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當代文學史發(fā)展脈絡中，梁曉聲憑借獨特的知青文學創(chuàng)作成為當代文學史的關鍵節(jié)點和典范作家，《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今夜有暴風雪》《雪城》《年輪》等一系列以知青生活為敘事背景和敘事核心的經(jīng)典文本，構成了梁曉聲文學創(chuàng)作的底色和面相。但在構建知青文學空間的同時，梁曉聲似乎也為自己設置了難以逾越的障礙和拘囿。如何突破知青文學作家的標簽和文學史定位，如何開拓新的文學創(chuàng)作空間，如何為當代文學尋找新的寫作方向和注入新的鮮活的生命力，如何為當下文學提供新的審美經(jīng)驗等相關問題成為梁曉聲亟待回答和解決的問題。

在某種意義上，2017年梁曉聲出版的長篇小說《人世間》對上述問題的思考和回答進行了一次有益嘗試。知青群體及其生活不再是《人世間》關注和講述的對象和內(nèi)容，現(xiàn)實生活中的普通人及其人生起伏和命運際遇成為《人世間》的故事主體和核心內(nèi)容;充滿歷史厚重感、儀式感、莊嚴感和宿命感的知青理想主義也不再成為小說極力突出的精神旨歸，轉而是普通人物在面對現(xiàn)實苦難時呈現(xiàn)出來的樂觀、頑強、堅韌、不屈的力道成為小說追逐的精神目標;在此基礎上，史詩性的宏觀歷史敘事中的國家意識形態(tài)邏輯演變?yōu)槿恕⑷诵缘淖陨磉壿?，在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時代關系的追問中關于“人可以是什么樣？人應該是什么樣？”的答案逐漸清晰起來。

但《人世間》在確立了上述突破知青文學寫作方向和路徑以后，仍然面臨一個難題：選取何種視角進入到時代、社會和歷史內(nèi)部，或者說，講述一個什么類型的故事能夠搭建起個體與新中國之間的關系，抑或是說，在一個總體性故事內(nèi)部套嵌何種小故事能夠在審視一個總體性問題的時候，回答預設的系列小問題。在面臨這種難題的時候，梁曉聲的選擇無疑具有借鑒和參考意義?！度耸篱g》在確立展現(xiàn)中國社會40年歷史變遷這一總體性主題和框架同時，選擇以普通人周秉昆一家的命運沉浮為核心故事，并通過周家成員的人際交往和社會活動勾連起人與人、人與社會和人與時代的關系。因而，小說人物眾多、關系交錯、線索繁復、情節(jié)龐雜，同時，作家對于人物個性剖析和內(nèi)心世界描繪著墨頗多，使小說顯得立體、飽滿和豐腴。但小說并沒有因此陷入到故事之間的分離狀態(tài)，每個人物故事都緊密貼合在一起，尤其是關于人物的愛情故事成為小說敘述主線和故事與故事之間的黏合劑。

在小說中，周氏三兄妹的愛情敘述在某種意義上已經(jīng)超出了愛情話語指涉的范疇，有著明顯的隱喻特征，愛情敘事過程中所呈現(xiàn)出來的現(xiàn)實訴求、價值立場、理想形態(tài)、精神走向與中國社會改革開放40年的社會心態(tài)發(fā)展史形成內(nèi)在的對接和呼應。更為重要的是，《人世間》在處理愛情敘事時，強調(diào)愛情的穩(wěn)固性和穩(wěn)定性，因此，愛情被套嵌在婚姻內(nèi)進行講述。在一般意義上，愛情只發(fā)生在獨立個體之間，不摻雜其他的社會因素，具有相對的獨立性和封閉性。而婚姻是建立在契約基礎上的愛情轉向和延伸，具有多元性和敞開性，特定時代和特定歷史階段的各種社會要素的變動都會摻雜在現(xiàn)實婚姻選擇中。因此，與單純的男女戀愛不同，在考量婚姻的過程中，需要解析的因素更加多元，眾多人物之間的關系更錯綜復雜，因此也就更有研究的價值。

