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梵世

“戰(zhàn)爭的勝利不是一人之功，

合上功勞簿，我就是一個普通的勞動者，

我要用自己的雙手去勞動，去創(chuàng)造和平生活。”

1998年7月11日，解放軍301醫(yī)院，一個身患肺癌的病人在昏迷中不停地喊著：“首長，我被包圍了，向我開炮?！薄斑B長犧牲了，戰(zhàn)士們全犧牲了，懇求援助。”“報告首長，我突圍了……”見此情形，圍在他身邊的親人和解放軍總政治部的領導都哭了。

病人叫張國富，40年前，他是全軍出名的“特級戰(zhàn)斗英雄”。他參與過“三下江南”“四保臨江”“遼沈戰(zhàn)役”“平津戰(zhàn)役”“渡江作戰(zhàn)”“進軍四川”“湘西剿匪”和“抗美援朝”等眾多戰(zhàn)役，因作戰(zhàn)英勇，屢建奇功，張國富先后榮立特等功一次、大功兩次、小功五次，并榮獲“四野”授予的“孤膽英雄”“開路先鋒”“青年戰(zhàn)役英雄”等榮譽稱號。他被授予東北人民解放軍英雄獎章兩枚，全國戰(zhàn)斗英雄代表大會紀念章一枚、獎章一枚，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獨立勛章一枚……張國富還被評為“特等功臣”。

“沖進敵指揮所，對戰(zhàn)役起天大的作用”

張國富，乳名“虎子”，1931年12月出生于吉林省榆樹縣新立鎮(zhèn)一個農民家庭。1946年，他積極響應黨的號召，參加了中國人民解放軍47軍，1948年加入中國共產黨，先后任班長、排長、連長等職務。

1947年5月，中國人民解放軍向盤踞在東北的國民黨軍隊發(fā)起了夏季攻勢，剛好張國富所在的獨立3師9團負責攻打吉林市北面的江密峰。江密峰地處松花江以北，是一座南高北低的山嶺。在攻打北山時，雙方激戰(zhàn)到下午3時許，還有300米高的山峰難以攻下。此時，47軍1營營長、2營營長和3連指導員都已犧牲了，傷亡人數逐漸增多。

緊急關頭，張國富一人在我軍炮火掩護下，疾速沖到距離敵人指揮所10多米處，掏出一顆手榴彈，猛地沖進敵人指揮所，大喊一聲：“優(yōu)待俘虜，投降不殺！”當時在指揮所里的敵保安團長、中將趙佰昭嚇傻了，乖乖地當了這個16歲小戰(zhàn)士的俘虜。敵人的指揮所失靈了，我軍部隊一鼓作氣，攻上山頭，全殲江密峰的守敵。

戰(zhàn)斗結束后，《猛進報》以《16歲放牛娃張國富活捉國民黨中將趙佰昭》為題，詳細地報道了這段傳奇般的戰(zhàn)斗經歷。張國富不但被記大功一次，還成了獨立3師的名人。

攻打江密峰戰(zhàn)斗不久，張國富又經歷了一次極為驚險的戰(zhàn)斗，創(chuàng)下獨自一人使部隊化險為夷的戰(zhàn)斗奇跡。那一次，他所在的9團2營5連剛剛進入松花江邊一個村莊大院休息，就被敵人用機槍把大門緊緊地封鎖了。情況萬分危急，張國富冒著敵人的槍林彈雨，從院墻上翻身爬到墻外的玉米地里，偷偷地爬到距離敵人20余米遠的地方。他快速掏出手榴彈拋向敵人的機槍手，頓時把吼叫的機槍炸“啞”了。同時，院內的戰(zhàn)友們沖出大院，把敵人打得七零八落。全連人得救了，張國富又被記大功一次。

1948年9月至11月，在解放東北全境的遼沈戰(zhàn)役中，張國富立下了特等功。在毛澤東“這次決戰(zhàn)不能讓蔣介石的軍隊走出東北”的指示下，林彪、羅榮桓率領的東北野戰(zhàn)軍連克昌黎、綏中、興城、義縣、錦州等地，蔣介石急調廖耀湘指揮5個軍12個師共計10萬人的“西進兵團”前來助戰(zhàn)，卻被我軍攔截在黑山、大虎山一帶。雙方短兵相接，又一場惡戰(zhàn)。

戰(zhàn)斗打到膠著狀態(tài)時，張國富所在的部隊知道敵軍司令部就在他們這一帶。但是，能否相遇，能否攻下，還是一個未知數。在胡家窩棚，敵人的炮火十分猛烈。經過幾十次沖鋒，身邊的戰(zhàn)友一個個倒在敵人的炮火之下。這時，張國富左手拎著爆破筒，右手緊握著手榴彈，等待著再一次發(fā)起沖鋒。

