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民族大學 文學與傳媒學院,湖北 恩施 445000)
姜白石的《霓裳中序第一》,位列《白石道人歌曲》第四卷慢體第一首,自序其從“樂工故書中”得“霓裳曲十八闋”, 因“皆虛譜無詞”,遂選“作中序一闋傳于世”。由此可知,姜白石作《霓裳中序第一》,其目的在于“以文傳樂”,而其傳辭則成為宋人按樂譜填詞之不可多得的傳世實例。
今傳《白石道人歌曲》重現(xiàn)于清乾隆初年?,F(xiàn)行三種主要版本——張奕樞刊本、陸鐘輝刻本和彊村叢書刊江炳炎本,都從樓敬思所得元代陶宗儀鈔本而來。三本所載《霓裳中序第一》傳詞相同,上下片各四均、全詞共計八均(即八個韻斷,有關“韻斷”的概念參見洛地先生《詞體構成》)。根據(jù)張炎《詞源·謳曲要訣》“破近六均慢八均”的界定,可知白石在按譜填詞之時,選擇的是結構最為穩(wěn)定的慢體。
此詞自序云:“于樂工故書中得商調霓裳曲十八闋,皆虛譜無詞。按沈氏樂律,霓裳道調,此乃商調?!卑资仍谠~序中強調其所得霓裳舊曲為“商調”,又令其詞以入聲一韻到底。唐代段安節(jié)《樂府雜錄·別樂識五音輪二十八調圖》有:“入聲商七調,第一運越調,第二運大石調,第三運高大石調,第四運雙調,第五運小石調,第六運歇指調,第七運林鐘商調?!睂迫恕叭肼暽唐哒{”的文獻記載,白石為相傳來自唐代《霓裳羽衣》舊曲的“中序”一闋填詞押入聲韻的做法,證明白石的按譜填詞并非任意而作,而是力求符合唐人聲辭與樂律相協(xié)從之理論的。
白石《霓裳中序第一》自序僅說所見霓裳舊曲為商調,然而究竟是上述入聲商七調中的哪一種調性呢?洛地先生在《〈唐二十八調擬解〉提要》一文中,列表說明了段安節(jié)《樂府雜錄·別樂識五音輪二十八調圖》所錄唐俗樂二十八調的調頭音律位,茲錄其原表如下文表1所示,以便對照。
表1 洛地先生《〈唐二十八調擬解〉提要》還原段安節(jié)《樂府雜錄》二十八調調頭音律位表
表2 《唐教坊俗樂二十八調與白石歌曲旁譜宮調關系考論》“唐教坊胡部俗樂二十八調律位詳圖”
此外,筆者有《唐教坊俗樂二十八調與白石歌曲旁譜宮調關系考論》一文,以洛地先生的二十八調理論為基礎,以《樂府雜錄》《唐會要》《新唐書·禮樂志》三種文獻互為參校,對唐教坊胡部俗樂二十八調律位進行了詳證。最終得出與洛地先生表1結論相同的二十八調律位詳解圖,同時對宋燕樂二十八調進行了考證,證明其即唐教坊俗樂二十八調。為方便下文解讀白石所用霓裳舊曲的調性,亦羅列如上表2以資對比。
需要說明的是,筆者《唐教坊俗樂二十八調與白石歌曲旁譜宮調關系考論》一文第三部分曾對《霓裳中序第一》的調性進行考釋,但由于當時疏漏,誤將調頭音律中宋燕樂無射的商調式看成了雙調,因而作出了錯誤判斷。茲借本文作一訂正如下:
查白石《霓裳中序第一》旁譜,上下闋均以“〢”(凡)字住?!栋资廊烁枨肪矶肮沤褡V法”中,“凡”字有“下凡”與“凡”二種。對照表2可知,白石“下凡”字對應的是宋燕樂十一律中的無射,而“凡”字則律中應鐘。查表1、表2均不難看出,調頭音律位在宋燕樂應鐘者無商調式,律中無射的商調式則是林鐘商調。因以白石該曲旁譜與林鐘商調譜字進行對比,如下表3所示。
表3 霓裳中序第一與林鐘商調譜字律位
