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鵬

北魏時期的佛教金銅造像是中國傳統(tǒng)的本土藝術與西方外來文化、藝術相互融合的作品，其作為東西方文化與藝術交流的重要實物資料，具有很高的歷史、藝術和科學價值;同時，由于這類造像是佛教傳入我國之后較早階段的作品，因此 直是收藏與研究領域的重點對象。

首都博物館藏北魏“大代”款銅鎏金釋迦牟尼佛像（圖1），通高27厘米，重量約4.4千克。因其是出土品且有明確的紀年銘文，故在學界已知的10件同類藏品中堪稱“標準器”，是學界研究重點中的核心，具有極為重要的科研價值。

一、造像簡介

這尊北魏“大代”款銅鎏金釋迦牟尼佛坐像結跏趺端坐，其面相豐圓，深目高鼻，表情寂靜而堅毅，其相貌具有明顯的北方民族特征。頭飾渦旋狀發(fā)型，頂有隆起的高肉髻。身姿挺拔、軀體豐厚。胸脯健碩、肩膀寬厚結實。內(nèi)著僧祗支，外披袒右袈裟，袈裟反搭于左肩。衣紋寫實性強，有厚重的質(zhì)感并富有立體感：先是 層立體寫實的大衣褶，再于大衣褶上用陰線刻畫出細密的衣紋，皆是平行狀排列;在大衣的領口有表現(xiàn)衣邊翻卷的曲線形衣紋——折帶紋。右手舉于身側，結施無畏印，左手置左膝上，掌心向內(nèi)。主尊背部上、下各有個插榫（圖2），可供安裝背光（已佚）。榫端的穿孔中若插入銷釘則可以固定背光。像下的臺座分為上下兩部分，上部為方形束腰須彌座，須彌座兩旁各塑蹲踞狀的獅子只;下部為四足床型座。座中部為方形空龕，龕楣飾卷云紋垂幔和流蘇，兩側龕柱旁各立 頭戴風帽、右手持蓮蕾、左手作合十狀的供養(yǎng)人。龕楣之上雕四段首尾相接的由蔓葉構成的橢圓形，橢圓形內(nèi)分別裝飾不同姿態(tài)的烏形圖案。從佛像底部觀察，像與底座之內(nèi)皆空心。床型座的背面有刻銘：大代口口口口口日弟子口德口口為口……

此像首次公開著錄于1980年第3期《文物》雜志《大代鎏金銅造像》 文，文中記載： “1977年北京延慶縣宗家營村社員耕地時，在距地表約30厘米的耕土層偶然發(fā)現(xiàn)了 軀銅造像，估計是早年埋藏的傳世品?！蔽恼抡J為“該造像的年代屬于北魏沒有疑義。銘文的大代年號應指北魏”，并提出此像應鑄造于5世紀。佛教美術研究者以其出土地點稱其為“延慶宗家營像”。

金申主編的《中國歷代紀年佛像圖典》和《北京文物精粹大系-佛造像卷（上）》等圖錄中都著錄過這件造像。后者不僅首次公布了此像的彩色照片，而且將造像的身份確定為“釋迦牟尼佛像”，并確定其制造年代為北魏太和年間（ 477 - 499）。按文物定名原則，現(xiàn)將此像命名為“北魏‘大代’款銅鎏金釋迦牟尼佛坐像”。

二、對此像的認識

此尊造像的體量屬于小型像。常被世俗人家在家供養(yǎng)，有時又是隨身供養(yǎng)的。①在供奉時，造像不僅可以起到弘法、莊嚴道場的作用，還可供人禮敬、祈禱、懺悔、供養(yǎng)和觀想。②對此尊像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對其制造年代、制造地點、制作工藝、歷史文化背景等方面，以下分別介紹。

確定此像制造年代的依據(jù)主要有兩方面，即銘文內(nèi)容和藝術風格。在銘文內(nèi)容方面， “大代” 詞是研究的重點。315年拓跋犄盧因幫助西晉并州刺史劉琨與匈奴族劉聰、羯族石勒相對抗有功，被西晉封為代公，進而封為代王。338年，拓跋什翼犍（320 - 377）建立代國，都于盛樂。376年前秦昭宣帝苻堅攻代，代滅亡。383年淝水之戰(zhàn)后前秦瓦解。什翼犍之孫拓跋硅乘機恢復了拓跋族國祚，于386年在牛川（今內(nèi)蒙古錫拉木林河）即代王位。同年四月，改國號為魏。史稱“北魏”或“后魏”“拓跋魏”，孝文帝改漢姓后也稱“元魏”。拓跋氏政權在386年就已改代為魏，那么太和年間制造的佛像銘文仍使用“大代”國號的現(xiàn)象應該如何解釋呢？筆者認為這是民間仍沿用舊習而自稱國號為“代”的現(xiàn)象，且自出土文物看，并非孤例。例如大同市博物館收藏的北魏司馬金龍墓志中對“國號”的記載也是“大代”（圖3）。司馬金龍卒于太和八年（484），其墓志的年代與首都博物館所藏這尊造像相當?？梢?，在將國號改代為魏的近百年后，仍有沿用舊習而自稱國號為“代”的現(xiàn)象。故此像銘文中的“大代”確指北魏無疑。

