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時秀
摘 要:作為著名書法家,褚遂良同時又是唐初繼魏征之后的重要諫臣。他們之間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魏曾把諫辭給褚看,他們有著在政府同一部門以及共同任事的經(jīng)歷,魏藏有褚的書法作品以及其外孫師從褚學(xué)書,他們的許多諫諍之事重合。褚遂良在諫諍品性、諫諍能力及思想主張方面和魏征有頗多相同之處,但褚在諫諍藝術(shù)和理論、個人性格及胸懷氣量方面又不及魏。
關(guān)鍵詞:褚遂良;魏征;諫臣;聯(lián)系及同異
中圖分類號:K2 ? 文獻標(biāo)志碼:A ? 文章編號:1002-2589(2019)08-0110-04
褚遂良作為唐朝乃至整個古代中國的一位著名人物,首先是以書法家的身份為人所知,他與歐陽詢、虞世南、薛稷并稱為“唐初四大書法家”。學(xué)界關(guān)于褚遂良的書法的研究著作和論文非常多,占褚遂良研究的絕大部分。其次關(guān)于褚遂良的品格的研究也較多,并且主要是與其“書品”相結(jié)合。其中《中國書法全集:褚遂良卷》[1]《中國書法家全集·褚遂良》[2]是兩本專門著作。此外,還有一篇關(guān)注到褚遂良民族關(guān)系思想的文章[3],一篇跟褚遂良有關(guān)的太宗朝經(jīng)濟政策的文章[4]。然而,應(yīng)該說褚遂良的第一身份并非是書法家,而是唐初繼魏征之后的重要諫臣。白壽彝主編的《中國通史》中有褚遂良的人物傳記,三目標(biāo)題分別是“貞觀諍臣”“受命托孤,反對廢后”“書品與書跡”,這種認識相當(dāng)正確[5]1414-1419??偟膩碚f,學(xué)界還沒有對作為諫臣的褚遂良的專門研究,關(guān)于褚遂良與魏征的聯(lián)系與對比研究也暫時闕如。
本文試圖在借鑒學(xué)界已有的研究成果的基礎(chǔ)上,更進一步考察作為諫臣的褚遂良及其歷史活動,并且重在展現(xiàn)他與魏征的關(guān)系。事物之間的“關(guān)系”從理論上說應(yīng)當(dāng)包含兩層意思,一是“聯(lián)系”關(guān)系,即事物與事物通過某種介質(zhì)存在各種各樣的直接或間接的聯(lián)系;二是“對比”關(guān)系,即當(dāng)事物與事物之間沒有明確的聯(lián)系時,尋找它們之間的“同”與“異”。
一、從魏征把諫辭私示褚遂良說起
眾所周知,魏征是唐太宗朝最著名的諫臣,亦被視為人臣敢于諫諍、善于諫諍的千古楷模。因此在太宗朝與他同時期以及后起的諫臣似乎隱沒在了他的光輝中,從而不被人們注意。在太宗統(tǒng)治后期及高宗統(tǒng)治時期,隨著魏征的逝世,褚遂良作為新一代的諫臣走上了政治舞臺的中央,然而這又跟魏征有著莫大的關(guān)系。
首先我們從太宗朝關(guān)于魏征的一件公案說起。魏征逝世后,唐太宗非常悲痛和惋惜,認為自己失去了“可以知得失”的一面鏡子。在魏征彌留之際,太宗親自許諾將會把自己的女兒衡山公主嫁給魏征的長子魏叔玉,魏征死后太宗又親自為魏征撰碑。然而,后來太宗罷除了許下的婚約,推倒了撰寫的墓碑。原因是“初,魏征嘗薦正倫及侯君集有宰相材,請以君集為仆射,且曰:‘國家安不忘危,不可無大將,諸衛(wèi)兵馬宜委君集專知。上以君集好夸誕,不用。及正倫以罪黜,君集謀反誅,上始疑征阿黨。”[6]6202而且,“征又自錄前后諫諍言辭往復(fù)以示史官起居郎褚遂良,太宗知之,愈不悅?!盵7]2562這兩個事件是否真實?應(yīng)該說指摘魏征與侯君集等是朋黨是不真實的,固不待辯;但魏征曾把諫辭私自給褚遂良看并不是無中生有。