陪伴與堅守

對知青一代而言，雖然知青運動已經(jīng)成為歷史，但在知青運動中形成的崇高的革命理想主義精神已經(jīng)內(nèi)化為知青一代的集體精神訴求，并沒有隨著知青運動的結束而終結，而是作為一種重要的精神遺產(chǎn)被繼承、延伸和拓展，并形成一種人格特征和道德品性?！度耸篱g》在講述和塑造這種人格特征和道德品性時放棄了史詩性的宏大敘事，而是把其設定在周秉義與郝東梅的愛情故事中，作為愛情的精神底色呈現(xiàn)出來。具體而言，他們以信任、堅守、忍讓來塑造愛情和婚姻生活。周秉義與妻子郝冬梅的戀愛婚姻生活非常具有革命特色。兩人相識于初中，由于雙方都熱愛文學，進而產(chǎn)生了深厚的友誼。在“文革”的十年浩劫中，周秉義與郝冬梅決定攜手走進婚姻，度過最艱難的歲月。作為周家的老大，周秉義有強烈的責任感和使命感。在最為困難的70年代，周家由于子女眾多，父親不在身邊，生活比較困難，但是高干子弟郝冬梅沒有顧忌周秉義的家庭條件，義無反顧地和他結了婚。郝冬梅的家人在“文革”中備受打壓，但是她身上始終葆有一種“高貴”和傲氣，原生家庭的影響使郝冬梅在潛意識中認為自己可以對丈夫進行塑造，對丈夫的行為方式進行規(guī)勸。

周秉義在近40年的時間中，經(jīng)歷了各種宦海沉浮，在事業(yè)上可以說是十分成功的。這一方面與他自身的努力有關，另一方面與妻子郝冬梅的支持不無關系。出身于高干家庭的郝冬梅對周秉義要求嚴格，她是妻子，也像是母親和老師，經(jīng)常對周秉義的工作給出指導性的建議，她的價值觀念對周秉義影響很大。梁曉聲對這對夫妻婚愛關系的描寫十分克制，僅含蓄地描寫了新婚之初這對夫妻之間的床笫之事，除此之外，小說中，這對夫妻不再談情說愛，對話的內(nèi)容基本是與工作或日常生活相關的：

她又說：“周秉義，從今天起，我會因我們一家三口住在獨門大院里的小洋樓里深感不安！我家的廚師和阿姨在那小洋樓里都各有房間啊！這太讓人不知說什么好了。我們真的太對不起你們，我先替我的父親向你鞠躬道歉吧！”

他們之間摻雜了更類似于同學、同事的情感。從艱難的知青生涯到改革開放新時代，郝紅梅一直欣賞周秉義，時刻勉勵鞭策他，給予了周秉義無限的精神支持。他們的婚姻愛情雖然缺少激情的加持，但卻散發(fā)出可貴的理性光輝。

當然，在他們的婚姻生活中，也曾經(jīng)歷了關于忠誠的考驗。周秉義在前往蘇聯(lián)出差的過程中，意外結識了異國的奧利婭小姐，這段婚外情在沒有發(fā)展到危險的地步時被周秉義自己及時制止。但由于報紙的花邊新聞版面刊登了這則消息，并被郝冬梅意外發(fā)現(xiàn)，夫妻雙方爆發(fā)了激烈的爭吵。最后，郝冬梅原諒了周秉義，因為對他們來說，伴侶并不只是一個家人，更多的是一個象征，一種規(guī)則和秩序，他們對彼此負有責任。愛情不是主導這對夫妻感情的關鍵因素?？梢哉f，在這對夫妻的關系中，親情多于愛情，理性主導感情。穆旦在《詩八首》中寫道“你底眼睛看見這一場火災”，“火災”作為愛情的隱喻，表現(xiàn)出愛情既有炙熱的一面，也有危險的一面。周秉義和郝冬梅的愛情不濃烈，但他們之間的鏈接卻是牢不可破的。

