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朗年
小學(xué)三年級,學(xué)校開運動會。午后兩點,小同學(xué)們坐在操場上靜候比賽開始,太陽灼烈,等待無聊,我索性把外套脫下來頂在頭上,在衣服的遮蔽里念念有詞:“再見吧,您——光明的太陽!再見吧,再見吧!”
一個男生跑過來猛地揭開我的外套,大聲說:“你在念什么?”
我搖搖頭沒吭聲。那是安徒生童話《拇指姑娘》里,拇指姑娘即將嫁給討厭的鼴鼠,想到一生就要在不見陽光的地下度過時發(fā)出的悲鳴。說這話時,“她的雙手伸向蔚藍(lán)的天空,就像要擁抱溫暖的太陽”。我看著男生,在心里說,你不會知道的,我才不告訴你呢。
閱讀讓我驕傲。
那時我已經(jīng)讀過了不少書,大人的書和小孩的書都有。
說起來,我童年的閱讀之路是倒著走的。幼年算是正常,看連環(huán)畫和彩色圖畫書,后者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繪本,現(xiàn)在記得的一本是教導(dǎo)小朋友建立良好的生活習(xí)慣,小朋友自己穿衣服、自己洗小手絹、碗里的飯吃光光什么的,每頁講一種習(xí)慣,配一首兒歌。刷牙那一頁,兒歌的最后一句是:“笑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p>
稍大點,讀小學(xué)。沒書讀的年代,只好看大人的書。姑姑是當(dāng)時的文學(xué)青年,寫詩,書架上有不少書,我就跟著胡亂讀,《紅樓夢》《李自成》《郭沫若劇作選》都讀。有一本紅塑料封皮的《毛主席詩詞選》,被小學(xué)二年級的我翻得滾瓜爛熟,最喜歡“梅花歡喜漫天雪”,因為下句是“凍死蒼蠅未足奇”。我還在爸爸的抽屜里翻到過一本《歐根·奧涅金》和一本歌劇《江姐》的劇本,前者我一直沒翻開過,后者卻喜歡得緊,讀到特務(wù)沈養(yǎng)齋在試圖勸降江姐時唱“膽大騎龍又騎虎,膽小只騎抱雞母”,樂得在床上翻筋斗。
姑姑的書架上其實外國書居多,《悲慘世界》《羊脂球》《戰(zhàn)爭風(fēng)云》這些都有。我最愛《一千零一夜》,讀完各種驚奇歷險記,對山魯佐德那叫一個佩服:故事講得好,能保命啊。
真正的童話書是在三年級開始看的,那一年粉碎四人幫,各路外國童書紛紛被翻譯上架。爸爸給我買了《格林童話》《安徒生童話》和《木偶奇遇記》,相比那些后來嫁給了王子的公主和窮姑娘,我更愛那個成日撒謊犯錯的小木偶,因為他活脫脫就是我的某些同學(xué)。
當(dāng)然不是相信一只從商店買來的小木偶就會說話、打架、哭泣和從巨鯨腹中解救他可憐的爸爸,小孩子沒你們想的那么傻。童年的我只是相信,在世界上的某個角落,我從未去過的某個角落,一定有那么一個名叫匹諾曹的孩子,他經(jīng)歷過的每一件事,在每一天,都真實地、可笑又可愛地發(fā)生著。
所以,童年閱讀對我的意義,不是對傻白甜生活的憧憬,不是要穿水晶鞋嫁給王子,不是要有玫瑰般的美貌和瀑布般的長發(fā)。絕不是。它對我的意義,更在于讓想象力噌噌飛漲,渴望去見識更遼闊的世界。所以我會跟小同學(xué)說,我有一個叔叔,他們的工廠制造金箍棒和飛毯,金箍棒變大像煙囪變小像一根針,飛毯按下按鈕就可以在天上飛!
我不是一個吹牛的小孩,說這個的時候,我就是這么相信的。
時至今日,活在謊言遍地的世界上,我仍然愿意保持天真,愿意讓自己去相信,這大概是童年閱讀贈我的最美好禮物。要知道,世間好東西太多,人生明亮的底色難求。
套用一句被引用過一萬次的話,某些被堅持的天真,不過是“知世故卻不世故”而已;再套用另一句被引用過一萬次的話,某些被堅持的相信,不過是“在認(rèn)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熱愛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