褚遂良和魏征有過在同一個政府部門任職或共同任事的經(jīng)歷?!霸谄涓刚侮P(guān)系的影響下,始終得到唐太宗以及父友魏征、虞世南、長孫無忌等元老重臣的顧眷,尤其貞觀初年以貴胄子弟出任秘書省秘書郎之后,不獨在魏征(貞觀二年為秘書監(jiān))、虞世南(貞觀四年任秘書少監(jiān),七年任秘書監(jiān))掌領(lǐng)下,執(zhí)掌省內(nèi)甲乙丙丁即經(jīng)史子集四部經(jīng)籍圖書……”[1]1-2則可知褚遂良初在秘書省時為魏征下屬?!杜f唐書》職官志“翰林院”一條記載,“武德、貞觀時,有溫大雅、魏征、李百藥、岑文本、許敬宗、褚遂良。”[7]1853則魏征與褚遂良都曾在翰林院供職?!缎绿茣匪囄闹尽岸?、張芝、張昶等書一千五百一十卷”一條下注:“太宗出御府金帛購天下古本,命魏征、虞世南、褚遂良定真?zhèn)巍盵8]1450-1451。褚遂良與魏征在太宗命令下一同整理書法作品。另外,褚遂良還與魏征一同參與編修《文思博要》《群書理要》兩部書[8]1562,[9]133。
同為唐初四大書法家的薛稷,是魏征的外孫,而薛稷的書法跟褚遂良又有著很大的淵源。薛稷“好古博雅,尤工隸書。自貞觀、永徽之際,虞世南、褚遂良時人宗其書跡,自后罕能繼者。稷外祖魏征家富圖籍,多有虞、褚舊跡,稷銳精模仿,筆態(tài)遒麗,當(dāng)時無及之者?!盵7]2591魏征藏有大量褚遂良的書法作品,把其諫辭給褚看,似乎是正常“交易”。薛稷早年應(yīng)該還直接受教于褚遂良,“書學(xué)褚公,尤尚綺麗,媚好膚肉,得師之半,可謂河南公之高足,甚為時所珍尚。”[10]214由此可想見褚家與魏家關(guān)系之密切。
不管雙方誰是主動方,魏征把諫辭私示褚遂良這一事件的目的應(yīng)當(dāng)是便于褚學(xué)習(xí)魏的諫諍技巧與方法,這可以從他們的許多諫諍之事重合中得到證明。
在諫諍唐太宗寵愛魏王李泰而逾制一事上,褚遂良與魏征共同行動。貞觀十六年(642)正月,諫議大夫褚遂良上疏反對魏王泰月給逾于太子,以為“圣人制禮,尊嫡卑庶,世子用物不會,與王者共之。庶子雖愛,不得逾嫡,所以塞嫌疑之漸,除禍亂之源也。若當(dāng)親者疏,當(dāng)尊者卑,則佞巧之奸,乘機而動矣。昔漢竇太后寵梁孝王,卒以憂死;宣帝寵淮陽憲王,亦幾至于敗。今魏王新出合,宜示以禮則,訓(xùn)以謙儉,乃為良器,此所謂‘圣人之教不肅而成者也。”緊接著,魏征又上書反對令泰徙居武德殿,以為:“陛下愛魏王,常欲使之安全,宜每抑其驕奢,不處嫌疑之地。今移居此殿,乃在東宮之西,海陵昔嘗居之,時人不以為可;雖時異事異,然亦恐魏王之心不敢安息也?!盵6]6174太宗對他們的意見都予采納。
再以魏征、褚遂良先后反對唐太宗以高昌為州、縣并駐兵鎮(zhèn)守一事為例說明二人在諫諍上之密切聯(lián)系。貞觀十四年(640)八月,大將侯君集攻滅了高昌,唐太宗“欲以為州縣”,魏征進諫說:“陛下初臨天下,高昌主先來朝謁,自后屢有商胡稱其遏絕貢獻,不禮大國,遂使王誅再加。若罪止文泰,斯亦可矣。未若因而撫之,而立其子,所謂伐罪吊人,威德被于遐外,為國之善者也。今若利其土壤,以為州縣,常須千余兵鎮(zhèn)守,數(shù)年一易,每往交替,死者十有三四,遣辦衣資,離別親戚,十年之后,隴右空虛,陛下終不得高昌撮谷尺布以助中國。所謂散有用而事無用,臣未見其可?!盵11]17但是太宗沒有聽從,九月便改高昌為州縣,并發(fā)兵鎮(zhèn)守。褚遂良還是上書反對,其理由和魏征幾乎相同,有些遣詞造句甚至也相似。一是建議“宜擇高昌可立者立之”,好處是“百蠻所以畏威慕德也”;二是派兵駐守弊病很大,“歲遣屯戍,行李萬里,去者資裝使自營辦,賣菽粟,傾機杼,道路死亡尚不計”;三是使隴右、河西地區(qū)負擔(dān)大增,“河西供役,飛米轉(zhuǎn)芻,十室九匱,五年未可復(fù)”,相反從高昌地區(qū)得不到任何好處,“豈得高昌一乘一卒及事乎?必發(fā)隴右、河西耳”;四是總結(jié)唐太宗的做法是“耗中華,事無用”[8]6222-6223。
