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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默的擔當

        2019-09-12 12:36:24周安林
        福建文學(xué) 2019年9期
        關(guān)鍵詞:妹夫妹妹

        周安林

        許多年了,每每看到妹夫在家中默默地忙碌著,想想他和妹妹這些年的遭遇,總覺得應(yīng)該好好寫寫他。但我好幾次面對電腦,長時間呆呆地枯坐著,不敢敲下按鍵?;蛟S是因為這個話題太沉重,或許是怕重新面對那不忍回首的往事;抑或是擔心難以準確把握情感深處的細膩與寬厚、純粹與多元?

        轉(zhuǎn)眼間,已經(jīng)過去18年了。當年的情景,回想起來仍然像一場噩夢。

        那天,接到母親的電話,說是妹妹突然半身不遂,疑似“腦梗”。連忙請假趕了回去,到醫(yī)院一看,情況遠比我想象的嚴重。妹妹已經(jīng)不能說話,只是望著我流眼淚,不久便陷入了昏迷。更糟糕的是,病房的另一張床上躺著同時住進醫(yī)院的父親,也在默默地流淚。這天,原本妹妹一早起來要送父親來住院檢查的,豈料自己先出了意外,只好兩人一起住院。見此情形,我對母親說:顧不上太多了,先把父親送回家,全力搶救妹妹。

        這一天,是2001年的臘月二十三,農(nóng)歷小年——祭灶。夜幕垂臨,窗外萬家燈火,鞭炮陣陣,而我們守著昏迷不醒的妹妹,在焦慮和痛苦中煎熬,等待著新的一天。

        第二天,妹妹的病情更加嚴重。做了大腦核磁共振,又從省城請來了專家會診。結(jié)論不是“腦?!?,而是比“腦?!备訃乐氐摹安《灸X”,即病毒侵入大腦。專家認為,不僅是病危,而且是“危重”。專家含蓄地表示,看來只能是盡人事、聽天命了。

        妹妹昏迷的第七天就是除夕,往年這時,都是為父母守歲、祈壽的時光。這一次,一家人緊緊地圍坐在一起,仰望著漆黑的夜空,企盼上蒼的垂憐。都說生命垂危的人,初一、十五最難熬過。這一夜,病情果然兇險異常,幾度化險為夷?;蛟S是精誠所至,我們闖過了最艱難的這一關(guān)。

        經(jīng)過和死神的幾番爭奪,醫(yī)生失去了信心。這天,幾位醫(yī)生會診后,謹慎地提出建議:放棄治療。實際上此前有熟悉的醫(yī)生私下里勸過父母親,說是看這情形想搶救過來太難了,即便是搶救回來了,人也廢了,長痛不如短痛。

        醫(yī)生說得輕巧,只要取下妹妹身上的那些管,一切便結(jié)束了??蓪ξ覀儊碚f,是多么的殘忍——那是親人的生命,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親情哪!

        沉默中我們把目光投向妹夫,等著他表態(tài)。然而他站在一邊,淚流滿面,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見此情形,我和哥商量一下,斷然對醫(yī)生說:只要還有一口氣,決不放棄!

        當時我心里有點怪妹夫:人是你的妻子,是你孩子的母親,關(guān)鍵時刻你怎能一言不發(fā)?過后細細想來,我們作為兄長,只要憑著那份親情去做決斷。而他是一個醫(yī)生,知道這病癥的兇險,更深知預(yù)后的意味。他是一個丈夫,面對的不僅是親情,更有家庭的責任!醫(yī)生的理智、夫妻的情感、親人的期待、未來的茫然……交織在一起,其內(nèi)心之慘痛、抉擇之艱難,豈可以常人常情度之?

        人心都是肉長的?。?/p>

        救治一直持續(xù)到第72天。在這些日子里,按照醫(yī)囑,家人每天輪流在妹妹身邊呼喚她,和她說話。妹夫最是殷切,每當夜深人靜,為了不驚擾別人,他總是坐在妹妹床前,俯在她耳邊,輕聲地呼喚著、訴說著。我不知道他說什么,但有幾次,我見他說著說著,眼圈變紅了,淚水落在妹妹毫無知覺的臉上,淌在病床上。

        所謂苦心人天不負,這天早晨,在我們不斷的呼喚中,妹妹的眼角慢慢地溢出了兩滴眼淚。妹夫見狀,驚喜地說,有感覺了!于是呼喚更加殷切。終于妹妹的嘴唇嚅動了一下,慢慢地睜開了眼睛。那一刻妹夫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我不知道那是對生命回歸的欣喜,還是對磨難深重的悲痛?或許還有對未來渺茫的憂傷……

