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海朋 廣西百色人,2014年起發(fā)表小說,刊于《青年作家》《湖南文學(xué)》《廣西文學(xué)》《作品》《紅豆》等雜志。
1
2006年9月,我去大學(xué)報到。操場上陽光晃眼,人頭攢動,不想大學(xué)里人竟這么多。我拖著一口箱子,肩上還背一個包。在中文系報到處填表時箱子脫手,往旁一歪,嘭的一聲跌在地板上。身后的人手快,搶在我前面把箱子扶起來。我趕緊回頭作謝,看到此人細高個頭,腿似麻稈,膚色黝黑,留很長的斜劉海,蓋住了眉毛,儼然一個殺馬特。他說,同學(xué),不謝的啦??谝粲悬c兒怪,貼著他站著個姑娘,跟他一樣黑,倆人拉著手,作親密狀。我心想,可能是姐姐。辦完入學(xué)手續(xù),我抽空和這個人握了握手。我說,我叫趙飛,本市土著,貴姓?他答,姓李,叫李亥,桂東人。然后往身旁的姑娘一指,明月,我對象。
對象?這個人真不一般。李亥送走了對象。真巧,我倆分到同一宿舍,我上鋪,他下鋪,一面鋪床,一面聊開了。我問,高中你還有空搞對象?李亥頭也不抬地說,不耽誤的嘛。我好奇心上來了,問,娃娃親?他說,棋賽上認識的。我問,奔結(jié)婚去的那種?他有些警惕地看我一眼說,一畢業(yè)我倆就結(jié)婚。
雖已是朋友,但這個人在一棵樹上吊死,我暗地里有些鄙夷他。鋪完了床,我從上鋪跳下來。李亥也已整理完畢,雙手枕臂靠在被子上,突然問我,閑著也是閑著,會下棋嗎?我走出去洗手,答他,不下,累得夠嗆。
我回來的時候,他已翻出一個楠木匣子,搖一搖說,軍棋。我一愣。小學(xué)時我就下象棋,到了可露一手的水平,至于軍棋,倒從沒碰過。我說,這個真不會。他直直地看我,半晌嘆一口氣,說果然不會。又問宿舍其他四人,竟沒一個會,于是各自接著忙別的。李亥像霎時失了氣力,重新靠在被子上,突然又對我說,我教你,還有四年工夫,不信教不會你。我擺擺手說算了,我是零基礎(chǔ)。他說,棋都一樣,以大吃小,司令最大,軍師旅團營排序,工兵最小,也別小瞧它,工兵挖完地雷,就能把你的旗給扛了。我打斷他,你的棋從哪兒學(xué)的?他說,我爸教的。李亥說他們鎮(zhèn)上每年舉辦棋賽,老人小孩都會軍棋。他爸總拿冠軍,極少遇到對手,去年打福建來一個高手,他爸連殺十盤扛了人家的旗。
他滔滔不絕,我不為所動,也沒再作聲。他以為我來了興趣,說,來,下兩盤你就上道了。我堅持說不下,宿舍的人都玩起手機來。這時一個人說,這年頭,誰還下軍棋?就是就是。其他人紛紛附和。李亥說,你們就不懂了,軍棋很厲害的,益智,你看我一個文科生,數(shù)學(xué)考一百二。我不以為然地說,上了中文系,還提什么數(shù)學(xué)?你又外行了,他白了我一眼說,軍棋對寫文章也好,文章什么最重要?邏輯。軍棋也練你的邏輯思維。李亥的一番理論,叫我醍醐灌頂,確信棋藝好的人,必定聰明過人,可是于我自己,終究提不起興趣。此后四年,我沒學(xué)會軍棋。
李亥因為有口音,大眾場合話便很少,逢人就笑笑,露出一口白牙,像個沉靜的君子,很快知道是個內(nèi)秀的人,文章寫得好,上大學(xué)前作文就上了報紙。各種社團輪番來忽悠新生入伙,李亥毫不猶豫報了文學(xué)社。棋社的人來了,李亥兩眼放光,拉著人打聽,軍棋有嗎?結(jié)果讓人失望,下棋的人本就稀少,棋社里有象棋、五子棋、圍棋、跳棋,甚至有麻將,就是沒軍棋。李亥眼里的光暗淡下去,仿佛接下來這四年也會暗淡無光。
一開學(xué)李亥的文章就上了校報,接著又上第二篇、第三篇。我們校報每月出兩期,每期一個副刊版,要上相當(dāng)不易,以我為例,此后四年沒能上一篇,簡直愧為中文系人。全系開大會,系主任在上面說,有個新生了不起,來第一個月,上了三次校報。那誰,李亥是哪一位?站起來,讓我們認識認識。李亥漲紅了臉,扭扭捏捏立起來,朝老師們點頭示意。一時間無數(shù)目光射過來,李亥慌忙坐下。
