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勇
就是到現(xiàn)在,村里年紀大些的人還將學校叫書房。
村里的街巷東西筆直,南北通透,唯有一條斜街是后修的,通往北橋河一帶。橋上黑烏蛇或菜花蛇呼嘯,家里窗戶紙嘩啦嘩啦響動,黑煙打著滾兒從梁頂鐵路橋上翻下來,飄散于村里時,我們就努力咳嗽。
書房的大門開在斜街上,為了坐正,東西延伸的墻體取直了,與斜街形成了一個很大的三角地帶。墻根夏天草盛,除草時,尿臊味非常嚴重,狗尿苔常隱瞞在墻腳。冬天衰草稀疏,難掩河道似的尿跡。
總怕遲到,我跑到這里時,突然覺得尿緊,就想到墻根就地解決。不知什么原因,前后左右全是女生,她們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都圍住我盯緊看,無聲笑,分明等待一個笑話。更嚴重的是,母親披著深藍色的小氅,背手側立于大門口,風掀動著她空洞的袖筒。校門兩側的八字墻,白地紅字,一邊是團結緊張,另一邊是嚴肅活潑。我很緊張,嚴肅地走過母親的目光。
照壁背后漸次明亮起來。半圓的臺子上,母親喊:世界是你們的!臺下七個班主任像橫著的省略號多了一個點,每個點拖著兩隊豎著的學生隊列,又像十幾根破折號,都齊聲呼應:也是我們的,但歸根結底是你們的!然后母親和全場師生合起來大聲喊叫:你們年輕人朝氣蓬勃,正在興旺發(fā)達的時候,好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
冬天太陽出得遲,早已等不及八九點鐘的興旺和蓬勃了。我夾著腿,捂住肚子,團結成一團,滾出了整齊的隊伍。大概跑姿難看,全體師生活潑大笑,只有母親更加嚴肅,她用肩往上頂了頂小氅,空洞的袖管僵硬如鐵。
母親把我交給班主任,接受嚴厲的管教。我還似乎能記起班主任叫張大了,名是不是這兩個字現(xiàn)在也不知道,他從未將大名書寫到黑板上,有姓就夠我們懼怕的了。他漫不經心地將七寸長的煙鍋插入油黑的煙布袋,不息住地攪動,直到攪出我眼里的淚水才說,你知道你今天所犯的錯誤?我答:怕尿在褲子里。他終于停止了攪動,怎么能隨便脫離革命隊伍呢?最后的懲罰是,值周一星期,早上生爐子。
書房原本是村里一位老財的院落,分一場一院。從書房大門進去是一個很大的場院,東面有伙房、庫房、炭房。北面據說是農具房和長工下人的住處,一至四年級的教室全在那里。西邊的牛馬棚和草料棚還是舊日的模樣。檐頭下的木質馬槽,雖老舊點,仍保持著原來的形狀,很適宜睡覺,下課去遲了,早被幾個捷足先臥了。向東經過一個青磚鋪道的圓門洞,才是真正的四合院。五間北房是教師辦公室,母親在里間,其余教師全在外間。五六七年級分別在東西房和南房。原來的街門開在東北角,從這個方位進來,西房自然變?yōu)榱苏俊8吒叩呐_基,粗壯的廊柱,全木落地隔扇。那時我還認不全明暗八仙,只識得扇裙上的蝙蝠。七年級的男生從臺級一級一級上下時,步子沉穩(wěn)得和財主一樣,女生則像小姐丫鬟般扭扭捏捏。