        人是醒過來了,但其狀慘不忍睹。由于病毒嚴重損害了腦神經(jīng),整個人的身子僵硬,手腳不能動,口不能言,并且在搶救過程中,左手不知何時骨折又長上,整個手臂是彎曲的……可謂是遍體鱗傷、滿目瘡痍。人能救活,已是奇跡,要想完全恢復(fù),據(jù)說在世界醫(yī)療史上尚無先例,說是挑戰(zhàn)生命和生理的極限,一點也不為過。更別說這是一個何其艱難而漫長的過程。

        妹妹和妹夫是高中時的同班同學(xué),又是學(xué)校田徑隊的隊友。上大學(xué)時都在省城,一個在師大讀體育系,一個上醫(yī)科大學(xué),雖說不上青梅竹馬,卻也堪稱情感甚篤。但妹夫性格內(nèi)向,木訥寡言,屬于那種三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類型的。而妹妹從小就像個野小子,性情潑辣,處事干練,頗有女強人之風(fēng)。成家后,家里大事小事憑她做主,里里外外由她拋頭露面,妹夫只是唯唯諾諾。不料這場變故把他們的生活顛倒了過來,也顛覆了我關(guān)于男子漢的人生理念。由于自幼喜讀《水滸傳》《三國演義》及俠義小說一類的書,以為男兒當有叱咤風(fēng)云、縱橫馳騁之大氣,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之豪氣,路見不平一聲吼、該出手時就出手之義氣。總覺得妹夫有點黏糊、磨嘰,缺少男子漢的氣概。所以當初對他們的結(jié)合并不十分以為然,對妹夫的做派亦時有微詞。然而,妹妹生病后十幾年殘酷而又充滿溫情的經(jīng)歷,讓我深切地悟到,我們其實都是普普通通的蕓蕓眾生,都生活在真實具體的現(xiàn)實之中。所謂真正的漢子爺們兒,所謂的大氣、豪氣、義氣,不在于那種聽起來氣吞山河的豪言壯語,不在于看上去氣壯如牛的架勢,而在于一種敢于直面慘淡人生的勇氣,一種在苦難或災(zāi)難面前的責任與擔當。

        沉甸甸的責任落到了妹夫肩上。盡管許多同行做過分析研判,但他始終沒有放棄幫助妹妹康復(fù)的努力。除了藥物治療,妹夫每天堅持給妹妹做手腳、背部、腰部和頭部按摩,過了一年多,妹妹漸漸能夠在別人的攙扶下慢慢地坐起來,手腳也能輕微舉動,并能說出幾個單字。為了增進效果,妹夫?qū)iT請了兩個多月假,陪同妹妹到省城康復(fù)中心治療,藥浴、理療、機械治療等所有能用的康復(fù)手段都用上了,但收效甚微。

        正規(guī)的醫(yī)療手段難以奏效。妹夫又遍訪民間單方偏方,但凡得之,便一一嘗試。一次在網(wǎng)上看到一則一個山區(qū)縣城的氣功師能運功治療癱瘓的消息,他便帶著妹妹在那里一住就是兩個月。其結(jié)果據(jù)說那氣功師因運功過度,自身的功夫都廢了,仍未見明顯起色。

        即便如此,妹夫仍然不氣餒。他向中醫(yī)學(xué)習(xí)扎針灸、熏艾條,置辦了按摩床、按摩椅、足療機做理療,在家里墻壁上安裝鐵架鍛煉站立,還弄來一副拐杖試著攙扶妹妹走路……每天除了上班,就是不厭其煩地重復(fù)著這些繁雜而又繁重的程序。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妹妹終于恢復(fù)到能夠自己吃飯,說話雖然含混不清,卻也能夠表達比較完整的意思。奈何科學(xué)的鐵律不可抗逆,我以為,以當今世界醫(yī)學(xué)水平,能恢復(fù)到這樣的狀態(tài)或許已是極限了。

        妹夫雖然性格內(nèi)向,木訥寡言,但對妹妹的照顧卻是細膩入微的。每天下班回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妹妹從輪椅上抱起,讓她站立一會兒,放松一下。因為長期用藥,妹妹的牙齒幾乎全部脫落。為此,吃飯時他總是先把飯菜調(diào)理好,細心地挑去魚刺,把肉塊弄碎……一邊吃飯,一邊還要不停地照料妹妹。十幾年來,哪怕是逢年過節(jié),也沒見他像樣地吃過一餐飯。

        他知道久困在家中的人對外界的向往,因此,只要有時間,他必定要推著妹妹到外面轉(zhuǎn)一轉(zhuǎn)。一有機會,他就會陪著妹妹外出,諸如參加同學(xué)聚會或到周邊縣市走走??沙塑嚨纳仙舷孪隆⒉惋嬜∷薜倪M進出出,唯有親歷者才知道那是何其艱難。有一回外出,推輪椅下臺階時,他不小心摔了一跤,把腳扭傷了,硬是咬著牙把妹妹推回家?;丶乙豢?,腳面腫得像個饅頭,到醫(yī)院拍片,才發(fā)現(xiàn)腳的小拇指骨折了。我想那是需要什么樣的毅力呀!