再后來,李亥參加“奧運杯”征文獲獎,校報發(fā)了新聞,李亥名噪校園。無論什么年代,才華這東西,總是最耀眼的光環(huán)。我們學(xué)校不大,明星一般的風(fēng)云人物,中文系當(dāng)時有三個,一個是文學(xué)才子李亥,另一個是籃球場上的三分王,再一個是海豚音小韓紅。李亥變成了一個有粉絲的人,并且多為女粉絲,課余總有女生約他打羽毛球,周末也有女生把電話打到宿舍來,約逛公園。李亥在校報發(fā)到第五篇文章的時候,就是上食堂,也總有女生跑過來,坐在對面看著他吃。我說,百花叢中,你也不動心?他斜了我一眼,什么話?我是有對象的人。我揶揄他,對象談早了吧,后不后悔?他說,明月比她們好多了。我說,可是明月這么遠,不如換一個。胡扯,明月會軍棋,她們誰會?他說。一副坐懷不亂之相。而我,才華跟外表一樣普通,大學(xué)四年大概不會有愛情的奇遇,常常不免咬牙切齒,李亥,你就得意吧。
總有女生約,李亥無一例外地婉拒,也有婉拒不了的個案,他就來找我。當(dāng)電燈泡,或者當(dāng)擋箭牌,都不是光彩的事情,我十分不樂意,卻常常躲不掉。一天李亥找到我說,走,吃燒烤去。我跟他走到校門,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有個外語系女生候著,明白又當(dāng)了燈泡。兩個人軋馬路,那叫浪漫,三個人逛,算怎么回事?情景是這樣的,李亥走在中間,各人中間隔著一人之距,三個人吃了燒烤,逛了五條街,聊天一共不超過十句。氣氛有些別扭,我提議回去吧,他倆立即說好。不料到了學(xué)校,剛邁進校門,一個黑姑娘閃到李亥面前,竟然是明月。
原來明月搞突然襲擊,來學(xué)??蠢詈ィ虢o一個驚喜,結(jié)果變成了驚嚇。宿舍里的人說,李亥去逛街了,明月于是在校門口候著,然后就出現(xiàn)了這一幕。明月看到李亥身旁的女生,臉上刷的一下,花容失色,沖上來揪李亥的前襟,一把推倒在地。李亥立即爬起來,有些興奮,明、明月,你怎么來的呢?口音還來不及轉(zhuǎn)換成粵語。明月問,那女的誰呀?李亥說,趙飛的女朋友呀。沒想到李亥腦子這么快,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李亥搡了我一下。我連忙把話茬接過來說,對對,我女朋友。明月這才留意到我的存在,她說,是嗎?一臉的將信將疑,終于兩個人切到同一頻道,嘰里呱啦地講起粵語,情緒都挺激動。我聽不大明白,趁機把外語系女生送走。回來時倆人已經(jīng)開始說笑,看到我回來,明月轉(zhuǎn)過臉問我,李亥肯定不老實了?我連忙說,沒有的事情。李亥把話接過去,我很老實的,趙飛不老實,你看看他,外語美眉都泡上了。明月盯了我?guī)酌?,說,可別帶壞我們家李亥。
明月鬧完了,兩個人和好如初,有說有笑地去開賓館。晚上十一點,學(xué)校統(tǒng)一熄燈的時間,我下鋪一直空著,李亥沒有回來,我們才恍然明白,他不回來睡了。一時間我們五個都睡不著,也不知道興奮什么。
宿舍六人,除李亥有對象,其他全是單身,我們都買了手機,窗臺上的電話成了擺設(shè),有一段它終于忙碌起來。當(dāng)時我們都以為,睡一覺明月就沒事了,都沒曾想他倆感情出了問題。明月回去后,三天兩頭地打電話,直接打到宿舍的座機上,當(dāng)然是查李亥的崗。漸漸發(fā)展到每天查崗,在不同的時段打來,有時在熄燈時分,有時在凌晨,大家睡得正酣,電話不合時宜地響了,攪了六個美夢,一屋子的怨氣沖天。常常的情景是這樣的,李亥光著腳跳過去,把電話接起來,什么也沒問就嚷嚷,睡覺呢睡覺呢,你也睡吧。咔的一聲掛掉了,再補一句——腦子有病的哦。
2