仔細觀察表3可知,調外音“勾”字恰好位于俗樂林鐘商調中,可以上下一律變動的“閏”(變宮)音位的下變之位。在實際使用時,只需將林鐘商調的“閏”音臨時下移一律,得到靠近羽音的“低閏”之聲,即足以解釋此曲使用“勾”字的樂理。這是從音樂實際上對“勾”字的審視。
由此可見,白石《霓裳中序第一》的基礎調式是林鐘商調。與此同時,因為該曲是唐樂遺音,白石依其音樂實際記譜,故而臨時將林鐘商調之閏音移下一律,得到該調的調外音,即此曲所用第八聲“勾”音。也因著這一臨時音的出現(xiàn),白石本著嚴謹?shù)膽B(tài)度,不對《霓裳中序第一》具體是哪一種“商調”加以說明,這也恰是他精審音律的一例實證。
此外,與白石自制曲相比較,《霓裳中序第一》上下闋旁譜譜字幾乎全不對應,即便在上下闋文辭聲律完全吻合之處亦是如此;而其它自制曲上下闋文辭聲律相對應處,其旁譜譜字卻多有相對應之例。有學者推測,這是由于白石所見霓裳舊曲之中序一闋,本就是一段相對獨立的音樂旋律,而白石按譜填詞時將歌詞處理成了上下兩闋所致。
為興樂教以移易風俗,白石曾向朝廷進獻《大樂議》,談及七音與四聲協(xié)和之法:“七音之協(xié)四聲,各有自然之理。今以平入配重濁,以上去配輕清,奏之多不諧協(xié)。”這樣看來,白石似乎是主張以平聲、入聲字匹配樂曲中輕柔清脆之音,以上聲、去聲匹配樂曲中低沉粗重之音,否則即難以做到文樂諧協(xié)。那么宮、商、角、變徴、徴、羽、變宮七音之中,哪些是輕清,哪幾個屬于重濁呢?
張炎在《詞源·五音相生》中說:“宮屬土……其聲濁……商屬金……其聲次濁……角屬木……其聲半清半濁……徴屬火……其聲次清……羽屬水……其聲最清?!贝颂帉m、商、角、徴、羽五聲音階由低音至高音排列,依次從濁向清過渡。同理,宮、商、角、變徴、徴、羽、變宮七聲音階由低音至高音的序列,當然也是從濁向清過渡的。對應到具體的樂曲中,濁音自然是所取律位絕對音高偏低的那些譜字,清音則是所取律位絕對音高較高的那些譜字,而絕對音高相應居中的譜字則是半清半濁。
上文考證了白石《霓裳中序第一》的基礎調式為林鐘商調,參照上表3所示旁譜譜字與律位之對照,可知白石此調旁譜中所出現(xiàn)的15個音高譜字共計14聲由濁至清的序列如下表4所示:
表4 《霓裳中序第一》譜字清濁示意圖
眾所周知,詞體以均(即曲拍、樂句)為節(jié),均由句構成。歌者逐句演唱,一句有一句之清濁輕重。因此,以句為單位,考察一句內(nèi)文字四聲與譜字清濁的對應關系,可知一句之內(nèi)清濁輕重與平上去入是否協(xié)諧,這是審視白石按譜填詞法度的關鍵。
下表5為該詞旁譜譜字對應的文字及其四聲屬性,每個文字右側上標表示該字位于詞中上、下闋的第幾句:
表5 白石《霓裳中序第一》文字四聲與旁譜清濁對照圖
由表5直觀審察,該詞文字四聲的字數(shù)分別為:平聲46、入聲21、上聲6、去聲28。從整首樂曲觀察,46個平聲字中,有30個被安排在從半清半濁譜字“尺”直至次清譜字“五”的清音部,還有1個被安排在最清譜字“尖凡”旁,超過平聲字總數(shù)的2/3;21個入聲字中,有15個被安排在前述清音部以及從“一五”到“尖凡”的超清音部,所占比例為71.4%;6個上聲字有3個被安排在從次濁2到次濁3的低音重濁部,剛好一半;28個去聲字則有20個被安排在從最濁到次濁3的低音重濁部,占71.4%,且其中12個位于最濁和次濁低音部。考慮到白石選作的這首霓裳,是樂工故書中舊有樂曲,其譜字未經(jīng)白石改易,上述比例已經(jīng)很能說明白石在按譜填詞時,基本是遵循了他自己在《大樂議》中提出的以平入聲配輕清音、以上去聲配重濁的理論。