周六放學前分炭,我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操心。劉金琪老師打開炭房的門環(huán),兩扇門板咣咣當當分開,門頭和屋頂的煤塵唰唰往下掉。每個年級的生活委員帶著一名男生,十幾個人哄一聲一起往里擠。劉老師四肢奓開,叉在門口,腳一劃拉,全體水一般退后。輪小排大,先一年級!到我們四年級,多出了我一個。他指著我“你”了一聲,大概想起我是誰的二代了,就網開了一面。我們三個人鉆進去,里面黑咕隆咚,煤塵嗆人。我和生活委員說,揀輕的,沉的是石頭炭。塊塊炭滿筐了,我說再裝點面面。他們用手掬,我搖筐,面面炭從大炭縫隙中直往下滲。劉老師在外面喊,快點,磨蹭什么!臨走我摸了一塊大且輕的,像抱了塊明晃晃的黑玉,斜身背過劉老師往外走。他裝作看夕陽下山的樣子,抬起欄桿似的目光將我放行了。我積極地從生活委員手中奪過籮筐。那塊額外的巨大的黑玉讓我有點居功自傲,生活委員因此也樂于將送筐的美差作為對我的獎賞,何況還有多出來的面面炭。劉老師叫出我的名字,說你會挑,去,和他們給老師挑一筐好的!我覺得自己像貪谷的麻雀被扣在篩子里了。我二入炭房,一塊一塊和高年級的同學一起挑,全是油光發(fā)亮的好炭。臨走,故技重演,又抱了一塊大且輕的,尾隨在高年級同學抬著的筐后,浩蕩去劉老師的宿舍,只是懷里的炭就是一塊炭了。劉老師是唯一住校的公辦老師,他的宿舍在西正房和教員室夾角處的耳房。他門口的炭其實夠多的了,這一筐和我抱著的又堆上去,顯得更多。路過西正房廊道,我將手上的黑全抹在了隔扇下面的蝙蝠身上了。
脫離革命隊伍之前,我和母親早晚兩不照面。脫離革命隊伍受罰,反倒有機會與母親一起去書房了。我和母親是這個村莊最早的夜游人。母親小氅袖管僵硬,灌滿了風。晚上沒睡實,聽到母親從袖管里掏出十幾個玉茭,我悄悄睜了一下眼,認出是書房校辦農場的,它們原本碼在教員室的沿臺上,那天卻賊眉鼠眼躲在炕角,正被外祖母剝在了瓷盆里,叮當出尖銳的聲響。我不想說話,母親也無話可說。寒風割耳刺手,我想從抱著的高粱頭中尋得一絲溫暖。
我把爐子生好了,就縮肩袖手去教員室吃飯。洋鐵爐上母親熬好了小米稀粥,里面還有幾根掛面。母親從罐頭瓶里挑出一筷頭豬油,在我碗里攪和,大小不一的油花漂在上面,像北橋河里魚吐出的水泡。脫離革命隊伍也有這樣的好處,今后我得想辦法再脫離幾次。這種不健康的私字一閃念,我看見了洋鐵爐旁邊除了魚尾巴似的旱煙頭,還有許多焦黑的黃豆皮,我猜老師們昨晚肯定在爐蓋上燙黃豆吃了。書房的農場里,我們點種過黃豆。
劉老師托著籃球進了教員室,抽抽鼻子,探頭看了看空蕩蕩的鋁鍋,摸摸我的頭走了。他把籃球放在了西墻腳第二個木柜最下面的小門里。我說,媽我想進籃球隊。母親專心洗鍋,沒接應我的話。
我怕爐火著過了,趕緊回教室。教員室沿臺階碼著的玉茭上覆蓋著鐵色的黃豆苗,豆角全掛在上面。我偷偷摘了一把干豆角,藏在口袋里,它們一直發(fā)出金屬碎片的巨大響聲。揭開爐蓋,紅黃的火焰頭上藍光閃爍。洋鐵爐里面用膠泥套過,肚子不大,吃不下多少炭,卻消化得快,幸虧臨走時蒙了兩鏟鏟面面炭。我原本想將口袋里的豆子燙了吃,并計劃將豆皮也一起吃掉,見有同學已進教室,只好作罷。那天上午口袋里的干豆角扎得肉疼,始終亂響,一下課我就躺馬槽里一動不動,我怕同學和我刁猴碰拐拐。
書房門外三角地帶籃球場修好了,我加入了小籃球隊。小籃球隊由五年級以下學生組成,籃球比高年級的小一號。水蘿卜紅背心,天藍色短褲,白色淺口膠鞋。每人出十二塊錢,其余書房補足。為了省印號的錢,劉金琪老師找來了工程線和鉤針,教我們在他用粉筆畫好的字體上勾。我是4號,背上的大字好勾點,胸前和短褲上的小字,總勾不出空心的效果。多少年了,還在夢里急得直哭。第一次穿那么白的鞋,心里很不舒服,就有意往土里蹭,好讓它盡快接近勞動人民的本色,我受不了同學眼中尖尖的光芒。一場訓練下來,鞋幫鞋尖膠皮和帆布膠著的地方出現(xiàn)了土色的曲線,就后悔往土里蹭早了。
