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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婆婆就是我親媽

        2019-09-10 07:43:21李淑孟
        青年生活 2019年30期
        關鍵詞:婆婆子女奶奶

        李淑孟

        我從來沒能夢見過自己的親媽,小時候沒有,長大后也沒有。我對媽媽的印象都是經過大人想象出來的。也就是一個大概的輪廓:她長得比我高,皮膚比我的白,圓臉,眼睛大而有神,笑起來臉上有兩個酒窩。見到我的人都說我像我媽,也好像是覺得我媽比我長得好看。我媽命運多舛,性格倔犟,是我一生的痛。這些都是我從別人的口中知道的一些零碎的片段里分析出來的。我很想我媽媽,但是我從來沒有夢見過她的樣子??墒牵罱鼛啄?,我經常夢見我婆婆,而且是非常清晰的樣子。大多數(shù)是在真武那個老屋里,夢里出現(xiàn)的是我和婆婆以及其他家人在一起的情景。

        父親大人生日,兄弟姊妹一起約好在我們家聚會,還有舅舅、舅媽他們也要過來為老爺子慶祝生日。那個周五晚上,我又夢見了婆婆,在老屋里,我們一起做飯吃,吃飯之后,婆婆睡在沙發(fā)上面,我看見她蓋著很薄的一個被套,就給她加蓋了一床毯子……

        早晨醒來后,夢里的情景一直很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做午飯的時候,我和胡老師說了我夢見婆婆的事,強調吃飯前要“叫飯”。我覺得,冥冥之中,婆婆總在哪里注視著我們。我有好幾次找不到東西了,就想,是不是婆婆把我的東西撿起來了,我就說:“媽媽,你把東西給我拿出來,我給你做飯吃,給你燒錢花。”有時真的有點靈驗,過不了多久,我的東西就找到了。以前,我是從不迷信的,但是,這事至今讓我想不明白,所以,我就開始有些相信老人們說的話了。我覺得,婆婆是不是始終不放心我們,總是要提醒我們,就像她生前那樣,我們這些孩子總是犯錯,總是讓她不放心呢?

        我在廚房里準備做中飯的菜,還在想頭天晚上的那個夢,我一邊擇著菜,還不停地流著眼淚。我想到自己的媽媽,也想到婆婆,頭腦里就有了一個強烈的念頭:如果婆婆泉下有知,我就要對她說:婆婆,您就是我親媽!

        我的媽媽很早就離開了我,我多想能夠在夢里再見一見她啊,可是我對她沒有一點印象,總是沒辦法夢到她。我和婆婆在一起生活了18年,我們婆媳之間從沒有吵過嘴,最初的時候,我覺得婆婆看不上我,認為我不懂得人情世故,不像別的女孩子那樣乖巧,總是在提醒著我,我心里還有點不舒服,而且有的時候雖然嘴上不與婆婆作對,心里還是想著“我行我素”。可是,經過后來的一些磕磕碰碰之后,經過后來自己的孩子也長大成人的時候,經過后來失去了婆婆,我們這群曾經桀驁不順的子女沒有了歸屬感之后,我就感覺到還是希望有個媽媽再嘮叨嘮叨,讓我們在周末或假期能夠有個地方可以一起吃個飯,哪怕是最簡單的粗茶淡飯。媽媽在,家就在,只有媽媽在的家才是一個真正的家——在我們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里,聽著媽媽的嘮叨,吃著媽媽做的飯菜,那才是個溫暖的家。

        我最初加入這個大家庭的時候,還是個少不更事、弱不經風的女孩子。媽媽說,我肯定是小時候營養(yǎng)不良,總是要我多吃點飯。后來,見我始終長不胖,就很奇怪地說:“你把飯吃到哪里去了?”媽媽那擔心的樣子我始終沒忘。

