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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風(fēng)吹過

        2019-09-12 12:36:24林筱聆
        福建文學(xué) 2019年9期
        關(guān)鍵詞:大叔

        林筱聆

        德茗大叔被連夜送回觀音巖,一座紀(jì)念碑馬上就要倒了。比起祖厝里即將到來的死亡這件事本身,巖上的男女老少似乎更關(guān)心死亡背后的另一件事——他唯一的女兒王嬌蓉是否會回來?什么時候會回來?上了年紀(jì)的人惦記的是,已經(jīng)知天命的老姑娘會哭嗎?年輕人只是想見識一下那個傳說中的漂亮姑娘是否真的美若天仙。

        一個人的祖厝突然就熱鬧了。主厝、護厝,燈開燈滅,人進(jìn)人出。緊接著,茶也沖泡起來了。德茗大叔躺在護厝下層最南面的屋子里,幾乎沒了生息。病來得有些急,兇猛得很,他卻自有不容任何人反對的主張——我是誰?我會怕死?別想在我身上割這個切那個,插這管塞那管!誰都別想!回去!回去!他盯著天花板看,眼睛一動不動。他的兒子們當(dāng)然知道他的心思。你放心,電話已經(jīng)打了,你放心!

        祖厝是典型的閩南大厝結(jié)構(gòu),坐北朝南,已經(jīng)有100多歲。與四周密布的新式樓房站在一起,它是老的。與巖上其他沒有經(jīng)過任何整修的古厝相比,它算是半新的。主厝分上下落,上落有雙層,下落為單層,中間有天井,上下落之間有過水。比較特殊的是,主厝的西側(cè)——德茗大叔是家中次子——建出四開間雙層護厝,東側(cè)并未往東延伸,這讓整個屋子看起來像被削去了一角,顯得有些重心不穩(wěn),似乎隨時都有往一邊倒的可能。一開始,護厝上層分給幾個孩子居住,底層則完全作為茶葉加工空間,主厝與護厝相連接的過道擺上幾條長椅做包揉,最南面的是涼青房,緊接著是搖青房、炒青房、烘焙房?,F(xiàn)在,就像演出結(jié)束落下帷幕,好些房間退出了舞臺掛上了鎖。王家西護厝的建起在整個20世紀(jì)80年代一直是個傳奇。那時候,深圳特區(qū)剛剛成立不久,好多人都跟著南下大軍涌到深圳。觀音巖上家家戶戶種有鐵觀音,統(tǒng)購后還會剩余一些,他就把各家各戶的茶葉收購起來,挑到深圳去賣。到了深圳一看,大家都很忙,都沒空喝工夫茶,倒是邊上潮汕地區(qū)的人閑適,一喝就知道是鐵觀音。于是,就在潮汕地區(qū)安營扎寨。一開始,挑著擔(dān)子走街串巷,賣得很辛苦。后來,他發(fā)現(xiàn)百貨公司的人最多,就把茶擔(dān)擺到百貨公司門邊,生意算是有了穩(wěn)定的落腳點。一天晚上,他出門吃點心,碰上兩個年輕人在搶一個騎自行車中年女子的包,他沖上前去左一拳右一腿,將兩個年輕人輕松撂倒。因為不放心,他直接將中年女子送到了家門口。開門的居然是百貨公司的經(jīng)理。幾天后,德茗大叔的鐵觀音登堂入室,直接擺上百貨公司的貨架。短短兩年時間,王家成了巖上最早的萬元戶,西護厝底氣十足地巍然屹立起。

        20年前,德茗大叔的兩個兒子在祖厝西南面二三十米的地方合建了三層樓房,年輕人拖家?guī)Э诘匕岢鋈プ?,他讓妻子收拾一番,從主厝二房搬到了牢固嶄新些的護厝居住。上落西側(cè)空了。10年前,他的大哥一大家子搬出祖厝,搬到往東十幾米新建的二層小樓。上落東側(cè)也空了。他妻子去世后,雞鴨也都不養(yǎng)了,只剩一個人。去年,幾個孫子聯(lián)合將樓房重新裝修成歐式風(fēng)格別墅,把兩邊的幾塊菜園買下來,四面砌起圍墻,有了前停車場后花園的搭配,別墅愈發(fā)顯得奢華氣派。他們將20年前就為他備下的一樓房間重新布置了一番,可他還是不去。被兩座現(xiàn)代建筑夾在中間的祖厝像是筆挺的黑西褲與白襯衫間的一條灰色塑料皮帶,遍布斑駁裂痕,隨時都有斷開的可能,又像是他滿口的煙熏牙,黑黃、黯淡,搖搖欲墜。

        德茗大叔的女兒是另一座紀(jì)念碑。30年前是,現(xiàn)在還是。誰也料想不到另一座紀(jì)念碑第二天上午就回到巖上,還穿著一身喜慶的紅色連衣裙——她來赴的似乎是一場盛宴。這下,年輕人不滿意了。誰說她是美女?就那臉?那身材?還黃蓉?開什么國際玩笑?

