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虎

浦市鎮(zhèn)自明清以來，便是湘西北的商貿(mào)中心，位列湘西四大名鎮(zhèn)之首。但恕我孤陋寡聞，第一次聽說浦市鎮(zhèn)還是在沈從文的散文集《湘西散記》中。趕尸、下蠱、落洞的故事，在其他地方，只是遠(yuǎn)在天邊的奇談異聞，但卻是湘西人口頭流傳的鄰家俗事。這一次，追尋沈從文的足跡，我們走進(jìn)武陵山脈腹地瀘溪縣浦市鎮(zhèn)，尋找定格巫儺文化表情的儺面師。

劉明生是湘西屈指可數(shù)的儺面師。他家堂屋的地上擺滿了長短不一的木料。每一塊木料的一端都鑿出神態(tài)各異的人相：有的是兇神惡煞的金剛，有的是戴著高帽的無常，有的則只鑿出半邊臉而辨不出是何方神圣——這些便是劉明生雕琢的儺戲面具，在昏暗的光線下詭異異常。

湘西沅水流域，自古以來便是漢族、苗族、土家族三族混居之地。山高路遠(yuǎn)、交通不便，因而各種風(fēng)俗得以保存，巫儺文化便是其中最突出的代表。

劉明生第一次做儺面是在1977年秋天。那時的劉明生還只是浦市瓷廠的一名美工。這一年，因為湘西開始興修廟宇道觀，浦市瓷廠一下子接到了大量訂單。原本做瓷器的劉明生也被臨時調(diào)配到塑雕像的新項目上來。瓷廠請來了專門塑羅漢的民間藝人王子軍——他雕的羅漢，每一尊都維妙維俏。這讓劉明生第一次領(lǐng)略到傳統(tǒng)造像藝術(shù)之美。

終于，劉明生開始“手癢”——一個通宵的奮戰(zhàn)，一尊羅漢誕生。這是劉明生第一次造像，雖然造得很糙，卻把握住了羅漢神韻。王子軍找到了知音，當(dāng)即收劉明生為徒。

劉明生悟性高，在浦市瓷廠造像一做就是8年，直到師傅已經(jīng)沒什么可教。1985年夏天，35歲的劉明生出師，他挑著開像的家伙，開始當(dāng)游方木匠。巫儺文化在湘西像種田、吃飯一樣平常，造像是極好的一門營生。游方時，劉志明逢觀必進(jìn)、逢廟必住，就連見到土地廟，都要停下來研究土地公公的表情。

那時，劉明生挑著工具箱來到浦市西北百里外的白羊溪鄉(xiāng)。因為他接到了當(dāng)?shù)仄娣逅碌挠唵?。奇峰寺的“造像總監(jiān)”是一位年過古稀的雕刻師湯明澤?？吹侥贻p的劉明生也來造像，老人問：“雕菩薩，你可知人體比例？”劉明生用行話回答：“站七坐五盤三半?！?/p>

湯師傅看孺子可教，當(dāng)即出了考題：黃靈官，左手握九節(jié)鞭，右手擒拿烏龍，腳踏風(fēng)火輪，甚是勇猛。出完考題后湯師傅就走開了，只留劉明生孤單一人琢磨。還好自己經(jīng)歷了師門8年的歷練，又有多次在寺廟觀摩神像的經(jīng)驗，更有多年的美術(shù)功底加持，劉明生先拿出紙按湯師傅描述的樣子勾勒出黃靈官形象后，就開始用刀斧造像。盛夏時節(jié)，古寺無水、無電，也無現(xiàn)代化設(shè)備，全憑手鋸、斧頭、鑿子來雕黃靈官，一雕就是半個月。

當(dāng)黃靈官雕成時，所有人都贊不絕口，唯有湯師傅在一旁默不作聲。待人群散去后，湯師傅指著雕像對劉明生說：“你雕的黃靈官勇猛非凡，但你有沒想過，黃靈官為什么要這么勇猛？”這個問題把劉明生問住了，以往他造像時，形神兼?zhèn)涫亲罡咦非?。但至于什么神像為什么長那樣，從沒考慮過?？吹絼⒚魃鷣砹伺d趣，湯師傅又問：“黃靈官雕好后，你可知道如何開光？開光要念什么咒語你可清楚……”

這時劉明生才回過神來，原來湯師傅是想收自己為徒，讓他雕黃靈官只是對他入師門的考驗而已，當(dāng)即下跪磕頭拜師。湯師傅是“高手”——佛道兩教的掌故、巫儺背后的隱秘?zé)o所不知，就連寫詩填詞、篆刻繪畫也信手拈來。

