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寇,面兇性惡,這都是假象。前不久,他曬出過一張毛筆謄寫的經(jīng)文,底下蓋著小小的一方楷體章,從左到右,“趙昌西”三個字。你不能說這事兒有多大意義,這不是行為藝術,更成不了一個時代甚至一個人轉變的界碑,也就跟按個紅手印差不多,隨便戳了那么一下。但可以確定的是,曹寇無視文人志趣,他認為這很沒趣。曹寇的小說有時就像這枚法人章,簡單粗暴地戳上,在那種無聊的現(xiàn)實感與合法性里尋找著某種特別的樂趣。
一
“一只蚊子爬到我的臉上,我就把它拍死。在拍死這只蚊子后,我習慣性地把它捏在手指間,然后揉啊揉,揉成什么也沒有”?!队袥]辦法都一樣》就是這么開始的。它可以被理解為一種隱喻,一只蚊子在百無聊賴之中或僅僅是“習慣性地”被揉成什么都沒有,其實不光是蚊子,一個人或者生活最終也是什么都沒有。如果非要這么干的話,我們甚至可以把它跟《追憶似水年華》里那個總也睡不著的家伙聯(lián)系在一起,也許揉揉蚊子和望著肉眼看不見的四壁胡思亂想并沒有多大區(qū)別。但這種多此一舉的闡釋并不適合曹寇,因為它可能只是一個“說”的過程,畢竟你總得找點兒什么由此開始吧。于是除了蚊子,還有月亮,“月亮總是一半一半的,不是這一半就是另一半,反正是一半。包括孩子們畫在村墻上的月亮也是這樣。有一回一個孩子畫了個十五的月亮,結果沒人買賬,大家都說是太陽,那孩子的哭聲至今還能聽見”。不得不承認這里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理,除了真理還有那么一點觸動人心的意外。但曹寇從來不在小說里講真理,因為那很不曹寇。重要的是月亮跟小說里的雞瘟也沒多少關系,它并不真正代表時間或節(jié)氣,它僅僅是村長趿拉著鞋走進來時恰好掛在那里的一個無關緊要的物件。它對“我”不重要,對村長不重要,對小說里“天大的”雞瘟不重要,卻對小說本身很重要。蚊子或是月亮的存在讓小說產(chǎn)生了不一樣的節(jié)奏,它是語言或講述過程中的旁逸斜出,它讓小說慢下來,不至急吼吼地直奔目的地;同時它還是一種姿態(tài),反正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事,順帶說說其他的又有什么不好呢?在這種漫不經(jīng)心的講述里,其實隱藏著曹寇對小說行進方式的在意和別樣的理解。
就故事來說,小說并沒有多重大的事件,至少在“我”看來,雞瘟要來“有沒辦法都一樣”,它就像村長因為焦急而越來越大的癤子,看上去猙獰其實也沒什么。當然,在全村人都不下地干活待在家里想辦法的時候,“我”把王桂蘭抱上了床。這幾乎成了故事唯一的波瀾,但它卻在小說的運行中呈現(xiàn)出奇異的水到渠成和理所當然。事情就那么發(fā)生了,但這和雞瘟的來臨并無二致,因為“我們不知道怎么辦才能不雞瘟,也不知道她男的從地里回來以后應該怎么辦”。為了躲避雞瘟也躲避王桂蘭的男人,“我”離開了村子,走了整整一夜。在那個陌生的地方,“我”只想跟河邊淘米的女人隨便搭搭話、問問路,但“情況是我一直在問路,似乎我的出路就是問路”。這個結尾讓《有沒辦法都一樣》帶有了一些先鋒小說式的哲思,它可以有關生活或人生最終的無聊與虛無,但它也是“我”在這個故事里現(xiàn)實而具體的處境。在寓意和現(xiàn)實之間我更愿意選擇后者,這可能更符合曹寇“說點什么”的意思。其實它在很大程度上已然實現(xiàn)了小說的初衷,因為小說不是布道,而是“說”,用曹寇的話講是“聲音不大地說點什么”。