        中年男人并不放棄。你們是不知道啊,她20多歲時真的美得不行。整個巖上第一個穿裙子的是她,第一個穿高跟鞋的是她,第一個涂口紅第一個燙頭發(fā),都是她。沒人像她那么新潮。他們不好意思說他們當(dāng)年連追她的想法都不敢有,但是他們不允許心目中那座高高的紀(jì)念碑倒塌。15年前她母親去世的時候,她也回來過,那時候也還是漂亮?。?/p>

        上了年歲的男人也來幫腔。當(dāng)年,天天有人來提親,老王家都快被擠破門了。若要排起隊來,都可以從王家排到村口的那棵老樟樹。如果不是那個654-2……

        慢慢地,人們討論的重心轉(zhuǎn)移到了30年前的那個654-2上。那一年暑假,德茗大叔從廣東帶回來整個觀音巖的第一臺電視機,每天晚上8點整,幾十個甚至上百個族人圍在他家祖厝觀看《射雕英雄傳》。那時候的祖厝如德茗大叔一樣威嚴(yán),廳堂上的大圓柱子也很威嚴(yán)。電視被擺在高高的廳堂桌上,從上廳到天井,擠滿了大大小小的腦袋。電視里的黃蓉不僅聰明漂亮,還伶牙俐齒,總是惹是生非,卻又人見人愛。每個人都覺得電視外的王嬌蓉是另一個黃蓉,那眼睛那鼻子那嘴巴,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她比黃蓉高出半個頭,眼睛比黃蓉靈光。她不僅會像黃蓉一樣吟詩,還特別愛笑,據(jù)說,隔著幾里路隔著幾座山都能聽到她的笑聲。那一天,她穿著西瓜紅連衣裙——跟電影《街上流行紅裙子》的陶星兒穿的一模一樣的款式——帶回給她的靖哥哥。那時候村里的小姑娘們都穿樸素的單色衣衫,西瓜紅顯出她花枝招展的時尚。那凸顯她胸部與腰肢的圓領(lǐng)紅,與她身旁那個穿著花哨的男青年一樣惹人注意。

        王嬌蓉的靖哥哥是她實驗小學(xué)的同事,瘦瘦高高,奶白奶白,卻一點不像黃蓉的靖哥哥那樣老實。他是師專的美術(shù)生,且不去論他說話的怪腔調(diào)——他們管那叫“城里腔”,不去論他一刻不離的黑色的大眼鏡——他們管那叫“蛤蟆鏡”,也不去論他時不時地扭脖子甩頭的動作——他們管那叫“上海灘”大佬樣,單就他從正中間分開的又黑又長的頭發(fā),以及他身上那條幾乎要拖到地板上的喇叭褲就讓很多人受不了——最先受不了的是德茗大叔——但是,王嬌蓉沒看出來。她忙著跟堂弟堂妹們介紹,一副驕傲的口吻。

        他可是個藝術(shù)家呢!在學(xué)校的時候,作品就獲過學(xué)校的大獎。最近,正準(zhǔn)備參加省賽呢……后來師范三年級的一天晚上,我肚子疼,虧得藝術(shù)家及時送來了654-2,把我解救于水深火熱之中……再后來,我舍友們再見到他,便直接喊他654-2。

        噢,原來是654-2啊,專門用來鎮(zhèn)痛的?。∽?,654-2!從此,在王家人嘴里,藝術(shù)家只剩一個稱號——654-2。年輕人哪里知道,德茗大叔的痛剛剛開始?

        藝術(shù)家回城的時候,忙著焙茶的德茗大叔沒有讓王嬌蓉一同離開。悶熱的烘焙房里,滿是新焙出的茶香,他的臉上卻擺出臭雞蛋的架勢。你不能跟那個654-2!

        為什么?王嬌蓉纏住父親的手臂撒出一嘴巴的糖嬌。她知道父親一貫寵她。

        一個男人,頭發(fā)那么長,還穿那掃地褲,成何體統(tǒng)?你去看看,整個巖上有誰這么穿?看看你大嫂,你二嫂,你堂姐,哪一個不是人家介紹的?沒有人介紹就把人往家里帶,還有沒有體統(tǒng)?

        體統(tǒng)體統(tǒng)你就知道體統(tǒng)!現(xiàn)在都什么年代了還那么封建思想?

        你說我封建我還就封建到底了!從今天開始,不許出門,不許跟654-2聯(lián)系!

        這么多年,王嬌蓉聽到“不許”依然心悸。它像是年年升級的超大細(xì)菌,無所不往,四處開戰(zhàn),她的身體里沒有抵御它的抗體。她從不對自己的學(xué)生使用這個詞。有一回課間休息,兩個男生在班上鬧著鬧著就打起架來,她遠(yuǎn)遠(yuǎn)喊著:“住手!住手!”跑了過去。可單薄的喊叫聲被一浪高過一浪的吵鬧聲給淹沒了,離兩個男生還有兩米遠(yuǎn),數(shù)學(xué)老師比她快了一步,一個大跨步?jīng)_上前抓住兩個孩子的手大喊一聲:“不許打架!”話音剛落,她突然眼前一黑,重重摔倒在地上。這一摔比什么都有效,所有孩子都像被按下了暫停鍵,停止了一切聲響。沒有人知道她對這兩個字過敏。自動過濾掉這兩個字的教學(xué)和帶班方式,讓她有了特別好的學(xué)生緣。她教出了十幾屆畢業(yè)班,年段的最高分常常出自她的班級。接到大哥電話的那天,她的學(xué)生正好來看她。一聽說老師的父親病危,學(xué)生立馬主動請纓送她回觀音巖。

