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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雙排扣(上)

        2019-09-10 07:22:44唐達天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19年11期
        關(guān)鍵詞:夏風林雪珊珊

        引子

        一個人的命運,是由許多節(jié)點組成的。

        有的節(jié)點,你是無法選擇的,比如,你的出生。倘若你的父親當年愛上的人不是你的母親而是別的女人,也許就沒有你,或者,你的父親在那一天的晚上因為種種原因沒有與你的母親同床共愛,也許你母親后來生下的人就不是你而是別人。

        有的節(jié)點,你是完全可以選擇的,尤其當節(jié)點中并存著多種可能性的時候,你的選擇同時也存在著多種可能性。比如,當你的人生、事業(yè)、愛情面臨三岔路口,就有了選擇的可能,至于走哪條路,怎么走,完全取決于你,如果選擇錯了,你的人生會跟著一錯再錯,如果你選擇對了,你的生命將會是另一種風景。

        《雙排扣》中的人物,他們的情感糾葛,他們的命運起伏,他們的最終歸宿,便是如此。

        我無法向讀者清晰地描述出他們應該怎么選擇或者不應該怎么選擇,決定權(quán)始終掌握在他們自己的手里,我只想讓他們自己來陳述,或許他們會對過于敏感的話題各執(zhí)一詞加以掩飾,但是,這并不妨礙讀者透過他們的所作所為做出合乎邏輯的推理判斷。

        我權(quán)且如此,也只能如此,就讓段民貴、林雪、夏風、老警察李建國一一講述吧……

        段民貴自敘:

        一樁命案引發(fā)了種種可能,我選擇了別人想不到的結(jié)果。

        1

        愛一個人,得不到,怎么辦?

        大多數(shù)人可能選擇放棄,可我不,我是一個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人,為了得到心愛的女人,我可以不惜采取任何手段。

        我所說的手段,就是想拿出一個有力的證據(jù),證明林雪的清白有問題,證明夏風與那場縱火殺人案有關(guān),然后以此要挾林雪,達到我不可告人的目的。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我知道這樣做很卑鄙,但是,我還知道,如果不這樣卑鄙,我一定得不到我喜歡的女人。

        我這里說到的林雪,就是我心愛的女人,她現(xiàn)在是宏大集團公司職員;夏風,是我的情敵,在市一中當體育老師。我們仨,是小學的同學,現(xiàn)在他們兩個相愛了,而且訂了婚。眼看自己夢寐以求的女人要與別人走進婚嫻的殿堂,心里一著急,說話難免顛三倒四,突兀地說出了兩個人名,一個案件,還有殺人證據(jù),沒有講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就先拋出結(jié)果,這很容易讓人覺得云山霧罩一頭霧水。所以.我還是從那場縱火殺人案說起吧,這樣雖說時間跨度拉得長一些,但是,也更能把事情講透徹。

        在我上小學六年級的時候,某天夜里,教師宿舍一〇四平房突發(fā)大火,當消防隊員趕來撲滅大火后,我們的班主任甄初生老師已經(jīng)被活活燒死在里面了。

        這個消息我是早上剛到學校聽到的,我感到很驚奇,也很恐怖。我們幾個男生悄悄溜到教職工宿舍旁邊想去看個究竟,那是一排平房,前面很空曠,警察用白石灰粉劃了一條警戒線,學生們只能站在那條白線外遠遠地觀望,甄老師宿舍的門和窗戶被燒成了兩個大窟窿,從黑洞望進去,里面已經(jīng)變成了焦炭色,什么都看不清,只感到陰森森的好恐怖。你想想,木頭門窗都被燒成了灰,磚頭墻都被燒焦了,甄老師能不化成灰?

        這一事件影響非常大,搞得學校里沸沸揚揚了好幾天,后來公安局刑偵隊的人也介入了,經(jīng)過現(xiàn)場勘查,懷疑有人從門外灌進汽油,故意縱火燒死了甄初生??v火時間大概是夜里四點半左有。當時我們都在議論,甄老師是不是得罪了黑社會的人,才引來了殺身之禍?或者搞了誰的老婆,讓人家的老公悄悄給做了。警察對住校老師,對甄初生的朋友,還有我們六年級一班的學生一一盤查。

        當時,我也被單獨叫去問話。

        問話的是一位老警察,旁邊做記錄的是一位小警察。

        老警察問:“你叫什么名字?”

        我說:“我叫段民貴。

        老警察笑了一下說:“段民貴同學,你不要害怕,有什么就說什么,把你知道的,或者聽到的說出來?!?/p>

        我點了點頭。

        “十月十四日,你們班主任老師遇害那天夜里,你在做什么?”

        “睡覺。那個時候不睡覺能做什么?”

        “有誰證明你在睡覺?”

        “我爸爸和媽媽都知道我在睡覺,他們能證明嗎?”

        “當然可以證明。另外我問你,你們甄老師平時對學生怎么樣?好不好?”

        “這個嘛……”

        “不要有任何顧慮,有啥說啥?!?/p>

        “他對女生好,經(jīng)常叫女生到他房間里去補課?!?/p>

        “哦,還有這事?比如說,他經(jīng)常叫哪幾個女生過去補課?”