《母親》是一篇有著強烈異質(zhì)性的作品。首先,它寫的不是自己的母親,甚至不是一個主人公熟悉的人;其次,小說沒有絲毫被親情綁架的矯情,反而帶有些許冷靜的嘲諷。當“我”在某個酒局喝得昏天黑地時接到了前女友母親的電話,而“我”跟前女友蔣婷已分手十年且已有了妻兒。這事兒很不合常理,甚至讓人不禁猜測其中會不會有什么驚人的秘密。但曹寇并不急于解釋,反倒不緊不慢地說起“我”是如何在一個“僻靜之所”接聽電話的:“這個僻靜之所無疑正是飯館廁所里的蹲坑隔間。也就是說,對方不僅能在話筒中聽到我的聲音,也許也能聽到如廁人士的說話聲、嘔吐聲、排泄聲,以及抽水箱那一聲聲巨吼。”而這個敘述又必然地跟電話那頭的人聯(lián)系起來,一個“嗲聲嗲氣”、“穿著正式、燙著頭的”五十多歲的女人。二者間的呼應制造出了一種十分奇妙又充滿解構與諷刺力量的話語場,這也就難怪作者要一本正經(jīng)地補充“誠如廁所蹲坑隔間發(fā)明者的初衷那樣,這確實是一個私密空間,使我們看上去每個人都有點隱私”。這都是事實,而曹寇正是善于把這些無可撼動的事實聯(lián)系起來,營造出一種特別的、兼具調(diào)侃、諷刺和空洞而又富有趣味的生活真相的情節(jié)以及語言樣式。它在嚴肅的生活真相與語言的狂歡之間搖擺,反復明確又消解著現(xiàn)實的空洞與無聊的同時讓語言或敘述的獨特風格在小說中不斷彰顯。
事實上,“劉女士”的到來的確有些莫名其妙,她不但要求見“我”一面,還為“我”的母親準備了禮物。除了意外和尷尬,一家人很難再從“劉女士”的出現(xiàn)中獲得什么。但她的出現(xiàn)串起了“我”和蔣婷相處的幾乎所有細節(jié),從我們的相遇到她們母女之間的關系。不得不說這也是一種敘事的圈套,它不是一個引子,因為它貫穿著整個小說,而且從這次沒有必要也沒有充分理由的來訪管中窺豹地寫出了看似輕松恣意的“劉女士”并不輕松的生活。但是,真正讓小說變得豐滿起來的卻是由“劉女士”的到訪所牽出的回憶和“我”10年的生活,這包括與蔣婷分手后“我”總是不自覺地聽到她的腳步聲,也包括“我”結婚后那些細碎又麻煩的家庭關系。曹寇在完成一件意料之外的小事件的同時,以不斷切換和流轉的方式為10年的時間賦型,但他并不是要講述10年的豐沛,卻是以10年的空洞反復錘煉著講述本身。
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我們很難在曹寇的小說中發(fā)現(xiàn)通常意義上那種富于寓言性的意外,因為更多的時候它是灰色調(diào)籠罩下的具體的現(xiàn)實或“既然如此”。一個人的無力與一個人面對這個世界的無力在曹寇的小說中以充滿無聊的好奇心被展示出來,它一方面清楚“有沒辦法都一樣”,另一方面卻興沖沖地以不著邊際的方法去尋找一個方法。這是生活自身的荒誕,卻不是小說的荒誕,因為就曹寇來說,對那些無法改變的現(xiàn)實的執(zhí)念的關心,遠沒有以漫不經(jīng)心的語調(diào)完成一種講述來得更強烈。