        她住進(jìn)兄長家的小別墅。時間是一個輪回。那個漂亮的西瓜紅女子依然穿得紅艷艷,顯出的卻只有說不出的土氣。人們不明白問題出在哪里。當(dāng)年的那些小姑娘們也都已經(jīng)三四十歲了,她們都穿得或黑或灰,反倒顯出與時代相契合的氣息。這已經(jīng)過去的幾十年,她把一群農(nóng)村的孩子領(lǐng)上了時尚的道,自己卻被遠(yuǎn)遠(yuǎn)甩到隊伍的后頭。仿佛多年停擺的時鐘,別人的鐘“嘀嗒、嘀嗒”地往前不停走,她卻兀自停在老時間里,不管不顧。

        一連兩天,看著自己的兩個兄長,一群喊她姑姑、姑奶奶的小輩們從廈門、福州、廣州趕回來,進(jìn)進(jìn)出出祖厝,忙上忙下,她立在二樓,巋然不動。像一尊紅色青銅器,每天望著祖厝的方向。她不去祖厝。但她相信,她回來的消息,她穿著紅衣裳的消息,以及她跟著手機里的音樂歡快歌唱的聲音,都會隨著晚來的風(fēng)吹過去,吹到祖厝。就像當(dāng)年,他把她關(guān)在護厝的樓上,他一步都未曾走近她的房間,她卻什么都知道。

        門被上了鎖。鑰匙只有一把,在他的手上。她先是以絕食抗議。沒用。他進(jìn)他的城,他賣他的茶。后來,撞門。無效。他喝他的茶,他睡他的覺。一天,兩天,654-2沒有像靖哥哥一般從天而降。三天后,她低頭認(rèn)錯,發(fā)誓與654-2一刀兩斷。房門重新打開的當(dāng)天晚上,她卻風(fēng)一般沒在夜色中,悄無聲息。

        巖上關(guān)于此事流傳著三個版本。有人說,654-2幾天前已經(jīng)偷偷藏在附近的一座寺廟里,凌晨3點架梯到護厝二樓把她接走,走時,她帶走了所有的照片;有人說她半夜肚子餓去主厝廚房做點心吃,打開伯父家的邊門逃跑;還有人說她把被單搓成繩索綁在二樓欄桿上,順著被單索出了護厝,又坐上654-2偷派來接她的摩托車。無論是哪一種說法,最終都指向了觀音巖上之前從未聽說過的一個詞——“私奔”。這個詞剛由一個研究古籍的老先生說出口的時候,還有些時髦與新鮮的意思,一經(jīng)解釋,再經(jīng)巖上家家戶戶你傳來我傳去,就像新采摘的茶葉在搖青篩里顛來顛去,顛得久了、過了,便發(fā)酵出似酸非酸似臭非臭的奇怪滋味。男人們找著各種理由到王家找德茗大叔泡茶,他們試圖安慰他。姑娘大了留不住啊!

        所有人替德茗大叔把這與人私奔的女兒的水一次次潑了出去,潑出足足幾公里遠(yuǎn)。三天后的一個深夜,起床上自家茅坑拉肚子的鄰居看到,有個女人扶著二樓欄桿望向遠(yuǎn)方,白白的月光照在她身上,她披散的頭發(fā)仿佛也白了。他拼命揉醒雙眼——沒錯,是王嬌蓉。半夜起風(fēng)時,鄰居甚至還聽到風(fēng)里帶來她的哭聲。

        德茗大叔的咳嗽病好了,笑容和話語也跟著回來了。他招呼幾個老兄弟喝茶,喝最好的鐵觀音,喝幾年前蜜制的茶。我家這個丫頭就是太倔,她如果早跟我明說她要去跟那654-2做個了斷,說個明白,我怎么會關(guān)她那么多天呢?這丫頭……