李亥的家鄉(xiāng),在桂東某小鎮(zhèn),毗鄰廣東,方言為粵語,因此他更像一個廣東人。不知何時起,仿佛某種自信回來了,李亥漸漸嘴碎,到了話癆的程度,像要把以前攢下的話一個勁兒說完。在教室走廊,在宿舍,在食堂,我每天聽著粵式普通話,有一種活在港片里的幻覺。李亥總夸人,苦于口語詞匯量少,夸人多用“猴賽雷”(粵語,很厲害之意),比如隔壁班一個女生,能把《青藏高原》唱下來還在調(diào)上,他說,美女,唱歌猴賽雷呀;班里一個男同學(xué),跟外語系一朵班花好上了,他說,你泡妞,猴賽雷呀;系輔導(dǎo)員生了三胞胎,他說,老師生孩子,猴賽雷。諸如此類。
李亥每每發(fā)了文章,宿舍的人均以實際行動分享。我們六個人,口袋都挺干凈的,李亥領(lǐng)校報的稿費,一般是二十元,當(dāng)即被我們逼著請吃夜宵。六人劃拳,石頭剪子布,最后的輸者派去跑腿,兩碟炒玉米,十元一碟,打了包,拎回宿舍,打開來攤在桌上。六張嘴,怕吃快了,李亥想到個妙法,撤走了勺子,每人發(fā)一支牙簽,大家便拿繡花針?biāo)频?,捏著牙簽,往盤子里一戳,每次戳起一粒玉米,扔進嘴里慢慢嚼,我發(fā)現(xiàn)兩碟玉米確實能嚼上半晚。后來李亥的領(lǐng)稿費日,成了我們集體的夜宵日。
到了大二,李亥的才華光芒四射,已然照射到校外,《大學(xué)生》雜志發(fā)了他的隨筆,稿費可觀起來,我們的夜宵,從炒玉米、炒田螺,發(fā)展至大餐,地點也從學(xué)校的小夜市,到了校外的美食城。每回都喝一桌底的啤酒瓶,鬧騰到很晚,超過了學(xué)校熄燈時間,電閘一打,校門一關(guān),我們回宿舍成了大問題。事不湊巧,臨近暑假時,學(xué)校又出了一檔子事,物電系有人下護城河游泳溺死了,學(xué)校差點兒吃官司,隨后便大張旗鼓整肅紀(jì)律,除了周末外,不許我們出入校門。
據(jù)說學(xué)校每一兩年都會出一起意外事件,如此整肅,也就是一陣風(fēng),卻也害苦了我們。李亥的稿費又到了,我們削尖了腦袋,要找個地方撮一頓,卻苦于出不了校門,翻來覆去不得法。有個舍友靈光一閃,他一個老鄉(xiāng)在門衛(wèi)室上班,于是我們叫了那老鄉(xiāng)一塊兒上美食城,只消一頓,我們就把李亥新到手的三百塊吃光了。酒足飯飽后,一干人浩浩蕩蕩歸來,到校門已是凌晨,那門衛(wèi)老鄉(xiāng)掏鑰匙開門,大家大搖大擺地進了,此后再沒發(fā)生集體被關(guān)在校門外事件。
李亥的愛情到底沒能戰(zhàn)勝距離,大二尾聲,明月查崗漸少,從一周一回,到一月一回,后來完全沒有了,最后一次打來,是提分手的事。那些個夜晚,宿舍熄燈后,再沒有凌晨電話,失戀者在下鋪輾轉(zhuǎn)反側(cè)。上下鋪床架通連,他每一次輾轉(zhuǎn),床晃蕩如同波濤上的船,我在上鋪也不得安寧。大家都安慰他,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枝花!老掉牙的道理不奏效,漸漸只剩我一個陪他尬聊,從師妹到學(xué)姐,從校園糗事到明星緋聞,話題不著邊際,有一搭沒一搭,終于把他聊熨帖了。這家伙安然入眠,我卻睡意全無,一腦袋八卦。
戀愛是不是大學(xué)的必修課,沒人能給出標(biāo)準(zhǔn)答案,即便是李亥。一宿舍的人,終于混成清一色的光棍,好像也沒什么不妥。就像是注定了的,李亥的大學(xué)時代,大概遇不著一個棋友了,那個酒紅色木匣,默默地躺在箱子里,主人從未去打開它。但這不能掩蓋李亥的光芒,關(guān)于我們的厲害兄弟李亥的一切,比如學(xué)業(yè)如何順風(fēng)順?biāo)?,每學(xué)期拿最高獎學(xué)金,又如文章如何如何牛逼,一篇接一篇往外發(fā)表,以至于大二就當(dāng)上了文學(xué)社社長,四年練成一個省級優(yōu)秀畢業(yè)生,這些在此一一略去不敘。不可思議的是,我做了他四年的兄弟,每天睡在他的上鋪,依然是個泛泛之輩,除了在感情上,我意外收獲了一個美好的女生。而李亥的愛情停留在大一,似乎一直沒能放下家鄉(xiāng)的明月。