二
很多年前,曹寇寫過一篇小說《請問你認識一個叫王奎的人嗎》?!拔摇辈]有見過王奎,或者說王奎和“我”也沒有什么直接的聯(lián)系,但這個人如同敲進腦袋里的一枚釘子讓“我”念念不忘。你不能粗暴地打斷有關王奎的陳述說這事兒沒有價值,因為人們總是會被一些莫名其妙的人或事抓住難以脫身,但你也得承認這里面的無聊,好像人生之中再也沒有什么比王奎更重要的事了。
曹寇的小說里有很多王奎,有時“剃著光頭,無袖汗衫外晃動著兩條猙獰的胳膊,分別有一條毒蛇盤繞”;有時也不愛說話,就算偶爾打破沉默也只是暴露了他與別人無法彌補的差異;有時他是趙塘鎮(zhèn)中學的教師;有時他是一個習慣性抖腿、并因把老師打倒在地而被開除出校的學生;有時他是一家浴室的保安,跟所有的小姐都很熟;有時他還是鎮(zhèn)上派出所的中年胖警官。但不管怎么說,達官顯貴、中流砥柱或是精英知識分子都跟王奎沒有什么關系,或者說跟曹寇的小說也沒有瓜葛。成為王奎有個基本的前提,那就是鄉(xiāng)村背景。于是,他們的出路在《十七年表》里也就被擺得無比明晰:一是考出去,“統(tǒng)招統(tǒng)分還轉戶口,有了公家人的糧油關系”;二是學手藝或種地,“還是以一個農(nóng)民的身份了此一生”;最后就是“不怕死,鋌而走險,打架斗毆,燒殺搶掠,最好坐幾年牢再出來,相當于大學畢業(yè),大家見了都怕,日子也很舒坦”。但王奎不是高加林也不是涂自強,同時也不是張亮或張德貴,當曹寇把這個名字杵進小說里,往往就意味他要通過特別的途徑達到密切聯(lián)系著鄉(xiāng)村又與鄉(xiāng)村若即若離的“最終高度”。
《十七年表》中,當年的留級生王奎完全沒了人們記憶和想象中的流氓形象和習氣,他成了酒席中“唯一謹言慎語的人”,只有被問到,才帶著“謙遜和征求的眼神慢條斯理地回答他所知道的一切”。事實上,從監(jiān)獄出來的王奎目前“承建著未來的葫蘆鄉(xiāng)”,他作為唯一參與工程招標的包工頭,不僅說明他與政府相關負責人有著良好的關系,“也說明他在之前把所有的競爭對手全部放倒了”。曹寇對高加林式的人物并沒有什么興趣,至少高加林的理想、他追逐并實現(xiàn)理想的方式以及他對理想有所期待本身與曹寇熱衷營造的話語、美學乃至文化場域格格不入。這與所謂理想境界無關,卻與現(xiàn)實、對現(xiàn)實的認知與判斷以及文化和審美趣味的選擇有關。所以,《十七年表》里所列舉的最后一條出路也就是王奎所能達到的最現(xiàn)實也是終極的“高度”。但需要注意的是,王奎在曹寇的任何小說里都沒有成為主角,他更多地處于傳言之中,始終在被敘述、被觀看、被羨慕,就像《所有的日子都會到頭》里老逼那輛巨大的白色艇王摩托車一樣。因此,《十七年表》中的王奎是曹寇小說所承載的鄉(xiāng)村少年現(xiàn)實可能的極限,而極限意味著稀少,也意味著沉默的大多數(shù)要在此基礎上大打折扣。但問題在這即便是個極限也談不上高明,在那種“大家見了都怕”里又隱藏著多少絕望和恐懼,畢竟讓人怕同樣無法解決生活的無聊和空洞,也不能成為一個群體改變生活和精神狀況行之有效的現(xiàn)實途徑。于是,它從另一個層面成為懸之未決的虛無,正如小說中所說:“沒出問題,家里人不妨也跟著威風威風,享享福。闖禍了,家里能幫上就幫,幫不上,他愛坐牢坐牢,愛槍斃槍斃,付個五毛三分錢子彈費,完。”