        他說的這話就像那天沖泡出來的蜜茶,甜中帶著澀,澀中吐著甘,令人別有一番回味。

        德茗大叔滿嘴陽光背面的陰影面積無人算得出來,可王家門前提親的隊伍卻似乎不受影響。大多在縣城工作,有瘦瘦高高的中學(xué)教師,有白白凈凈的機關(guān)干部,有愛臉紅的眼鏡男醫(yī)生,有一臉憨厚的銀行領(lǐng)帶男。姑娘還小,姑娘不急,不想見,德茗大叔也不急——反正條件這么好,想見就見,不想見就不見,慢慢看著挑著吧。他的茶生意越做越大,二兒子跟他去了廣東,很快打開了出口市場,大兒子負(fù)責(zé)在巖上制茶、收茶,他在兩地跑來跑去,女兒繼續(xù)美貌。這樣慢慢過了三四年,姑娘還是不急,德茗大叔有些急了。姑娘總說要上課總是沒空,他就一次次往巖上趕,仿佛要找對象的是他不是他的女兒王嬌蓉。中分頭和長頭發(fā)的免談,小平頭的留下;牛仔褲闊腿褲的走開,西褲直筒褲的考慮考慮;長條形的白面書生走走走,壯實的運動員再看看再看看……654-2像塊暗礁,他一次次成功繞開。他像挑揀好茶一樣,看茶形有無緊結(jié)、聽茶聲有無清脆、聞茶香有無悠長、觀茶色有無透亮、試茶水有無甘醇,綜合考量、全面把關(guān),一番嚴(yán)苛評比,手頭只剩下三個茶樣:雖然矮點但壯實得很的供銷社干部A,父親是中學(xué)校長的斯文秀氣的眼鏡男B,祖父是南下離休干部的皮革廠技術(shù)員C。王嬌蓉?fù)u頭,搖頭,還是搖頭。她說,那個供銷社干部除了抽煙啥都不會,問他喜歡看什么書,他說就喜歡看連環(huán)畫,這種人怎么可以?那個B連抬眼看人都會臉紅,以后肯定成不了什么氣候,怎么可以?那個C就更糟了,才見第二次面就要拉人家的手,一看就是色膽賊心,怎么可以?到了第五年,提親的隊伍明顯短了,也沒那么容易看得上眼了,德茗大叔更急了,偷偷把標(biāo)準(zhǔn)往下降。那年收購春茶的時候,表親帶來漳州部隊的一個連長,高大,威武,眉目之間有德茗大叔喜歡的英雄氣。他說,這個看起來還不錯啊!工作、身高、家庭,都還不錯???王嬌蓉放下手頭的書,按下桌上的錄音機,跟著磁帶唱了起來,“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焰溫暖了我的心窩……”她的臉上和嘴上都沒有態(tài)度。煮點心的時候,他問她,煮不煮炕蛋湯?她懶懶地說,你愛煮就煮咯!觀音巖的炕蛋湯是出了名的女婿湯,上不上與吃不吃直接表明了相親雙方的態(tài)度。一看這湯上了桌,部隊連長連眉毛都會笑,一連吃下兩大碗?;氐讲筷牐B長開始寫信,一封接一封地寫,開學(xué)就往學(xué)校寫,放假便往巖上寫。那年寒假,德茗大叔偷偷問她,談了一年,感覺怎么樣?她說,很好。過了正月初九天公生日,他感覺不好了。他把電話打到連長部隊。這么忙啊,沒回家過年?

        回了,今天剛到部隊。

        回了怎么也沒來家喝茶?

        我寫了一年信,嬌蓉連一個字都不回,我還怎么去?連長說。

        德茗大叔已經(jīng)被女兒這冬天里的一把火給燃燒得快成焦炭,回到家,她居然還在聽另一個冬季,“你問我何時歸故里,我也輕聲地問自己。不是在此時不知在何時,我想大約會是在冬季……”他“啪”的一聲按掉錄音機,一巴掌直接落在桌面上。這也不好那也不行,你到底想找什么樣的你要說?。〔辉敢饽阋裁髡f啊,別耽誤別人!

        爸,你說的噢,讓我明說噢!我再等他一年。王嬌蓉軟了腰身,軟了表情,也軟了話語。

        你說什么?等誰?德茗大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要等誰一年?

        他過得很不好。王嬌蓉的眉心皺了,說的話也皺在一起。

        他?那個654-2?你還在等654-2?他過得好不好關(guān)你什么事?他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德茗大叔再也抑制不住的火。

        他如果過得好,我也可以放心地嫁人。可是他過得不好。我覺得他們一定會離婚的。王嬌蓉轉(zhuǎn)過身去,重新坐下,聲音越來越小。他說當(dāng)年他是醉酒后被她下了套,迫不得已才娶的她。他說他根本不愛她,他愛的是我。這么多年了,他一直放不下我。

        他放不下你?白給你讀了一肚子的書,你書都讀到牛背上去了?!還有體統(tǒng)嗎?德茗大叔的拳頭密密砸向墻,那墻里仿佛不是一塊塊磚,而是一個個的654-2。他說什么你都信?。恳粋€為了1000元錢就可以放棄你的人還有資格說愛?還有資格要你等他?

        你說什么?什么1000元錢?王嬌蓉抬起頭來。

        到了現(xiàn)在也沒有什么好瞞的了,說出來也讓你死了這條心!當(dāng)年,我給了654-2錢,1000元,他收了1000元錢賣掉了你們的所謂愛情!