在這段婚姻中，還有一個重要人物對周秉義和郝冬梅進行著人格上的塑造，這個人就是周秉義的岳母。岳母非常喜歡周秉義這個女婿，把他當成親兒子一樣看待。周秉義崇拜岳母，并且默認了岳母的這種情感。周秉義敬重岳母，常常愿意與這位老干部談論工作和生活。在發(fā)生了“婚外情”事件后，岳母依然直接與周秉義交流，原因是“誰叫我沒兒子”。岳母雖然不是這樁婚姻的主角，但是她豐富的人生閱歷加深了周秉義夫妻情感中的理性成分，使這對夫妻可以順利地通過婚姻中的坎坷。

周秉義和郝冬梅的婚姻生活展現(xiàn)出來的堅守、信任、價值觀念和道德品性及其對自我理想主義的維護，暗合了1980年代中國社會的價值取向和精神走向。1980年代初期，中國亟需從“文革”運動形成的專制、僵化和頹敗的社會機制中突圍，重塑國家和個人主體精神也就成為公共性命題，因此，尋找具有普遍意義和恒定功效的價值觀念成為亟待解決的問題。而革命化的理想、道德、責任、義務等價值觀念恰切的契合這種時代訴求，這一方面沒有脫離社會主義話語范疇，另一方面又能夠承擔重塑主體精神空間的重任。因此，周秉義和郝冬梅的婚姻也就成為一種表征和隱喻。

守望與破滅

雖然理想主義和浪漫主義被知青一代作為一種精神遺產(chǎn)繼承下來，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這種精神狀態(tài)和情感指向往往會遭遇時代的抵制和放逐。因此，《人世間》把理想和浪漫放置在現(xiàn)實與虛幻、庸俗與詩意、堅守與放逐、幸福與痛苦等一系列矛盾對立關系中衡量和審視，既描寫了理想和浪漫如何確立的過程，也呈現(xiàn)了其如何解構的過程，并演化為周蓉與馮化成的婚姻故事。

周蓉是周家唯一的女兒，是周秉義的妹妹。她與第一任丈夫馮化成的婚姻是以精神崇拜為基礎而建立的，具有浪漫主義色彩?；橐鰧τ谀贻p時期的周蓉來說，是一種幻化的符號，象征著她對于現(xiàn)實困境的反抗和對個人審美取向的歸順。雖然這場婚姻的結局并不圓滿，但似乎是對周蓉前半生的總結，并教會她認清生活的真相。

不同于哥哥和弟弟，周氏三兄妹中的周蓉被作者賦予了更多的浪漫氣息。她似乎是超脫于當時復雜的政治生活環(huán)境，而具有遺世獨立的氣質(zhì)的。她從小飽讀中外文學作品，在知識匱乏的70年代，常常與哥哥周秉義、準嫂子郝冬梅以及好友蔡曉光進行文學上的交流，并逐漸形成了自己的世界觀。

與70年代中國青年普遍體現(xiàn)的“順從”不同，梁曉聲筆下的周蓉具有明顯的反抗性，這種反抗性在她的愛情觀念中有相當明顯的體現(xiàn)。青年時期的周蓉將自己的感情寄托在比自己年長許多的詩人馮化成身上，彼時的馮化成因為創(chuàng)作的詩歌過于尖銳而被扣上了“右派”的帽子，并被勞動改造。早期的讀書經(jīng)歷使周蓉對詩人馮化成產(chǎn)生了摻雜著崇拜在內(nèi)的感情，與他保持著秘密的通信關系。在家人尚未發(fā)現(xiàn)這段隱秘的戀情時，周蓉便以投身兵團建設作為理由不告而別，去尋找“讓她夢魂牽繞、心靈上已合二為一的人”。周家人知道真相后，很長一段時間都難以接受，因為馮化成的年齡，以及正在接受勞動改造的經(jīng)歷，都是不能與老工人子女相提并論的。為了與愛人長久地相聚，周蓉兀自跑到貴州山區(qū)開始了第一段婚姻生活。這段婚姻從形式上看，似乎是一首浪漫的“田園牧歌”，然而現(xiàn)實并不似看起來那般美好，即使可以憑借樂觀主義精神不計較山區(qū)的貧窮生活，但卻躲避不了周遭人的眼光。在村民眼中，周蓉是一位善良的知識女性，而馮化成是一個正在接受改造的犯人。