因此我們可以說,魏征和褚遂良二人的聯(lián)系非常密切,魏把他的諫辭私示褚確有其事。然而問題是,唐太宗真的對這件事感到憤怒嗎?合理的情況是,太宗只是因懷疑魏征阿黨于后來造反的侯君集而遷怒到了魏把諫辭私示褚遂良這件事上。對于后一件事本身,唐太宗并不放在心上,也并沒有追究褚遂良。相反,魏征死后,褚遂良繼續(xù)得到唐太宗的信任和重用。魏征死于貞觀十七年(643)正月,貞觀十八年(644)九月,太宗提升褚遂良為黃門侍郎,參與朝政,成為宰相。貞觀二十三年(649),太宗臨死之前指定褚遂良與長孫無忌同為顧命大臣。
另一方面,唐朝并不像后來明清時期那樣深文周納、文網(wǎng)密織,魏征把諫辭私示褚遂良并不會使唐太宗耿耿于懷。顧炎武論歷朝歷代“秘書國史”時說“漢時天子所藏之書,皆令人臣得觀之……晉宋以下,此典不廢……唐則魏征、虞世南、岑文本、褚遂良、顏師古皆為秘書監(jiān)。‘選五品以上子孫工書者,手書繕寫,藏于內(nèi)庫……自洪武平元,所收多南宋以來舊本,藏之秘府,垂三百年無人得見……”[12]736-737明清以前朝廷的史館管理相對來說是很開放的。魏征的諫辭在唐太宗朝已經(jīng)大多存于史館,比如太宗看到魏征著名的《十漸不克終疏》后,就說:“方以所上疏,列為屏障,庶朝夕見之,兼錄付史官,使萬世知君臣之義。”[8]3897太宗自己已把魏征的諫辭付史官,則魏征把諫辭“以示史官起居郎褚遂良”情節(jié)并不嚴重。
二、作為諫臣的褚遂良與魏征的相同點
基于上文所述,我們認識到褚遂良與魏征有著緊密的、官方或私人的交往,褚的諫諍之道受到魏的極大影響。如果可以說諫諍是一門學(xué)問的話,那么褚遂良在這方面無疑向魏征學(xué)習(xí)了很多,魏也盡量給予褚以指導(dǎo)和幫助。唐太宗酷愛書法,尤其推崇王羲之的書法,虞世南去世不久,太宗對魏征說:“虞世南死后,無人可以論書?!庇谑俏赫鞅悴皇r機地推薦了褚遂良,說:“褚遂良下筆遒勁,甚得王逸少體。”唐太宗的反應(yīng)是“即日召令侍書”,褚遂良得以開始成為太宗的親信[7]2729。對于這件事,清朝人阮元看得很清楚,“此乃征知遂良忠直,可任大事,薦其人,非薦其書?!盵13]12確實,褚遂良在諫諍品性、諫諍能力、諫諍背后的思想主張等方面與魏征有頗多相似之處,不負魏征的期望。
(一)諫諍品性上
其一,褚遂良與魏征一樣,在諫諍上都具有獨立處事、敢于擔(dān)當(dāng)?shù)钠沸?。武德九年?26)七月,玄武門之變后,唐太宗派剛歸附自己的魏征宣慰山東。魏征在磁州看到州縣官錮送前太子千牛李志安、齊王護軍李思行去京師,認為這些人已經(jīng)赦免不問,便不顧嫌疑把他們放了[6]6017??梢娢赫鞲矣讵毩⑻幨拢踔磷宰髦鲝?。永徽六年(655)九月,唐高宗“將立武昭儀,召長孫無忌、李、于志寧及遂良入?;蛑^無忌當(dāng)先諫,遂良曰:‘太尉,國元舅,有不如意,使上有棄親之譏。又謂上所重,當(dāng)進,曰:‘不可。司空,國元勛,有不如意,使上有斥功臣之嫌。曰:‘吾奉遺詔,若不盡愚,無以下見先帝?!盵8]4028接下來在高宗面前,褚遂良極諫無故廢王皇后而立曾經(jīng)服侍過太宗的武則天,還把笏放到殿階,叩頭流血。他力爭先于長孫無忌、李諫高宗,以諫諍為己任。
