稼穡、不問炊事，可以通過汪洋恣肆的想象來在腦海中建構社會理想，但世界本身如何運轉，有它的客觀規(guī)律，“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氐綄嵺`，就是回到客觀規(guī)律。

田野不遠，就在身邊，每一種酸甜苦辣都是田野。

伯特蘭·羅素，是一位深沉博大的哲學家，一位屬于理念的殿堂的賢人。在他的論述中，最令人動容的是下面這一段：

“我行將就木時，不會有枉過此生之憾。我在暮色中見過紅赤的土地，晨光中見過晶瑩的露珠，霜天中見過閃耀的冰雪；我嗅到久旱后甘霖的氣息，我聽過風暴中的大西洋拍打康沃爾郡花崗巖時那種驚濤裂岸的轟鳴?！?/p>

醒來吧，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