但是,表5中去聲字有3個位于“一五”到“尖凡”的超清音部,且其中2個所配為全曲最高(清)音“尖凡”。這種情況雖然在全部28個去聲字中所占比例只有十分之一強,但它們必隱含特殊的文樂配合關系,故絕不能棄而不論。此外,位于低音重濁部的15個平聲字、6個入聲字,以及位于清音部的3個上聲字和5個去聲字,也不能視而不見。要搞清楚《霓裳中序第一》的填詞實際,是否與白石四聲五音理論以及《詞論》所提倡的歌詞五音法度相吻合,還需分句加以辨析。
分句考察旁譜音聲清濁與文字四聲、五音的匹配關系,有如下幾種情況:
1.一句之內(nèi)文辭四聲完全符合平入配輕清、上去配重濁者
以上闋第1句(下簡稱上1,后例仿此)為例:
文辭:亭 皋 正 望 極
四聲:平 平 去 平 入
與譜字對應的文字四聲則是:
去、 平、 平、 平+入
正、 望、 皋、 亭+極
很明顯,本句的填作,完全符合白石《大樂議》所提出的以平入聲配輕清、以上去聲配重濁的四聲協(xié)律主張。
2.一句之內(nèi)僅有平入聲者
上5、上6、上11三句,分別為“羅衣初索”“流光過隙”“幽寂”。因此三句僅有平入二聲,清濁無關上去。
3.以詞組為單位調停一句之內(nèi)四聲清濁者
以上3句為例:
文辭:多病—卻無—氣力
四聲:平去—入平—去入
本句旁譜音高譜字使用數(shù)量,由濁至清依次為:
與譜字對應的文字四聲則是:
去+平、 平+去、 入、 入
病+無、 多+氣、 卻、 力
按照白石自序,《霓裳中序第一》用的是霓裳舊曲,旁譜譜字是固定不可改易的。而考察此詞各句平仄,發(fā)現(xiàn)它又是句句入律的。律句有一定不能移之平仄,舊曲有一字不能易之清濁。在這兩個前提條件的限定下,還能保證填詞不違背平入配輕清、上去配重濁的理論原則嗎?
按此例調諧四聲清濁的句子還有上4“況紈扇漸疏”、上9“一簾淡月”、上10“仿佛照顏色”。連同例句上3,一共4句,均在當句內(nèi)以詞組為單位保證了平入聲較上去聲為輕清的原則。
4.一句之內(nèi)以音韻之五音清濁配合音高譜字清濁者
屬于這類情況的只有上7一句:
文辭:杏梁雙燕如客
四聲:去平平去平入
本句旁譜音高譜字及使用次數(shù)由濁至清依次為:
與之對應的文字四聲為:
去、 去+入、 平+平、 平、 去
嘆、 杏+客、 梁+如、 雙、 燕
5.將平聲宛轉遷就作上聲演唱的特例
上面三種情況,已經(jīng)覆蓋全詞21句中的18句。另有上2句“亂落江蓮歸未得”、上8句“人何在”,不同于上述各例。以下分而述之。
(1)上2句應將平聲字“蓮”宛轉遷就作上聲演唱:
文辭: 亂落江蓮歸未得
四聲: 去入平平平去入
本句旁譜音高譜字使用數(shù)量由濁至清依次為:
與譜字對應的文字四聲則是:
平、 去+平、 入、 平、 去、 入
蓮、 亂+江、 得、 歸、 未、 落
(2)上8句應將平聲字“何”宛轉遷就作上聲演唱:
文辭: 人 何 在
四聲: 平 平 去
本句旁譜音高譜字使用數(shù)量由濁至清依次為:
與譜字對應的文字四聲則是:
平+平、 去
人+何、 在