畢業(yè)季如期而至,我們像一群無頭蒼蠅,四處趕場應(yīng)聘,跑各種雙選會,一場場落空。新聞?wù)f,這一屆六百萬畢業(yè)生,給社會就業(yè)形勢造成嚴(yán)峻壓力,好像我們是國家的寄生蟲。李亥畢竟是李亥,第一個找著工作,去某縣一所高中當(dāng)老師。每一個人嫉妒他,同在一個學(xué)堂里坐了四年,但同學(xué)不同命,差異還是存在的。
我們是師范生,每人考了一本教師資格證,能做上老師的卻寥寥無幾。系里開大會,系領(lǐng)導(dǎo)們打擊大家:你們這群千禧蟲,別把自己當(dāng)天之驕子,以為畢業(yè)你們就飛了?教師隊伍早飽和了,沒點真本事,你們就做待業(yè)狗吧。
李亥給畢業(yè)班注入了一針強心劑。畢業(yè)典禮還未舉行,學(xué)校說了,就業(yè)第一位,誰找到了工作,準(zhǔn)許先去報到。班里為李亥開了簡短的歡送會,我比他更興奮,幫他打點行李,大清早送他上車,像個絮叨的老太太。
我們這屆太渺茫了,謝天謝地,你終于落實了,我說。他像是沒聽見。棋呢,帶了嗎?我又問。他頭也沒回,反手拍一拍背包,傳出棋子清脆的碰擊聲。我說,到了單位上,別忘我們。他隔著玻璃揮一揮手,意思是回去吧。我站著沒動,鼻翼有些酸。
李亥走了,宿舍里空落落的,晚上十一點,宿舍樓將快熄燈,我們五個人各自躺在床板上,都不說話。整整一天,李亥竟連個電話也沒有。第二天上課,我心不在焉,默默地想著,李亥應(yīng)該到了吧,不知單位好不好,有沒有人跟他下軍棋。午間下課回到宿舍,門敞著,大家正奇怪,這時李亥提著一件濕漉漉的衣服走出來,揚起來往空中一抖,晾在鐵線上。
我們一齊上手,把李亥摁在墻上。從實招來,怎么逃回來了?李亥往下一蹲,掙脫了往宿舍溜。我們跟進去,都等著他開口。李亥不慌不忙,拿起口盅呷了一口水說,被忽悠了。我們齊問,誰忽悠?李亥往床上盤腿一坐說,你們不知道那縣城有多遠。
原來,李亥坐了三小時火車,到南寧轉(zhuǎn)乘大巴去往目的地,走二級路。大巴搖搖晃晃,仿佛越駛越遠,又是三個多小時,才抵達那個陌生的縣城。一下車,不早不晚,天空下起了雨,李亥冒雨沖出站前廣場。馬路牙子上停了一溜兒摩的,幾十雙手向李亥招呼,他打聽去縣一中怎么走,一個司機說,坐我的車我就告訴你。另一個司機立即搶活兒,說,沒多遠,我載你去。雨勢漸漸大了,兩個司機掐起來,同時跳下車用中指指著對方的鼻子,兩部摩托亦同時倒在雨水中,眼看要打起來。李亥退回候車室,心想這兒這么偏遠,人又這么野蠻,哪他媽是人待的地方?他忽然覺得委屈了自己,來錯了地方,仿佛是被忽悠到這兒的。天黑下來,大雨綿延不停,李亥心灰意懶,在交通旅館住了一宿,翌日一早,買了一張返程票,離開了那個縣城。
3
李亥就這樣回到了我們中間,并無半點委頓之色。表面上看來,他跟我們又站在同一起跑線上。就在這時,李亥終于逢著一位會軍棋的人,此人是鄰校一所醫(yī)學(xué)院的學(xué)生。我們學(xué)校在城南,醫(yī)學(xué)院在城北,即使城市不大,也相距了五六公里,這么兩個稀有物種,我想象不出是怎么遇上的。我們忙著復(fù)印簡歷,四處搜索招聘信息,每天都有人出去面試,然后垂頭喪氣地回來。人人陷入焦躁頹喪之中,世界恍若即將末日,只李亥一人仿佛置身事外,過著優(yōu)哉游哉的日子。每天吃過了晚飯,他換上短褲拖鞋,拎上棋匣子,出門而去。
如此持續(xù)一周,我有些好奇,下棋比工作還重要?決定跟他走一趟。我們坐過六站公交車,到了醫(yī)學(xué)院,門衛(wèi)沖李亥打招呼,來了?他說嗯。儼然老熟人。我們徑直進了男生樓,李亥輕車熟路,像回自己的宿舍。是晚自習(xí)時間,不斷有人下樓,只有我倆往上走,到四樓左拐走完過道,最后一間宿舍,進去看到只有一個人,穿著背心和三角內(nèi)褲,看到人進來,他沒太大表情,也沒打招呼,顧自去鋪上找了一條黃球褲套上。李亥問,吃了嗎?黃球褲答,嗯,你先擺上。