        媽媽去世五年之前,家里還種著很多田地。我們結婚的時候,有十多畝水田再加上三四畝旱地。五個子女,還有三個在讀書,家里始終處于經濟緊張狀況,每年的暑假,家里像打仗一樣緊張。父親大人告誡我們說:“你們的媽媽就是生產隊長,大家都要聽她的指揮!”而這群子女沒有認真聽從指揮,早晨起床要“生產隊長”喊起床,中午休息后,也要“生產隊長”一再催促才極不情愿、慢慢騰騰地下地去干活,干活的時候還在抱怨。好在“生產隊長”指揮有方,我們家的“雙搶”能夠按期完成。很多年之后,我和女兒說起她奶奶,我就說,如果她奶奶在工作單位,肯定是不把工作做好不會去睡覺的,什么工作交給她,都可以放一百個心,哪個公司有這樣的員工,就是這個公司的福氣。這個時候,我是從心底里感覺到婆婆的好。

        女兒還沒出生的時候,我們一大家人是在一起過的。女兒出生之后,婆婆就讓我們分開來過,按照農村的規(guī)矩,我們當了父母就要獨立門戶了。按媽媽的意見,奶奶跟著我們一起過,奶奶身體比媽媽的好,她跟著我們還可以幫著我們帶孩子。分家的時候,奶奶還幫我們爭家產:那個時候家里根本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不過是一些壇壇罐罐,我不爭,奶奶幫著我們爭,我就在旁邊看著好笑——想起那個時候的事,真感覺自己很不懂事:我心里也想多爭一點,卻又不想放下面子去爭,看到有奶奶幫我們爭東西,內心里是高興的,其實是一種自私又沒有擔當?shù)谋憩F(xiàn)。

        胡老師是奶奶最疼愛的長孫子,奶奶有很多時候也對我們縱容和遷就。這個時候媽媽就成了“惡人”,她總是要批評我們沒有用心把地種好,總是要批評我們只想著到處跑,也不好好管孩子;總是要批評我們手里沒有幾個錢還大手大腳地花錢……媽媽的嘮叨,我們差不多就是“一邊耳朵進,一邊耳朵出”。以致再后來還要擺脫父母大人的“管制”,自己搬到一邊“獨立”起來。而我們搬家之后,手頭又沒有幾個錢,還是借助父母的經濟援助把咱們的小家支撐起來。

        媽媽是個非常細心的人。她記著很多人的生日:自己的子女和親戚、鄰居和附近熟人家的孩子。每逢子女和親戚家有人過生日,媽媽總是要有所表示的。媽媽也很好客,過年過節(jié),家里都很熱鬧。媽媽喂了雞,家人過生日,孩子回來的時候,媽媽才舍得殺雞。老人們自己在家里,常常將就著弄點簡單的飯菜。為了省時省錢,三個老人老是炒“現(xiàn)飯”吃,從來不會把剩菜剩飯倒掉,在縣城老四家里住的時候,父母還是這個習慣,只有家里來了客人,孩子們回家,他們才煮點熱飯,做一些新鮮的菜??墒?,家里來了客人,媽媽就要張羅一桌子菜。家里的雞蛋,媽媽自己也不吃,她說自己膽囊炎不能吃雞蛋,家里的雞蛋也不賣,都是給孫子孫女們吃的。胡家的良好家風得到了傳承,胡家的子女都很節(jié)省,自己從不亂花錢。但每逢家里親人團聚,家里來了客人,都要弄一大桌菜來熱情招待。

        那些年,我們根本不知道,已經連續(xù)做過三次腎臟手術的媽媽,早已不能承擔這么一大家人的生活負擔,她還要一如既往地承擔著這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五個子女成家,要準備一套像樣的家具;每個孩子建新房,要給一筆錢來表示作父母的心意。看到每個孩子都有了自己的房子,媽媽的欣慰之情溢于言表。在媽媽去世之后,居然還有三萬多塊錢的存款,父親大人一個人的工資就是那么一點點,連子女的學費和家里的開銷都不夠,媽媽用自己疲憊孱弱的身軀在田間地頭干活,一點一點存下那些錢。媽媽不舍得多花一點錢去看醫(yī)生。有好幾次,我在給父母大人洗衣服的時候,看到他們穿的那些從地攤上買的、化纖制作的粗糙的衣服,就勸媽媽把那些衣服丟掉,去超市買一些稍稍好一點的衣服。媽媽總是不舍得,還是穿那些舊衣服,我到“華能超市”為兩位老人各買了兩套棉質的內衣,可是,直到媽媽去世,我給她買的那兩套內衣還沒打開包裝。

