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終于找到了一份報酬不菲的工作。
說起來,這工作是天上掉餡餅自己找上門來的,來得輕而易舉,來得出人意料,從后來發(fā)生的情況看,這一切源自于有因有果。
最近為了生計,我不得不加入街頭的打工隊伍中,找份活干,以糊口度日??僧斎思乙宦犖以沁@個草原城市紅極一時的著名青年詩人,現(xiàn)在落魄得連狗屁都不是時,扭頭便走,說你又會干什么,又能干什么呢。于是,我久久地找不到活干,我的生活陷入了空前的困窘之中。
昨天傍晚,我郁郁寡歡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正在電爐子上邊煮方便面邊思念起草原的妻子雅欠和女兒日麗時,有人找到了我家里,那人一進門就問我是不是叫仁丹。我說是。又問我是不是以前貢恰市紅極一時的那個詩人仁丹。我說是,我就是那個以前做過詩人后來又屁詩也不寫了的仁丹。那人說他是新開張的雅美酒家的老板助理,他們老板聽說我先前是個很有名氣的詩人,現(xiàn)在變成了一個連生存都沒有著落的落魄之人,就打發(fā)他特來邀請我去他們酒家打工,月薪五千,這也算是積善積德,救助落魄文人于苦難中。
我聽到這里心里不禁一凜,你們老板喜歡詩?
嘁,不喜歡,都什么年代了。
那你們老板仰慕我是詩人?
你別自戀了。
那你們老板……
可能可憐你,也可能是借助名人效應(yīng)。
不是都什么年代了嗎?怎么……
哎呀,你就別胡思亂想了,說,到底去還是不去?
我還能說什么,我只有致敬致謝的份兒了。
那就說定了?
說定了。不過,具體做什么工作呢?
跑堂。
跑堂?
你驚什么呀,你以為請你去做客啊!
可我不會跑堂。
人不是生而知之的,可以邊干邊學(xué)。
那,成吧。你們酒家的名字叫雅美?這名字好,這名字使我想起了一個人。
雅美酒家的老板助理告訴了我雅美酒家的地址后走了。
我就這樣找到了工作。
現(xiàn)在——第二天早上9點——我已經(jīng)走在了去雅美酒家報到上班的路上了,由于路途不遠,我沒有坐公交,我徒步走在這個草原城市的馬路上。
由于這個城市數(shù)以萬計的市民為躲避即將要發(fā)生的大地震,從十幾天前開始陸續(xù)撤出城區(qū)下了草原,所以街上的行人明顯地少了,街景顯得有點清冷。
這個城市在十幾天前發(fā)生了一場5.8級的地震,如果說這場并沒有使這個城市造成傷筋動骨的地震過去也就過去了,可令人意外的是這場地震產(chǎn)生了連鎖反應(yīng)——震后的第三天,這個城市突然傳出了這樣的消息,恰姆拉女神已經(jīng)降臨到了這個城市,恰姆拉女神降臨到這個城市的使命是為了拯救十幾萬市民的生命,因為這個城市即將要發(fā)生一場毀滅性的大地震,就像四十多年前的唐山大地震,而兩天前剛剛發(fā)生的地震是這場大地震的前奏和警示,要大家趕快撤出城市躲避到草原上去。
在貢恰人的信仰習(xí)慣中,恰姆拉女神是眾神中最受敬仰和膜拜的靈性之神,所以當這個城市的人們聽了這個消息,無不信以為真,于是這個城市就亂了,數(shù)以萬計的信神和不信神的人在一種世界末日來臨般的驚恐慌亂中,紛紛離家出走,以浩蕩之勢下草原躲避地震去了,好在這個城市的市民的根大都在草原上。
對于市民們的這一舉動,我不為所動,我雖然也信仰恰姆拉女神,但我覺得地震的毀滅與我沒有多大的關(guān)系,我都落魄到了吃了上頓愁下頓的地步,我還怕什么地震呢??晌也荒懿豢紤]女兒日麗,她才多大啊,作為父親,我不能不考慮女兒的安危,于是,疼女兒之情使我在地震發(fā)生后將她送到了草原上的外婆和外公家。妻子雅欠起初也跟我一樣,堅守著城市不想下草原,可是后來,也就是在女兒日麗下草原幾天后的時間里也下草原去了。妻子雅欠下草原,不完全是為了躲避即將要發(fā)生的地震,妻子雅欠是市歌舞團的演員,雅欠下草原是單位行為,是趁著這個城市要鬧大地震的大亂去草原上走穴演出。
我終于在城市的一處鬧市區(qū)找到了門面富麗堂皇的雅美酒家,我打量著酒家的門面,心想,真氣派,不知道這酒家的老板是什么人。
走進雅美酒家,里面的布局更加堂皇更加有氣勢。
想不到大前晌的時間,雅美酒家已經(jīng)是人滿為患,座無虛席,那一張張蒙著餐布的茶色玻璃餐桌上,蒜頭一樣栽滿了大吃二喝或在等待大吃二喝的食客。
這時,雅美酒家的老板助理出現(xiàn)在了我面前,他說你來了,我說我來了,我看著酒家里人頭攢動的吃客問老板助理,你們使了什么魔法,這大前晌的,怎么生意這么火爆。他說,我們的魔法就是借助大地震的商機。他接著說都要大地震了,留守城市的人們沒心思上班,又不能離開城市下草原,他們只好帶著錢來這里做臨死前的“末日”消費。我這才恍然,敢情這酒家的老板真會抓商機啊。
后來,老板助理就給我分派工作,我的工作是提把大茶壺給客人倒茶,老板助理說他們老板是可憐我這個前著名的青年詩人才特邀我來酒家打工的,所以我干活不能偷懶耍奸,要對得起這五千塊的高薪,不要辜負了老板的一片好心。我發(fā)覺這老板助理說話的態(tài)度跟昨天有點不一樣,但看在那每月五千塊高薪的份上,我還是緘默了,誰叫我現(xiàn)在是雅美酒家的打工仔,受人管呢。
分派完工作,老板助理給了我一套上紅下藍的堂服,我說我可以不穿這堂服嗎?老板助理說,你怎么可以搞特殊呢?這是規(guī)矩,你不要忘了你現(xiàn)在是雅美酒家的打工仔,你看他們,老板助理指了指廳堂里忙碌的堂倌們,我這才發(fā)現(xiàn)所有的堂倌全是清一色的上紅下藍,而且一個個還比我年輕蓬勃。
無奈,我只好穿上那上紅下藍的堂服。
我對老板助理說,我這就開始工作嗎?他說那你還等什么?去,到領(lǐng)班那里領(lǐng)把茶壺,水在水房里,自己去提。又說,本來這一切應(yīng)該是領(lǐng)班可以告訴你的,可我已經(jīng)告訴你了,知道嗎,領(lǐng)班的月薪才兩千多塊,我真不明白老板可憐你怎么就可憐出了五千塊的月薪。我想了想說,老板不見見我嗎?他說老板是何等身份的人,怎么會有工夫見你吶,你的事以后我說了算,又說,以后還是少想一些自己曾經(jīng)是名人的事,這對你有好處。
我沒太聽明白老板助理的話,可老板助理已經(jīng)離我而去了。
我提著茶水回到餐廳里時,又被老板助理適時地逮住了,老板助理牽著我的一只手走到大廳中央,向食客們介紹起了我,這是我們貢恰市以前著名的青年詩人仁丹,從今天開始,他就在我們酒家專司斟茶工作伺候大家,希望各位上帝多多喝茶……
大廳里頓時歡呼雀躍了起來,紛紛喊叫倒茶,而我卻有一種被脫光了衣服的感覺,這老板助理怎么來了這么一手,這不是日弄人嗎?老板助理卻捅了我一下,去倒茶呀,沒見大家等著你倒茶嗎?你這呆頭笨腦的樣子怎么會讓上帝們滿意呀!我這才懵懵懂懂地提著茶壺去倒茶。
雖說詩人輝煌已成為明日黃花,但因了一種畸形的心理,詩人舊有的影響和效應(yīng)還是讓人們另眼相看,所以他們拼命地喝茶讓我拼命地倒茶,而且有人聽說前詩人仁丹在雅美酒家專司茶倌工作,也前來助陣捧場加入洪流滾滾的食客隊伍,無形中使我付出了比常人更多的精力和體力,這也許就是雅美酒家的老板高薪聘我當茶倌的原因和目的所在吧。
于是,在這一整天的倒茶工作中,我渾渾噩噩有種喝醉了的感覺,或被人強暴了的感覺。
夜里下班回家,我疲憊交加地踽踽獨行在空蕩蕩的大街上,感覺不僅身累,而且心更累,我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我今天怎么就成了雅美酒家的跑堂?我這是怎么了?
二
雅欠在下草原的那段時間里顯得格外忙,忙得白天不回家,夜里也不回家,雅欠說,他們歌舞團最近正在排練一部叫《愛的使者》的藏戲,說這是參評省“五個一”工程獎的重頭戲,時間緊,任務(wù)重,連夜里都在趕排趕練,所以就回不了家。我就白天黑夜地見不到妻子雅欠的人影。
后來有次雅欠回家來了,那是雅欠下草原時的最后一次回家,是來向我辭行的,是回來拿自己的東西的,那已經(jīng)是凌晨,那個凌晨發(fā)生的事情使我至今覺得充滿了疑惑或不明就里。
那個凌晨我自然在睡覺,這時,門響了,雅欠回來,雅欠的身上帶著高原凌晨的寒氣。
雅欠走進家里后,徑直來到了我的房間,我的房間就只有我的一張單人床,雅欠以往夜里回來只有在行房時才走進我的房間里,這個凌晨雅欠走進我的房間,莫非是想行房事嗎?可最近雅欠好長時間不主動找我。
為了照顧起來方便,女兒日麗小時候一直是和雅欠睡在一起的,而我一個人另睡一屋一床。日麗稍大點后,我和雅欠想調(diào)整一下我和女兒的床位,讓我睡到雅欠的床上,讓女兒睡到我的單人床上去,可日麗死活不干,日麗已經(jīng)離不開雅欠的被窩了。無奈,我這個有婦之夫只好繼續(xù)獨眠空床。這期間,我和雅欠過夫妻生活,也只能偷偷摸摸的,像偷情一樣,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十年,這也剛好是女兒日麗的年齡。
可是這個凌晨,雅欠極稀罕地走進了我的房間。
使我大惑不解和意外的是, 雅欠一進我的臥室就不顧一切地撲到了我的床上,好像有點餓鬼撲食的樣子,我這時發(fā)覺從不喝酒的雅欠喝了酒,是那種含有麝香味兒的難聞的外國酒。喝了酒的雅欠顯得很亢奮,這在我們近幾年的夫妻生活中是很少見的。這一瞬間,我不禁對雅欠在這個異乎尋常的凌晨所表現(xiàn)出的異乎尋常的舉動產(chǎn)生了質(zhì)疑:雅欠這是怎么回事?她夜里去了什么地方?她不是在夜以繼日地排戲嗎?她怎么喝了酒,是和什么人喝的酒?而且是在凌晨的時間里回家來了?她是不是喝了酒跟什么人做了茍且之事沒有盡興,才跑回家在我身上尋找補償來了?如果是這樣,那我成什么了?
事情過后,雅欠很快心滿意足地沉睡過去了。
我心緒茫然滿腹疑惑地望著黑黢黢的屋頂,雅欠是不是真有了什么事?她過去從不這樣的??!
太陽升起老高的時候,雅欠才從沉睡中醒來了,雅欠一醒來就叫了起來,仁丹,你怎么不叫我一聲呀,我都睡過頭了,說著就急急地起了床。
又是排戲的事?
雅欠搖搖頭,手腳忙亂地穿著衣服。
戲排完了?昨晚上喝酒慶賀了?
什么呀,由于受地震謠傳的影響,團里暫時取消了《愛的使者》的排練計劃。
早該這樣了,都要大地震地球要毀滅了還排什么戲。
仁丹,我要去草原。
你也要下草原,去躲避地震?
不,我可不怕什么大地震,現(xiàn)在要鬧大地震的事弄得團里人心惶惶,什么事也做不成,所以團里決定由副團長組成一個臨時演出隊下草原去民間演出。
走穴吧?
差不多吧。
什么時候走?
今天,不,現(xiàn)在,說好9點集合,現(xiàn)在都快10點了。
這時,雅欠手里提著一只里面裝了幾件換洗衣服和首飾等珍貴物品的包站到了我面前。
你帶那些東西干什么,又不是一去不復(fù)還。
這,怕用得著。
這就走?
這就走。
就這么走?
難道你還要搞一個隆重的歡送儀式?
我是說,你就要走了,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我想,我們是不是……
我們不是凌晨剛……當飯吃呀?
凌晨你只顧自個兒快活,沒我的份兒。
好了,說點別的吧,還有話嗎?
又不是不回來,說得好像一副壯士一去不復(fù)還的樣子。
別閑扯了,沒事兒我走了。
你這次下去多長時間?
還說不上。
別忘了去看看日麗。
知道。
替我向日麗問好。
知道。
替我向你的父母問好。
知道了。
我抱住雅欠吻了一下。
雅欠走了,雅欠這一走再也沒回來。
三
三天了,我還沒見到雅美酒家的老板。
這三天,在每天長達十數(shù)個小時的營業(yè)時間里,我無時不在提著一把大茶壺穿梭在那一張張餐桌之間,工作強度遠遠超過了老板助理開始時說的那邊學(xué)邊干的話,因為偌大的酒家里倒茶的堂倌只有我一個人。我知道我無時不在被老板助理日弄著,或被還未謀面的老板間接日弄著。但為了那一個月五千塊的高薪,一切我都認了。人,有時候可以有大山般的重量,有時候連一兩的斤兩都沒有。
不知怎么,我現(xiàn)在很有點怕那個如影隨形般的老板助理。
現(xiàn)在,我又身著那上紅下藍的堂服提著大茶壺很敬業(yè)地穿行在餐桌間,給那些極其“喜歡”喝茶的上帝們倒茶。
當我將一只斟滿了茶的杯子遞給一個“上帝”時,那個“上帝”目光定定地看著我,突然發(fā)出了一串大笑。
仁丹詩人,果真是你老人家呀!