1世紀末至2世紀中葉，地處古代印度西北部（今巴基斯坦和阿富汗交界地帶）的犍陀羅地區(qū)所造佛像成功地融匯了印度、希臘、波斯、羅馬、中亞草原地區(qū)風格而形成獨具格的犍陀羅風格。犍陀羅佛像的藝術特點是寫實性強：佛像面容呈橢圓形，眉目端莊，眼窩比較深，鼻梁高且長，并與額頭成線，嘴唇較薄，頭發(fā)呈波浪形或渦卷狀并有頂髻。佛陀造像多身披希臘式大褂，衣褶厚重、褶紋起伏很大，立體感強，衣紋多由左肩下垂，袒露右肩，左手習慣抓握著大衣的 角（圖4）。佛像大多有圓形頭光，下為四方形臺座，臺座四周刻供養(yǎng)人，左右為兩只獅子。我國早期佛教造像明顯受到印度犍陀羅藝術風格影響。如山西大同云岡石窟中藝術成就最高的釋迦佛坐像就是其中代表性的作品（圖5）。其造型古樸碩大，兩肩寬厚，袈裟右袒，面形豐圓，薄唇高鼻，神情肅穆。整體風格剛健雄渾。

在藝術風格方面，北魏“大代”款銅鎏金釋迦牟尼佛坐像的衣紋裝飾紋樣與云岡大佛如出 轍，也明顯受到健陀羅藝術遺風的影響?？梢哉f其代表了北魏金銅造像藝術的最高水平。

另外，通過與其他同類造像進行比較研究可得出其制造時間的年代范圍。根據(jù)現(xiàn)已公開的資料，在國內(nèi)外的各收藏機構或私人收藏中還有9尊與首都博物館這尊造像樣式相似的造像，根據(jù)這些材料，可以將這尊像的制造時代進 步確定為北魏太和年間。如李靜杰認為，這類造像的右肩半披式袈裟既不同于通肩右皺式，也有別于袒右式，是在中國產(chǎn)生的一種袈裟形式，并推定為此像的制造時間“約流行于太和十年（486）以前”。③

對于這尊像的制造地點，李靜杰通過類比的方法指出：“（同類型的）9例像中3例有產(chǎn)地或出土地，各分布在定州、北京以及大同向西延伸的古今中原和草原的交通線上……可能也是源于定州的產(chǎn)品?！雹茳S春和則根據(jù)同類造像上的銘文研究指出： “值得注意的是，類似這尊‘大代’銅鍍金釋迦牟尼佛像目前國內(nèi)外尚可見到十余尊……這些佛像在材質(zhì)、鑄造工藝、造型姿勢和藝術風格等方面基本相同。其中，日本新田氏所藏太和元年佛像的發(fā)愿文上出現(xiàn)了‘安熹縣’地名，是現(xiàn)知唯 尊具有明確產(chǎn)地的太和紀年造像。據(jù)考，安熹縣故址在今河北定縣東面，由此可見造型風格相似的這些北魏太和年間造像應系同時代、同產(chǎn)地的作品，它們的產(chǎn)地都應與當時佛教較為繁盛的河北中部定州地區(qū)有關?！雹荼蔽簳r期定州地區(qū)的佛教興盛，是當時北方佛教活動的中心。這表現(xiàn)在幾方面：首先是統(tǒng)治者大力支持佛教發(fā)展;⑥其次是有優(yōu)秀的佛教人才，例如開鑿武州山石窟（今云岡石窟中曇曜五窟）的高僧曇曜就是被從定州招至首都平城的;⑦再次是有優(yōu)秀的工匠。在佛教造像方面尤其是在石雕造像方面，定州造像更是馳名海內(nèi)。⑧因此，定州很可能是北魏時期金銅造像的重要產(chǎn)地。

在制作工藝與材質(zhì)方面，這尊像為銅鑄，表面鎏金。但對于此尊像所采用的具體鑄造方法，向來有范鑄法和失蠟法的不同認識。筆者根據(jù)此像頭部有范線痕跡（圖6）判斷其采用的應是范鑄法。 “鎏金是將金箔碎片加熱后，加入7倍的水銀，混合成液體（金汞劑——筆者注）再涂在銅器上，經(jīng)低溫烘烤，使水銀揮發(fā)，金泥則固著于銅器上，具有輝煌的效果”。⑨可見鎏金是 種純物理方法的裝飾技術。根據(jù)存世文物分析，鎏金工藝大約出現(xiàn)于春秋末期至戰(zhàn)國早期。漢代時鎏金技術已經(jīng)相當成熟，時稱“黃金涂”或“金黃涂”。明代李時珍的《本草綱目·水銀條》引梁代陶弘景（456 - 536）的記載：水銀“能消化金銀使成泥，人以鍍物是也”。這是有關鎏金技術最早的記載，據(jù)此亦可將其稱為“鍍金”。此像造于北魏太和初年，正與陶弘景處于同時代。