又一次沖鋒被敵人炮火擋住后，張國富佯裝被擊中，伏在一片陣亡的戰(zhàn)友們身旁，沒有退回陣地。此時，張國富已經非常接近敵人指揮所。當部隊再一次吹響沖鋒號時，張國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準確無誤地向敵人指揮所投出了一顆手榴彈。借著手榴彈爆炸的一剎那，張國富手持爆破筒一躍而起，沖進了敵人指揮所，向敵人指揮官大聲斷喝：“快命令你的部隊放下武器，不然我就與你們同歸于盡！”就在敵指揮官驚慌失措之際，張國富身后的戰(zhàn)友們已經沖進指揮所。敵指揮官一看大勢已去，無奈地命令士兵們停止抵抗。“胡家窩棚”戰(zhàn)役一舉摧毀了廖耀湘的司令部，大大加快了整個戰(zhàn)役的行進速度。戰(zhàn)后，張國富被評為了“特等功臣”。他的《立功證書》“功績摘要”一欄是這樣寫的：“遼西戰(zhàn)，替班長看地形，打一個手榴彈，炸死五六個敵人，活捉敵官兵10余名;沖進敵指揮所，對戰(zhàn)役起天大的作用?！?/p>

1950年9月，全國解放以后，張國富作為全軍78位“特級戰(zhàn)斗英雄”之一，光榮地出席了第一次全國戰(zhàn)斗英雄代表大會，時年19歲的他是眾多英雄中最年輕的一位。在英雄代表大會上，向來風趣幽默的毛澤東把張國富從代表人群中拉出來，讓他與周恩來站在一起。毛澤東一臉嚴肅地打量著，張國富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一動也不敢動。半天，毛澤東燦爛地笑了：“高矮差不多嘛！”朱德、彭德懷等將帥和代表們也都笑了起來。會議期間，毛澤東特意設家宴，宴請了張國富等4位英雄。在向代表們敬酒時，毛澤東、周恩來、朱德等領導親切地勉勵他“好好學習，艱苦奮斗，再立新功”。

1951年，張國富隨47軍入朝作戰(zhàn)，正值敵軍發(fā)起大范圍“秋季攻勢”，在臨津江一帶向我軍進攻。當時參與進攻的“聯合國軍”有美騎1師、美3師、美25師，英聯邦師、李承晚軍第9師、泰國團、土耳其旅及希臘營，還有200余輛坦克，300余門火炮。

張國富所在的連在345.6高地上據守七天八夜，在敵人日夜輪番狂轟濫炸下，全連戰(zhàn)士除了張國富外，全部陣亡，但張國富一人據守的陣地，沒有丟。

這次戰(zhàn)役中，胸部負重傷的張國富被轉回國內，在長春療傷?？祻秃螅瑥垏换氐讲筷?，后被送到湖南衡陽軍校進修，但進修還沒完畢，張國富就主動申請?zhí)嵩鐝蛦T回到了家鄉(xiāng)。

“悄悄合上功勞簿，隱瞞了累累戰(zhàn)功”

張國富復員回到地方以后，受到了當地政府和人民的熱情歡迎，人民對這位全國戰(zhàn)斗英雄非常重視，經常請他作報告，講述戰(zhàn)斗經歷。與此同時，政府對于張國富的安置，也作了精心的安排。

1956年夏季的一天，吉林省榆樹縣委書記特意將張國富請到了自己辦公室里?？h委書記拉著他的手說：“國富啊！你是共和國的特級戰(zhàn)斗英雄，也是榆樹縣人民的驕傲，為了妥善安排你，縣委決定，將你調到縣委工作，怎么樣？”

張國富搖了搖頭?？h委書記以為他對安排不滿意，急忙說：“如果你認為不合適，等到半年以后，我們再作調整?！睆垏徽f：“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今后不做官，想務農?！?/p>

張國富解釋說，戰(zhàn)爭年代，自己身邊不知倒下了多少戰(zhàn)友，他們再也感受不到新中國的陽光了。自己能活下來，本身就是一種幸福，“我不想借犧牲的戰(zhàn)友們的光留在部隊享受他們給我?guī)淼臉s譽。戰(zhàn)爭的勝利不是一人之功，合上功勞簿，我就是一個普通的勞動者，我要用自己的雙手去勞動，去創(chuàng)造和平生活”。

張國富將名字改為“張國福”，到黑龍江鶴崗礦務局十三廠消防隊干起了消防員。消防隊解散后，他便留在礦務局所屬的火藥廠當火藥工。張國富在十三廠一干就是25年，進廠時工資是四級工，一直到1986年退休都沒有漲過。他的老伴兒送給他一個外號——“張四級”。