所以,李峰、李鋼、張亮等等這些相比王奎少了那么一些傳奇性和江湖氣的再普通不過的鄉(xiāng)村少年,才是曹寇著力講述的。《十七年表》里,李鋒和李鋼兄弟有著完全不同的人生之路。哥哥李鋒比弟弟李鋼學習好,二人之間的差異從是否白吃了每天早上的那個煮雞蛋到前者成了人民教師,后者由退伍軍人變?yōu)楹J鄉(xiāng)紅旗大隊民兵營長兼電工。從表面上看,學習或者每天早上的那個雞蛋似乎發(fā)生了作用,但是小說所呈現(xiàn)出來的卻是17年里充斥于李鋒生活的無力和沮喪。李鋒糊里糊涂進了本市一所師范學校,在那里,他始終是“不愛理發(fā)洗頭、身材矮小、站起來回答問題始終脫不了方言的老實巴交的農(nóng)村孩子”。也是在這個時期,他體會到了男女之間那些小秘密帶來的幸福感,但這很快被羨慕覆蓋,“只有羨慕,連嫉妒都沒有”。畢業(yè)之后按照定向分配的原則回到葫蘆鄉(xiāng),不被重視,當然也沒有什么可被重視的理由,幾次相親和一次對于李鋒來說驚心動魄的暖昧統(tǒng)統(tǒng)無疾而終。那么,這個李家唯一“有點讀書人架式”同時也意味著有那么一點走出去的可能的人終究還要在最熟悉不過的葫蘆鄉(xiāng)度過他的余生。他甚至都無法與自己的父兄相提并論,至少在他們身上還能發(fā)現(xiàn)一些樸素的生機和原始的不安分。當然,這也沒有什么根本的差異,除了王奎式的人生,那個讀過大學曾表示“不流芳千古也遺臭萬年”的張亮不也就是“每天在葫蘆鄉(xiāng)政府辦公室里翻閱無窮無盡的報紙,每天在官僚之間的酒桌上吆五喝六,體重增加,兩眼渾濁”嗎?
更要命的是,曹寇在小說里一絲不茍地接續(xù)著17年中這個國家的巨大變化——長江大橋、雙休日、1998年大洪水、新世紀、網(wǎng)絡、WTO、非典乃至葫蘆鄉(xiāng)撤鄉(xiāng)建鎮(zhèn)——旦這與李鋒或張亮們幾乎沒有發(fā)生任何關系。在這種一浪接著一浪的時代變化與李鋒們曠日持久一成不變的生活之間,我不認為曹寇意在寫出所謂被時代拋棄的“多余的人”,恰恰相反,他要在一個不斷變化的大背景中寫出普遍的葫蘆鄉(xiāng)和普遍的李鋒們無非如此甚至永遠如此的不可抵御的無聊與荒誕。更重要的是,這種無聊與荒誕不是抽象的,也不是先鋒式的構造,它扎扎實實地深植于那些具體的地方和具體的人細碎又無法逃離的日常生活之中。其實不僅僅是葫蘆鄉(xiāng)或趙塘鎮(zhèn),不分男女無論老幼,“在縣城”還是“在南京”,他們或為王奎、張亮,或為李芫、高敏,不管他們帶著什么樣的名字以什么樣的肉身出現(xiàn),無論他們對未來或所在的生活怎樣想人非非,都將以“與地面平行、與時間平行”的方式淹沒在只能如此的生活中。它不表達絕望,或許在曹寇看來絕望這個詞本身就過于矯情,他只是同時帶著沮喪和對沮喪的不屑講述著王奎張亮們的故事??赡苡行r候,用無聊表達無聊便會招喚出一些詭秘的力量。
三
曹寇為報刊寫了十幾年的專欄隨筆,用他的話說,“我需要專欄稿費來養(yǎng)活我和我的小說寫作”。從字面上看,好像有些迫不得已而為之的意思,但這并不妨礙曹寇隨筆本身的品質(zhì)。更重要的是,隨筆中的曹寇看上去沒有小說里那么“偽惡”,或許他根本沒把隨筆當回事兒,反倒在有些地方會有些松懈地“真情流露”。