值得注意的是此像背后鑄造有插榫，可供安裝背屏。由于背屏具有可與佛像及臺座相分開的特點，故已知的此類造像中絕大部分的背屏都已佚失。目前僅知兩尊像帶有背屏， 尊是“陽氏造銅佛坐像”，另 尊是“比丘法恩造佛坐像”。這兩尊像的背屏在造型上都為橢圓狀舟形，但圖案和紋飾又各有特色。陽氏造銅佛坐像背屏陽面的身光圖案中有七大、二小共九尊佛像，身光之外是為細密的火焰紋（圖7）。陰面圖案分為三層：上層中央有多寶塔，釋迦佛與多寶佛并坐于塔內(nèi)，文殊菩薩手持如意、維摩詰居士手持麈尾分別坐于塔外的左右兩側;中層為釋迦佛結跏跌坐，右手舉起，左前兩鹿伏臥。兩側：飛天獻花、供養(yǎng)人手持香爐、弟子合掌聽法;下層為佛誕生故事，畫面自右至左分為三幅，分別是：悉達多太子自摩耶夫人右脅出生、太子出生后以一手指天一手指地、九龍浴佛及帝釋天與大梵天隨侍（圖8）。整個背屏之陰面圖案內(nèi)容豐富、場景安排緊湊，人物造型樸拙，且制作精良，為北魏精品。比丘法恩造佛坐像的背光正面圖案分內(nèi)外三層：佛像頭光部分的圓形蓮紋，佛像身光邊緣和頂端的三尊佛像，以及身光外側較為舒朗的火焰紋（圖9）;背光陰面的紋飾為一跏趺坐佛像并兩菩薩立像（圖10）。這兩尊造像的背屏為研究北魏“大代”款造像提供了線索和參考依據(jù)。

在社會歷史背景方面，北魏初期貨幣經(jīng)濟落后，實行粟帛交換。直到太和八年（484）頒布官員俸祿仍以帛、絮、絲、粟四物為主，如《魏書·食貨志》記載：“魏初至于太和，錢貨無所周流。”自太和十九年（495）開始，孝文帝才在洛陽鑄行“太和五銖”年號錢。其錢體大小輕重不一，大者直徑2.5厘米，重3.4克;小者直徑2厘米，重2.5克左右。北魏大代款佛坐像正是在這種時代背景下產(chǎn)生的。銅由于是當時流通貨幣的主要材質(zhì)，可以看做一般等價物;而黃金更是世俗社會財富的象征。能以這兩種材料來制造佛像，可以推測造像功德主應有相當?shù)慕?jīng)濟能力乃至一定的社會地位。以這尊北魏“大代”款造像的重量來計算，僅銅質(zhì)的重量就折合約1300至1760枚“太和五銖”錢幣。若再附加上鎏金所用黃金的成本以及造像時制范、冶煉鑄造、打磨、鎏金、刻銘等工序的人工成本，在當時應是花費不低的。而這樣的費用在當時的經(jīng)濟條件下，不是 般百姓所能承受的。

三、結論

通過前述的分析和推斷可知，此像應是北魏太和十年之前由河北定州地區(qū)生產(chǎn)的，其具有明顯的犍陀羅造像藝術遺風。此像不僅是北魏佛教造像藝術的典范之作，而且具有重要的歷史價值和科學研究價值，是一件極為重要的藏品。

注釋：

①李靜杰《金銅佛的文獻考察》，北京《故宮博物院院刊》 （雙月刊），1995年1期。

②佛教一種修行方式： “僧人坐在一尊造像前，努力地有系統(tǒng)地關照，通過造像在腦海中再現(xiàn)佛陀面貌，并通過觀想達到三昧狀態(tài)”。 （美）柯嘉豪著，趙悠、陳瑞峰等譯，祝平一、楊增等?！斗鸾虒χ袊镔|(zhì)文化的影響》，上海世紀出版集團、中西書局出版，2015年。

③④李靜杰《早期金銅佛譜系研究》，《考古》（月刊），1 995年5期。

⑤黃春和《漢傳佛像時代與風格》，文物出版社，2010年。

⑥太和五年（481），孝文帝元宏駐蹕定州，隨行的皇太后命地方官在州城東北建佛塔。

⑦定州時稱中山。《魏書·釋老志》記載： “初曇曜以復佛法之明年，自中山被命赴京?！?/p>

⑧參見李靜杰、田軍《定州系白石佛像研究》，《故宮博物院院刊》1999年第5期。

⑨卞宗舜等《中國工藝美術史》，中國輕工業(yè)出版社，199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