李亥在桌上擺好棋譜,把棋子背面朝上,打亂了擺在兵站上,橫的成排,豎的成行,方方整整。黃球褲去洗了臉,戴上眼鏡,坐到李亥對面,也不怎么看人,只盯著棋盤說,昨晚你贏得多,你先開。李亥說,是你承讓,你先。于是黃球褲不再承讓,伸手拈起一顆棋子,翻開是紅方司令,幾乎與此同時,李亥已經(jīng)翻起了一顆地雷,也是紅方。黃球褲換了一角,不緊不慢再翻起一顆,是白方的旅長,終于分出了陣營,李亥為紅方,黃球褲為白方。李亥呼出一口氣,很快地瞄了對方一眼,黃球褲表情依然沒變化,兩個人就你來我往下起來。
我搬一張凳子坐在一旁觀棋。對弈的兩個人都面無表情,我只看見棋子們翻飛跳躍,聽到落子的吧嗒聲,以及被吃子時痛快的一聲我靠,對于棋局上的風(fēng)云變幻,一知半解,漸覺索然無味。宿舍靠窗整整齊齊地碼著一溜書,我走過去抽出一本來看,《解剖學(xué)》,換一本,《組織胚胎學(xué)》,又放下,換一張桌子,拿起一本《醫(yī)學(xué)生考研寶典》,連翻開的興趣也沒有了。
心想到底是醫(yī)學(xué)生,跟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宿舍倒是相當(dāng)整潔,每張床上的被子都疊著,枕頭方方正正覆在被子上。也是三張床,上下鋪,也就是說,住了六個。我多余地問,他們?nèi)四??黃球褲沒反應(yīng),頭都未抬一下。屋子里極靜,能聽到均勻的鼻息,偶有一方被吃了棋子,發(fā)出一聲嘆息。過了半天,大概一局完了,李亥扭頭問我,你剛才講什么?我說沒什么。他倆又重新擺上,馬不停蹄下起來。我尋著一本卷了邊的《絕代雙驕》,終于翻起來,隨手翻到中間,小魚兒正夸花無缺:你無缺這名兒的確取得好,你出身于世上名聲最響的武林圣地,你少年英俊,不慮錢財,你的武功可使江湖中每個人都對你恭恭敬敬,你的美貌、談吐和風(fēng)神,又可使天下每一個少女對你著迷,你的名譽無懈可擊,令人甚至在背后都不能罵你。天下若真有一個完美無缺的人,那人就是你。
看得正入迷,幾個人進來,宿舍一下子熱鬧起來,原來下了晚自習(xí)。瞧瞧手機上的時間,他倆已經(jīng)下了兩個多小時,可是從倆人的神態(tài),無法探知一晚的戰(zhàn)況。宿舍里的人各自爬上床,好像我們?nèi)耸强諝猓疫^去拍拍李亥說,走了。他臉上忽然緩和下來,說,扛旗了,走了,剛好下完這盤。黃球褲伸個懶腰站起來,什么也沒說,摸到剩下的那張空床,往上面一躺。李亥收好棋,摘下眼鏡,往鏡片上哈兩口,撩起衣角細細擦拭,重新戴上,然后沖黃球褲的床喊,猴賽雷。黃球褲閉著眼睛,沒看李亥一眼。我倆下樓走了。
陸續(xù)有人就業(yè),迫不及待去報到,然而畢竟是少數(shù)。學(xué)校開了畢業(yè)典禮,各班倉促地吃了散伙飯,然后各奔前程。大多數(shù)人加入待業(yè)大軍,有夢想有野心的一撥人,匯入北上或南下的大潮。李亥決定南下闖蕩,很快落腳珠海,進某報記者站,做見習(xí)記者。我覺著這工作適合他,他文筆好,合適做記者,不比當(dāng)語文老師差。
好景不長,不久他告訴我,這回真被忽悠了。原來記者站著重搞創(chuàng)收,從不派他做正經(jīng)新聞,而派了很多贊助稿,也就是某某單位給了錢,報社給對方版面,寫吹捧文章,即行業(yè)所說的軟文。李亥寫了半年多軟文,不像個新聞記者,倒像個槍手,但忍氣吞聲了下來。后來不能忍的是,記者站暗箱操作,專門開辟了一個中縫,倒騰“六合彩”。他毅然寫了辭職信,轉(zhuǎn)身進了一家大型家私廠,做企宣,編內(nèi)刊。倒也是文字工作,他的一手好文筆能用上。公司業(yè)績好,月薪噌噌往上飆,接近于萬元,手下管著十來號人,隨之而來的是暗無天日的生活,每次在電話上,李亥抱怨忙死了。他形容說,每天上班忙得簡直腳不著地。我問,也沒空下軍棋了?他苦笑著說,一天拉屎都沒空,還下什么棋?哎呀,一手好棋都要荒廢了。一提棋李亥就激動。我心想,忙總比無事做好,又不知怎么組織語言,只好假裝正經(jīng)地勸他,行了吧,棋就是個玩兒,珍惜工作啊。