這時我也認出了對方,這位認識我的“上帝”原來是尹毛。
大詩人先生,我本不想進來的,我現(xiàn)在每天忙得連放屁的工夫都沒有,可剛才路過酒家門口,見廣告牌上寫著“我市前著名青年詩人仁丹在本酒家跑堂倒茶,歡迎各位前來本酒家吃飯喝茶”,我就前來吃飯喝茶,想品嘗品嘗我所仰慕的前上司兼著名青年詩人仁丹先生倒的茶是什么味道。
我頓時覺得受到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奚落和戲弄,但落架的鳳凰不如雞,我只好忍了。這時,老板助理又影子般地出現(xiàn)在了我的身邊,我知道他又會對我說什么,所以只好強作歡顏地跟尹毛打起了招呼。
尹毛,聽說你闊了發(fā)了?
發(fā)什么發(fā)呀,不就是幾年前離開你老人家的麾下搞了香達貿(mào)易公司,賺了那么幾百萬嗎?瞎混唄。
我知道從來都是桶在井里打水,可今天遇上了井在桶里打水的事,這叫世事無常,此一時彼一時。
哎,大詩人,別在這里干跑堂了,到我那里去干吧,當個副總,月薪兩萬塊,而且只掛個職名,具體不用干什么事。
謝謝你的好意,我現(xiàn)在還忙活兒哩。
我提了茶壺,如避瘟疫般地匆匆離去。
今天真是晦氣,怎么就遇上了這個尹毛。
尹毛原先在一個叫皮毛加工廠的廠子當工人,由于平時喜歡弄幾句類似“太陽紅,呀拉索;月亮藍,呀拉索”的所謂的詩,后來通過關(guān)系調(diào)進我任主編的市文聯(lián)刊物《喜馬拉雅》做了編輯,而且還別出心裁地給自己取了個尹毛的筆名。
說起來,這個尹毛真不是個東西,不僅對詩一竅不通,而且每天在辦公室里用公鴨嗓朗誦自己所謂的詩,攪得別人都無法辦公看稿。更為糟糕的是,他編別人的詩,把好端端的詩改得面目全非。有一天我終于火了叫尹毛滾蛋。他說我沒有權(quán)力叫他滾蛋,他說他在上面有很硬的后臺,我說你不滾蛋我滾蛋,上面迫于尹毛實在狗肉上不了臺面,就叫尹毛走人了。只是這以后不久,我也由于自己刊物的一篇小說而出事了。
當時,我擔任著《喜馬拉雅》文學(xué)刊物的主編,也是法人,這期間,刊物編發(fā)了一篇很不錯的小說,小說后被國內(nèi)很有影響的一家選刊轉(zhuǎn)載,可誰想這篇小說招致了禍端,讓某領(lǐng)導(dǎo)對號入座。說小說用大量真人真事的筆墨丑化和侮辱了他的家族,于是一紙訴狀將小說作者和作為刊物法人的我告到了法院。
這完全是一起捕風(fēng)捉影、不懂文學(xué)的對號入座事件,為此我和小說作者聘請律師在庭審時進行了有力的辯論,并就文學(xué)的相關(guān)知識進行了解釋。但是事情的結(jié)果并沒有按我們預(yù)想的方向發(fā)展,法庭迫于來自上面的壓力,最終判決我們敗訴。如果事情僅此而已也就罷了,可出人意料的是,勝訴的一方不僅不罷休,還要對我這個刊物的法人追究失職之過,并要求相關(guān)部門對我做出開除公職的決定。
于是我就這樣栽了,栽得鼻青臉腫,不僅名聲掃地,就連吃飯的家伙都丟了,從此我成了一個衣食無著的無業(yè)游民。
后來我聽說了尹毛的消息,說尹毛離開刊物后搞了個香達貿(mào)易公司,不幾年就成了大老板,活得有頭有臉、有滋有味。不想今天我跟他狹路相逢,竟被戲弄了一場。尹毛之所以有今天,完全是因為當年我開了他,要不,天知道他這會兒在哪兒游魂哩。當然對于尹毛今天的成功,我絕沒有攬功的意思,我也無心攬這樣的功,對于這樣的暴發(fā)戶、土豪,我永遠不屑于他們的成功。
我一邊在心里憤憤不平千遍萬遍地詛咒著尹毛今天對我的戲弄,一邊盡心盡力地為食客們倒著茶,當我剛倒完一輪茶想喘口氣時,老板助理腳步匆匆地來到了我跟前。
哎,你怎么閑著沒事干呢?快,有個叫尹毛的大老板叫你去陪他喝幾杯酒。
尹毛叫我去給他陪酒?我不去。
你怎么能不去,尹毛是我們貢恰市有名的大老板,是我們酒家最有錢的上帝。
他有錢跟我這個跑堂的有什么關(guān)系?再說,我是茶倌,又不是三陪。
你別擰了,去吧,顧客是上帝,尹毛這樣的大老板是上帝中的上帝,我們不能得罪他,再說他叫你去喝酒也是他看得起你。
我他媽不去!
老板助理怔住了,他可能沒想到我會發(fā)火。
四
雅欠那天上午下草原走了后,郎杰來了。
郎杰依舊是一副灑脫浪漫不羈的藝術(shù)家形象,一頭又臟又亂的長發(fā),一臉刺蓬似的旺胡須,一件臟兮兮永不見換穿的油膩皮袍,敞露的胸板上吊著一塊佛陀像章。
郎杰的這副形象,在草原上是司空見慣的,也是無可厚非的,可郎杰作為一個城里人,一個前公職人員,就太有點放浪形骸、特立獨行了。當然,一個人以什么樣的行為存世那是他個人的事情了,別人無權(quán)干涉,也干涉不了。
樓下拴著一頭光身子牛,那是郎杰的坐騎。在這個草原城市里,將牛作為坐騎行腳的,除了郎杰,怕再沒有第二個人,為此,環(huán)衛(wèi)人員還跟他交涉過,可郎杰振振有詞地說,我是藏人,將牛當行腳是草原人千百年來的習(xí)慣和德行,黨的政策不是尊重民族風(fēng)俗和民族習(xí)慣嗎?你們是如何執(zhí)行黨的民族政策的?面對郎杰的強詞奪理,環(huán)衛(wèi)人員還有什么話可說?
郎杰是我小舅子,這是個長相極帥氣的小伙子,標準的藏族美男子,如果不是太講灑脫不羈和特立獨行的藝術(shù)家形象,如果不是不修邊幅玩點與眾不同的個性,如果不是主動放棄公職有意將自己變成無業(yè)游民,郎杰一定會成為這個城市最受女性青睞和鐘情的小伙子??墒?,沒有這些如果,郎杰就是郎杰,一個不折不扣的生活怪人。
仁丹,雅欠呢?
下草原去了,剛走。
她怎么也下草原去了?
她怎么不能下草原,這個城市的一半人都下草原去了。
我是說雅欠下草原,家里就剩你一個人了。
別人皆醉我獨醒,我做留守男士,這個城市孤獨的守望者。
郎杰從沒叫過雅欠一聲姐姐,因此也從沒叫過我一聲姐夫,反傳統(tǒng)和守傳統(tǒng)在郎杰的身上得到了完美的統(tǒng)一,我有時候很是欣賞和羨慕郎杰的這種時而反傳統(tǒng)時而又僵守傳統(tǒng)的性格。
郎杰畢業(yè)于市美術(shù)學(xué)校,原先在市藝術(shù)館做美術(shù)創(chuàng)作員,且成就不小,可兩年前郎杰突然辭職不干了,說這種體制下,對搞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人來說簡直就是一種死限制活扼殺,他說他要做一個自由的美術(shù)家,并提出“自由藝術(shù)”的主張和觀點,這種行事做人方式形成了郎杰后來特有的個性。從此以后,郎杰就做起了不受約束獨往獨來的自由美術(shù)家。
后來,郎杰買了一頭牦牛,時常騎在胯下浪跡在草原與城市之間。這期間,偶爾見到的郎杰,幾近成了一個不修邊幅的野人,一頭的披肩長發(fā),一臉長毛動物一樣的亂須,一身冬夏不換身的臟皮袍,我懷疑成為自由美術(shù)家的郎杰是不是心理出了什么毛病,要不他怎么如此放浪形骸,如此不自尊?即使是搞藝術(shù),也不該如此糟踐自己??!為此,作為姐夫,我對郎杰的行為進行了說導(dǎo),可他不以為意,依舊我行我素。
雖說這期間郎杰的行事做人方式遭人詬病,但郎杰的美術(shù)創(chuàng)作按照他的個性發(fā)展和自由追求,有了質(zhì)的飛躍和提高。正如他人一樣,郎杰的美術(shù)創(chuàng)作作品充滿了浪漫色彩和放蕩不羈的自由風(fēng)格。郎杰的畫作獲得了空前的好評,省美協(xié)和省畫院為他在省城舉辦了一次隆重的個人畫展,有關(guān)人員稱郎杰是省內(nèi)畫界年輕的奇才。
郎杰不僅搞美術(shù)活兒有奇招,做人行事有時也令人無法理解。就在個人創(chuàng)作獲得成功,好評如潮時,他卻見好就收,急流勇退,收筆卷紙不再作畫了,他說人無論做什么事情都不能太過,太過就是貪,貪就不好了。他這叫什么狗屁邏輯,如果指錢財權(quán)欲,他這觀點不無道理,可他搞的是美術(shù)事業(yè),是在做學(xué)問,做學(xué)問哪有止境呢?
以后,郎杰就像換了個人,果真金盆洗手不再沾手畫筆了,除了美術(shù),他什么都干,又什么都不干,或干自己想干的事情,或干自己不想干的事情。
就在這時候,郎杰來找我了。
郎杰對我說,最近有個做生意賺錢的機會,他想做生意賺點錢,他說他的生活已經(jīng)陷入了吃了上頓愁下頓的困境里。
如果在以往,我是決不會向郎杰打聽生意方面的事,因為對生意場上的事,我實在不摸門道,而郎杰對生意場上的事比我熟悉不到哪里去??墒茄巯?,我對郎杰的話動了念頭,因為我眼下的生活境況比郎杰好不到哪兒去。
郎杰,你要做什么生意?
你也動心了?我知道你和雅欠的日子也早不好過了。
如果真有賺頭,我也想掙點錢。
有個運輸專業(yè)戶要出租大轎車,月租一萬塊,我想租了它雇人跑拉薩?,F(xiàn)在是春末夏初,正是信徒們?nèi)ダ_朝拜的季節(jié)。
從拉薩跑一個來回能賺多少?
除去油料費和司機的工錢,下不來一萬吧。
一個月能跑幾個來回?
吃勁兒,也就兩趟吧,一個來回總得要十天半月的。
這樣的話,扣除租金,能落個兩萬?一個月兩萬,只要不出意外,那也算是滋潤了。
是啊,每人一萬。
我說,這種跑運輸?shù)纳猓覍嵲诓粫?,要做,你一個人做吧,我就不占你的財路了。
哥們,千萬別這么說,我們誰跟誰呀。不過,我一個人做不動這生意,我沒有那么多的錢交租車費,我知道你跟雅欠還有七八千塊的存款,你把它拿出來入股,我再湊上點,把租車費交了,然后我和司機去跑車,我多出力,你多出股金,賺頭我們平分,你在家里等著拿錢,你看這樣行嗎?
七八千塊錢拋出一個月,能賺回一萬,這事還有什么說的,成。
要不跟雅欠商量一下?
雅欠有病呀,這種事她會反對?只是,這事不會有什么風(fēng)險吧?比方發(fā)生車毀人亡的事什么的?
你就別先在這里烏鴉嘴了,即便發(fā)生這樣的事情也有車主,車主入了車險的。
那行。
郎杰說干就干,于是我們一起去銀行取錢,我對郎杰說,這錢是我和雅欠的全部老命了,你可千萬別出什么差錯給整沒了。郎杰喏喏點頭。
雅欠下班回來聽說此事,果然沒有異議。
可天不長眼的是,郎杰跑第一趟就出事了,在唐古拉翻了車,人倒沒死,但重傷了幾個,而且車也傷得不輕。這次,出現(xiàn)在我和雅欠面前的郎杰灰土土的臉上全是沮喪。郎杰嘟嘟囔囔地埋怨我說,都是你當時的烏鴉嘴,要不……聽了這話,我立刻火了,你怎么能這樣,自己把事情弄砸了,怎么倒反過來怨我?郎杰不吭聲了。出了這事,除了自認倒霉,還能怎么樣呢?
我叫郎杰說說事故的處理情況。
還什么事故處理情況,車主硬要我賠傷者的醫(yī)藥費。叫我硬抗過去了。那租車費就當打了水漂吧。
為這事,雅欠跟我好一頓吵。雅欠說,仁丹,你真是個家里存不住隔夜糧的敗家子呀,存了幾千塊錢,你就夜里睡不著覺是不是?現(xiàn)在好了,你心安了是吧?我說,雅欠你怎么這么說話,當初你不也很高興嗎?還說親兄弟畢竟不是外旁人,賺錢發(fā)財也想著我們。這會兒你怎么……
可實際上,郎杰在這事上還真做了手腳,在親姐和姐夫頭上搞“窩里吃”。不過,郎杰也真有他的難處。
事情的敗露,是因為我對此事起了疑心:那車的月租金既然高達一萬塊,車在租用期間的任何費用該由車主負擔,這是個常識問題,可這次翻車的費用怎么卻由雇主負擔了呢?帶著這樣的疑問,我去找了那車主,這一找,郎杰的謊言就爛了。
原來,根本就沒有雇車去拉薩跑運輸這回事兒,郎杰之所以弄出這么個子虛烏有的事兒,是為了從我手里騙錢。我知道了事情的原委,簡直氣炸了肺,我找到郎杰一頓臭罵,我說郎杰你他媽不是人,你訛誰也不該訛?zāi)憬隳憬惴?,我說你要真用錢,明說好了,用不著搞這種花花腸子,那七八千塊錢你用到哪兒了?