造成上述兩句這種情況的原因有兩種可能:一是實在難以協(xié)和音譜與格律之間的矛盾,二是白石刻意為之。筆者認為,對比其余18句的妥帖安排,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這種情況雖然在全詞所占比例不足十分之一,但恰恰是謳曲不可不論的要緊處。南宋以來已經(jīng)對詞體提出四聲五音六律清濁輕重等協(xié)律要求,著名的《詞論》中,就提出了關于歌詞分五音、五聲、六律、清濁輕重的觀點。此外,張炎在《詞源·音譜》中則說:
“蓋五音有唇齒喉舌鼻,所以有輕清重濁之分,故平聲字可為上入者
,此也。聽者不知宛轉遷就之聲,以為合律。不詳一定不移之譜,則曰失律。矧歌者豈特忘其律,抑且忘其聲字矣?!睆堁走@段話說明:1)即便同是平聲字,因其五音清濁輕重不同,歌唱效果仍會有顯著差異,直接影響歌曲是否諧和;2)南宋時有將平聲字唱作上、入聲以遷就固定樂曲旋律
的歌法;3)當時很多聽眾只知詞要合律,而不懂得平聲字宛轉遷就唱作上、入聲的歌法需要;由于不了解是為固定樂曲旋律“倚聲”填詞的需要而采取這種歌法,人們往往將以上、入聲代替平聲演唱的地方視作出律。之所以不主張唱作入聲,是由于入聲字音本弱,而此句“蓮”所配譜字為全句最低音,若唱作入聲字,幾乎要聽不見了。白石在《大樂議》中主張以平、入聲字配輕清(高音),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必是充分考慮到入聲字音弱,只能配高音才能使人聽見、聽清楚的特點。
6.受句律與固定旁譜限制而無法調停清濁關系的情況
白石的做法是,既然律、調、譜都不能移動,那么就讓這“以上、去配輕清”的“不諧”之音,去渲染文意中違拗人心的“詞眼”。白石詞序說:
予方羈游,感此古音,不自知其詞之怨抑也。
羈旅之詞,自然是因思歸不得而發(fā)。這,豈不正是白石此句末三字“歸未得”嗎?而違拗人情的,不正是這個去聲字“未”嗎?白石這種將意、音、聲、律、調盡皆發(fā)揮到極致的藝術造詣,真令人嘆為觀止。
7.將平聲字宛轉遷就作入聲字演唱的特例
這種情況全詞僅一例,即下7句的第二個平聲字“涓”:
文辭:暗水涓涓溜碧
四聲:去上平平去入
本句旁譜音高譜字及使用次數(shù)由濁至清依次為:
與之對應的文字四聲為:
去、 去、 上+平+入、 平、 去
謾、 暗、 水+涓+碧、 涓、 溜
此外,從等韻學角度考察,“涓”字為合口四等。清代音韻學家江永在《音學辨微·七辨開口合口》中說:“音呼有開口合口。合口者吻聚,開口者吻不聚也?!庇制鋾鞍吮娴攘小敝姓f:“音韻有四等。一等洪大,二等次大,三四皆細,而四尤細?!薄颁浮弊猪崕音,既是合口圓唇,又是帶i介音的、收音尤細的四等,完全具備遷就為發(fā)音短促、一發(fā)即收之入聲字的語音條件。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無論從五音屬性還是實際可操作性而言,該句第二個“涓”字,確實是宋人詞唱中將平聲宛轉遷就為入聲演唱的寶貴實例。
通過上文的考察可見:《霓裳中序第一》的填作,既有白石“平入配輕清,上去配重濁”的理論實踐,又是對《詞論》“歌詞分五音”詞體理論的執(zhí)行,還包含了音韻五音清濁與音聲清濁的配諧,更可以完整地實例證明張炎“平聲宛轉遷就作上、入聲”使用的說法所言不虛。