特殊時期，周蓉和馮化成夫婦在詩歌和女兒的溫暖下度過了難關，十年浩劫結束后，周蓉考上了大學并成長為教授，而馮化成再次成為文壇驕子。生活困難時期，夫婦二人相濡以沫，劫難過后，周蓉反而逐漸認識到自己對于丈夫的愛完全源于內(nèi)心的一腔孤勇，她的丈夫不過是一個愛慕虛榮的小人，以詩人的身份吸引了其他女性，并與其他女性保持著不正當關系。自強自愛的周蓉難以接受丈夫形象的極大轉變，選擇離婚，結束從少女時代持續(xù)到中年時期的對愛情的幻想。

在周蓉與馮化成的第一段婚姻中，主導感情走向的因素是兩人的共同愛好——詩歌。他們因詩歌結識，也因為詩歌，苦澀的生活不再難熬，最后，還是因為詩歌，他們感情中的隱患爆發(fā)出來，并導致了二人夫妻關系的破裂。二人的感情由詩歌而連接，與其說周蓉愛馮化成，不如說周蓉愛馮化成的才氣、愛他的文字、愛他包裹在詩歌中的被粉飾過的形象。這是一種精神之愛，是由感性而非理性所建構的。他們之間的感情似乎是一個意象，是周蓉用來抵抗時代的盾牌。置身于這場愛情之中，周蓉可以忘卻時代帶給自己的傷痛，在文學的世界里緩解知識青年報國無門的陣痛。下此判斷的依據(jù)在于：“文革”結束后，周蓉義無反顧地參加了高考并成為中文系的學生，并通過積極寫文章、組織詩歌朗誦會等活動找到自己的位置。她將更多的精力投身于能直接表達自己觀點的活動中，我們似乎可以在重回校園的周蓉身上看到那個與朋友煮酒論英雄的少女的身影。對于周蓉這樣的知識女性來講，表達自己與追求獨立更為重要，因此當她擁有了自己的施展空間，并且意識到與馮化成的感情根基逐漸消解的時候，分離成為必然的選擇。

妥協(xié)與重構

周蓉在認清理性和浪漫的虛無和無奈之后，如何接續(xù)自己的婚姻就成為《人世間》需要處理的問題。周蓉是繼續(xù)選擇愛情的浪漫性，還是重建現(xiàn)實婚姻生活的實在性？周蓉的第二任丈夫是其年少時期的好友兼追求者蔡曉光。他們因為文學相識，并且因為文學重逢。當周蓉成為一名北大學生時，常與蔡曉光就自己的觀點展開熱烈的討論，蔡曉光重燃了內(nèi)心愛的光火，然而他們的結合也并非一帆風順，離異并恢復了單身的周蓉曾再次拒絕了蔡曉光的追求。周蓉苦笑道：“那倒不是，咱倆不合適。我已是離過婚的女子，還有一個快15歲的女兒，而你是未婚男士。形象不錯，又是聲名鵲起的話劇導演，你應該，并且也可以找一個比我年輕漂亮的女演員為妻，那不是更好嗎？”