郎杰啞了半天,這才囁嚅說,打麻將輸了。我一下子氣笑了,打麻將輸了?你什么時候?qū)W會打麻將了?又是怎么輸?shù)舻模坷山芡掏掏峦碌卣f明了事情的經(jīng)過。
郎杰以前的一哥們兒見郎杰整天無所事事的樣子,就邀他去打麻將,郎杰說不會,那哥們說,你以前做美術(shù)都做到了那份上,人家稱你是奇才,世上哪有奇才不會的東西?走吧,玩兩把就會了。郎杰拗不過,就去了。這一去,郎杰就陷進去了,或被朋友坑了,不僅輸?shù)袅俗约旱膬汕Ф鄩K錢,還欠別人好幾千塊,怪不得那段時間郎杰經(jīng)常見不到人,原來他竟沉迷在了麻將桌上。
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我只有嘆息的份兒,面對郎杰,面對雅欠的親兄弟我的小舅子,我還能怎么樣?只是我不明白的是,郎杰怎么就沾上了麻將,而且輸了那么多錢?也許,這一切跟他的那個不良之友有關(guān)系,可問題是郎杰怎么就墮落成了一個賭徒?一個曾經(jīng)的美術(shù)奇才,一個有著太多天賦靈氣的美術(shù)家,走到今天這一步,真是可嘆可悲。
今天郎杰又來找我了。
我看著郎杰頹廢無神的樣子說,郎杰,你應(yīng)該振作起來,或重操舊業(yè)拾起自己鐘愛的美術(shù)事業(yè),或找個工作再找個女人好好過日子,老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呀。
還是說說你吧,你不是老念叨著要找個工作嗎?怎么老不見動靜?你不像我,你是有家有口的人,你有責(zé)任,你應(yīng)該扛起作為一個丈夫一個父親的責(zé)任。
我勸他竟變成了他勸我,我實在是拿他沒一點辦法了。
仁丹,有酒嗎?
還是想喝啤的?
不,今天想整點白的。
今天怎么想整白的了?
活人為什么老是一個口味呢?哎,有錢買酒嗎?
兩瓶酒還買得起吧。
我找了十幾塊錢,從樓下的小賣部提兩瓶劣質(zhì)的白酒回來,給郎杰開了一瓶,也給自己開了一瓶,于是郎杰也不用杯子,拿起瓶子一口一口地吹了起來,我覺得郎杰今天的表現(xiàn)有點不對頭。
郎杰,你有什么心事吧?
心事?我有什么心事?不就想喝點白酒嗎?
郎杰說著,又是一大口酒。
仁丹,你聽沒聽說有關(guān)雅欠的什么事?
雅欠的事?雅欠的什么事?
你沒聽說就算了。
郎杰的話使我一時摸不著頭腦,但我沒往心里去,郎杰這家伙有時也犯神經(jīng)。
仁丹,我看見我大姐了。
你大姐,雅美?她不是在珠海嗎?
郎杰的大姐雅美是我的前妻。
前幾天回來了。
還去珠海嗎?
說是回來有事,等辦完了事還要回去。仁丹,我覺得你放棄我大姐是一個失策。
事情都已經(jīng)過去十幾年了,還說它有什么意思。
還是去看看她吧,她住在高原賓館。
郎杰,喝酒。
于是我們倆都舉起酒瓶吹了一口。
仁丹,我明天也要下草原去了。
躲地震?
我才不管什么地震不地震的,像我這樣的人,跟地震有什么關(guān)系呢。
那你下去干什么?
一家寺院請我去畫壁畫,報酬很豐厚的。
又想重操老本行了?
也不是重操老本行,一方面我得生存,另一方面,我聽你的勸,你不是急著要我找個事干,結(jié)束流浪的生活嗎?其實,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我始終崇尚寺院里的宗教壁畫,畫壁畫始終是我的一個追求,現(xiàn)在有這個機會,我當然會義不容辭。
我為郎杰的選擇感到高興,他終于結(jié)束自己的浪跡生活了。
這么說,你是來向我辭行的?
不,我是邀你一起下去的。
我下去干什么?我又不會畫什么壁畫。
反正你閑著也閑著,我的報酬很高,到時候我們對半分。你陪我下去。
這又何必。
我們曾經(jīng)是搞文學(xué)、藝術(shù)的,這次我們一起下去,可以說是珠聯(lián)璧合,文學(xué)和藝術(shù)的完美結(jié)合,因了這樣的原因,你可以從文學(xué)的角度給我出點謀劃點策。
你這樣的說辭太牽強了。
當然,也有幫幫你的意思,因為我欠你的債,我想借著這個機會把欠你的債務(wù)清了。
事情都已經(jīng)過去了,還提那事兒干什么,誰叫你是我的好哥兒們、小舅子呢。
親兄弟,明算賬。
謝謝你的好意,我還是不去了。
雅欠和日麗都下草原了,你一個人孤魂野鬼般地待在城里有什么意思?你想找個工作掙錢過日子,可沒人用你,其實用你的人就是你自己,跟我一起下去吧,下草原逛一逛玩一玩,也算過日子。再說,要鬧大地震的傳言越傳越兇,真要是發(fā)生大地震……
我再一次拒絕了郎杰的邀請。
郎杰見說不動我,只好作罷。
從不喝酒的郎杰今天喝得很兇,他差不多喝下去八兩后,漸漸地醉了。
郎杰,你這次下去不去看看你阿媽和繼父?
看、看情況吧……呃,我去、去的那家寺院、院離……家有點遠……呃……
如果回去就替我去看看日麗。
日、日麗是……你女、女兒、應(yīng)該你、你自自……呃……己去看才對。
你是舅舅嘛。
其、其實舅、舅舅算……個什、什么呢。
也是。
姐、姐夫、我今天、天醉了……
我吃了一驚,從不叫我姐夫的郎杰,今天竟叫了我一聲姐夫。
五
酒家里走進來了一個穿著一身質(zhì)地精良的黑色連衣裙,手腕上挎著一只精致小坤包的氣質(zhì)高雅的女子,女子身后跟著一個身材壯實的女保鏢。
雅美!
我看著那女人差點叫出聲來,我沒認錯,那個身份不凡氣質(zhì)高雅的女子是我的前妻雅美!也直到這時我才想起郎杰曾對我說過的雅美回來了的事。雅美在幾年前到貢恰駐珠海的辦事處工作去了,可她今天怎么出現(xiàn)在了雅美酒家?我心里突然一動:雅美——酒家,莫非這酒家是雅美開的?雅美就是這家酒家的老板?
我終于見到了雅美酒家的老板!
直到這時,我才恍然明白,我被雅美用高薪聘來打工跑堂的用意了,雅美呀雅美,你真是用心良苦,雅美呀雅美,你真該用心良苦。
雅美是雅欠的姐姐,郎杰的大姐,我的前妻,可她這個在珠海上班的公職人員,怎么跑回貢恰開起了酒家?
六
十多年前,我已經(jīng)是這個城市小有名氣的詩人,那時候詩歌充滿了強大的社會影響力,所以詩人的名頭很有社會價值,詩人在社會上很吃香,詩人的名頭甚至可以左右人們的崇拜意識。由于詩的原因,那時候我還沒有結(jié)婚,也沒有女朋友,我覺得我作為一個著名的青年詩人,應(yīng)該謀求一樁高質(zhì)量的完美無瑕的婚姻。
那時,我27歲。
有一天,同在這個城市工作的一個大學(xué)同學(xué)托人給我送來了結(jié)婚請柬,邀我去參加他的婚禮。盡管我和這位同學(xué)同在這個城市工作生活,可我們平時很少來往。
于是我撥通了那個同學(xué)的電話,同學(xué)說,雖然我們平時不太聯(lián)系,但婚姻大事總不能不告訴老同學(xué)吧?我問他對象的情況,他說說來慚愧,我受人所托,全盤接過了一個現(xiàn)成的家庭。
接著就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我有個大我19歲的老鄉(xiāng)在這個城市的獸醫(yī)站當獸醫(yī),我參加工作來到這個城市后時常去他家,由于是老鄉(xiāng),加上他人性格好,脾氣相投,我們就成了關(guān)系很鐵的朋友、忘年交,只是我這老鄉(xiāng)患有嚴重的肺氣腫,久治不愈,已經(jīng)在家養(yǎng)病多年了。去年,我這老鄉(xiāng)的病突然加重,臨終之際,他拉著我的手托了我一件事:我走了后,看在我們是知己的分上,你就收攬了這個家吧。他接著說,我知道我這樣做對你不公平,也太過殘酷,可你是個好人,只有你會幫我,只有把這個家交給你我才放心。老鄉(xiāng)臨終托家的意思我明白,可我總覺得這事太有點那個,他女人大我16歲,他大女兒才小我?guī)讱q,再說我平時叫他女人阿姨,而且很敬重她,我怎么能……我說,你真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一定照顧好你的家庭及兒女,他說,你要是嫌我女人歲數(shù)大了,嫌我的家是個累贅包袱,那就算了,我也不為難你,畢竟這事對你太苛刻了,太不公平。我一聽他的話,頓時急了,我說你說哪里話,我是那種人嗎?他說,既然這樣,你就委屈委屈答應(yīng)我,成了家,各方面都方便些,我的女人我的孩子對你都有十二分的好印象,他們會尊重你的。面對一個將死之人的求告,我還能怎么辦,我只有答應(yīng)的,于是我答應(yīng)了老鄉(xiāng)朋友的臨終托家之事。后來,我的老鄉(xiāng)朋友死后,我就遵從他的臨終所托,收攬他的家,準備跟他的女人成親,事情就是這樣。其實我那老鄉(xiāng)朋友是沒必要這么做的,因為他的子女們差不多都已成人,他有兩女一男三個孩子,大女兒雅美20歲,是大學(xué)外語系三年級的學(xué)生,再有一年就要畢業(yè)了;18歲的二女兒雅欠是市歌舞團的演員,已經(jīng)自立了;只有16歲的小兒子郎杰在讀高中。
這就是我同學(xué)的家庭情況。
于是我如約去參加同學(xué)的婚禮,在同學(xué)的婚禮上,我見到了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子,女子上衣上別著一枚校徽,一想就知道是我那位新郎官同學(xué)過繼的大女兒雅美。
在這之前的人生時間里,由于我忙于寫詩寫論文忙于成名成家,所以從沒考慮過自己的婚姻問題,而在現(xiàn)實中遇到的女性也從沒打動過我的心,可誰想今天一見這個雅美,禁不住動了心。
雅美人長得并不怎么漂亮,但她身上有一種攝人魂魄的高雅氣質(zhì),有一種令人心動的溫情賢美??傊琶勒缢忠粯?,高雅而美麗。
后來,我就把我那位新郎官同學(xué)叫到了一邊。
你那過繼大女兒真不含糊。
怎么,看上了?
我從未被女子打動過,這次例外了,雅美就像她的名字一樣令人難以釋心。
那你得屈輩分了。
那倒沒什么,問題是我會不會是剃頭挑子一頭熱呢?
這就看你的能耐了,不過,你仁丹已經(jīng)是名噪貢恰的詩人,而且人又長得帥,雅美如果有福氣,會選擇你的。
這事就全托你老兄了。
叫老兄這事本身就不成了。
只要你玉成美事,到時候再叫你老丈人不遲。
這樣吧,我把雅美叫過來,你們先認識認識。
于是,雅美就站在了我面前。
雅美,聽說過詩人仁丹的名字嗎?