其二,褚遂良與魏征都具有敢諫、不委曲、敢于觸怒君主的諫諍品性。在古代中國君主專制政治之下,皇帝擁有生殺予奪的大權(quán),臣子觸怒皇帝很可能給自己帶來嚴重的懲罰甚至是殺身之禍。上面所述褚遂良諫諍唐高宗廢立皇后之事,便惹得高宗和武則天大怒,導(dǎo)致了他很快遭到打擊,一貶再貶,客死遠方。同時他這次的不委曲求全、敢于觸怒君主也是他諫諍事業(yè)的最高體現(xiàn)。事實上,魏征也曾因為諫諍多次觸怒太宗,“上嘗罷朝,怒曰:‘會須殺此田舍翁。后問為誰,上曰:‘魏征每廷辱我?!盵6]6096只是由于太宗是圣明之君,魏征才不至于有褚遂良那樣的悲慘結(jié)局。
其三,褚遂良與魏征一樣,在諫諍時還敢于言君主“家事”。從理論上講,儒家政治學(xué)說認為君主以國為家,不存在完全的個人私事。但是實際情況往往不是這樣,君主對自己的私生活及皇家事務(wù)、后宮事務(wù)忌諱很大,臣子也不太敢觸及這些領(lǐng)域。長孫皇后去世后,唐太宗曾想過立楊氏為后。楊氏即巢剌王李元吉原先的妃子,后來又被太宗納為妃,且給太宗生下一子,封為曹王。魏征進諫反對,認為這是自累圣明,太宗最終放棄了原來的打算[6]6249。唐太宗晚年發(fā)生了廢立太子的政治風(fēng)波,貞觀十七年(643)四月,太子李承乾獲罪被廢。早有圖謀太子地位的魏王李泰很討太宗喜愛,每天去侍奉太宗,太宗一時口頭許諾立他為太子。唐太宗還對侍臣說:“昨青雀(魏王泰小字)投我懷云:‘臣今日始得為陛下子,乃更生之日也。臣有一子,臣死之日,當(dāng)為陛下殺之,傳位晉王。人誰不愛其子,朕見其如此,甚憐之?!边@時大臣中只有褚遂良敢于發(fā)話說:“陛下言大失。愿審思,勿誤也!安有陛下萬歲后,魏王據(jù)天下,肯殺其愛子,傳位晉王者乎!陛下日者既立承乾為太子,復(fù)寵魏王,禮秩過于承乾,以成今日之禍。前事不遠,足以為鑒。陛下今立魏王,愿先措置晉王,始得安全耳?!盵6]6195褚遂良的話對太宗最終立晉王李治為太子、避免朝廷政治動蕩起了很大作用。
(二)諫諍能力上
其一,諫臣本人必須擁有對時局的準(zhǔn)確洞察力,褚遂良和魏征都具有這個能力。武德末貞觀初,嶺南酋長馮盎與其他少數(shù)民族部落相攻數(shù)年,久不入朝,很多地方官向朝廷報告說馮盎反叛。唐太宗準(zhǔn)備發(fā)兵平定,魏征卻說馮盎沒有反,“盎若反,必分兵據(jù)險,攻掠州縣。今告者已數(shù)年,而兵不出境,此不反明矣。諸州既疑其反,陛下又不遣使鎮(zhèn)撫,彼畏死,故不敢入朝。若遣信臣示以至誠,彼喜于免禍,可不煩兵而服?!盵6]6039太宗按魏征的建議做,果然馮盎遣子入朝、相安無事。漢、晉以來,重嫡輕庶的觀念很濃厚,唐初依然如此,以至于執(zhí)掌御刀宿衛(wèi)的千牛衛(wèi)的選拔也要講究嫡庶。褚遂良針對此事上表說:“永嘉以來,王涂不競,在于河北,風(fēng)俗乖亂,嫡待庶如奴,妻遇妾若婢。降及隋代,斯流遂遠,獨孤后禁庶子不得近侍。圣朝深革前弊,人以才進,不論嫡庶,于今二紀;今日薦千牛、舍人,仍此為制,禮所未安?!盵14]33褚遂良此諫于世事頗有見地。
其二,褚遂良與魏征的諫諍都善于以史為鑒、多舉典故,歷史知識豐富。這其實強調(diào)的是一種經(jīng)驗理性,諫臣要對君主的行為舉措做出規(guī)勸、建議,除了對當(dāng)下時局明白洞悉,還必須掌握以往的歷史經(jīng)驗或教訓(xùn)。唐太宗曾問魏征君主何為而明、何為而暗的問題,魏征給出了“兼聽則明,偏信則暗”的著名回答,并用大量史實加以證明:“昔堯清問下民,故有苗之惡得以上聞;舜明四目,達四聰,故共、鯀、兜不能蔽也。秦二世偏信趙高,以成望夷之禍;梁武帝偏信朱異,以取臺城之辱;隋煬帝偏信虞世基,以致彭城閣之變。”[6]6047貞觀十八年(644)二月,唐太宗準(zhǔn)備親征高麗,褚遂良反對親征,建議派大將征討,并舉出先例說:“臣遍求史籍,訖于近代,為人之主,無自伐遼,人臣往征,則有之矣。漢朝則荀彘、楊仆;魏代則邱儉、王頎、司馬懿,猶為人臣;慕容真僭號之子,皆為其主長驅(qū)高麗,虜其人民,削平城壘?!盵15]515后來唐太宗的失敗與高宗朝的得勝證明褚遂良的見識完全正確。