因此,續(xù)填《霓裳中序第一》的詞人,要在不違反近體詩律之句律的前提下,不但更需通篇留意四聲,又要在其上7句中注意文字的五音清濁,還要掌握“以平作上”的實際運用,且應熟識上述看似“不諧”的聲律要緊處。若有一聲不正,即與白石首調法度不合,或成“句讀不葺之詩”。
8.《霓裳中序第一》四聲五音譜
根據(jù)上述分析,將白石《霓裳中序第一》詞調中必須嚴守的四聲與五音列出,作該調的四聲五音律調譜
如下,以供續(xù)填者參考:詞調名:霓裳中序第一
調式:林鐘商調+下閏之聲
詞韻:限入聲韻
(譜例中加粗及下劃線處為韻字,加圈字可任意四聲,上下結構雙字為從中任選一聲填作,句前上標括弧內(nèi)小字為一字領從中任選一聲作,“清”表示該字五音為清,“濁”表示該字五音為濁)
絕大多數(shù)傳世唐宋文人詞作均為“律詞”,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關于“律詞”的論斷,洛地先生早在1994年已經(jīng)提出,并于2005年提出了完備、充分的論證。具體到每一詞牌所對應的詞調,其文字律并不是任意組合各種律句而成。換言之,每種詞調的格律構成,都是有其規(guī)律可循的。白石的《霓裳中序第一》,雖是按(樂)譜填詞,意圖以文傳樂,但若僅從文字平仄格律而言,仍符合“律詞”的范疇與法度。下面詳細說明該詞調的詞律構成。
近體詩格律將上、去、入三聲均作仄聲處理,故而押入聲韻的基本律句有且僅有以下兩種(以下劃波浪線標示單音步,以雙下劃線標示雙音步,文下加點標示韻字,下文皆仿此例):
以上兩種句律各有特殊形式的拗句變格,自唐代以來就被詩人刻意使用以營造近體詩律的“缺陷美”,且被唐宋詞人大量使用:
白石《霓裳中序第一》詞,就是以上述兩種基本律句及其變格拗句為核心,并在此基礎上運用“攤(偷)聲”“添(減)步”的偶、奇言律句構成手法,以及句與句之間的“對”“同律”關系構造全調。全詞的詞根為:
1.上闋第一韻斷起、結句:
2.下闋第三韻斷起句:
3.上下闋第四韻斷首句+末結句:
值得特別重視的是,上闋第一韻斷相當于全詞行文章法“起承轉合”之“起”,而上下闋第四韻斷則分別位于全詞小結、末結的位置,相當于“合”。應當說,這三個位置之于全詞而言,是最為重要的。白石安排這三個位置的詞律,除上下闋第四韻斷的中間句以外,其余全以詞根及其拗變句,以及與詞根同律的句型構成,這就對全詞格律的構成作了再明確不過的交代。足見格律之要緊處也是樂曲之起調、畢曲之處,此三處調、律一致。
但從全詞來看,文詞仍有與霓裳舊曲旁譜譜字分布規(guī)律不一致的情況:如上下闋第四韻斷除上闋末結增加一二言句“幽寂”外,其余句律、句式與句數(shù)是完全對應、極為規(guī)律的,而這兩處的旁譜譜字卻多不對應,僅末結部分相同。這說明“倚聲”填詞的文與樂,并非機械的字字對應關系。以文從樂之法,主要表現(xiàn)在:1)句逗短長(一句內(nèi)字數(shù)的多少)由樂拍長短(譜字的多寡)決定;2)韻腳的使用要受到調頭音(住字/殺聲)的制約;3)以律的要緊處(上闋第一韻斷、上下闋末結韻斷)標志樂的關鍵所在(起調時調頭音所在之拍、上下遍畢曲時住字/殺聲處的旋律)。
當然,在滿足上述條件以外,知音識曲如白石,還會在格律允許的大前提下,追求文字四聲五音與音樂用聲清濁的協(xié)諧相配,一如本文第二部分所論。