聽說過,名氣很大的,也讀過他的詩,感覺很美。
他就是仁丹。
看出來了。
雅美的率真和坦誠,使我覺得事情有了成功的希望。
自那以后,我時常去省城的學(xué)校里找雅美,幾經(jīng)約會,我們便處起了朋友,而且感情日漸升溫。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相處,我和雅美就將關(guān)系確定下來,并說定只等雅美畢業(yè)回到貢恰后就結(jié)婚。
不過,雅美有時會露出一種隱約的擔憂,她說,和你們這種心高氣傲的詩人相處,我總覺得有一種說不清的潛在的不安全因素存在。我說,你征服了一個男人的心,這就是最安全的。雅美說,但愿如此吧。從后來發(fā)生的事情看,雅美的這種擔心是對的。雅美是有先見之明的。
第二年,雅美大學(xué)畢業(yè)回來后,我們很快就結(jié)婚了。
我和雅美結(jié)婚時,雅美的妹妹雅欠去北京的中央民族歌舞團進修學(xué)習(xí)了,所以雅欠沒參加我們的婚禮。
雅美在市師范學(xué)校做英語教師,由于雅美的英語學(xué)得扎實,學(xué)教得好,深受學(xué)生的歡迎。這期間,雅美每天騎著單車到學(xué)校去上班,而我有時去編輯部處理稿件和編務(wù),有時坐在家里寫詩。這個時期的日子,怎么說都是美不勝收的,論事業(yè),我的詩頻頻見諸于省內(nèi)外的報紙刊物,聲名日盛;論家庭生活,有美妻陪伴,幸福美滿,真可謂事業(yè)愛情雙豐收。
雅美的妹妹雅欠我只見過兩次,一次是在參加老同學(xué)丈人的婚禮上,一次是我跟雅美回雅美家,那時候我跟雅美還沒結(jié)婚。雅欠給人的印象是,比雅美更漂亮,性格潑辣,敢作敢當。后來,雅欠就去北京的中央民族歌舞團進修,時間長達兩年。這期間,我再沒見到過雅欠,我和雅美結(jié)婚時,她也沒回來。
我跟雅美結(jié)婚半年后的一天下午,雅欠突然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闖進了我家里,雅欠這是剛從北京進修回來,兩年的北京生活,使原來時髦洋氣的雅欠更時髦洋氣了,渾身充溢著青春氣息和藝術(shù)氣質(zhì)。當時雅美上班去了,家里只有我一個人,雅欠見了我,也不避諱,說姐夫,兩年沒見了,想我了沒?又說姐夫,我比以前更漂亮了吧?面對雅欠的潑辣和直率,我不知道如何接她的招。雅欠見我尷尬的樣子,接著說,仁丹,兩年不見,你更像個詩人了,可你這么一個帥哥,干嗎要做詩人呢?詩人多沒勁啊。說到后來,雅欠更加口無遮攔,說她很喜歡我這個姐夫,我這個做詩人的姐夫比詩本身更讓人喜歡。慢慢地,我就適應(yīng)了雅欠的灑脫和快活,跟她交談了起來。
雅美下班回來時,我和雅欠已經(jīng)說得熱火朝天了。
從北京進修回來的那段時間,雅欠幾乎是天天閑著沒事干,她說團里還沒給她分派工作。
于是,在雅美去上班的時間里,只要是我在家,雅欠就時常跑來找我,終于有一天,在雅欠的主動下,我們做出了不該做的事情。誰想這天晚上雅美下班回到家后,雅欠竟當著雅美的面毫無顧忌地說出了這樣的話:雅美,我和仁丹今天做了對不起你的事,所以你干脆把仁丹讓給我吧,我覺得我比你更適合仁丹,也更喜歡仁丹,因為我搞的是藝術(shù),仁丹搞的是文學(xué),文學(xué)和藝術(shù)原本就是一家子。說著,當著雅美的面抱住我狂吻起來……
我和雅美同時驚呆了,尤其是雅美怎么也想不到會發(fā)生這樣的事,這種事攤誰身上都是無法接受的,好在雅美是個性情溫和的人,面對眼前這種驚世駭俗的場面,她很快冷靜了下來,她對雅欠說,我知道一切都是你招惹的,我可以原諒你們已經(jīng)做過的事情,但你不能破壞我的家庭,以后,你就別上我這里來了,這里不歡迎你。雅欠發(fā)出了一串放肆的大笑,笑話,我為什么不能來,只要我喜歡的人在這里,我就要來,我在這事上是不會罷休的!女人在愛情上是自私的排他的,包括姐妹之間也一樣。說完,扭腰擺臀地走了。
雅美望著離去的雅欠,坐在沙發(fā)上哭了起來,面對眼前痛苦萬分的雅美,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按說,發(fā)生這樣的事,是我對不起雅美,可平心而論,這時候我的感情已經(jīng)被雅欠徹底俘虜了,雖說我喜歡雅美的溫情賢美,但我更喜歡雅欠火一樣的熱情,水一樣的柔情,風(fēng)一樣的騷情,云一樣的多情。
在雅美去上班的時間里,雅欠依舊義無反顧地來找我,糾纏著我叫我跟雅美離婚。我說我喜歡你這是千真萬確的,可我實在不知道和雅美的這婚怎么個離法,我實在開不了這個口,當初是我主動追求雅美,并許諾愛她一生一世,現(xiàn)在……雅欠不屑地說,這有什么呀,愛情是需要時時更新的,也需要找準定位的。當初你追她愛她沒錯,現(xiàn)在你為了更新愛情找準定位跟我好也沒錯,錯的是時間和距離。我喃喃地說,如果不是遇上了你,雅美實在是個好老婆。雅欠說,問題是你遇上了我,而且我這幾天都已經(jīng)有反應(yīng)了,而雅美半年多了還不見動靜。我說這事上你別說她,她之所以至今未見動靜,是因為她采取了措施,雅美跟我說定三年內(nèi)不要孩子,她要趁年輕做點事業(yè)。雅欠說,實在不忍心明里離,那就暗里殺了她。我說那怎么行,再說殺了她,我們也完蛋了。但我經(jīng)不起雅欠的再三糾纏,就和雅欠協(xié)商了一個可怕的自以為天衣無縫的殺死雅美的陰謀——婚外戀往往會使人失去理智變得喪心病狂。
一天夜里,我對雅美做了一番痛哭流涕的懺悔,我說我不是人,我對不起你,我跟雅欠的事是一時鬼迷心竅,我今后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再也不跟雅欠胡來了,一心一意跟你好好過日子。雅美被我痛改前非的真心懺悔感動了——雅美畢竟是個易受欺騙的誠實的人。雅美說,你和雅欠的事其實不怪你,都是雅欠那個不要臉不自重的騷貨勾引你的,她沒來之前我們過得好好的,她一來就把我們原來好好的日子攪亂了。我也被雅美的寬宏大度和善良感動了,很想把我和雅欠醞釀的那個不可告人的陰謀告訴雅美,可一想起雅欠那火一樣的熱情,水一樣的柔情,風(fēng)一樣的騷情,云一樣的多情,我就沒了勇氣。
我對雅美說,為了我們重新和好的新生活,為了表達我對你的一片真心和痛改前非的懺悔之情,我們就趁著你放暑假的機會做一次草原之旅吧,面對大自然,這會重新喚起我們對美好夫妻感情生活的回憶和思戀,有利于開發(fā)夫妻生活的新領(lǐng)域。雅美極其感動地響應(yīng)了我的這一提議。
我和雅美在8月的一天早晨,身著旅行服,腳踏旅行鞋,身背旅行包,手拄旅行杖,走出城市,朝草原的深處走去。
可是,我和雅美的這次充滿殺機的草原之旅,最后還是失敗了,因為雅美識破了我們精心策劃的陰謀,這當然也是我們陰謀的一部分,我們原本就沒想有一次真實的草原之旅。
問題出在了雅欠的一塊手紙上。
那是我和雅美進入草原的第二天傍晚,我們在一塊牧草豐美的草地上選擇夜宿的地點時,雅美突然看到了草叢里的一泡新鮮大便,如果僅僅是一堆新鮮大便,那倒也沒什么,問題是大便旁邊的手紙引起了雅美的高度警覺和注意,那是一種質(zhì)地極綿軟極細薄的棉布紙。雅美看到那非同一般的粘有便污的手紙后,突然驚叫了起來,怎么雅欠也來草原上,而且不久前剛剛離開這里?我故作驚訝地說,雅美,你是不是弄錯了?你怎么從一塊手紙上就斷定雅欠也來了草原,而且那大便就一定是雅欠的?這未免太荒唐了吧?雅美言之鑿鑿地說,這堆新鮮大便就是雅欠的。你不知道雅欠有個嬌貴的臭毛病,就是喜歡用那種棉布做手紙,這嬌貴的臭毛病在整個貢恰城里怕也只有雅欠一個人才有。
也就在這一瞬間,雅美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打了一個極為明顯的寒噤后,眼里就流下了兩行悲傷的淚水。仁丹,你好狠心吶,我怎么也沒想到你和雅欠會起殺心。你既然已經(jīng)絕情了,你就明說好了,我會成全你們的,干嗎以出門旅行的借口將我引到草原上狠下殺手呢?說完,雅美抹著淚頭也不回地回城去了。
這時,黃昏收去了一天中的最后一抹余暉。
雅美離開后不久,雅欠從不遠處的一片草叢里鉆了出來,雅欠發(fā)出了一陣陰謀得逞后的得意的大笑。接著,雙手像藤條一樣,緊緊地纏住了我的脖子。
仁丹,我們的戲演成功了。
是的,演成功了。
雅美太好欺哄了,雅美是個大傻瓜。
是的,大傻瓜??晌铱粗琶纻挠^地離去的背影,心里真不是滋味。
這叫苦的不去甜的不來。
于是,我們迎著徐徐降臨的夜幕,燃起一堆篝火,坐在火邊的草地上,津津有味地吃起了草原夜晚的餐食。
是的,這是一個人為的充滿殺機的陰謀,但這個陰謀的本質(zhì)和結(jié)局是善良的,起碼沒有血腥,因為我們原本就沒想動殺機真正地殺死雅美,無論是草原之旅,還是其他,都是這個陰謀中的道具和步驟,是陰謀中的陰謀,善良的雅美按照我們精心設(shè)計的圈套一步步地走了進來。
是的,我們一開始設(shè)計這個看上去充滿殺機的陰謀時,就沒想真殺死雅美,一來我們還沒喪心病狂到那個地步,畢竟,雅美是我的妻子,一日夫妻百日恩;畢竟,雅美是雅欠的姐姐,一奶同胞,姐妹一場。二來殺人非同兒戲,殺了別人就等于殺了自己,我們都是有頭腦的人,我們不會做這種自欺欺人的蠢事。
于是,我和雅美的離異跟雅欠的結(jié)合,就有了一個完美的結(jié)局和合理的理由。
我和雅欠這一結(jié)合,就一起生活了十幾年。
后來,不明就里的雅美很感慨地說,她很聰明,她憑著自己的聰明拯救了自己,也拯救了我和雅欠這對誤入歧途的羔羊。
對于雅美的自作聰明,我和雅欠不置可否。也許,這場失敗的婚姻對雅美打擊太大了創(chuàng)傷太深了,雅美以后再沒有結(jié)婚。雅美離開市師范學(xué)校調(diào)到市外事辦從事起了外事工作。這期間,貢恰市在珠海設(shè)了個沿海商貿(mào)辦事處,由于雅美有著別人所不及的外語專業(yè)水平,于是被調(diào)到珠海辦事處從事商貿(mào)工作去了,這一去,就是好多年。不想現(xiàn)在雅美以一個衣錦還鄉(xiāng)者的成功和輝煌又回到了這個城市,而且竟辦起了一家門面不小的日進斗金的酒家。只是我不明白的是,雅美是如何由一個駐外地辦事處的公職人員轉(zhuǎn)換成成功的私營企業(yè)家的。
當明白了雅美用高薪聘我來她的酒家跑堂打工的用心后,我對今后是否繼續(xù)在雅美酒家打工的問題產(chǎn)生了猶豫。但是一想到我得生存,我得掙錢養(yǎng)家,就打定了認雅美這個有奶的“娘”,這也叫面對現(xiàn)實。
七
夜里做了個夢,夢見下了草原的郎杰。
草原上在舉行一年一度的物資交流會,數(shù)不清的人——城里人、草原人朝物資交流會場涌去,這人群里也有我,我不明白從不喜歡去草原的我,怎么也湊起了這個熱鬧。
臨近物資交流會場的路邊上,坐著一個披著袈裟禿著頭的化緣的僧人,趕會場的人們爭先恐后地紛紛朝化緣的僧人扔著錢,僧人面前的草地上散亂地堆滿了花花綠綠的票子,面對這滾滾而來的財源,僧人一邊口齒不清面無表情地念著六字真言——嗡嘛呢叭咪吽,一邊拿著一條布袋往里填著錢,不一會兒,布袋子就鼓了起來。
我隨著涌動的人群來到了化緣的僧人跟前,因了習(xí)慣所致,我也從身上掏出十元錢朝僧人面前的錢堆上投去,就在這時,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原來這個化緣的僧人竟是郎杰!
我一時錯愕地呆在了那里。
郎杰青森森的禿頭在陽光下泛著光亮,郎杰面部毫無表情,仿佛一具活僵尸,眼前的活僵尸只是機械地重復(fù)著念誦嘛呢和收錢的語言和動作。
郎杰從不抬頭,所以他根本沒有發(fā)現(xiàn)我。
郎杰!我大叫了一聲。
郎杰表情呆板遲鈍地抬起了頭,那原本奓散的胡須也剃光了,臉上一片白生生的凈光,仿佛沸水里浸泡后變了色的狗肉。
由于周圍人太多太亂,噪音太大,我根本無法跟郎杰對話,于是我靈機一動,對周圍虔誠地投錢的人喊了一聲別給他錢了,他是個假裝的僧人!這句話真管用,人們停住了投錢的動作,繼而鄙視地朝郎杰吐了一口唾沫后,轉(zhuǎn)身紛紛離去,一瞬間,人去地空,頓然安靜了下來。
郎杰詫異而惱怒地望著我。
郎杰,這到底怎么回事?你不是下草原到寺院畫壁畫去了嗎?
郎杰見是我,又恢復(fù)了他那放蕩不羈的本性,脫下身上的袈裟,拉過錢袋子坐在屁股下,望著從身邊而過的涌動的人群,一副對我不理不睬的樣子。
你說話呀!
我說什么呀,你斷了我的財路,我還跟你說個什么勁呀!
你怎么能干這種事呢?這是大逆不道呀!
我這不也是沒辦法嗎?
你利用人們樸實虔誠的宗教感情,裝成僧人騙錢,你就不怕睡覺做噩夢、走路絆石頭、吃飯咽毒藥、天打五雷轟嗎?
別說得那么嚇人。
說吧,到底怎么回事。我的口氣緩了下來。
我本來在寺院里一心一意地在畫壁畫,后來聽說這里的草原上在搞物資交流會,就靈機一動,想到這么個弄錢的辦法,可不想我的財路正順時,你從半路里殺出來壞了我的好事。
俗話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你這樣取錢無道,你不該干這種遭千人唾罵的事。
你別像個大嘴婆婆一樣地嘮叨了,我這不是已經(jīng)收場了嗎?
那些騙來的錢怎么辦?
能怎么辦?花唄。
這錢能花嗎?
不能花,難道扔了?
取之信仰,用之信仰。
怎么用之信仰?
那邊有個真正的來自寺院的僧人化緣團,我們把這些錢捐給他們。
在我的威逼下,郎杰背起錢袋子跟我朝不遠處的僧人化緣團走去,后來我們就把那半袋子錢捐給了真正的僧人化緣團。
這時,夢的鏡頭一轉(zhuǎn)換,場面變成了城外的雪地,冬天的城外草原被大雪覆蓋了,滿目白茫茫的一片。
雪野里,出現(xiàn)了我和郎杰的身影,我們踏雪漫步,顯得很閑情逸致。
郎杰說,仁丹,我始終沒有將自己的一個繪畫特長告訴你。
我說,什么繪畫特長?你平時不就是用畫筆作畫的嗎?
我還會作尿畫。
尿畫?