張國富到鶴崗時，檔案、戶口都沒帶，更別提復員證、立功證了。他“悄悄合上功勞簿，隱瞞了累累戰(zhàn)功”，做一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勞動者。幾十年間，不要說單位的同事，就連他的兒女，只知道父親是一名退伍軍人，別的都一無所知。

在軍校深造時，張國富收到許多女大學生給他寫的信，表達了對英雄的愛慕之情，但樸實的張國富還是與同村的姑娘任寶蓮結了婚，過起了平凡的生活。很長一段時間，張國富一家7口擠在12平米的平房里。5個兒女大多自謀職業(yè)，最困難的時候，張國富帶著十幾歲的兒子天不亮就去撿煤矸子，省下上班時發(fā)的飯拿回家給孩子吃。

“希望我們黨和國家好”

一直覺得父親有著不平凡經歷的四女兒有一次路過西安，聽父親說47軍軍部在那里，就抱著試試看的心理，去了解一下父親的過去。在47軍軍部的榮譽室里，當講解員向他講起“孤膽英雄”張國富時，她驚呆了，墻上那張照片那么熟悉，多么像年輕時的父親。講解員告訴她，張國富的英雄事跡不光47軍史上有記載，還以《孤膽英雄張國富》為題上過小學課本呢。女兒經過仔細辨認，最后確認英模榜上的張國富就是自己默默無聞的父親。

從朝鮮戰(zhàn)場回來的張國富之所以再也不向人提起他的過去，實在是那場戰(zhàn)斗在他心中留下太深的記憶。他一提在朝鮮的那次戰(zhàn)斗就哭：“身邊的人全沒有了，槍林彈雨中，血肉橫飛，全連戰(zhàn)友都犧牲了，我爬著回來向師長報告，說我們連基本完成了任務，師長指揮員們都哭了?！?/p>

即使當了百姓，也沒有泯滅張國富對國家、對軍隊的熱愛，對軍人的關心。退休后，有一段時間他在山東生活，有一次過年時逛農貿市場，發(fā)現一個采購的戰(zhàn)士的車不小心碰到菜堆上，菜販一看是個當兵的，覺得有油水可撈，糾纏著他，要他賠整攤子的菜，張國富大喝一聲：“干嗎，你們想干嗎？孩子出來當兵，大年三十回不了家，為的是什么？你們誰敢動一下看看。讓他走，你們有什么損失我替他賠?！辈素溈磸垏灰簧碚龤?，不敢再存非分之想。那名戰(zhàn)士很感激，忙問：“大爺，您是？”“甭問，跟你吃過一碗飯。”張國富自豪地說。

1997年，張國富經?？人圆恢?，到醫(yī)院檢查后發(fā)現，胸部已有積水。當時他的幾個子女都已下崗，家庭經濟拮據，很難拿出一筆錢為父親治病。這時，兒女偷偷瞞著張國富找到他原部隊的老上級、老戰(zhàn)友，原來40年來，張國富原團政治部主任、國家核工業(yè)部總公司核動力研究室設計院原黨委副書記穆建華和老團長、基建工程兵副主任黎原以及47軍編寫軍史的同志，都在苦苦地尋找這位戰(zhàn)功卓著、卻突然消失的戰(zhàn)斗英雄。

穆建華、黎原聞訊后，迅速將張國富接到北京，安排他住進解放軍301醫(yī)院。專家打開張國富的胸腔后很是吃驚，由于長年在火藥廠工作，再加上多年戰(zhàn)場上炮火熏染，吸入大量的火藥煙塵，他的肺膜厚得令人難以想象。住院期間，部隊領導多次問他對組織上有什么要求，張國富的回答只有一句話：“希望我們黨和國家好?！?/p>

1998年7月11日，張國富在301醫(yī)院病逝。張國富去世后，部隊領導找到他的5個子女，問他們有什么要求和需要幫助的。英雄的兒女像父親一樣，沒有提出任何要求，甚至把部隊寫給當地政府請求對張國富子女予以照顧的信函也壓了下來，沒給各級政府添任何負擔。

按照解放軍總部的意見，準備把張國富的骨灰安放在八寶山革命公墓，但張國富臨終時說：“我在鶴崗搞了一輩子火藥，還是讓我回鶴崗吧?！彼墓腔冶环诺搅说诙枢l(xiāng)鶴崗殯儀館。

張國富，一個屬于戰(zhàn)爭年代的特級戰(zhàn)斗英雄;張國富，一個在和平年代所作所為并不遜色于他在戰(zhàn)爭時期壯舉的英雄。一個頂天立地的真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