        最讓我內(nèi)心備受折磨的是,由于住的是舊式民房,食宿在不同樓層,每天早上妹夫要將妹妹從二樓背到一樓,晚上再背上去。最初還好,但近幾年長期的輪椅生活,妹妹的身子越發(fā)沉重,而妹夫也到了60歲的年紀。每當我看著他背著妹妹,佝僂著身子在樓梯上艱難攀爬的時候,盡管我從來不后悔當年的決斷,但心中總難免生出些歉疚,生出些困惑,造化何以如此弄人,生存何以如此艱澀?我想古希臘哲學(xué)家之所以將“生存還是死亡,是值得考慮的問題”奉為經(jīng)典,或許是因為道出了人生的要義——有時候人活著同樣是殘酷的。

        妹夫是恢復(fù)高考后的第一屆本科生,1982年大學(xué)畢業(yè)就從事醫(yī)生職業(yè),妹妹生病時他才四十五六歲,正是事業(yè)中天之時,因為妹妹,不知多少次放棄了進修深造、學(xué)術(shù)交流的機會,有時確實重要的活動,也是匆匆而去匆匆而回。有幾次到市里辦事,已經(jīng)到飯點了,我讓他吃了飯再回去,他總是搖搖頭,說是家里離不開人。除了上班,他幾乎把自己封閉在家中。有一回因為腸息肉做了微創(chuàng)手術(shù),同事勸他住院休息幾天,但他還是堅持讓同事把他送回家,心中放不下家里的病人哪。為了不讓妹妹寂寞,他學(xué)會了打麻將,晚上時間就陪著妹妹和家人搓麻將。他把著妹妹的手扔骰子,按她的要求出牌,看上去似乎玩得不亦樂乎,可誰都知道,晚上的時間對一個專業(yè)技術(shù)人員是何其珍貴呀!為此,他總是在服侍妹妹睡下后,才開始分析研究病例、上網(wǎng)查資料、準備醫(yī)療方案……

        雖如此艱難困苦,但18年來,我不曾聽到他一句抱怨之語,也未見過他對妹妹假以臉色,甚至未聽到他對妹妹大聲說話。倒是妹妹因為久病在家,有時難免急躁生氣。而每逢此時他總是為她揉肩搓背,輕聲細語地寬慰。

        不僅對妹妹,對我父母的照顧同樣也是細心周到的。父母長期以來一直跟妹妹生活在一起,早些年還好,相互可以照應(yīng),但老人家步入晚年總難免事繁病多,尤其是父親身體本來多病,加上大腿骨折后也坐上輪椅,行動不便,每有病恙,端水送藥上醫(yī)院,總少不了妹夫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地忙碌。母親常對我說,別看你妹夫平時不說話,心可細了。平時老人都起得早,偶爾起得遲了,他就會到門前來詢問有沒有什么情況。有一回半夜父親鬧肚子,因行動不便,來不及坐上便盆,便拉在地板上。妹夫見狀,二話不說,蹲下身子直接就用手掬著往便盆里捧。母親問我,這樣的事,你這個當兒子的能做到嗎?說實話,我當時一時語塞,還真回答不上來。

        常言道“久病無孝子”,更何況“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我和哥哥私下里議論,像妹夫這樣18年如一日的不離不棄,雖不能說絕無僅有,卻也不是人人皆能為之。18年來,他在情感上、精神上、心理上、生理上的負擔與壓力,也不是常人所能承受的。事實上,近年來他的健康也是每況愈下,動不動就腰部扭傷、肌肉拉傷,因為腸息肉也動過幾次手術(shù)……這些皆因生命的超負荷所致。然而他依舊默默地重復(fù)著他所能做的一切。我以為真正的人性之善、人性之美,往往正是蘊藏在這淡然而又悠遠的平靜之中。

        妹妹生病時,妹夫正值壯年。醫(yī)院乃美女如云之地,以他主治醫(yī)師之身份亦不難獲得青睞。這十幾年來,確實不乏向他遞來玫瑰之人。面對誘惑,我想他在內(nèi)心中或許猶豫過、彷徨過,甚至痛苦地掙扎過,然而他始終守護著他的那份愛,守住了他那個完整的家!

        去年,外甥考上牛津大學(xué)博士,我們一起去送行。當外甥的背影在動車門口消失的瞬間,我見妹夫扭過頭去,兩行清淚順著已經(jīng)顯出蒼老的臉頰淌了下來。

        從那兩行清淚中,我仿佛看到18年的艱辛、18年的苦撐、18年的堅守……這18年的酸甜苦辣,誰能解得其中味?想到此,不由得心中一陣酸楚,一聲嘆息,也急忙轉(zhuǎn)過臉去。

        再回首,唯見動車在前方轉(zhuǎn)彎處一閃,消失在山的那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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