就是在雪地上用尿線作畫,畫什么像什么。
我吃驚地望著郎杰,不知道他還有這本事。
為了驗證自己說的不是假話,郎杰果真當場作起了尿畫。郎杰也不顧忌我在跟前,用尿線恣意汪洋地在雪地上作起了畫,只一會兒工夫,一幅靈動的人物像就完成了,令人驚嘆的是,那人物畫像上的人眼在轉(zhuǎn)動,嘴巴露著笑意。
就在這時,從遠處的雪野里呼啦啦地跑來了一伙不明身份的人,他們來到雪地上的尿畫人物像跟前,紛紛說郎杰畫的是他們的長官,郎杰用尿線畫他們的長官,是對他們長官的侮辱,對郎杰的行為,他們是可忍孰不可忍。說著,一伙人上前扭住郎杰罵罵咧咧地朝雪野的深處走去,轉(zhuǎn)眼間不見了人影。
我呆呆地站在腳步凌亂的雪野里擔心著郎杰的命運,看那伙人兇狠的樣子,郎杰此去怕是兇多吉少。
就在我茫然無措,猶豫著報不報警時,郎杰給我發(fā)來了短信:仁丹,別管我,干你該干的事去吧。只是,我因太會作畫,所以才有今天的不幸。以后再也不作什么狗屁畫了,也不再規(guī)規(guī)矩矩做人了,活一天算一天吧。
這時,我的夢醒了。
想著夢里針對郎杰發(fā)生的兩件事情,我不明白這是個什么樣的夢,夢里的郎杰怎么就做了假裝僧人騙錢和尿線作畫得罪“長官”的事呢?按照郎杰的性格,如果是在現(xiàn)實中,他也很可能會做這種“大逆不道”的事情。可令人不解的是,郎杰在夢中做了這種事,這到底兆示著什么呢?或許,這是個不祥的夢,可這不祥又應(yīng)驗在什么事上呢?
八
要發(fā)生大地震的傳言繼續(xù)在這個城市里發(fā)酵著,而且愈傳愈烈,愈傳愈神。于是乎,那些無法脫離城市到草原上躲避地震的留守者們,有錢的沒錢的、錢多的錢少的都在尋找機會到雅美酒家做一次或多次臨死前的“末日”瀟灑,用他們的話說就是死也不能虧了自己。
面對要發(fā)生大地震的謠傳,和謠傳給整個城市帶來的不穩(wěn)定局面,官方利用廣播電視和報紙等媒體大力辟謠,但收效甚微,人們甚至以習(xí)慣的逆反心理揣測傳言的真實性,認為官方越辟謠,謠言的真實性就越大,加上人們對靈性之神恰姆拉的信仰和崇拜,官方的辟謠宣傳實在顯得力不從心。
官方見媒體的力量實在遏制不住謠言的傳播力度,于是改變策略,指令公安部門加大破案力度,尋找謠言之源,查明謠傳的原因。
于是,有一天,幾個警察來到了雅美酒家,他們不是來吃飯瀟灑的,而是來公干的,他們找到了酒家的老板助理。
據(jù)我們調(diào)查,有關(guān)要發(fā)生大地震的謠言是從你們這里傳播出來的。
警察同志,你們這可冤枉我們了,我們怎么會傳謠啊,我們整天忙得像陀螺,哪有閑工夫傳謠言啊。
可我們調(diào)查的結(jié)果是,謠言的源頭就在你們這里。
謠言的源頭在我們這里也是可以理解的,我們這里整天人來人往,或許是謠傳的集散地,張三說給李四,李四再傳給王麻子,這樣層層傳下去,我們這里就成了源頭。
你們老板呢?
我們老板忙,忙得整天找不到影兒。
你們這酒家是怎么開起來的?
我們老板雅美以前在珠海發(fā)財,貢恰市發(fā)生5.8級的地震后,我們老板發(fā)現(xiàn)了商機,就從珠?;氐截暻?,從別人手里高價租轉(zhuǎn)了這酒家后,就開起了雅美酒家,不想果然遇上了發(fā)財?shù)纳虣C,我們老板雅美果然好眼光。
這商機,恐怕與要發(fā)生大地震的謠傳有關(guān)系。
這中間有什么關(guān)系?我們老板又不知道有人會傳這種謠,再說,要發(fā)生大地震的事,恐怕并不是謠傳,這是萬靈的恰姆拉女神告訴人們的。
恰姆拉女神是如何告訴人們的,你見了嗎?你相信嗎?
我沒見,但我相信,因為恰姆拉女神是萬能的。
說到這里,警察顯然是對此事證據(jù)不足,所以只好離去,但在臨離開前,警察又說了這樣的話:雖然我們目前沒有足夠的證據(jù),但我們會有的,我們一定會把事兒搞清楚的。
經(jīng)警察的這一提醒,我也隱約覺得這發(fā)生大地震的傳言好像真跟雅美酒家有關(guān)系,我?guī)状慰匆娎习逯碓诓妥郎仙裆衩孛氐叵虺钥蛡儌鞑ブl(fā)生大地震的事,而且說得活靈活現(xiàn),好像親自聽恰姆拉女神說過這事一樣??晌也幻靼桌习逯頌槭裁匆@么做,而且警察調(diào)查詢問時為什么又極力否認。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見不得人的陰謀呢?如果這是個陰謀,這個陰謀跟老板雅美有沒有關(guān)系?畢竟,雅美是酒家的老板。
我無心往深里追究這事,我吃飽了撐的啊。
不過,我是從內(nèi)心里在詛咒這場或真或假的即將要發(fā)生的大地震,是它弄得這個城市人心惶惶,局面混亂,也弄得我妻離女散,家不像個家。
這天夜里下班時,老板助理對我說,老板要見你,叫你去一趟,在酒家隔壁的高原賓館,然后告訴了我一個房間號,這使我想起了郎杰曾對我說過的雅美住高原賓館叫我去看看的話。
我對雅美要見我的事并不感到驚訝,我料到雅美遲早會找我的。于是,我按照老板助理告訴我的房間號,來到了雅美的住室,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雅美身著一襲拖地白綢長袍,面對眼前美麗飄逸、光彩照人、性感十足的雅美,我不禁想起了十多年前我們做夫妻時的事,眼前這個氣質(zhì)高雅、經(jīng)濟富足的女人,就是以前跟我夜夜肌膚相親的前妻嗎?
你來了。
你、找我?
坐、坐吧。
于是我有點拘謹?shù)刈诹松嘲l(fā)上。
高原賓館是這個城市檔次最高的五星級賓館,雅美從珠?;貋砗螅驮谶@里租了一套房間做了居室。
這時,雅美的那個壯實彪悍的女保鏢從門角偏屋里走出來,給我倒了一杯水后,就昂首挺胸地站立在了雅美身后。雅美揮揮手,那女保鏢晃動著碩壯的身子回偏屋去了。
雅美從酒柜里拿出一瓶色質(zhì)很濃的外國酒倒了一杯遞給了我。然后雅美給自己也倒了一杯后坐在我對面的沙發(fā)上喝了起來。
此時此刻,我覺得很尷尬,這是我和雅美離婚十多年后的第一次單獨相處,而且竟是在這樣一個時間這樣一個環(huán)境里,我心里猜測雅美深夜找我來的原因,是為了痛斥我十多年前的絕情?是為了炫耀自己今天的成功和輝煌?還是……
為了掩飾不安的心情,我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一股濃濃的麝香味貫穿了口腔和腸胃,我突然想起了雅欠臨下草原的那個凌晨從外面回來時就帶著這種酒味,莫非那個凌晨之前的時間里雅欠就是在雅美這里喝的酒?可這怎么可能呢,在這天底下,最有仇最有恨的莫過于這姐妹倆了,她們怎么可能在一起喝酒呢?
知道我為什么要用高薪聘請你來酒家跑堂打工嗎?
知道,可憐我。
還有?
還是可憐我。
不!
報復(fù)?炫耀?求得心理上的一種平衡,就像仇人看著自己的對手跪在腳下乞求饒恕一樣?
雅美不置可否地喝了一口酒。
這時間里,我還沒喝完那杯酒,雅美卻已經(jīng)喝下了三大杯。我沒想到十多年前那個恪守婦道的女人現(xiàn)在竟學(xué)會了喝酒,而且是一副豪飲狀,除了學(xué)會喝酒,雅美還有哪些變化呢,畢竟十多年未見了,時間可以改變一切。
我至今還未成家。
我、我知道我十多年前傷你傷得太重了。
其實,我現(xiàn)在跟你說這個事情一點兒意思都沒有,我為什么要跟你說這事呢?
我仿佛在遭受一種語言上的刑罰,渾身不自在極了。
仁丹,你別以自己是多年前拋棄別人者的身份自居,就你眼下的處境,你沒有資格在我面前這樣自居。
我無話可說,我知道自己在遭受一種精神上的煎熬。
雅美突然變得歇斯底里起來。
仁丹,你說話呀!你啞了!
雅美,夜深了,我該回去了。
我想,眼下最好的辦法就是盡快離開這個令人壓抑的地方,我不知道再待下去,已變得歇斯底里的雅美會做出什么事來。
沒想到這時雅美突然伏在沙發(fā)扶手上失聲痛哭了起來,我一時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么辦。雅美哭得很傷心,那單薄的肩膀在幾近露肉的白色袍服里一抖一抖的,也直到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雅美喝醉了。
我見雅美哭個沒完,不禁動了惻隱之心。畢竟跟這個女人同過床共過枕,有過夫妻之情、肌膚之親。于是我走過去站在她身邊說,雅美,我知道你恨我,你要是不解恨,就打我一頓罵我一頓,發(fā)泄一下吧。
恨你?我為什么要恨你,你沒有資格讓我恨,哼,用你們狗屁文人的話說,恨就是愛,愛就是恨,你以為我還在愛你嗎?其實,是你當初的絕情成全了我,要不,我雅美怎么會有今天呢?
其實,雅美眼下的發(fā)泄,就是對我恨的具體表現(xiàn),可我不敢說出自己的觀點來,我怕雅美由此會做出過激的事情來。
雅美依舊哭得淚雨滂沱。
別看我現(xiàn)在表面活得光鮮滋潤、人模狗樣,可有誰能知道我內(nèi)心的苦楚,這十多年是怎么過來的,我有一肚子的苦水無處倒啊……
我聽出雅美的話意思突然變了,剛才她還炫耀是我當初的絕情成全了她今天的成功,可轉(zhuǎn)眼間怎么變成怨婦訴起了苦?她有什么苦楚?不就是當初感情受傷,至今孤身一人嗎?可依她眼下的條件,什么樣的男人找不到?什么樣的生活過不起?難道,莫非,她還有什么別的不可言說的隱痛?
我無法明白眼下的雅美。
這時,從偏屋里又走出了那個女保鏢,女保鏢面無表情,雙腳有力地朝我走了過來。女保鏢走到我跟前,用沒有語言的聲音啞啞地喊了起來,意思大概是問我怎么了她的老板。我這才知道這女保鏢原來是個啞巴。
我看著啞巴女保鏢由于憤怒而扭曲了的猙獰恐怖的臉害怕了,急忙分辯道,我沒有怎么她,她喝醉了。
那啞巴女保鏢突然揮起一拳將我擊倒了,我一陣鉆心的疼后,癱在地毯上哼哼了起來。后來,要不是雅美攔住,那啞巴女保鏢沒準會結(jié)果了我。
這時,雅美沒事人一樣走過來扶起了我,我這才發(fā)現(xiàn)雅美并沒有喝醉,是她一手導(dǎo)演了借啞巴女保鏢之手懲治我的苦肉戲。
我齜牙咧嘴地哼哼著。
這家伙下手也太重了。
她怎么可以不問青紅皂白就打人呀!
她是啞巴,可她口啞心不啞,她知道誰是好人誰是壞人,她是我特意從珠海帶過來的。
我知道自己剛才是真正吃了一個啞巴虧。
雅美,你哭也哭了,鬧也鬧了,打也打了,現(xiàn)在我該回去了。
時間太晚了,別回去了,就在這里住一晚。
我吃了一驚,雅美怎么會留我住宿呢?莫非她還記著前情,想跟我重溫舊夢?
雅美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不屑地說,你別自作多情了,我還沒賤到那個程度,我叫你留下來,是想有事跟你說。
我怕這里有什么陰謀,執(zhí)意要走,眼前的雅美早已不是十多年前的那個雅美了,十多年的在外闖蕩和歷練,雅美已經(jīng)變成了一潭不見底的深水。
你真要走,我也不攔你,可我那啞巴女保鏢讓不讓你走,我就不好說了。
我心有余悸地望了一眼偏屋,見那彪悍體壯的啞巴女保鏢站在門口,正虎視眈眈怒目看著我。我一下子沒了執(zhí)意要走的勇氣,在心里嘆了一口氣,表現(xiàn)出一副任憑雅美要剮要殺的無奈。
這就對了,我留你不是要害你,而是要告訴你關(guān)于你妻子雅欠的事。
我一聽這話,急切地看了雅美一眼,不知道她要告訴我雅欠的什么事,她又是怎么掌握雅欠的事的。
雅欠的事?雅欠的什么事?