比如《老木匠》,曹寇依然以一副偽惡者的面目出場。其實所謂偽惡者,常常只是把別人不愿意說出的大實話直通通地擺來。所以,裝修過程中那些“灰頭土臉”的工人也就“和路人是一回事”;而他記憶里三個做木匠的舅舅也就無比現(xiàn)實地成了“指甲縫里全是泥垢的鄉(xiāng)下老頭”。但是,他在這群路人里記住了一個老木匠——“我不知道如何描述他的老,總之,他這種老讓人舒服。面目平和,慢聲細語。戴著頂帽子,耳朵夾根鉛筆。抽孬煙,且每次都給我遞。他使我想起汪曾祺小說里那些手藝人?!边@不意外,也是人之常情,但你會發(fā)現(xiàn)一個慣于心不在焉玩世不恭的人突然變得溫柔敦厚起來。這還不算,當木匠活完工,老木匠將走未走,夫妻倆坐在雜亂的陽臺曬太陽時,他被一個場景震動:“老木匠的帽子第一次摘了下來(在我眼里),露出了一頂禿瓢。他的妻子撫摸著這頂禿瓢,彼此十分享受的樣子。我覺得這也是上帝希望看到的樣子?!辈粚Γ@很不曹寇。在曹寇的小說世界里,我們幾曾見到過“震動”?無論是李鋒的十七年、《碼頭風云》里“十三刀一共”,還是《所有的日子都會到頭》中坐警車里的“我”心心念念的還是趙莊的烏鴉窩——有的是對悲涼司空見慣的滿不在乎與嘲諷,或者至少要語調(diào)平和語速不緊不慢,好歹做出一副波瀾不驚樣子。而且,曹寇的小說里又何曾有過“上帝”?有的只是酒肉穿腸百無禁忌,那是徹頭徹尾的俗世,是熬一天算一天不想來生,是“在死上,當年和如今,質(zhì)量一樣”。當然,這又很曹寇,因為這一切都來自于“偽惡”。如果說在某種意義上任何文字都是一種裝扮,那么小說里的曹寇更愿意去真存?zhèn)?。這不是一個真實或虛構的問題,而是一個以什么樣的語調(diào)講什么事情的問題。其實我們完全可以設想如果曹寇小說里同樣的故事?lián)Q一副腔調(diào)去講會是什么樣子?悲憫的、苦情的、絕望的、痛哭流涕的……似乎都難免與期待、希望、濫俗的煽情、矯情和博取同情以及虛構出來的鄉(xiāng)愁與精神家園發(fā)生關聯(lián)。事實上,在這種近乎虛偽的一本正經(jīng)里無不潛藏著鋪天蓋地的無力和茍延殘喘。如果我們知道一個結局是早已被設定的,那么還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呼天搶地?何不談笑間看自己灰飛煙滅。這個時候,大概就可以發(fā)現(xiàn)“偽惡”的尷尬與悲涼,因為面目平和、慢聲細語、樹上的鳥鳴、清閑的好時光以及上帝和希望都在,卻無法在現(xiàn)實中誠實地對其抱有希望。所以,對比曹寇隨筆與小說顯示的出入,前者向內(nèi)而后者向外;前者是原型而后者是它特別的呈現(xiàn)方式;前者是應當如此而后者是只能如此;前者是瞬間充盈的感觸而后者只是無聊的人生。