據崞縣城西街小學傳來的消息說,我們村小籃球隊5號中鋒已升入六年級了,不能算小籃球隊員,有人將此事告到了聯(lián)校,為保證六一籃球賽的公正,聯(lián)校將派人下來徹查。所有師生都知道5號中鋒是和西街生死對決的關鍵隊員,必須想辦法留在球隊。那幾日5號中鋒坐在我們班上課,像羊群里的駱駝。劉老師以修理凳子的名義,用制教具的手工鋸將凳腿鋸了半尺,5號中鋒的頭才矮了下去。劉老師陪同母親,一會兒站在講臺上,一會兒行走在過道間,從各個角度觀察,才覺得萬無一失了。
我們村是中心校,附近白家灣和曹家莊的高年級學生和火車站、紙廠的子弟全在我們村上學。入鄉(xiāng)隨俗,你問他們哪圪呀,他們會說書房圪呀。工人階級畢竟比農民兄弟有錢,大籃球隊的10號是紙廠的子弟,他的同力牌高腰球鞋很快吸引了全校師生的目光。同力鞋底厚,彈性好,印在籃球場的腳印既深刻又好看,我們趷蹴在球場上能研究一節(jié)課時間。后來終于有了研究成果,有人說同力鞋是大同產的,比不上上海產的回力牌好,主要是膠質不白,發(fā)黃。再后來,我們就特別重視我們腳上淺腰運動鞋的顏色??h里前來實習的體育老師,教我們用大白粉刷白,而且一定要用草紙包好,這樣鞋幫鞋面不會有黃漬,我們以自己絕對的白,終于戰(zhàn)勝了同力的黃。
六一前夕,又有不幸的消息傳來,說西街小學小籃球隊還給隊員買了水蘿卜紅的秋衣秋褲,開幕式和熱身時都穿,正式開賽才脫掉,穿天藍色的背心和白短褲比賽。這在氣勢上就壓人一等。我剛拉開教員室西墻腳第二個木柜下面的小門,就聽劉金琪老師和母親發(fā)脾氣:隊服不解決,今年丟了冠軍別怨我。母親迅速召開校務會,最后研究決定,將上年庫房積存的玉茭賣掉,買!
穿上天藍色秋衣秋褲,我總覺得袖筒里有玉茭毛毛。
升了五年級,化學和物理課都開了,這兩門功課都需要實驗,沒有器材,老師們都得自制教具。張大了老師是民辦教員,多年了一直轉不了公辦。他主課是化學,副課是軍訓,劉金琪老師主課是物理,副課是體育,兼帶小籃球隊。為年終評優(yōu)秀教師,兩人較上勁了。張大了老師做實驗的燒杯打了,酒精燈里的酒精也沒了,一節(jié)課一句話也不說,七寸長的煙鍋一直在油黑的煙布袋里攪,攪得全班同學都蟲蟲咬心。
我家躺柜上有一個大肚玻璃瓶,外祖母每年都用它腌臘八蒜,里面綠色的蒜瓣早吃光了,白色玻璃瓶里空無一物,瓶肚上刻的蘭草并不豐茂,只能勉強做個擺設。趁中午外祖母歇晌的空當,將它用衣襟包著,舉給了張老師。白錫煙鍋頭裝著滿當瓷實的旱煙,從煙布袋中探出,嚓一聲被火柴點著,教室里頓時青煙繚繞。有同學將大人喝的燒酒也拎來了,只是路上嘗得不太多了,但實驗總算可以進行了。外祖母擦柜時,慢慢才想起少了個什么東西,與母親告狀,母親淺笑了一絲,沒說二話。我開始原諒母親,突然不親外祖母了。有家長來找劉金琪老師,說兒子打掃衛(wèi)生,鐵簸箕落在書房了。劉老師剛將它裁成了內外徑卡尺,指著一堆殘鐵皮,不停地給家長說好話。
張大了老師靠著西正房的廊柱,咬著煙鍋咝咝吸溜,好像勝了一局。
我們還是毛主席的紅小兵,紅小兵的武器只能是紅纓槍了。這事只有三舅幫得上手,他找了一塊上好的木料,先鋸,后推,再打磨,又涂黃色,矛頭就做好了。槍桿選了一把木柄光溜的鋤,將鋤頭卸掉,用釘子與矛頭釘在一起,我就拉開馬步,突刺刺了。母親看了一眼,翻箱倒柜,找出一團紅毛線,剪成尺數長短的一束。三舅用細米絲擰了一圈,火紅的紅纓一抖擻,驚得雞狗滿院亂竄。
那會兒,我基本上想不起有關玉茭的事了。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