雅欠臨下草原的那天夜里來找過我,她對我說,她現(xiàn)在正在編導(dǎo)著一出家庭悲劇戲,而這出戲里的你現(xiàn)在正扮演著我十多年前的角色。
我沒聽明白雅美的話,但我聽出雅美的話里有話,就追問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雅欠怎么啦?可雅美吊足了我的胃口,賣關(guān)子不說了。雅美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說我困了,要去睡覺。說著就走進了臥室,將我晾在了一邊。雅美的話使我感到我身上正在發(fā)生著什么不幸,急切之下,我起身朝雅美的臥室奔去,想讓雅美把沒有說完的話說完,可那啞巴女保鏢高大的身子像一堵墻似的攔在了我的面前。
我知道雅美這是在折磨我,但我沒辦法。
我知道我不能在這里待了,一個大男人半夜三更待在兩個女人的屋子里,真不是個事兒。于是,我心懷恐懼地一邊朝門口走去,一邊觀察著啞巴女保鏢的動靜,這次,啞巴女保鏢不僅沒有怎么我,在我出門時,還朝我送來了一個甜甜的祈求原諒的微笑。
回到家里,躺在床上,我心里亂如一團無法理清的麻,剛才發(fā)生在雅美屋里的一切如放電影般重新出現(xiàn)在眼前,一切仿佛做了個夢,繼而,我想起了在雅美屋里喝外國酒的事,我也于是明白,雅欠在那個異乎尋常的凌晨,是從雅美那里回的家,而且喝了不少那種色質(zhì)很濃帶有麝香味的外國酒,可雅欠喝了那酒后怎么會有那種異常的表現(xiàn)呢?這姐妹倆在那個夜里都做了些什么事,說了些什么話?由于雅美的賣關(guān)子,或有意折磨,這一切眼下對我都是一個謎。
雅美說的關(guān)于雅欠正在編導(dǎo)一出家庭悲劇戲,和我正在扮演著她十多年前的角色的話到底是什么意思?莫非雅欠出了什么事,或背著我干了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我預(yù)感到直接關(guān)系到我的什么事正在發(fā)生或已經(jīng)發(fā)生了。
一夜未眠。
第二天早上,我破例沒起床,破例沒有去雅美酒家上班。想起夜里雅美裝醉賣哭暗中指使啞巴女保鏢對我的一頓拳腳,想起雅美用高薪聘我做跑堂打工的用心,以及那些雅美留給我的充滿神秘的謎面,我就沒心情再去雅美酒家打工了。俗話說士可殺不可辱,何況我曾經(jīng)也是個人物,也曾輝煌過,憑什么低三下四地去受雅美的侮辱,日子怎么過不是過。
就在這時,手機響了,是雅美打來的,一想起夜里的事,我本不想接,天知道這變態(tài)的瘋女人會怎么戲弄我,但想了想,還是接了,說不定,她可能要在電話里告訴我雅欠的事。
仁丹,你怎么老半天不接電話呀!日麗出事了!
雅美,你別咒我女兒,我們之間的恩恩怨怨與我女兒無干,她還是個孩子,我告訴你雅美你就是給我開一萬塊的月薪,我也不會再去你那兒干了!
仁丹,你先別發(fā)火,日麗真的出事了!阿媽和我繼父剛才打來了電話,說日麗失蹤不見了!
我頭里一陣轟響,差點暈了過去。
喂,仁丹,你在家等我,我馬上開車去接你,然后我們?nèi)ゲ菰?/p>
我不相信日麗真的會失蹤不見了,這是不是雅美又在搞什么鬼?但從雅美著急的口氣看,不像是在撒謊,可日麗怎么就失蹤不見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而且老同學(xué)丈人和丈母怎么不把電話直接打給我,而要打給雅美呢?
很快,我在樓下等到了駕著自己的車趕來的雅美,等我一上車,雅美就開著車飛一樣地駛出城,朝草原上奔去。
快,說說情況,到底怎么回事?
我迫不及待地對雅美說。
我媽他們在電話里也沒告訴我具體情況,他們只是叫我們快快趕回去。
我的心突突地跳著,不知道情況到底怎樣。
汽車閃電般地在草原上飛馳著,我無心欣賞夏日草原的美景。我原本是打定主意,無論地震的事兒再怎么鬧,我決不離開城市去草原,我要做一個堅強的城市留守者,我不明白在這個事情上我為什么要如此僵守??涩F(xiàn)在,卻以這種無可奈何的方式離開城市來到了草原上。
我原本想利用這乘車的時間,向雅美問問她昨天晚上說的關(guān)于雅欠的事,可眼下心思全集中在了女兒日麗失蹤的事上,無心顧及其他,只好先將這事放下。
兩年前,我的老同學(xué)丈人辭了公職后,跟喜歡草原生活的丈母一起回到了草原家鄉(xiāng),所以,要鬧大地震的事傳開后,女兒日麗就去了草原的外婆外公家。
后晌時分,我和雅美終于趕到了丈母家的帳篷門口,不等車停穩(wěn),我就跳下車沖進了帳篷里,五十多歲的丈母一見我,就悲傷地抹起了眼淚,老同學(xué)丈人將我安頓在坐墊上后,講起了日麗失蹤的情況。
自從日麗來了以后,我們老兩口的生活就多了幾分樂趣,我們每天上午帶著日麗去山坡上玩耍,而下午,日麗睡起來后,一個人到山坡上去拔饅頭花,玩不長時間就一個人回來了??勺蛱彀?,天快黑了,還不見日麗回來,我們就去外面找,可找遍了附近的山坡草地,也不見日麗的人影,莫非被人拐走了?于是發(fā)動遠近的牧民打著手電到處尋找,可找了一晚上,也沒有日麗的任何消息,實在沒有辦法,早上才給雅美打了電話。
老同學(xué)丈人說到這里,一臉的愧疚和自責(zé)。
都怪我們太大意,要是我們不讓日麗一個人出去玩,或我們陪著日麗一起去玩,也就不會發(fā)生這樣的事。唉,都怪我們太大意……
丈母依舊在抹淚抽泣,雅美勸她不要太著急,可沒用,丈母一邊抽泣,一邊喃喃地自責(zé)著。我問老同學(xué)丈人,報警了嗎?
沒有,我們想等你們來了以后再……
我用埋怨的目光掃了一眼老同學(xué)丈人后急忙掏出手機報了警。
你們昨天晚上就應(yīng)該報警的。
我的口氣里充滿了不滿。
我們總想著事情還沒壞到那個程度,我們想……
為什么不把電話直接打給我?
當時也是慌亂,一看手機上先出現(xiàn)了雅美的號碼,就打給了雅美,想必雅美會立馬告訴你,雅美的電話也是雅欠告訴我們的。
雅欠來家里了?什么時候來的?
三四天前吧,是跟一個被雅欠叫副團長的男人一起來的。雅欠說,他們本來是下來走穴演出的,但效果不好,就散攤了。
散攤了?那雅欠去哪兒了?
雅欠說副團長打發(fā)別人回去了,她跟副團長說是去民間搞什么調(diào)研。
想起昨天夜里雅美沒有說完的雅欠的事,我頓時起了疑心,懷疑雅欠和那副團長搞“調(diào)研”的事,恐怕跟雅美所知道的雅欠的事有關(guān)系,就急忙叫雅美把所知道的雅欠的事說出來,并懷疑日麗的失蹤可能跟雅欠有關(guān)系。
雅美于是說了出來。
其實是雅欠和那個副團長私奔逃往國外去了……
逃往外國去了?到底怎么回事?
雅欠在臨下草原的那天夜里找過我,本來我是不想搭理她的,可她又是道歉又是認錯,看在親姐妹的分上,我耐著性子問她找我什么事。雅欠說,明天一早她要跟副團長帶幾個演員下草原走穴演出。我說你跟我說這個有什么必要呢。雅欠沉吟了半晌又說,其實,我們這次下去演出只是一個幌子,我和我們副團長的真實目的是借這個機會偷越國境去那邊,我們副團長在那邊有個朋友,說只要我們出去,他一定會幫我們過上人間天堂的美好生活。我聽了這話吃了一驚,我說你們?yōu)槭裁匆@么做?這不是叛國嗎?雅欠說顧不上什么叛國不叛國的了,我們實在是過膩了這種無聊透了的生活,想到國外去快快活活地活一場人。我說那邊又不是什么富國天堂,能過上好日子嗎?她說她說的快活日子不是指物質(zhì)上的,再說有副團長的朋友幫忙。我說你舍得丟下丈夫女兒嗎?她說顧不得了,什么都顧不得了,只要跟她心愛的副團長在一起,就是每天喝涼水也心甘情愿。又說她覺得仁丹實在是個庸俗無聊透了的人,她一天都不想跟仁丹過了。我問她和那個副團長男人是怎么回事?她說這還用問嗎?他愛我我也愛他,我們發(fā)誓這輩子永不分離。她又說,我不明白自己當初怎么愛上了仁丹,而且還一起過了十多年,想起來,真像一場噩夢。雅美,你如果現(xiàn)在還喜歡他,我就把他還給你,你們可以從頭再來。我一聽這話頓時火了,說你以為覆水能收嗎?我是收破爛的,你不用的東西讓我重新收起來?她說,你別生氣,你不想再跟他和好,那就算了。我說你為什么要把這么重要的事情告訴我?你就不怕我出賣你把你們的事情告訴仁丹,報告公安局嗎?雅欠說你不會,因為你不會,所以我才來告訴你這一切的。我想了想說,你們肯定逃不出去的,邊防軍和邊防公安守得多嚴啊,她說聽天由命吧。即便是真的在邊境上被抓了,我們也認了。
說到這里,雅欠又提起十多年前那次草原之旅你們想謀殺我的事,她說你們當時并沒想真殺我,只是設(shè)了個真殺我的圈套讓我鉆。我說現(xiàn)在說這事還有什么意思,真殺也罷假殺也罷,事情都已經(jīng)過去十多年了。
雅美,我從沒叫過你一聲姐,明天我就要走了,今天我就叫你一聲姐,姐,我走了后,請你多關(guān)照一下日麗。
你的女兒憑什么要我去關(guān)照,日麗不缺爹不少娘的。
我這不是要走了嗎?
好吧,看在我是大姨的分上,可誰去照顧仁丹呢?
隨他去吧,我實在沒心勁去想他的事了。
后來,我們就喝起了酒,我們喝了很多的酒,說了很多的話,我們喝到后來,為了讓雅欠和你做最后一次夫妻,我在雅欠的酒里放了藥,雅欠喝下那藥酒不久后藥性發(fā)作了,她當時就要去找那副團長,可我硬是用車把她押送回了家。
聽到這里,我?guī)缀跆撁摿税愕匕c瘓在了坐墊上,老同學(xué)丈人見了,急忙扶住了我。
仁丹,你沒事吧?
我搖了搖頭。
我說,雅美,你當時為什么不勸勸雅欠,或第二天早上打電話把事情告訴我呢。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她去吧,情移了,心走了,即便要留下人,也是一副皮囊,有什么用呢?再說,我也答應(yīng)了雅欠的。
我真傻呀,我怎么就沒看出一點兒蹊蹺來呢?難怪那段時間她老是不回家,說是在排戲,她是在和那個副團長白天黑夜地排戲呀!我真傻,我真傻呀!
我沒想到雅欠厭惡我厭惡到了如此程度,我在她的眼里簡直連一堆垃圾都不如,我不明白事情怎么會弄到這個地步。雅欠之所以走到今天這一步,恐怕不能只從感情走移、見異思遷來解釋。還是雅美說得對,情移了,心走了,即便是留下了人,也是一副沒有靈魂的空皮囊。只是,不能便宜了這對狗男女。
想到這里,我起身走出帳篷,掏出手機撥通了市公安局的電話,我在電話里詳細說明了雅欠和那個副團長叛逃國外的情況,請求他們跟邊防軍和邊防公安取得聯(lián)系,一定在邊境上截住他們,必要時槍殺他們。當我說完這話時,覺得這最后一句話不該是我說的,或不該是我管的事。
這時,雅美也走出帳篷來到了我跟前。
仁丹,你在給誰打電話?
公安局。
你把雅欠他們的事報公安局了?
我望著遠處的草原,沒有回答雅美的問話。
你現(xiàn)在報案恐怕晚了,說不定他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越過邊境出去了。
你以為邊防軍和邊防公安是吃素的?
重新回到帳篷里后,見老同學(xué)兩口子愁眉不展地在唉聲嘆氣,我心里有點不落忍,就說,你們倆也別太傷心,日麗失蹤,責(zé)任不全在你們,這也是意外。我又重復(fù)了懷疑日麗的失蹤會不會跟雅欠有關(guān)系的話。
雅美立即否認了我的說法。
這不可能,雅欠下草原多少日子了,而日麗是昨天傍晚失蹤的,這時間對不上。再說,雅欠是逃路的,她怎么會帶上日麗呢?那多累贅啊。
我見雅美說得有道理,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繼而,我又想起了下草原來了的郎杰,日麗的失蹤跟郎杰有沒有關(guān)系呢?于是,我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丈母一聽,頓時叫了起來。
怎么,郎杰也下來了?這個渾犢羔子,下草原也不來看看我們。
我一聽郎杰沒來家里,只好又否定了女兒日麗的失蹤跟郎杰有關(guān)系的想法。
這時,鄉(xiāng)派出所的兩個警察來了,他們是接到報警來調(diào)查日麗的事的。只是,那兩個警察問了一些情況后就走了。
這時,草原的天漸漸地黑了下來。
九
由于心里牽掛著女兒失蹤的事,一夜無眠。第二天一早,我便跑到了草原上,灘前坡后轉(zhuǎn)悠著,以求尋找到女兒失蹤的蛛絲馬跡,但一切都是徒勞的。
早晨的草原,霧氣彌漫,能見度很低。視線所及的草灘上,稀稀拉拉地駐扎著幾頂帳篷,有早牧的牧人將牛羊撒到灘地上,開始了一天的放牧活兒。
精神的不振,體力的不支,使我感到渾身乏力,于是一屁股坐在了一片草坡上。借著這個機會,我想梳理梳理女兒失蹤后發(fā)生的事情,可大腦里仿佛注滿了糨糊,一點兒頭緒都沒有。
我掏出手機懷著一絲僥幸又一次撥打起了雅欠的手機,可是,依舊是關(guān)機。自從雅欠下草原來以后,她的手機一直處于關(guān)機狀態(tài)。想想,她已經(jīng)是要叛逃國外的人了,而且是和一個不三不四的男人在一起,她怎么還會開著手機讓別人跟她聯(lián)系呢?
雅欠啊雅欠,你怎么就走到了今天這一步呢?
我看著不遠處老同學(xué)丈人家的帳篷,比起別人家牛哞羊咩的熱鬧,老同學(xué)丈人家的牧人生活顯得有點冷清和過于安靜。其實,老同學(xué)丈人兩口子原本就不是牧人,他們只象征性地養(yǎng)了幾只羊和兩頭奶牛,這都是為了消遣和吃奶,他們下草原來,圖的就是牧人的清閑和安逸。突然間,我有點羨慕起老同學(xué)丈人的這種遠離城市喧囂的世外生活。
不知什么時候,雅美悄無聲息地坐在了我的身邊。我們一起望著遠處霧氣彌漫的草原,誰也沒說話。
過了半天,雅美才開了口。
下一步怎么辦,有什么打算?