        你——你——你怎么可以這樣?王嬌蓉往桌上一趴,號啕大哭起來。那哭聲鉆過墻,穿過窗戶,借著夜晚的風(fēng)吹啊吹,幾乎吹遍了巖上的每個人家。

        哭歸哭,鬧歸鬧,王嬌蓉臉上的笑容很快又回來了。她又繼續(xù)相親,在巖上相親,在縣城相親。她開始約會,在縣城約會,在巖上約會。關(guān)于她每一次約會的信息,總像蒲公英掛在傘下的種子一樣,借著東南西北各個方向的風(fēng)不停飄飛,飛到巖上來。在那些漫天飄飛的信息里,她顯現(xiàn)出一貫的新潮,卻放下了驕傲的身段。她挽著別人家的手臂看電影,她坐在摩托車后座上雙手?jǐn)堉鴦e人家的腰,她靠在別人家的肩膀上一起數(shù)天上的星星到底有幾顆。德茗大叔覺得別人講的和女兒說的是灶頭上前后兩口鍋,前鍋已經(jīng)燒得不停沸騰,后鍋還是溫溫吞吞。是時候往后鍋加點木柴燒點火了。收完秋茶,他趕到女兒學(xué)校下通牒。要嫁給誰趕緊確定下來,不能跟這個也見面,跟那個也見面。人家說得很難聽呢!成何體統(tǒng)?

        又是體統(tǒng)!王嬌蓉從鼻孔里“哼”出一聲笑。好啊,我嫁啊。你說誰好?你最希望我嫁給誰?

        我覺得那個醫(yī)藥公司的小肖就不錯,單位好,人也好,家庭也不錯啊。

        好,那我就嫁給他!明天就嫁!

        女兒的懂事讓德茗大叔壓在心頭的石子落了地。嫁妝是早早就想好的,25英寸索尼大彩電、嘉陵70哈摩托車、索尼VCD影碟機,三大件一樣都不能少?!洞禾斓墓适隆烽_始一遍遍地在錄音機里播放著,“春雷啊喚醒長城內(nèi)外,春暉啊暖透了大江兩岸,啊,中國……”婚禮當(dāng)然不可能真如她說的明天。但什么都做得很快,先是選下日子過小定、過大定,緊接著趕去廣東,托人找關(guān)系拿票買電器,擔(dān)盤,十一月初八轉(zhuǎn)眼就到了。凌晨4點半,福壽大姆按著約定的時間來了,新娘子房間的門還沒開。德茗大叔在樓下喚了幾聲沒有回應(yīng),妻子上樓一看,貼著紅“喜”字的門上掛著一把新鎖——

        新娘不見了。

        說一千道一萬,不就是臉面的問題?人都死了,還要什么臉面?我都沒臉面了,你們還要什么臉面?!清醒的時候終究比較多。躺在床上的德茗大叔依然固執(zhí),罵起人依然中氣十足,一點都不像重癥病人。他像茶葉最后成型反反復(fù)復(fù)的烘焙,一次次安排著自己最后的人生。最后再說一遍,我死了,不要給我擺上廳堂,出了這么個不肖女,我沒臉見列祖列宗!他們要問我我怎么說?

        爸,你怎么這么講?誰不知道你是咱觀音巖上的風(fēng)云人物!兒子們做了讓步。不擺廳堂就不擺廳堂,可怎么可以什么都不請什么都不做?人家會怎么說我們?

        人都死了再請樂隊再做那些事有什么意義?宣傳?給人看?搞那么風(fēng)光就有臉面啦?你們有臉面還是我有臉面?我的臉面早就被這個死丫頭給丟光了!20多年前就丟光了!德茗大叔講著講著,氣就要堵住了。兒子們不敢再勸說。

        大孫子讀小學(xué)時,縣城興起大開發(fā)熱潮。一座座五層六層七八層的樓房建起來,那火柴盒一般的房子不像鄉(xiāng)下的大厝以“座”來論,而是以“套”論,人們管它叫套房。德茗大叔說著,嗯,那確實是套房,把人套在里頭的房子,卻第一個進(jìn)城買了套房。買的是實驗小學(xué)附近的房子,房產(chǎn)證上寫的是他的名字,搬進(jìn)去住的是他的妻子、女兒和他的大孫子。被原封不動保存著的那臺索尼彩電與VCD同時離開祖厝,搬進(jìn)了縣城的房子里。只要她在,他就不去。但凡他要去,她就住到同事朋友家。他們心照不宣,他們避而不見。

        王嬌蓉30歲了。這是一個可怕的天文數(shù)字,而且長勢如此良好,德茗大叔無法再容忍它肆無忌憚地往上長。大兒子要進(jìn)城看孩子,他丟了一句話給他。你跟她說,我不再插手她的婚事了,讓她愛找誰找誰去!

        一個星期后,觀音巖的公路通車了。兒子們住進(jìn)三層樓房的那天,巖上的秋茶剛剛采摘制作完,廣州、廈門、北京的茶商、茶客紛紛趕過來。整個村莊已經(jīng)香透了。落地音箱里循環(huán)播放著人們百聽不厭的《相約九八》:“來吧來吧,相約九八,相約在銀色的月光下,相約在溫暖的情意中……”時隔五年,王嬌蓉總算回家了。十年前回鄉(xiāng)和五年前逃婚的轟動再次上演。這一次,她穿著緊身的黑色健美褲搭配寬寬的紅色羊毛衫,與她的羊毛衫一般紅的小轎車直接開到了家門口。她的臉蛋不再像當(dāng)年那么汁水飽滿,有了玫紅色口紅的點綴卻也依然漂亮。開車的是一個手拿大哥大、滿口泉州腔的中年眼鏡男。眼鏡男油光滑面,肚子海拔高且幅遠(yuǎn)遼闊,雙手時常搭在肚子上,像極了抱著一只大水桶在行走。他上穿大格子襯衫,下穿小格子吊帶褲,全身密不透風(fēng)的小格子。在閩南語里,“格子”與“囂張”的發(fā)音都為“砍”。于是,觀音巖上的人們喚他“砍仔”。他們說——

        砍仔真正是砍仔,從頭“砍”到腳!