(三)思想主張上
其一,褚遂良和魏征的民族關(guān)系思想基本相同,都主張“先華后夷”。唐朝疆域遼闊,周邊“蠻夷”之國或部落很多,因此怎樣處理好與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是唐太宗朝的君臣們必須思考的問題。魏征常常表達“大國之師,豈為蠻夷興動”“不以蠻夷勞弊中國”“寧可引彼夷狄,示以虛弱乎”[11]4,6,18等觀點,強調(diào)國家應(yīng)集中注意力發(fā)展壯大自身,對于蠻夷要以靜處之。褚遂良在諫諍中也曾說“臣聞古者哲后臨朝,明王創(chuàng)制,必先華夏而后夷狄,廣諸德化,不事遐荒”[16]281“天下譬猶一身:兩京,心腹也;州縣,四支也;四夷,身外之物也”[6]6207把蠻夷看作“身外之物”,民族傾向是相當(dāng)明確的。
其二,褚遂良和魏征的思想里都重文輕武,文事積極,武事保守。儒家傳統(tǒng)思想里早就有“馬上得之,不能馬上治之”的治國理念,到唐太宗登上皇位時國家已基本太平,魏征、褚遂良等文臣都致力于引導(dǎo)君主走上文治的道路。貞觀初制定了表現(xiàn)太宗武功的“七德舞”和表現(xiàn)國家文治的“九功舞”,魏征“欲上偃武修文,每侍宴,見七德舞輒首不視,見九功舞則諦觀之。”[6]6101褚遂良同時作為一名書法家,更是希望君主實現(xiàn)文治,他的廣泛參與修書活動、反對以高昌為州縣及征伐高麗等都體現(xiàn)了這一點。
其三,褚遂良和魏征都時時勸諫君主應(yīng)委任大臣、信任大臣。貞觀十四年(640)十二月,魏征上疏指出:“夫委大臣以大體,責(zé)小臣以小事,為治之道也。今委之以職,則重大臣而輕小臣;至于有事,則信小臣而疑大臣。信其所輕,疑其所重,將求致治,其可得乎!”[6]6161貞觀二十年(646)十二月,房玄齡因為細微的過錯而被唐太宗勒令歸第,褚遂良上疏勸諫說:“今數(shù)十年勛舊,以一事而斥逐,在外云云,以為非是。夫天子重大臣則人盡其力,輕去就則物不自安?!盵7]2464當(dāng)然我們可以試想,魏征和褚遂良也有認為自己就是大臣從而應(yīng)當(dāng)受到君主信任和重用的意味。
三、褚遂良在諫諍上不及魏征之處
作為諫臣的褚遂良與魏征具有的諸多相同點,固然與他們處于同一時代背景中有關(guān),也與褚遂良本身所具有的特質(zhì)有關(guān),但褚明顯受到魏的影響甚至刻意學(xué)習(xí)魏也是重要的原因。然而另一方面,褚遂良在諫諍藝術(shù)和理論、個人性格及胸懷氣量方面又不及魏。
魏征之所以能成為千古第一諫臣,留下如《諫太宗十思疏》《十漸不克終疏》等大量著名諫疏,受到后世至高的贊揚,除了恰逢圣明之君唐太宗外,跟他本人極高的諫諍藝術(shù)和理論有直接關(guān)系。比如他善于引用對方的話來反駁對方的做法,證明其前后不一、言行矛盾;善于在閑談中輕松愉快、潛移默化地進諫;善于臧否歷史人物,運用反差對比法勸諫。相比而言,褚遂良的諫諍缺少藝術(shù)手法和理論深度。
還有一個重要差別,褚遂良對受諫的君主(唐太宗以及唐高宗)不作要求,而魏征始終強調(diào)“君臣同體”“君臣協(xié)心”。魏征曾對唐太宗說“愿使臣為良臣,勿為忠臣”,“稷、契、皋陶,君臣協(xié)心,俱享尊榮,所謂良臣。龍逄、比干,面折廷爭,身誅國亡,所謂忠臣?!盵6]6040實際上是要求君主虛心受諫、勵精圖治。他經(jīng)常不忘提醒太宗“慎終如始”。褚遂良忠直敢諫,可是卻忽略了對受諫方的關(guān)注。