李亥穩(wěn)定下來,而我境遇不太好,待業(yè)了一年,沒一個學(xué)校招收我,教師證壓了箱底。先后去五家單位應(yīng)聘,去一家廣告?zhèn)髅焦久嬖?,他們問了兩個問題,會設(shè)計嗎?不會。有駕照嗎?沒有。把我否了。還參加了一家國企的招考,一個職位,二十個競爭者,面試,筆試,復(fù)試,一層層考核下來,最后全部給淘汰了,緣由就是:對不起,不是你們不行,是上頭領(lǐng)導(dǎo)要安置一個親戚。我們都成了炮灰。時來運轉(zhuǎn),一家建筑公司接納了我,做辦公室文員,月薪一千,好在不用跑工地,但從此白日文山會海,晚上觥籌交錯,與大多數(shù)同學(xué)漸行漸遠,斷了彼此消息,我能偶爾想起來的,只有可憐的一個李亥。每回撥通電話,互相叫起了全名,竟忘了厲害兄弟這名號。
4
2015年4月,李亥千里迢迢,從珠海坐火車到南寧,換乘另一趟火車,輾轉(zhuǎn)造訪我所在的百色,一下火車即給我電話,說他爸得了肝癌。是一個雨天,淅淅瀝瀝,我手忙腳亂,挪走窗邊一摞報表,又埋進電腦里。我似乎永遠地為工作焦頭爛額,熬夜趕的方案,又被否決了,上司吐出一團煙霧,把稿紙往桌上一拍,嚷道,什么玩意兒?翻工。李亥的電話進來得突然,我把自己從屏幕里拽出來,說,節(jié)哀順變。那一頭嗓門頓時高了八度,我爸還沒死呢!我醒過神來,趕忙摑自己一嘴巴,說叔叔長命百歲。
人聲嚷嚷,加之雨聲嘩嘩,李亥高聲跟我講電話,聽上去像在告訴整個候車室的人他爸得肝癌了,聽說核桃樹皮是良藥,問我有沒有空,陪他跑一趟。
我們這有個有名的核桃村。我正為冒失說出“節(jié)哀順變”而慚愧,并且因為工作的困頓,正想出門透口氣兒,于是逮住機會說,有的有的,我陪你去。我們見了面,天公作美,雨竟悄然停了,我倆跳上開往核桃村的中巴。多年未見,眼前的李亥依舊黝黑,殺馬特不見了,斜劉海剪成了板寸,條紋T恤扎進褲腰里,腋下夾著個皮包,是個經(jīng)理的樣子。
我說,胖了兩圈。他拍拍肚皮說,天天應(yīng)酬,玩命喝,喝成這樣的啦。我說,可口音一點兒沒變。他聳聳肩,在珠海,個個都講粵語的啦。時光荏苒,我從一個企業(yè)文員,奮斗幾年之后,發(fā)際線后移,腰圍加粗,卻依然是個文員,工資沒有變化,生活并非盡是虧待,當(dāng)年的美麗女生,成了我的美麗妻子,我們過起庸常的日子。倒是李亥,年近三十,仍孑然一身。
還放不下明月?我問。他不置可否,說,緣分未到啦。我不明白他所指的緣分,也不便細問。沉默了一陣,我小心翼翼地問,你爸的狀況,還好吧?他擠出一絲苦笑說,沒到晚期,發(fā)現(xiàn)得早。我說,萬幸。他說,化療過幾次,瘦成了紙片人,頭發(fā)脫了一半,看得我難受。李亥把臉扭向窗外,似乎有了哭腔。別太難過了,我拍拍他的肩。氣氛有些凝重,我轉(zhuǎn)移話題,軍棋呢,沒丟吧?他把目光收回來,臉上來了神采,說,棋路都快忘了,奇怪這么大一個珠海,就沒遇上個會軍棋的人,你說這東西會不會失傳?我笑起來,你老人家操心大了。文章呢,還寫嗎?他說,也沒寫出名堂來。我有點吃驚,你文筆多棒,放棄不可惜?他尷尬地一笑說,倒也沒放棄。你知道嗎?雖沒寫出什么作品,但有人給介紹,我還入了作協(xié)。聽到這我格外高興,倏然憶起大學(xué)時代,李亥每每發(fā)表文章,宿舍里的人比他還興奮,一筆稿費,也意味著一頓大餐。