        看,“砍仔”給小蓉喂東西了!

        看看,“砍仔”摟她的腰!

        看看看,“砍仔”的那只大水桶要頂?shù)介T框了!

        去哪兒呢?走到跟前的“砍仔”問。

        走,帶你去看鐵觀音茶樹!她的手迫不及待地鉆進(jìn)他的臂彎里,兩個人緊緊地串在一起,昂首闊步從他的面前經(jīng)過。

        如果不是那天的音樂足夠響亮,大家一定都會聽見德茗大叔把牙齒咬得“咯咯”響。

        一切已經(jīng)無可挽回。所有的美好幸福似乎都停留在25歲那年。25歲以前,她負(fù)責(zé)貌美如花,25歲以后,她人生的最大目的就是負(fù)責(zé)讓父親生氣,甚至是痛苦。一年甚是一年。

        唉——德茗大叔不時長嘆。糊涂的時候越來越多了。難得清醒時,他總是感慨,人生無法回過頭去重新做一泡好茶。一開始,人們以為他說的真是茶。有人就說,這一二十年來,論制茶誰能跟你比?論賣茶,除了你二兒子,也沒誰能跟你相提并論了!有人說,人這一輩子有幾個能像你這么風(fēng)光的?就算是名角上臺演戲,總也有落幕的時候,是不是?慢慢地,人們聽出了另外一層意思。在女兒愛情婚姻這泡茶的制作上,作為制茶大師傅的德茗大叔卻永遠(yuǎn)控制不好火候,甚至控制不好搖青的時間與力度。

        祖厝里越來越忙了。就像侄孫那把變了調(diào)的小提琴,琴弦上得太緊了。一團火焰正在慢慢熄滅。有些東西正在逼近。她覺得自己有些殘忍。像在觀看一場與自己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屠殺??伤螄L不是在屠殺?他屠殺了我的青春、愛情,甚至是關(guān)于人生的所有希望。她的低淚點關(guān)乎電影、電視里的一段傷感音樂、一句動情的話,小說里一個凄涼的場景,以及所有可能的周邊人周邊事,唯獨不關(guān)乎他。這么多年,在他面前,她筑起了一年高過一年的大壩,儲量仍在不斷上升。

        這是他第五次提出好友申請。她斷然拒絕。有一回,心差點就要軟了,剛要點下“接受”,恰巧有人打來電話。她認(rèn)定,這是上天的安排。連老天爺都不愿意他們是朋友。兩個兄長輪流住進(jìn)祖厝,住在他的隔壁房間——他不愿他的任何一個兒子睡在他的身邊。他們在他的床頭裝上電鈴,他一按,他們就趕到他的房間。這樣避免了許多尷尬。

        真不理解,都這個歲數(shù)了,還人老心不老。明明沒力氣,還堅持要自己擦身子。我們幫他的話,也就三五分鐘的事,他非要自己整個半天。從祖厝回來的大哥放下一臉盆的換洗衣服,卻放不下嘴上的嘮叨。末了,他對她說,剛剛換了衣服……爸讓你去一下。

        我不去。她刷著微信不抬頭。

        怎么這年紀(jì)了還這么任性?爸說的真是沒錯,我和你二哥都只遺傳了他的一半,我遺傳他的手藝,你二哥遺傳他的口才。唯有你,你遺傳了他的全部。如果當(dāng)年沒讓你去讀師范,讓你跟著他學(xué)做茶、賣茶,你肯定比我們兩個做得都好。還是你最像爸。難怪爸最疼你。

        最疼我才怪!我才不要像他!我也不需要他那樣的疼法!

        去吧——大哥拉起她的手臂往外拽。爸說有些東西要交給你!

        你告訴他,我不要!他的東西我不要!

        何必呢!他都已經(jīng)這樣了!你就當(dāng)成了結(jié)他的遺愿吧!大哥像是在哀求。

        什么東西割了她一下。她問,什么東西?

        肯定是錢啦!小侄女說。阿公這么多年手頭肯定攢下不少錢。阿公的私房錢傳女不傳男……

        他的錢我不要。她的氣無端又被勾起,身子也硬挺挺地站了起來。他總是以為錢可以解決問題。

        錢確實解決了很多問題。大哥二哥陸續(xù)在縣城買了房,孩子們一個個進(jìn)城落戶上學(xué)。她執(zhí)意從他名下的房子里搬了出去,但沒有拒絕兩位哥哥的贊助,按揭了一個七八十平方米的小公寓??障碌拇筇追抠u了個好價錢,很快就兌換成了他名下的廈門海景房。他偶爾也會進(jìn)城,看看孫子孫女。有一回,大哥家又添新丁,她去醫(yī)院看侄媳婦,他也去,觀音巖上的許多親戚也去。他放下錢就要走。親戚們說,不在你們城里多住幾天?他說,縣城是他們的,不是我的。親戚們又說,你錢那么多,城里那么多房子,怎么不是城里人?對了,對了,差點忘了,你現(xiàn)在是廈門有大房子的人了!你是大城市里的人!她實在聽不下去了,偷偷塞了一句話過去。只是腳進(jìn)了城,有什么用?