這一次，周蓉沒有把愛情看作婚姻的唯一基礎，而是以雙方個人條件以及婚史上的差異作為拒絕理由。一個崇尚精神之愛的女子在經(jīng)過第一段婚姻后，轉變?yōu)榘焉矸菡J同作為交往條件，這似乎是一種觀念認識上的成長，理性意識逐漸占據(jù)了周蓉愛情觀念的上風，但又讓人感到可惜，獨立自信的女性在經(jīng)歷了第一段失敗的婚姻后，變得世俗甚至怯懦。周蓉的轉變在小說中有多處體現(xiàn)：

如周蓉第一次見到弟妹后挺困惑，曾對嫂子冬梅說：“我以為把我弟秉昆迷得不管不顧、破釜沉舟的小寡婦，肯定有點兒像觀音呢，卻原來像彌勒佛變的，真不知秉昆當初怎么了！”周蓉評價鄭娟時，語氣中充滿了傲慢與輕視，長相似乎成了她價值判斷的尺度，她認為鄭娟的外貌配不上周秉昆，卻忘記了自己曾在青春年少時為了年長的落魄詩人遠走他鄉(xiāng)。

雖然周蓉與蔡曉光抵抗住了家人的反對，再次走進了婚姻的殿堂，但這婚姻并非完全“因為愛情”，而是為了化解流傳在大學校園中的私生活“丑聞”。充滿個性的周蓉為了止息周遭的流言蜚語而選擇與蔡曉光結合似乎顯得突兀，但當我們重新審視中年的周蓉時，會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褪去了少女時期的尖銳與激進，向往建立在理性之上的穩(wěn)定的婚姻關系，她需要一個依賴她的丈夫，她需要獲得民間夫妻最樸素的愛情，她明白了被愛比愛人更幸福。這場“草率”開始的婚姻并沒有令人太過于失望，在周蓉的后半生中，蔡曉光的確在以自己的實際行動踐行著對周蓉的承諾。在周蓉遠走他鄉(xiāng)尋找女兒時，蔡曉光默默等待著愛人的歸來，期間蔡曉光雖然有過出軌行為，但最后終究等來了周蓉的回國，雙方冰釋前嫌，加深了對彼此的理解和依戀。對蔡曉光出軌的描寫，體現(xiàn)了作家梁曉聲對當下社會環(huán)境和人性的深入洞察，作家并沒有將人物進行高大化、刻板化處理，而是進行了接地氣的客觀講述。

欲望與救贖

在梁曉聲的知青小說中很少涉及欲望描寫，即使存在也多將欲望涂抹上理想主義的光暈。欲望是形而上的，但這種敘事方式使欲望脫離肉身屬性，顯得虛幻而縹緲，從而使小說缺乏生活的世俗感和煙火氣?！度耸篱g》通過周秉昆的婚姻講述對這種敘事方式進行了糾偏。周秉昆是周家的“老疙瘩”，十年浩劫對他沖擊不大，他對社會充滿信心。周秉昆當過工人、報社編輯，也開過演出公司，梁曉聲通過周秉昆的豐富經(jīng)歷，描繪近40年中國經(jīng)濟的發(fā)展變遷。周秉昆的妻子鄭娟是當年的死刑犯涂志強的遺孀，周秉昆受人之托關照生活困難的鄭娟。在鄭娟家里，周秉昆第一次對女性產(chǎn)生了欲望：“而眼前的鄭娟有張娥眉鳳目的臉，像小人書《紅樓夢》中的小女子，目光里滿是J舾惶，仿佛沒怎么平安無事地生活過似的。她的樣子，會讓一切男人惜香憐玉起來，周秉昆當然也不能例外?！?/p>