車駛得很慢,顛簸了三個多小時。你大概想象不出,這個核桃村有多遠,中巴穿過綿延十里的甘蔗林,開始翻山越嶺,三級公路蜿蜒崎嶇,我被顛得翻江倒海。有個大爺腳邊趴著一只雞,那雞拉了一泡綠屎,我一陣惡心,險些吐出來。李亥望著窗外,神色黯然,突然又喃喃低語,我愛爸爸,我要留他在我身邊。又駛了半天,李亥問我,到了嗎?我說快了,翻過這座山就到了。安靜了一會兒,他好似自言自語,我每月給爸媽打錢,一年打兩三萬,可他們要的不是這個,他們就盼著我結(jié)婚,盼著抱孫子,我太無能了。說著說著,眼眶又濕了。
外面的世界太大,路多了,反倒不好走,就像書上所講,林間兩條小道,你只能選擇一條,幻想著另一條。李亥一路頗多感慨,轉(zhuǎn)而又聊起離開記者站,說當(dāng)時是毅然決然的,也沒提前給上司打招呼,他當(dāng)天到了辦公室,打開電腦,點開word文檔,開始敲辭職信。把信遞到站長面前時,后者沒有一絲驚訝,還鄭重其事跟他握了手,以示包容和理解。
李亥說,很幸運,我還有機會選擇第二條道,就是那家家私廠,一進去我就做企宣主管,他們都叫我李總,這一來也就逃不過酒缸文化,三天兩頭陪領(lǐng)導(dǎo)應(yīng)酬。跟各色客戶推杯換盞,酒量本來很爛,于是總是喝醉,把吃下去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吐凈,接著喝,漸漸腆起了啤酒肚。我當(dāng)年也是細高個兒,現(xiàn)在你瞧瞧,走道跟企鵝似的。
我笑起來說,大腹便便,挺有派的。李亥接著說,一天午夜我喝醉了,晃晃悠悠回住處,路上跌了一跤,一只皮鞋飛出去幾米,有個姑娘路過,把鞋給我踢了回來,順路把我送到租房樓下。她叫小萍,后來成了我的女朋友。小萍不漂亮,也不會下軍棋,我看中她的簡單善良。很快住到一起,像夫妻一樣每天上班、回家,從不吵架,每一次我應(yīng)酬喝大了,小萍就去接我。我是認真的,想有個歸宿了。畢業(yè)后家里就開始催婚,我在電話上跟爸媽提起小萍,倆老人高興壞了。
聽到這,我說,多好的事,后來呢?李亥苦笑了一下,望著窗外說,小萍家在珠海郊區(qū)農(nóng)村,第二個周末,小萍提議要帶我回家,我說太快了吧,小萍說是有些快了,可她媽非要見我。于是硬著頭皮去了,她媽果然喜歡我,圍著我聊個沒完。平日小萍跟我沒什么話,倒像是她媽跟我談戀愛。后來每個周末,我都跟小萍回家,每次去都干活,給魚塘放苗,給菜地澆豬糞,往稻田里抽水,沒有哪一回碰不上活兒,我嘴上不說,怨言都埋在心頭。有一回沒忍住,我半開玩笑地說,我快成了你們家的長工。小萍愣住了,半天什么都沒說。下一個周末,沒再帶我回她家,再后來她搬走了,我問為什么,她說,我們沒有共同語言。分手省得找理由,就用這招,我認了,從明月到小萍,仿佛心態(tài)已老。只是想起家中父母,唯有借酒澆愁,醉得人事不省,卻不再有人來接了。第二天酒醒,竟失憶了。奇怪得很,前一晚怎么回的宿舍,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了。
5
車駛到一個圩場,我們下車,進一家餐館各吃了一碗肉粉,步行進村。四月的陽光溫煦暖人,極少遇見人,牛馬在坡上啃草,路旁綠意蔥蘢,玉米結(jié)棒,四季豆掛莢。我們無心欣賞風(fēng)景,埋頭走了快一小時,空氣炎熱起來,我衣衫盡濕,粘在肩背上,李亥睫毛上都是汗,下巴像屋檐,胸前洇濕了一大片。
終于走進一個村子,磚房錯落,雞犬相聞,一片翠綠的核桃林赫然在眼前,我倆開心不已。狗們難得見一回生人,在屋檐下狂吠,突然箭一樣躥出來兩只,作勢要咬我們。李亥嚇得臉色刷白,撿起一塊石頭要打。我趕緊制止,說,可別招惹它們。他拉著我要跑,我說,不能跑,你一跑,狗更要追著你咬,能跑過它們?跟我來。我倆背靠背,李亥朝前挪步,我面向群狗,倒退著走。我們就這樣一步一步,逃出了犬群包圍圈。
一戶人家門前,幾樹核桃花開得正旺,毛茸茸的花蕊綴滿枝頭,有的葉子下面,已結(jié)出青綠的小核桃。開門出來一個老人,看上去有九十歲了,臉上溝壑交錯,像個成熟的核桃??吹轿覀?,老人提著嗓子問,你們找哪個?李亥有些著急地迎上去,一口廣東腔使老人不得要領(lǐng),我忙用方言說明來意。老人轉(zhuǎn)身進屋,給我們?nèi)硪话宴牭?,說,你們要多少,自個兒上去砍。