我也不知道。
要不,先去鄉(xiāng)派出所打聽打聽消息?
我不置可否。我之所以這樣,是因為去鄉(xiāng)派出所打聽消息也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如果有消息有結(jié)果,鄉(xiāng)派出所早打電話來了。
這時,丈母手里提著裝有煨桑物的煨桑袋,朝離我們不遠處的煨桑臺走去,去煨桑臺煨桑,是丈母每天早上的必修課。虔心佛事的丈母每天行煨桑之課,意在祈求神靈驅(qū)災(zāi)禳禍賜降平安幸福?,F(xiàn)在家里接二連三出事,丈母會更虔誠地去煨桑了,以求神靈保佑日麗平安無事,盡快找到,也求逃亡他國的雅欠一路平安——盡管雅欠自身有著太多的不是,而且雅欠此次逃往他國的事實在不得人心,但雅欠畢竟是她女兒,作為母親,她還是會為女兒祈禱的。
從晨霧彌漫的草地上,突然馳來了一個騎馬人,那是個穿著時興藏袍的年輕女人,女人策馬來到我們跟前跳下馬說,你們是日麗的父母吧?
我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但當意識到這個女人可能知道女兒日麗的消息時,我頓時跳了起來。
你知道我女兒日麗的下落?
知道一點,但不知道準確不準確。
你快說,到底怎么回事?
前天后晌我在這里放羊收牧?xí)r,看到有一男一女在這里跟日麗說話,我以為是日麗的父母,就沒在意,后來我就收牧回家了。到了晚上,因為親戚家有事兒,我就去了親戚家。今天早上我從親戚家回來,聽家里人說日麗丟了,找不到了,我想起前天后晌見到日麗的事,就跑來告訴你們,是不是那陌生的一男一女前天后晌拐走了日麗呢?我說的不一定準確。
女人說完,騎上馬走了。
一男一女?莫非是雅欠和那個副團長?
雅美說,不可能吧?雅欠和那個副團長男人已經(jīng)離開這里好幾天了,這會兒他們即便沒出境,也在路上了,怎么前天后晌會出現(xiàn)在這里呢?再說,雅欠如果實在舍不得丟下日麗,她可以正大光明地帶走,干嗎要偷呢?
如果她走到半路上后悔了想女兒了,返回來帶女兒呢?
那她也不至于偷啊,她可以告訴家里人,正大光明名正言順地帶走啊。
雅美說得不無道理,無論出于什么樣的想法什么樣的動機,她都是可以明著帶走女兒的,不至于以偷的方式帶走女兒。但在實在找不到女兒的情況下,我寧愿相信是雅欠偷走了女兒,除此之外,我再也找不到女兒失蹤的理由和原因。再說,雅欠在女兒的事上會不會施放了煙霧彈,以掩蓋某種陰謀?至于雅欠為什么要這么做,那只有雅欠自己知道。
雅美,在女兒日麗被雅欠偷走的事情上,我寧可相信這事是真的,所以我打算去追雅欠,我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我不能再失去女兒,我一定要找回女兒。
那,我陪你一起去吧?
你就別去了,你城里還有生意。
生意有我的助理,我給他打個電話說一下。
雅美執(zhí)意要陪我一起去,我只好答應(yīng)。因為我現(xiàn)在身無分文,雅美陪我去,可以解決費用的問題。
于是我們在牧村里租了兩匹馬,胡亂帶了點東西就上路了。兩匹馬載著我們朝邊境的方向馳去,如果說雅欠他們是從前天后晌出發(fā)的,他們這會兒還在路上,只要我們催馬加鞭,就一定會趕上他們的。
以前聽別人說,從我們這里去邊境,有三四天的馬子路程,先到邊防站,然后再到邊境。雅欠他們帶著女兒,即便是騎馬,也是跑不快的,何況他們不知道我們會去追他們,所以我們有理由在他們到達邊防站之前趕上他們。
雅美原本是提議要開車去,但去邊境沒有公路,只有一條牲口道,這是平時馱商們走牲口留下來的路,據(jù)去過邊境的人說,頭一兩天走的是平坦的草原路,后面就進入了丘陵山路。所以我們第一天走的是平坦的草原路,速度也快多了,由于是趕路,我們始終是在飛馬奔馳,但馬畢竟不是機器,跑久了會累垮,所以我們飛奔一會兒,就會停下來改走緩步。
路途上,雅美時不時會問我一些關(guān)于這次追人的話題。
仁丹,我們追得上嗎?
會追得上,因為我們是追,而被追的人只是在趕路。
如果追上他們,你除了奪回女兒,對雅欠做何處理?
隨她去吧。
馬在飛馳,草原像流水一樣向后瀉去。
夏日的草原景色很美,滿目是一片望不到盡頭的綠,坦闊遼遠的大地上,偶爾閃現(xiàn)出一戶牧家的帳篷,帳篷頂上徐徐地升騰著炊煙,帳篷邊的草地上,有牛群和羊群在吃草,偶爾有牧人吆畜的聲音傳來,一幅地道的草原牧家風(fēng)情圖。
雅美換了一身便于騎馬的休閑服,身著休閑服的雅美在馬背上顯得干練而利落。雅美雖是在城里長大的,但天生的藏家女人的稟性,使她掌握了嫻熟的騎馬之術(shù)。所以雅美在馬背上的模樣看上去很是優(yōu)美。
對于雅美不辭辛苦陪我追趕女兒的舉動,我有點感動,我曾經(jīng)很深地傷害過這個女人,可在關(guān)鍵時刻,她還是義無返顧地做了我的陪伴。于是,我不禁對這個曾經(jīng)的最愛的女人產(chǎn)生了一種復(fù)活的愛。
你怎么老看著我?
我覺得現(xiàn)在的你很美。
以前的我不美嗎?噢,是的,以前的我如果美的話,就不會發(fā)生那些太多的事情,也不會有我們眼下各自不堪的生活了。
傍晚時分,跑了一天的馬實在跑不動了,再說馬一天沒吃東西。我們找一家路邊的帳篷旅店住了下來,店主是一個肥胖的藏家女人,女人很熱情地將我們迎進了帳篷里。我對她說,操心好我們的馬啊,它們一天沒吃草了。胖女人說,放心吧,我已經(jīng)打發(fā)人去牧馬了。
這里離邊境還有多遠?
明天下午你們就可以到邊防站了,從邊防站到邊境還有不遠的路,你們?nèi)ミ吘??如果是偷越怕是出不去的,邊防站查得很緊。
你看沒看到帶著一個女孩的一男一女?
沒看到,起碼沒從我們這里經(jīng)過。其實去邊境的路很多,越境的人有時候不走這大道的。
店主的話提醒了我,是啊,如果雅欠他們不走大道,選擇僻路,我們就很難追上他們了。面對通往邊境四通八達的“路”,我只好打定撞運氣的主意。
吃了飯,天就徹底黑了下來。
騎了一天的馬,渾身的骨頭仿佛要散架,累得要命,我提議早點休息,因為明天還要趕路。睡覺休息的帳篷就只有一頂,女店主把我們當成了兩口子,我也懶得再去交涉,反正我們曾經(jīng)就是夫妻,用不著在這事上太較真,再說雅美對此事好像也是心照不宣。
帳篷里只有一床被褥,被子是皮被,地上鋪了一層厚實的皮褥子,我脫精光后就鉆進了被窩,我睡覺喜歡赤光精溜,這個習(xí)慣雅美知道的。雅美站在昏暗的蠟燭燈光里看著我,好像不知道這覺怎么個睡法。我故意裝作看不見,望著帳篷的頂棚,不理雅美。雅美猶豫再三,還是默然無聲地鉆進了被窩,只是雅美沒有像我一樣脫光,不過,她也只象征性地穿了一點兒內(nèi)衣。
一種久違了的女人氣息立時貫穿了我的身體,在這遠離家鄉(xiāng)的遙遠的他鄉(xiāng)夜晚,我們進行了一場久別的酣暢淋漓的歡愛。
仁丹,在這事上,你永遠讓人感到可愛。
可我沒有好好珍惜。
后來,我們就沉沉地睡過去了。
第二天早晨,我和雅美草草地吃了點早飯后,騎上馬正準備向邊境進發(fā)時,我的手機突然響了,一看,屏幕上顯示是郎杰打來的。
仁丹,你來趟我畫壁畫的寺院吧。
我說我現(xiàn)在沒時間,我說我和雅美現(xiàn)在在遠離家鄉(xiāng)通往邊境的路途上。我說雅欠拐了日麗逃往邊境去了,我跟雅美要去追雅欠,要把日麗追回來。我說我現(xiàn)在除了女兒日麗外一無所有了,沒有日麗我不知道以后的日子怎么過。
郎杰說,你別那么多廢話了,什么雅欠拐帶著日麗逃往邊境去了,日麗在我這兒,你趕快來把她領(lǐng)走吧,不然我?guī)е鴤€孩子實在無法工作。
聽了郎杰的話,我既高興又吃驚,高興的是女兒終于有了下落,吃驚的是女兒日麗怎么會在郎杰那兒。
我說日麗怎么會在你那兒。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先來吧,來了我再告訴你。
郎杰,你也真是的,我為女兒失蹤的事都快急瘋了,你倒好,也不給我打個電話,我追人都快追到國外去了。
你別怨我,事情不怪我,你應(yīng)該感謝我才對。噢,對了,來時帶上兩瓶酒,我都好長時間沒聞酒味兒了。
我還想說什么時,郎杰已經(jīng)掛了電話。
我們掉轉(zhuǎn)馬頭朝回奔去。
十
我跟雅美趕到郎杰畫壁畫的寺院時,已是第二天的中午了。由于從草原的丈母家到寺院可以走車,所以去寺院時,我們是開著車去的。
郎杰畫壁畫的寺院坐落在山根的一片山灘上,所以老遠的,寺院的規(guī)模盡顯眼前。
我們在寺院門口下車時,就見一位大概是寺院的住持活佛的老喇嘛,面目慈祥地手里牽著日麗等著我們,我一見日麗,便飛跑過去將她緊緊抱在了懷里,你這丫頭,怎么跑舅舅這里來了,害得老爸和你大姨滿世界地瘋找。等到和女兒親熱夠了,我這才發(fā)現(xiàn),郎杰沒來接我們。我心想,郎杰大概是工作脫不開身??闪钗也唤獾氖牵略旱淖〕只罘鹪趺磶е整愒谶@里等我們呢?
阿爸,你怎么不問舅舅的消息呢?
那我現(xiàn)在問你,舅舅怎么沒跟你一起來?
舅舅死了。
死丫頭,別胡說,怎么咒舅舅呢?
我沒有胡說。舅舅真的死了。
雅美走過來,從我懷里接過了日麗。
日麗,你惹舅舅生氣了吧,要不怎么說舅舅死了呢?
你是誰呀?我怎么沒見過你呢?
我是你大姨,我也是今天第一次見到你,日麗長得真招人愛,以后,大姨像媽媽一樣疼你愛你。
大姨,舅舅死了。
聽日麗再次說出這話,我不由得有點吃驚,這孩子怎么老說這話呢?我將目光投向了面目凝重的寺院住持活佛。
活佛聲音悲戚地說,日麗說的是真的,郎杰真的死了。
聽了這話,我和雅美同時失聲叫了起來。
活佛,到底怎么回事?郎杰昨天早上還給我打了電話,怎么這會兒就死了呢?
這時,寺院里響起了午后法課的鐘聲,悠遠的鐘聲傳向草原的遠處。
活佛聲音緩緩地說,我們到那邊的草地上去說吧。
我們來到寺院門口不遠處的草地上席地而坐。這時,太陽毫無遮攔地曬到我們每個人身上,但我們誰也沒有顧忌太陽的毒烈。
先說說日麗的事情吧,這也是郎杰特意囑咐我的。
郎杰特意囑咐你的?莫非郎杰在囑咐您之前,已經(jīng)知道自己要死了?
仁丹,你別急,聽我慢慢告訴你。
日麗的事,也是郎杰告訴我的,郎杰說,前天早上,他去寺院外面出完恭正要回寺院上班作業(yè),這時看見一男一女領(lǐng)著一個女孩朝寺院走來。郎杰說,從身影上看,那個女孩有點像外甥女日麗,所以他就等上了那一男一女,等到那一男一女走到跟前,那女孩果真是外甥女日麗,這時日麗也認出了郎杰,日麗在一聲舅舅的驚叫聲中,跑到了郎杰的跟前。郎杰吃驚地問日麗你怎么在這兒?那一男一女是誰?日麗說,我不認識他們,他們昨天傍晚把我?guī)У搅艘粋€陌生的地方,今天早上又把我?guī)У搅诉@里,說是朝完寺,就帶我回城找我阿爸。這時,那一男一女見不對頭,就掉頭跑了。由此可以看出,那一對男女是人販子,想拐走日麗,誰想在寺院門口碰到了日麗的舅舅郎杰。
我從內(nèi)心里慶幸女兒的事情會有這樣一個美好的結(jié)果,一切實在是太幸運了。如果那一男一女人販子不來寺院,如果郎杰不在寺院里作畫,如果不是郎杰幸運地碰上日麗,一切都將是一種萬劫不復(fù)的結(jié)果。幸運,實在是太幸運了,這都是自己平時虔敬佛事,不做惡事所修來的福祉??!
嗡嘛呢叭咪吽!
此時此刻,兄弟的死使雅美處于極度的悲傷之中,而我同樣對小舅子好兄弟的死感到傷心不已,我們都急于知道郎杰的死因。
說來,郎杰的死實在有點蹊蹺,或者郎杰是自殺的。
自殺?