血氣方剛的周秉昆先是對小寡婦鄭娟產(chǎn)生了性幻想，他迷戀鄭娟身上帶有的一種卑微、柔弱的氣質(zhì)，而后，他對鄭娟產(chǎn)生了強烈的欲望，企圖在鄭娟身上獲得激情，發(fā)泄時代帶給他的孤獨和壓抑，這時的周秉昆被內(nèi)心的情欲所支配。而當面對鄭娟年邁的母親與雙目失明的弟弟時，周秉昆身上的人性光輝和責任感被激發(fā)出來，他同情鄭娟一家人的遭遇，渴望照顧處于困境中的這家人，這時的周秉昆扮演了拯救者的角色，梁曉聲通過周秉昆展現(xiàn)了人性中的柔軟和善良的一面。

周秉昆與鄭娟的婚姻以情欲為先導，以拯救和報恩作為驅動力。周秉昆不僅供養(yǎng)鄭娟年邁的母親，而且通過自己的朋友為鄭娟失明的弟弟謀得生存技能，還讓遺腹子獲得平等的父愛。周秉昆作為拯救者，他的愛中帶有憐憫的成分，他認為自己有責任和義務庇護鄭娟一家人。鄭娟是一位樸實的女性，她感恩周秉昆的付出，善待周秉昆的父母，數(shù)十年如一日地照顧精神狀態(tài)不好的周母，鄭娟的賢惠善良使周秉昆對她的依戀與日俱增，在下崗潮來臨時，周秉昆意識到：“他希望能從她身上獲得到的不再僅僅是肉體和精神的歡樂，更希望從她的身體里邊獲得安全感，獲得抵擋某種恐慌的生命能量。”

周秉昆和鄭娟夫婦的感情在相互扶持中與日俱增。梁曉聲塑造的鄭娟是一個溫柔忍讓、帶著圣母光輝的完美妻子。周秉昆與鄭娟的婚姻愛情在平實之中充滿了溫情。

結語

在當代作家塑造的人物形象譜系中，具有英雄主義和浪漫主義精神的男性人物形象是匱乏的。女性作家嚴歌苓的小說以塑造女性形象為主，從《小姨多鶴》到《扶?！匪P下的女性人物形象鮮明，男性人物“影子總是淡”;男性作家畢飛宇的《青衣》《玉米》也把著力點放在女性形象塑造上;女性作家張潔通過小說《方舟》告訴讀者：好男人不是被別的女人搶走了，而是好男人不存在。賈平凹的《廢都》是以塑造男性主人公莊之蝶形象為寫作重心的，但作家塑造莊之蝶是為了講“人的弱點和罪行”和“物質(zhì)主義的罪孽”，賈平凹說《廢都》的創(chuàng)作緣起是自己的“肉體上精神上都有著病毒”。在改革小說和新世紀的底層文學中，作家們塑造了一些不屈不撓、正面積極的男性人物形象，但是這些男性人物雖然樂觀堅韌，卻缺乏英雄主義色彩和浪漫主義情懷。

作家梁曉聲在《人世間》中，以周氏三兄妹的情愛敘事為主線，描繪了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的生活畫卷?！度耸篱g》所塑造的人物形象并非臉譜化和高大全式的，而是多面復雜的。梁曉聲直面人性，沒有回避現(xiàn)代婚姻生活中諸如精神出軌、肉體出軌等敏感問題，同時，梁曉聲還在小說中提出了當下社會中的諸多現(xiàn)實問題，他沒有回避人性中的“不完美”，這些“不完美”既是時代的產(chǎn)物，也是現(xiàn)實的人和人生。對于普通人命運沉浮與社會變遷的講述使《人世間》充滿了世俗感和煙火氣。在題材上，《人世間》突破了知青題材的拘囿，講述近40年的現(xiàn)實人生，弘揚“好人文化”，是知青作家梁曉聲超越知青題材的文本;在人物形象塑造上，《人世間》延續(xù)了知青小說的風格，塑造了具有英雄主義和浪漫精神的男性拯救者形象，完善了中國當代文學人物形象譜系，具有文學史意義。

【作者簡介】于小植，北京語言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部教授，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王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