        有一幕情景始終非常清晰地浮現(xiàn)我眼前:媽媽去世的前一年,女兒上高中,在爺爺奶奶那里住。每到星期五下午放學之后,我們騎車到縣城里,遠遠就看到媽媽依在大門口的鐵門邊,那期待的眼神讓我心里一酸。我知道,媽媽多么盼望我們早點過去,幫他們承擔一點家務,幫他們帶帶小孫子,幫女兒洗洗衣服、做做飯。兩位老人太累了,媽媽那個時候已經是病入膏肓,已經是疲憊不堪了,而我們這些孩子們都渾然不知,她從不在我們面前說自己的病。

        我們年輕的時候不懂事,總想逃離父母的掌控。而父母總會以寬容之心對待自己的孩子,即使孩子犯了錯,也始終不拋棄不放棄,等到我們自己做了父母,感覺到身上的責任,才明白這個道理,可是總感到為時已晚??!

        幾年前,我們在農村建了房子,要像媽媽在的時候那樣,讓親人們有一個可以團聚的地方,承擔起“長哥長嫂當爺娘”的責任。每逢親人團聚,我們做好飯菜,就要在桌子上鄭重地擺上幾雙碗筷,念叨:“媽媽,親人們,你們回來了,就好好吃一頓飯,好好喝一杯茶!”我漸漸發(fā)現(xiàn),婆婆對我的影響遠遠超過自己的父母——婆婆教給我的對于生活的感悟,遠遠超過我小時候所受的教育,婆婆勝過我親媽!

        媽媽去世前,躺在老屋里,兩天兩夜沒有咽下最后一口氣,我就知道,她對親人們是多么不舍,對未成年的孫子孫女們是多么不放心?。∧莾商靸梢?,我就守在媽媽跟前,沒有合過眼。那些疲憊不堪的長輩們,要去找地方瞇一下,他們問我怕不怕,我說:“不怕!”我是真的一點也不怕。小時候,我一直膽小怕事,怕雷聲、怕黑夜,怕見生人,怕走山路。只有在自己的至親之人面前不感到害怕。那幾天,我就一直守在媽媽的身邊,對她耳邊說著:“媽媽,您放心,我現(xiàn)在懂事了,您的孫女也聰明懂事,她一個人在北京做考前培訓,趕不回來,等她考上大學之后一定來您墳前祭拜!我曉得您有多么不舍,有多么不放心……我從小就沒有了媽媽,您就是我的親媽媽,您以前教我的,我都懂?!?/p>

        我知道媽媽最不放心的是她的長孫女,女兒遠在北京參加美術培訓,那個時候交通很不方便。我撥通了女兒的電話,女兒在電話里對奶奶說:“奶奶,我想您,可是,我離家太遠,馬上就要去參加專業(yè)考試,我趕不回來。您放心吧,我一定要考一所好大學再回來!”

        我從小形成了孤僻的性格,年輕的時候也不懂得怎么與人相處,有很長時間,我不懂得怎么和長輩親近。隨著年齡漸長,我開始學會和長輩們相處,也漸漸和媽媽親近起來。媽媽去世前幾年,在縣城老四家里住,女兒上高中后,我們每個周末都要到老四家里去住,做完家務,我們娘兒倆經常一起聊聊天,還談到小時候的事情,我們娘倆身世非常相似:都是從小就沒了媽媽,長大后都吃過苦。只是我比媽媽幸運多了,我讀的書比媽媽多,我長大成人后有了理想的工作,沒有媽媽他們那代人“拖兒帶女”的負擔,生活比媽媽幸福多了。

        幸虧有那么幾年時間,給了我們婆媳倆親密相處的機會。媽媽去世后,看到老爺子孤寂的樣子,過年過節(jié)的時候兄弟姊妹不知所依的樣子,我心里就想,媽媽看到這個樣子肯定是很不放心的。我們一定要好好生活,好好珍惜親人相聚的時光,讓媽媽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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