        什么腳進(jìn)城?什么意思?你們這城里的讀書人就是不一樣,說起話來文縐縐的,聽都聽不懂。

        房子再大,裝的只是腳。

        怎么會只是腳呢?不是整個身子嗎?那么大的房子……

        德茗大叔轉(zhuǎn)身離開。她相信他的不做任何抵抗在于他永遠(yuǎn)不會知道女兒這句話是什么意思。那以后,他的身體突然就不好了。一開始,說是甲亢,治著治著,胃也不好了。他的每一次生病,她的身體總會發(fā)出妥協(xié)的申請。十年前,他做了胃手術(shù),切除了三分之二的胃,醫(yī)生說他可能熬不過三個月。那一次,她最終說服自己默默原諒他了——如果不是后來又發(fā)生了那件事。她交代要出國的同事,幫忙帶兩條萬寶路——除了卷煙,他唯獨喜歡抽這個。她算著,暑假吧,暑假回去好好陪他兩個月。

        654-2離婚離得有些突然。果真等到這個日子,果真見著他信守當(dāng)年的諾言,在辦好離婚手續(xù)的第二天就找到了她。那一刻,她的眼淚嘩啦啦地往下流,任由手機音樂單曲循環(huán)播放著“天青色等煙雨,而我在等你。炊煙裊裊升起,隔江千萬里”。她只想告訴一個人,告訴他,你錯了,徹頭徹尾地錯了。20年的等待終于有了回報??墒歉吲d似乎成了剎那煙花,只有三兩天的綻放。就像是灶膛下那燒得正旺的半段柴火給撤出來丟進(jìn)冷水里,濕漉漉地在陰雨天里待了十天半個月,突然有一天再直接被扔回灶膛,黑煙四起,要重新點燃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感覺這東西不知為什么說淡就淡了,說沒有就沒有了。就像鏡頭拉近,有些東西被一點點放大了——關(guān)于他的一些或真或假的說法就在這個時候陸陸續(xù)續(xù)傳到耳朵里。有人說他離婚并不是因為她,而是因為懷孕的小三把照片發(fā)給他前妻順利“逼宮”;有人說他生性風(fēng)流,在外面起碼有三四五六個相好的——20年終究讓一個人改變了太多。當(dāng)年那么令她神魂顛倒的藝術(shù)家的懶散氣質(zhì)和凌亂美,成了現(xiàn)實中橫在她面前令人發(fā)指的生活習(xí)慣。在第19次提醒他不要把襪子丟在沙發(fā)上,第58次提醒他用完馬桶要沖水,第103次提醒他只準(zhǔn)碰嘴唇不準(zhǔn)碰身子后,她像火山一樣大爆發(fā)了。你能不能不這樣?煩不煩???

        我怎么樣了?我連碰碰你的身子都不行?他的手上用著勁,把她強往自己的身上攬。

        你就不能像以前談點情說點愛之類的?她努力掙脫出來。

        哧!如果不是你們家有人來求我,你以為我還會吃回頭草?而且還是一把老得掉牙的草!干巴巴,冷冰冰,摸不得碰不得……

        我們家誰求你?你說誰去求你?他?他又給你錢啦?

        不要說得這么難聽,什么叫他又給我錢啦?不過,話說回來,沒有錢我怎么可能這么短時間離得成婚?你不知道當(dāng)時他求我的時候多可憐,他……

        654-2果然不是值得托付終身的人。20年前,有人就看出來了。可她不信?,F(xiàn)在,她信了??墒?,他既然知道他不值得托付終身,為什么還要把她往火坑里推?為什么?他能把她往火坑里推,她就能把漂洋過海的萬寶路往火坑里推。一切都燒毀了。

        爸,小蓉來了。

        人們看到德茗大叔的眼皮連續(xù)眨了好幾下,才勉強把眼睛睜開。頭微微地往外側(cè)偏過來,只是一點點。他的喉嚨里骨碌碌地響了幾聲。有些東西被堵住了,有些東西往深一處打了樁。日光燈兀自發(fā)著白光,一切都陷進(jìn)靜止里。靜止是一片沼澤,唯有眼睛在沼澤中艱難地掙扎眨動。

        被子下面開始不安分起來。像是藏著一只毛毛蟲,被子一拱一拱。他的雙肘撐在床上,身子卻似乎被千斤萬斤重的棉被壓住了,動彈不得。他的喉嚨里“嗯——嗯——”地響著。兒子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二兒子扶他坐了起來,又說了句,爸,小蓉來了。

        茶……茶……德茗大叔囁嚅地說。

        不屑。或者是不為所動。唯有這樣才能顯示他的尊嚴(yán)。她想。

        在兩位兄長的目光引導(dǎo)下,她端來了茶,遞到他面前。不說話。曾經(jīng)的高大,被壓縮成床上短短小小的一截倒“7”;曾經(jīng)的強硬,被什么揉在了一起,拱起的肩縮起的脖子,歪著的身子,蜷縮成一團綿軟。人生是一個不斷外放又不斷回縮的過程,終歸要回到虛無。