我和雅美同時驚叫了一聲。
昨天早上郎杰給你們打完電話后,就開始作業(yè)工作了,昨天上午郎杰在一面高墻上作畫,高墻上作畫需要攀著梯子,當時,有兩架梯子,一架是壞梯子,一架是好梯子,那架好梯子搭立在墻上。一個思維正常心理沒有毛病的人,在選擇梯子時,一定會選用好梯子的??善婀值氖?,郎杰竟然選用了那架壞梯子,當郎杰攀上那架搖晃晃高數(shù)丈的壞梯子,正要作畫時,梯子突然散架了,郎杰于是從高空里墜落下來,而落地的地方剛好有一塊獠石,郎杰的身子落地時,頭部正好撞在那塊獠石上。
郎杰怎么會選擇那架壞梯子呢?他是有意這樣做的?他為什么要選擇死亡?我突然間想起在城里做的那個夢,那個不祥的夢果真應(yīng)驗了??衫山転槭裁匆@么做?這一切到底為什么呀?
這時,雅美已經(jīng)哭成了一個淚人兒,日麗拿著一塊紙巾在不住地給雅美擦淚。
活佛,郎杰在哪兒?
在寺院廊檐下的臺架上。
我攙著依舊啜泣不已的雅美,跟著活佛朝寺院里走去。
寺院里桑煙繚繞,偶爾有僧人腳步匆匆地走過,從經(jīng)堂里傳來陣陣法器的擊打聲和僧人的誦經(jīng)聲。一群信徒繞著轉(zhuǎn)經(jīng)塔在轉(zhuǎn)經(jīng),不時地將轉(zhuǎn)經(jīng)筒推轉(zhuǎn)得隆隆作響。
在一處高大的山墻的廊檐下,搭著一個木板架子,郎杰的尸體就停在那架子上,尸身上蓋著一片白布;木架子旁邊的煨桑臺上煨著濃煙滾滾的桑煙,兩個年輕的僧人守在停著郎杰尸體的木架子旁。
我走到木架子跟前,揭開了蓋在尸身上的白布,郎杰睡著了一樣在木板上躺著,郎杰破損的頭部已做了處理,看不出創(chuàng)傷,郎杰身上依舊穿著以前的那件油膩膩的皮袍,一條濺滿了釉彩漆斑臟不拉嘰的牛仔褲,頭發(fā)依舊蓬亂奓散著,胡須亂草一樣長滿臉頰。
活佛說,依你們家屬的意見,怎么處理后事?
我看了一眼淚眼婆娑的雅美說,人既然死在你們寺院,就按你們寺院的規(guī)矩辦吧。只是,我還得征求一下郎杰母親的意見。
后來,我給丈母打電話說了郎杰死了的情況,丈母頓時在電話里泣不成聲,說最近家里怎么攤上了這么多事啊,丈母說,就按我的意思處理郎杰的后事,她就不來送郎杰了,她受不了兒子死了的精神打擊。
我從包里拿出郎杰電話里要的兩瓶酒,啟開蓋子祭奠在了郎杰尸體邊的地上,我說郎杰,盡情地喝吧,以后再沒機會了。
活佛說,我已經(jīng)安排寺院的僧人們給郎杰念了超度經(jīng),做了法事道場,既然你們家屬同意按我們寺院的規(guī)矩辦喪事,那我們明天就送郎杰去寺院的天葬臺。
我同意了活佛的安排。
我想起活佛說的“郎杰特意囑咐”的話,就問他這是怎么回事,因為在后來的行事過程中,活佛從未提及這方面的話。
活佛說,郎杰的“特意囑咐”是在夢里說的。
我聽了感到愕然,不知該說什么。
后來,活佛叫管賬的僧人送來了兩萬塊錢,管賬僧人說這是郎杰的工錢,本來我們是不拿這錢的,因為我們和郎杰開始時簽了合同的,在壁畫未完成之前不支付工錢,但現(xiàn)在郎杰死了,我們就不按合同辦事了。說著,管賬僧人拿出一張簽著郎杰名字的合同。
雅美將合同推了回去。
既然簽了合同,就按合同辦吧。僧人見說,也不客氣,就把錢收回去了。我覺得這僧人也有點過分,但看在死了的郎杰的分上,就沒有說什么。
我和雅美帶著日麗回了城?;爻堑穆飞希琶酪贿呴_車,一邊傷心不已地喃喃說,他們姐弟三個死的死逃的逃,現(xiàn)在只剩下她一個人,她太可憐了,她阿媽太孤單了,要知道這樣,她當時是不會放雅欠走的。
說起雅欠,又勾起了我的心思,現(xiàn)在雅欠怎么樣了呢?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越境去了那邊,還是叫邊防公安抓住了?
十一
回到城里,又得到了一個令人不快的消息——雅美酒家的老板助理,趁著老板雅美外出不在的機會,卷著幾十萬元營業(yè)款跑了,走時連啞巴女保鏢也帶走了,酒家由此關(guān)門歇業(yè)。
當我們出現(xiàn)在雅美酒家門前時,一副門前冷落車馬稀的冷清樣,與之前客源熙攘財源滾滾的熱鬧景象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真是房破又遇連陰雨,船爛又遭迎頭風(fēng),禍事連連啊。
雅美神情沮喪地找到酒家的一個領(lǐng)班打聽情況。領(lǐng)班說,昨天晚上,老板助理召開員工會說,老板不再做這酒家生意了,叫大家散伙回家,大家于是領(lǐng)了工錢散伙回家了。
由于遭遇如此禍事,加上錢被助理卷跑了,雅美就退了賓館的房,跟我住到了家里,這也是她以前的家?;氐郊依?,雅美悶悶不樂,嘴里直罵助理吃肉不吐骨頭,竟會這么害她。
我說,出這么大的事,你報警啊,把那家伙抓回來不就行了嗎?
雅美說,這警不能報,報了會把她自己也牽連進去。
我不明白雅美這話是什么意思。
仁丹,我有心事啊。
你有什么心事,說出來,我可以幫你。
你幫不了我。
我說到底怎么回事啊。我見雅美一副扶不起來的阿斗樣,就帶著恨鐵不成鋼的火氣自作主張報了警。雅美見了,只好嘆了口氣默許了。
你都用的什么人啊,背后捅刀子,我早看出那家伙不是什么好人。
他是我在珠海工作時認識的一個朋友,工作上有過交道,后來我見他人精明,就帶回來幫我做生意,誰想竟是個人面獸心的家伙。
接到報警的警察很快就趕來了,我們一起去了酒家,警察在歇業(yè)的酒家走了走,看了看,然后問了雅美一些細節(jié)——比如那助理的基本情況,卷走的營業(yè)款數(shù)目等等——后走了,臨走時,說我們會盡力破案,給受害人一個交代。
由于接二連三發(fā)生了許多不幸的事,心力交瘁的雅美不想再開酒家,她說她要好好休息,療療心傷。我理解雅美的心情,誰遇上這么多事兒,還有心情做生意賺錢呢?于是,我和女兒就整天陪著雅美,給雅美寬心解悶,不使她覺得孤獨寂寞。
從草原上回來后,和雅美住到一起,我們在一種默契中組合成了一個新家庭,夜里我跟雅美心照不宣地睡在一張床上,做夫妻之間的事。本來在這個事情上我們都應(yīng)該說一些該說的事情,該有個水到渠成的過程,但我們什么都沒說,什么過程都沒講究,就那么毫無懸念輕而易舉地解決了我們之間的障礙。之所以這樣是因為我們最近經(jīng)歷了太多的事情,我們已經(jīng)心力交瘁,身心疲憊,再無精力折磨了。
這天,我去了一趟市公安局,一是問問那老板助理卷走營業(yè)款的案子的事;二是打聽一下雅欠和那個副團長逃往邊境偷越國境的事。警察說,兩件事至今都沒有消息,如果一有消息他們會及時告訴我們的。接著,警察又說,據(jù)我們再三調(diào)查,那要發(fā)生大地震的謠言還是從雅美酒家傳出來的,等我們有了足夠的證據(jù),我們會毫不手軟地解決這事。我說,那事兒不再發(fā)酵了,謠傳之火也快熄了,干嗎還緊抓不放窮追究呢?警察果斷地說,那不行,那謠傳對貢恰的社會穩(wěn)定造成了很大的影響,破壞了安定團結(jié)的大好局面,市領(lǐng)導(dǎo)要求我們要一如既往地做好破案工作。聽警察的話,好像這事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可這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從公安局出來走到街上,我先在前晌的陽光下站了一會兒,然后順街走去。走不久,就來到了雅欠的單位市歌舞團,我在一幢樓上找到了那個副團長的家。
我忘了今天是星期天。當我敲開那副團長家的門走進屋里時,一家人都在,一個近五十歲的中年女人,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一對兒差不多大的二十來歲的大姑娘或小媳婦。
你找誰?那中年女人警惕地問我。
我找副團長家的人。
我們就是副團長華欠的家人,你找我們什么事?
我這才知道那副團長叫華欠。
你大概是華欠副團長的夫人吧?
她說是。
我說你知道你丈夫華欠去哪兒了嗎?她說知道,他帶著團里的幾個演員下草原演出去了。
我說你知道他們一起去的有一個叫雅欠的女演員嗎?
她說知道,我們家華欠很是器重她,說她是團里的臺柱子。
我強調(diào)似的說我是雅欠的丈夫。
她也強調(diào)似的說你找我到底什么事?
我說你們家華欠和我們家雅欠不是下草原去演出,而是逃往邊境想偷越國境去國外。
那女人起初怎么也不信,后來見我說得認真,就半信半疑了,說了幾個“怪不得”的半截話后就哭了起來。我說你別哭了,哭也沒用,我已經(jīng)給公安局報了案,叫他們給邊防公安和邊防軍打電話,讓邊防公安和邊防軍在邊境上截住他們,截不住就把他們擊斃了。
不能擊斃,怎么能擊斃呢?擊斃了你就沒了女人我就沒了男人。
我說不擊斃我一樣沒了女人你一樣沒了男人。
沒了也總比擊斃了好。
我覺得這女人大腦好像有毛病。
我看出這是個很幸福的家,有兒子、有媳婦、有女兒,還有孫子(我聽出隔壁的屋子里有孩子的哭聲),而且這華欠的老婆很愛她的丈夫。從這個意義上說,那個未曾謀面的副團長華欠也已經(jīng)是個很不年輕的男人了。
那女人依舊在哭。
那女人哭著哭著,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一把撲住我又是打又是罵,說我們家華欠多好的一個人啊,他之所以拋家出走,一定是你那個狐貍精老婆勾引的!
我說不是,是你們家那老色鬼勾引了我老婆,你想啊,我老婆才三十多歲,而你那老色鬼男人一定有五十多了,一個三十多歲的漂亮女人跟一個五十多歲的老色鬼一起私奔出逃,這事情還用說嗎?
可那腦子有毛病的女人還要為自己的老色鬼男人開脫,于是我們就鬧得不可開交。其實,當事的那對男女拋下丈夫老婆兒女家庭私奔了,我們在這里還鬧個什么勁呢?我們應(yīng)該同病相憐、相互體恤才是。
這時,那糨糊腦子女人一聲吆喝,她的兒女們齊齊地朝我撲來,我見不對頭,拔腿就逃,可臉上還是重重地挨了那女人兒子的幾記重拳,那女人突然就很解恨地嘎嘎笑了,我兒子是市拳擊隊的,你能占到什么便宜?
我逃到街上,感受著臉上火辣辣的疼,真想大哭一場,我這不是自找嗎?我干嗎要去找那一家人啊,這不是身背破鼓,尋著挨捶嗎?
回到家里,雅美和日麗在下跳棋。雅美見了我臉上的傷痕,叫了起來,你去哪兒了,跟人打架了?我說了去市歌舞團找那副團長老婆的事。雅美嘆了一口氣,說你這又是何必呢?
日麗抱住我向我要阿媽,阿爸,我阿媽到哪兒去了,怎么還不回來???我說,你阿媽出國演出去了,演的是《愛的使者》。日麗聽了,疑惑地望著我,不再說什么了。
幾天以后的一個下午,幾個警察突然到我們家里。
經(jīng)我們盡全力偵破,那個卷走營業(yè)款的老板助理在珠海被抓獲了。說話的警察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雅美。
經(jīng)審訊,那個老板助理不僅供認了自己的犯罪事實,而且交代了貢恰市要發(fā)生大地震謠言的傳播者。
雅美聽到這里,身子不由得抖了一下,接著伸出了雙手,意思是銬上她。一個警察果真拿出一副銬子銬上了雅美的雙腕。
我叫了起來,這是怎么回事啊?
雅美在珠海辦事處工作期間,利用工作之便,挪用80萬元公款炒期貨,全都賠進去了,后帶著之前從期貨公司支得的盈利以及部分本金幾十萬元,于一個月前私自返回貢恰,想通過做生意盈利歸還挪用款。雅美一回到貢恰,正好趕上了那場5.8級地震,雅美于是靈機一動,就想出了一個賺錢的辦法——利用市民對萬靈女神恰姆拉的崇拜信仰,傳播女神降臨本市,并告訴大家要發(fā)生大地震,以此擾亂民心,促進“末日”消費,從而達到賺錢的目的。雅美的傳謠行為,促使不明真相的市民離開城市到草原上躲避,使不能離開城市的市民突擊花錢,嚴重地擾亂了市民的生活,破壞了貢恰市安定團結(jié)和社會和諧的局面,利用開酒家的機會,非法賺取上百萬元的錢財,涉嫌數(shù)項罪名。鑒于此,應(yīng)追究雅美的刑事責(zé)任。
我目瞪口呆,如聽天方夜譚。
仁丹,你恨我嗎?
我搖了搖頭。
雅美,庭審時,我會去看你的。以后好好服刑,認真改造,我會等你的。
作者簡介:才旦,藏族,1953年生,青海平安人,從事小說創(chuàng)作30余年,發(fā)表作品400余萬字;作品獲公安部金盾文學(xué)獎,《啄木鳥》小說獎,省政府文藝作品獎、首屆青海文學(xué)獎,《青海湖》年度文學(xué)獎等;出版中篇小說集《菩提》、短篇小說集《香巴拉的誘惑》、長篇小說《安多秘史》等?,F(xiàn)為青海師范大學(xué)教授,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本欄目責(zé)任編輯 范紅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