于是兩人白天開像雕刻做工友，晚上授業(yè)解惑做師徒。

“我做‘鬼臉殼’（湘西人對儺面具的俗稱）的手藝就是從湯師傅那里學(xué)來的。湯師傅說做鬼臉殼只有核心弟子才會傳授，我能學(xué)成這門手藝是機(jī)緣巧合。”

講完自己的故事，劉明生從堂屋里搬出一塊已經(jīng)雕出模糊人臉的木料開始演示如何制作儺面。

“儺面的木料沒有太多講究，一般是就地取材。”劉明生把面具粗坯在案板上固定后，拎出工具箱，將鋸子、斧頭等大件擺在地上；刨子、錘子、斧頭等中號工具放在案板邊遠(yuǎn)一點的地方；圓鑿、方鑿、油刷、調(diào)色板等小件則放在右手邊。

“你姓雷，我今天就雕一個雷公吧！”說著劉明生就拿起筆刷在木質(zhì)粗坯上畫起來。刷刷幾筆，木坯上就出現(xiàn)一幅似人似鳥的形象。而后，他左手握鑿，右手掄鐵錘。手起錘落，木屑橫飛。幾分鐘工夫，地上木屑散落一地，木坯上雷公臉也逐漸從平面變?yōu)榱Ⅲw。最后錘子落在雷公的眼睛上，只聽兩聲輕脆的聲響，雷公的兩只眼睛終于洞穿了。這時，劉明生拂去雷公臉上的木屑，把儺面貼在臉上。一瞬間，他便從和藹風(fēng)趣的老者成了兇神惡煞的雷公。

雷公臉雕好后，劉明生從屋里端出一個搪瓷臉盆，把地上的木屑都放進(jìn)臉盆中生起一盆火。待臉盆中生起青煙時，劉明生把剛雕好的儺面湊到青煙上?！坝脽熝拖裱D肉一樣，一是為了讓儺面防腐，二是讓儺面看起來更有生氣?！笨玖耸昼?，看儺面里外都熏得泛黃后，劉明生這才把儺面擺在案板上冷卻。

這時，劉明生也沒閑著，他端起案板上的調(diào)色板，不緊不慢地調(diào)色。調(diào)好色，他拿起儺面，就像京劇演員畫臉譜一般給雷公“化妝”。上色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先涂上一層底漆，待底漆干了后，再往上加一層……因而僅給儺面上色這一道工序，有時就要持續(xù)兩三個月。好在儺面顏色往往都比較單一，有些儺面，像是牛頭馬面、無常等往往都不用上色，只需要刷幾層桐油就完工了。刷完漆、上完油，裝上供佩戴用的帶子，儺面的制作就完成了。

如果是普通的木匠，在這個階段，作品已經(jīng)完工。但是對儺面師來說，儺面卻還不能“出廠”。因為儺面是溝通人神的道具，要出現(xiàn)在儺祭儀式上，還缺最后的流程——開光。其實，不僅僅是儺面，在湘西，任何神像都需要開光。而且開光時，不同的神像開光還需要念不同的咒語。

雷公面具成型，劉明生站起來，拿著儺面走進(jìn)另一間房間。這是劉明生的儺面陳列室，羅列了六七十件儺面。有牛頭馬面、小鬼判官、黑白無常、十二生肖、三十六天罡，也有雷公電母風(fēng)神，還有地藏王菩薩和十八羅漢……佛家、道家神像皆有，苗、土家巫術(shù)人物也不缺——走進(jìn)這房間，就如同走進(jìn)了一個眾神集聚的世界。

劉明生站在儺面墻邊，每拿起一個儺面時都滔滔不絕。儺戲是人類祖先自然崇拜的殘留，也是先輩生活場景的再現(xiàn)。儺戲最開始只是一種人類取悅神靈的儀式，后來慢慢演化成娛神娛己的活動。年過花甲的劉明生則將儺戲從娛神到娛人的趨勢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他集聚了一幫巫儺“發(fā)燒友”組建了一個儺戲班子，逢年過節(jié)就到湘西各地演儺戲。

“我不知道我會影響多少人對儺戲感興趣，但起碼我影響了我的家人，我孫女在我的影響下學(xué)了民俗藝術(shù)專業(yè)，她對我這個儺面師爺爺引以為傲。這對一個儺面師來說，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