        他顫巍巍地往懷里掏,摸。依然不屑。依然不為所動。她把茶放在床頭柜上,轉(zhuǎn)身,想走。身后的大哥擋住了她。

        這個,給……德茗大叔顫著手掏出的是一把鎖匙。給……

        二哥托住他的手在空中舉著。大哥把她整個人往前推,邊推邊說,爸給你的,趕緊拿著,快啊,爸的手會酸——她只能勉強接過。

        茶……幾乎是接過的同一個瞬間,他的手離開了二兒子的手,手指頭指向天花板,茶……

        爸要喝茶,趕緊給他端上。大哥提醒她。她再次端起茶,他卻搖頭,連帶著擺手。手指頭再次指向天花板,樓上……茶……去……說完,看看大兒子,又看看二兒子,說,你們……都去……二兒子抱起他,大兒子搭手,兩人一起幫忙把他放平,重新裝進(jìn)了棉被里。

        正對著他房間的樓上,是她當(dāng)年的閨房。樓板“咚咚咚”響得厲害,大家提著勁小心地踩著,擔(dān)心多用點力氣樓板就會斷裂坍塌。一連幾個房間,門上結(jié)著或大或小的蜘蛛網(wǎng),落滿灰塵。已經(jīng)有些日子沒人上樓來了。她的房間上著鎖,鎖上卻是干凈的。房間內(nèi)也是干凈的,一股奇異的清新。

        茶!一屋子的茶!大家都驚呆了。所有的茶都裝在塑料袋里,一袋一袋地疊堆在一起,堆成一座小小的山。老舊的木桌上,一個白瓷蓋甌,一個大茶杯,一個燒水壺。桌前那張老藤椅上,凹進(jìn)一個深深的窩。

        怎么都是1992年11月的茶?大哥先看到了塑料袋上標(biāo)注的一個日期。25年的老茶,而且都是一級鐵觀音,哪來的這么多好茶?

        她的心頭隱隱作痛。那是深深刻在生命的年份和月份,怎么就這么湊巧?那時她多么年輕?她才25歲,正當(dāng)好年華,正是一朵花。

        我想起來了!二哥拍著腦袋提醒著大哥。還記得小蓉逃婚那一年?咱爸原本接了廣東一大單幾十擔(dān)的生意,茶葉拼配好并重新進(jìn)行了烘焙,只等小蓉出嫁后他就要送貨出去。誰想到……意識到王嬌蓉就在現(xiàn)場,他轉(zhuǎn)而對她說。你這一跑,對咱爸打擊太大了。男方要不到人,天天來家鬧,中指都戳到咱爸的臉上了。你也知道,咱爸那么要面子的人,怎么咽得下這口氣?一開始是到處找你,他不相信你會就這么走掉。后來,死了心不找了,卻總提不起勁來做生意。人家催貨,他一拖再拖,最后人家就不要了。我們都不知道這些茶都到了哪里去,原來它就一直在這里啊!見她不搭腔,二哥解開一袋茶,抓起一把,一握,一聞。你們聞聞,真是好茶!頂級好茶!現(xiàn)在市面上哪里去買這么好的茶?

        大哥拿雙手捧起一大把,深深一嗅。嗯,真是好茶!而后,意味深長地望向她??磥碓郯质且堰@茶當(dāng)作嫁妝啊,一直給你藏著,這么多年提都不提,更別說動一動了!

        王嬌蓉兀自開窗,看向窗外。就這么久久站著,不動,不說話。遠(yuǎn)山層層疊疊,像蓮花瓣鋪陳開去,墨綠作底,翠綠、淺綠、鵝黃,勾勒其間。手機鈴聲響了起來,“入夜?jié)u微涼,繁花落地成霜。你在遠(yuǎn)方眺望,耗盡所有暮光,不思量自難相望……”她不接,也不看,任由它這么響著,唱著。音樂停下的時候,她這才掏出手機。她點開微信里的“新的朋友”,在一排“糟老頭”上點下“接受”。

        你贏了!她發(fā)送出簡短的三個字,拉過老藤椅,坐了下來。當(dāng)年那臺老式錄音機還在。一抽屜的老式磁帶也在。孟庭葦?shù)摹抖镜脚_北來看雨》《你看你看月亮的臉》,張雨生的《大海》《我的未來不是夢》,王杰的《安妮》《一場游戲一場夢》,鄭智化的《星星點燈》《水手》……老朋友們一個個都在。當(dāng)年的日子多么美好啊!搬進(jìn)護厝居住后不久,父親從廣東給她帶回來索尼錄音機。每次回巖上,她都會帶幾張新買的唱片,每天清晨,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按下錄音機,來一首抒情樂曲。微信提示音響了?!霸憷项^”說,不,我們都輸了!

        她沒想好如何回。也許回一個人真的挺好。也許不用回。

        起風(fēng)了。起身關(guān)窗的時候,王嬌蓉才發(fā)現(xiàn),大哥二哥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下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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