李亥不會爬樹,只好我來。小時候我瘦得像只猴兒,爬墻上樹這類事沒少干,長大后進城念書,然后留城工作,多年不曾爬樹。我踢掉球鞋,往手心抹一口唾沫,環(huán)抱樹干,手上發(fā)力,爬功竟沒有退化,噌噌幾下,上去了。
我們砍了一小捆,李亥讓我掮在肩上,他走到老人面前,從皮包里抽出二百元塞到老人手上。老人連連擺手,說,錢不能要,救人一命,我也能得到福報。把錢擋了回來。李亥千恩萬謝,給老人鞠了一躬,說,老人家真是活菩薩,猴賽雷呀。我們旋即搭車返城。
與李亥自此一別,我又陷入文山會海,像其他任何一對朋友一樣,我倆總是疏于聯(lián)絡(luò)。有一晚我在體育頻道看棋賽,突然想起李亥來。接通電話,得知李亥回去后,由于三個姊姊均已遠嫁,母親歲數(shù)也在那兒了,一直只由他照料病父,家私廠便回不去了。
李亥在電話那頭說,他回到小鎮(zhèn)后,拋開了工作,主要的任務(wù),是侍候他父親,買藥、熬藥、喂藥,父親睡下后,他就出門看棋,泡在棋攤上,才可以忘掉不少煩擾。從與李亥的通話中,我眼前似乎晃蕩著快樂的棋手的身影,那是我的大學(xué)同學(xué)李亥,在他的小鎮(zhèn)的街邊樹蔭里,路燈下,修車鋪旁,一圈圈的大爺中間,他到處找著看軍棋,偶爾也看看象棋或圍棋,主要是圍觀,關(guān)鍵之處看出要害,忍不住口頭支一支招,不一定好使,有大爺不耐煩,便來拉他,小伙子,咱們下一盤。他總是輸?shù)亩啵盟频搅擞H自上陣,心思又全不在棋上。有時候看棋久了,忘了身處何時何地,猛然想起病床上的父親,跳起來喊一聲壞了,撒腿就往家里跑。往往父親安詳?shù)厮?,他又一陣風(fēng)回到棋桌旁。
聊起一年一度的小鎮(zhèn)棋賽,李亥滔滔不絕起來。今年的氛圍比往年都要熱烈,勝出的三甲,將代表小鎮(zhèn)去縣里參賽。李亥的棋路沒有生,一路過關(guān)斬將進了四強。接下來兩兩對壘,決出了冠亞軍。沒有李亥,李亥和另一人,作為第三、第四名,只剩最后一局,爭奪最后一個名額。坐李亥對面的小個子,像個中學(xué)生,不斷地扶眼鏡,棋譜已經(jīng)擺好,大家都圍在旁邊看。這時李亥伸手跟小個子握了握,說不比了,縣里你去吧。大家很驚訝,忙問緣由,李亥拍拍屁股站起來說,得給我爸熬藥了。
我們采擷的核桃樹皮,到底起了療效,李亥父親的病情有所緩解,當(dāng)初被大夫宣判了死刑,說病人挺不過三個月,老爺子挺了一年多,狀況好的時候,還能讓李亥陪著下兩盤。去年底走的。李亥,我們班最厲害的人,如今竟成無業(yè)游民。就這么下一輩子棋?我問。他說不至于,你說的嘛,棋就是個玩兒。我試探著建議,老爺子不在了,再回珠??纯窗?,沒準(zhǔn)他們還要你。李亥說算了,我不能像顆棋子一樣,老被挪來挪去的。
這不太像李亥,我有些擔(dān)心,問有什么規(guī)劃。他說,我想自己干。我問,自己當(dāng)老板?他說,嗯。李亥告訴我,好歹在家私廠干過,累積的一些理念,不能就此荒廢了,他想開個家具廠,把鄉(xiāng)間的木匠召集起來。突然李亥換了輕快的口吻說,我結(jié)婚了。我正想說早該結(jié)了。他緊接著說,你猜猜和誰?我問和誰,他頓了幾秒說,是明月啦,我們又在棋賽上遇著,她是今年的冠軍,就是她在四強時,把我的旗給扛了。
倏忽又過去兩年,李亥的一番話,仿佛仍在耳邊。如今午夜夢回,大學(xué)仍清晰如昨,然而我們早已匯入時代洪流,無謂順流逆流,無不被裹挾向前。兩年足以改變許多事,比如李亥的家具廠,開張了,又倒閉了。李亥再次南下,去了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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