《對考布斯基的有限認識》里說,“他瞧不上文人和文化情趣,瞧不上鏗鏘有力的遣詞造句,他什么都瞧不上,僅致力于使用他客觀、及物甚至有點粗暴的方式鄙夷一切平庸”。一方面這是曹寇對考布斯基的理解,但另一方面這在某種程度上也成了對自我的確認??疾妓够诓芸苎劾锸恰白顩Q絕的作家”,對中產(chǎn)階級生活方式和趣味深惡痛絕,所以他猜想如果考布斯基和魯迅一起生活在五四時期的北京,“他可能不僅反帝反封建,也惡心那些在大街上叫囂的青年,而且他不會像魯迅那樣理智并善意地勸告青年們回去,而是遠離現(xiàn)場,到八大胡同什么的場所喝兩杯,沉溺于他的個人欲望和糟糕情緒之中”。考布斯基會怎么樣不好說,但曹寇差不多會這樣,因為他的這個說法更有設身處地的意味,既不是基于考布斯基也不是基于魯迅,而是基于他自己。在很多方面,考布斯基和曹寇有著相通之處?!八膽B(tài)度基于深入骨髓的絕望,這種絕望既包括個體生命置身集體中的無力,也包括終極層面上人和宇宙的關系。人是不可能改變什么的,或者說,一個人只能改變自己的決定——繼續(xù)干還是辭職?喝完了去哪兒?是否控制自己要不要跟那個大塊頭干一架?”這段評述適用于考布斯基也適用于曹寇,甚至在讀考布斯基《好一個當媽的》時,“我”、艾迪、尤金那緊密又無所事事的關系讓人不由想到曹寇《金鏈漢子之歌》里的李健、王勇、張明和張亮。當然,考布斯基把小說寫得簡短且恣意妄為,而《金鏈漢子之歌》漫長且富有中國土味成長小說的面貌,但其中的百無聊賴和受制于荷爾蒙的折騰以及敘述的果斷與簡潔不謀而合。更令人興奮的是,小說里還都有一支氣槍,現(xiàn)在看來這幾乎可以成為應對無聊和釋放生命沖動的最佳方式,至于打下的鳥是被貓叼走還是燒成了炭其實無關緊要,因為在那個場景中有一支氣槍就足夠了,盡管它同樣無聊,卻也還說得過去。
而在《讀中國舊小說》和《鄉(xiāng)村再認識》中有著一個十分嚴肅和較真的曹寇。這也沒必要驚訝,因為一個偽惡者同樣會“露出馬腳”。于前者,我們看到了曹寇眼中的杰作,看到它們?nèi)绾螐奈丛谒枷胗^念和技術層面提供什么遠見卓識的情況下“仍然美艷無比、感人至深”,也看到了曹寇在他筆下那個滿是平庸、無聊和沮喪的世界之外所注視著的“高于時空的事物”。而在后者,是曹寇對鄉(xiāng)村的“深惡痛絕”。以此不是要說明他的現(xiàn)代或洋氣,而是在他草草羅列的四點里有著一個作家對鄉(xiāng)村現(xiàn)實不幻想、不文藝、簡單直白的準確認識。他不否認鄉(xiāng)村在記憶中的位置卻厭惡將其升格為“精神家園”;他諷刺那些抒情人士所幻想的農(nóng)活在中國特有的政治和土地因素下實則“當牛做馬豬狗不如”;古人的美學思想和所謂凈土實際上沒法裝扮遍地的垃圾、污染的河流以及混亂的村落;相比鄉(xiāng)村所承載的中國式人際關系,“城市的單元房、防盜門和防盜網(wǎng)反而確保了一個人在中國當下最大限度的‘自由”’;30年的民工潮在掏空農(nóng)村的同時讓“中國當代的絕大多數(shù)社會問題和犯罪記錄其身后都有一個農(nóng)村背景”;而面對被書寫的鄉(xiāng)土中國,他認為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誠實”。
至此,我想說的就是曹寇的隨筆十分重要也十分必要,它和曹寇的小說并不構成直接的呼應關系,其中有補充也有隱藏的自我闡釋,當然也有被相同的無聊包裹的閑話。但是,它提示著一個偽惡者的另一面,他沒被所謂創(chuàng)作或虛構蒙了心。
(本文系“南京市百名優(yōu)秀文化人才資助工程”成果)
【作者簡介】李振,吉林大學文學院副教授。
(責任編輯周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