褚遂良諫諍時有點過激,不及魏征沉著鎮(zhèn)靜。魏征“善回人主意,每犯顏苦諫;或逢上怒甚,征神色不移”,所以往往使得唐太宗“亦為霽威”[6]6059。相反,諫臣如果過于激切,從而惹怒了君主,效果可能更差。上面所述褚遂良諫唐高宗廢立皇后之事,就表現(xiàn)得行為過激,結(jié)果導(dǎo)致事與愿違。
另外,褚遂良的胸懷氣量也不及魏征。劉洎同是唐太宗朝的諫臣之一,后來被褚遂良誣陷致死[8]3919。貞觀二十二年(648),崔仁師“遷中書侍郎,參知機務(wù)。時仁師甚承恩遇,中書令褚遂良頗忌嫉之。”[7]2622尤其在唐高宗朝初期,褚遂良與長孫無忌一同執(zhí)掌朝政,對不少人進行了打擊。永徽元年(650)十月,褚遂良抑買中書省翻譯人史訶擔(dān)宅地,被韋思廉彈劾,導(dǎo)致褚遂良第一次被貶。不久褚遂良復(fù)出,便把韋思廉排擠出朝廷去做清水縣令[15]1067,[7]2861。此外還有盧承慶,“永徽初,為褚遂良所構(gòu),出為益州大都督府長史。遂良俄又求索承慶在雍州舊事奏之,由是左遷簡州司馬?!盵7]2749以及李乾“與中書令褚遂良不協(xié),竟為遂良所構(gòu)?!盵7]2854盡管自唐朝到現(xiàn)在都有人為褚遂良辯解,但這些并非單一偶然事件的記載說明褚遂良確實不像魏征那樣成人之美、不嫉賢妒能。而且這些被褚遂良構(gòu)陷的人并不是史書中常標(biāo)榜的“小人”。
四、結(jié)語
褚遂良作為唐初繼魏征之后的又一重要諫臣,本身和魏征便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褚的諫諍與仕進受到魏的極大影響。就諫臣個人而言,諫諍儼然是一門學(xué)問,它影響到自身是否受君主重用以及仕進前途。這種后進學(xué)習(xí)前輩、前輩幫助后進的現(xiàn)象反映出唐初有著獨特的、連續(xù)的諫諍群體,從而形成了濃厚的諫諍氛圍。這也是唐初形成較為開明、民主的政治局面的重要因素,提到歷來為人門所稱頌的“貞觀之治”,便會想到作為君主的唐太宗及諫臣魏征。太宗朝后期褚遂良的作用也不容忽視。同樣,褚遂良為唐高宗初期的國家治理做出了貢獻,“無忌與褚遂良同心輔政,上亦尊禮二人,恭己以聽之,故永徽之政,百姓阜安,有貞觀之遺風(fēng)?!盵6]6270-6271國家政治文明建設(shè)需要良好的民主氛圍,國家和社會治理需要可持續(xù)地培養(yǎng)各方面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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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清]阮元,著.華人德,注.南北書派論北碑南帖論注[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87.
[14][北齊]顏之推著,王利器集解.顏氏家訓(xùn)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2014.
[15][宋]王溥.唐會要[M].北京:中華書局,1955.
[16][唐]吳兢,撰.駢宇騫,譯注.貞觀政要[M].北京:中華書局,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