上(一)的論證,覆蓋了全詞所有的奇言句。余下的偶言句律,全都是以奇言律句詞根及其拗變?yōu)榛A,運用“攤(偷)聲”、“添(減)步”之手法、輔以近體格律之“對”或“同律”關系得到。
1.直接對詞根“添(減)步”,得到偶言律句:
上闋第四韻斷末句,從詞根1拗句減一雙平步、再減一單仄步而來:
因知上闋的起句與結句是同律關系。這意味著:從格律上而言,本調上闋在詞體上是首尾回環(huán)呼應的布局。
2.對詞根“攤聲”“ 減步”,得到偶言律句:
針對本詞詞根及其拗變句的“攤聲”情況如下(帶圈字符表示“攤聲”位置且平仄不拘,下文同):
無論“攤聲”在哪一個單音步之前,變易而得的六言句律都會出現(xiàn)相鄰兩步失對的情況。有所不同的是“拗攤①”為第二、三音步失對,而“拗攤②”則是第一、二音步失對,“拗攤③”的情況更要視攤聲字的平仄而定:若攤入之字為平聲,導致第一、二音步失對;若攤入之字為仄聲,即令第二、三音步失對。
白石《霓裳中序第一》詞以上述四種方式構建偶言句律的情況如下:
1)全詞沒有任何一句使用上(1)手法構建;
3)上闋第四韻斷第2句使用上(2)拗攤②手法后減一步構句:
4)下闋第一韻斷第2句使用上(2)拗攤③手法后減一步構句:
因攤聲字平仄不拘,故而本句也可看作是使用上(2)拗攤②手法后減一步構句:
5)上闋第二韻斷結句、下闋第三韻斷結句、下闋第四韻斷第2句,使用上(3)手法后減或不減雙仄步以構句:
6)上闋第二韻斷首句使用上(4)手法構句:
3.由詞根“偷聲”后,添或不添雙音步,得到偶言律句:
本詞的上闋第三韻斷起句、下闋第一韻斷結句之偶言句律均由詞根1“偷聲”而得:
4、由詞根衍生格律相“對”之律句后,對其“攤聲”再“減步”,構成偶言律句:
之所以選擇白石《霓裳中序第一》為聲律考證對象,是因為該詞是為傳播樂工故書中的霓裳舊曲而作,是目前所見宋人倚樂譜之聲填詞、且文字與旁譜兩相對應的極少實證之一(另有白石《醉吟商小品》《玉梅令》二調,可確定為按樂譜填詞的例證,其聲律將另文考證),更是這類例證中唯一的一首慢體詞。本文通過對該詞文字四聲對應旁譜七音的填作規(guī)律、純屬文字律的構調手法逐一詳加考證,并不僅僅是為《霓裳中序第一》這一例詞調而發(fā),而是希望通過信實的論證,考察被南宋格律派詞人普遍推崇的白石老仙,面對固有樂譜,是如何“倚聲”作詞的?其所倚之音階唱名之“聲”與文字音韻之“聲”,存在著怎樣的文樂協(xié)諧關系。事實證明,即便是世稱“知音識曲”的白石,即便他的創(chuàng)作目的是以文傳樂,他仍然選擇了堅守文字四聲五音與樂曲七音清濁相配的原則來作詞,并沿用了近體詩平仄格律為詞調、詞體構成的基石。詞所“倚”之“聲”主要取決于文字四聲乃至五音,而詞體的構成規(guī)律也不可能脫離近體詩平仄格律的規(guī)范。其中,平仄格律是作詞必須滿足的最低要求和基本條件。正因如此,以《詞論》為代表的南宋風雅格律詞理論,必然批評北宋一眾名家如晏殊、歐陽修、蘇軾等的詞作為“句讀不葺之詩”“往往不協(xié)音律”,標舉“詞別是一家,知之者少”。當然,由于能如白石般精通音律者實屬鳳毛麟角,宋詞在藝術形式上的理想化、完美化,始終僅限于少數(shù)風雅格律詞人手中,不斷探索、實驗,以期達到在“創(chuàng)調”與“創(chuàng)意”之間揮灑自如的渾成化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