        “他叫得多了,叫過趙小云、林雪、吳春花、魏彩云、田華華?!?/p>

        “這些女生中,他叫得多的是哪位?”

        “好像都差不多,今天叫這個,過幾天又叫那個?!?/p>

        “一般他是什么時候叫的?”

        “都是下午五點鐘放學后叫去補課的。”

        “你知道嗎?甄老師一般要補課補多久?”

        “這個我不知道,他又沒有給我補過課?!?/p>

        “聽說在火災前兩天,甄老師還批評過你,這是真的嗎?”

        “真的?!?/p>

        “是什么原因批評了你?”

        “在上早自習的時候,我的同桌吳春花的胳膊肘子越過了桌子中間的紅線,我搗了吳春花一下,吳春花說我是小氣鬼,剛越過了一點點就搗她。我說,你不小氣怎么不讓我占你的地兒。吳春花說,等我不在的時候,你愛怎么占就占去,誰稀罕。我說,算你狠,等著瞧。其實我也就是這么說說而已,并不會把吳春花怎么樣,沒想到就在這個時候,班主任甄老師出現(xiàn)在了我的面前,甄老師說,段民貴,你站起來!我就站了起來,全班同學齊刷刷盯著我看。甄老師批評說,等著瞧,瞧什么?小小年紀就會威脅人了?你給我站墻根兒去。老師懲罰我們學生時都讓我們站墻根兒。我站到了墻根兒下,甄老師還在批評我,看你這個樣子,一身痞子氣,以后不許威脅女同學。我說,老師,我沒有威脅吳春花。甄老師批評說,剛才我都聽到了,你還說沒有威脅?不接受批評,你就給我站著,站到下課。甄老師就是為這件事批評了我。明明是我和吳春花同時犯錯,他只責罰我,不批評吳春花,你說他是不是偏心眼兒?”

        老警察沒加可否地笑了笑,又問:“你恨甄老師嗎?”

        “當然恨,他為人不公正?!?/p>

        “甄老師還批評過誰?”

        “他批評過的男生多了,比如陳小東遲到他批評過,比如何北川上課吃東西他批評過,還比如蘇小雷考試作弊被撕了卷子,還罰過站?!?/p>

        “如果甄老師是被人放火燒死的,你會懷疑誰?”

        我搖了搖了頭:“我誰都沒有懷疑過,雖然我們班的好多男生挨過他的訓,對他也有意見,可是,也沒有恨到讓他去死,更不可能放火燒死他。我們班的同學還在私下悄悄議論過,是不是甄老師搞了誰的老婆,被女方的男人知道了,起了殺心。或者是不是得罪了黑社會的人,要了他的命?!?/p>

        老警察笑了笑,小警察也偷偷笑了。老警察說:“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甄老師與別的女人有過來???或者發(fā)現(xiàn)他得罪過什么人?”

        我搖了搖頭:“這倒沒有?!?/p>

        老警察說:“好吧,你回答得很好,以后要是想起什么需要對我們說的,你就來找我們,我姓李,木子李,叫李建國,他叫宋元,宋朝的宋,元朝的元?!?/p>

        我們的談話就這么結(jié)束了,我“嗯”了一聲,就走了。

        2

        走出了談話室,我很高興。在學校里,我從來沒有得到過老師的表揚,也沒有得到同學們的表揚,剛才得到了警察叔叔的表揚,覺得自己很了不起,也很光榮。

        就在我出門之后,想起了另外一件事,這或許與破案有關(guān),我想回頭告訴警察叔叔,可我又想了想,還是算了,別說了,甄初生也不是什么好東西,死了就死了,雖然死法有些殘忍,我也沒有必要為了他的死再去牽連其他人。

        我所說的其他人,其實就是同班同學夏風。當然,我始終沒有懷疑過夏風會殺甄老師。一是,甄老師和他無冤無仇,也沒有像教訓我那樣批評過他,他沒有理由去殺人;二是,我也沒有看到夏風縱火,或者有縱火的跡象。所以,我沒有理由去懷疑他。

        我所說的有可能會牽連夏風,主要是我在劉師傅家的東風牌大卡車旁邊發(fā)現(xiàn)了一枚紐扣。劉師傅也住在我們棚戶區(qū),離我家不遠,離夏風家也不遠。夏風上學時不一定經(jīng)過劉師傅家,而我上學,必須要經(jīng)過劉師傅家。十月十四日,也就是甄老師被燒死的那天早上,我上學時看到了那輛大卡車,我在繞過大卡車行走的時候,突然看到了卡車旁邊有一個金黃色的東西,撿起來一看,原來是枚紐扣。紐扣上雕著一條飛龍,我覺得這個紐扣很熟悉,想了一會兒,終于想起來了,這個紐扣是夏風的。夏風有一件藍色的列寧裝,上面就釘著這樣的雙排扣。我把扣子裝到了衣服口袋里,準備見了夏風交給他??墒?,來到學校,就聽到了甄老師被活活燒死的消息,我們被校園縱火案搞得很緊張,也很刺激,本來要還夏風扣子的事也就被我徹底忘記了。

        剛才警察叔叔跟我談完話,我又想起了那枚扣子。想起來后,我又想起了另一件事,就是我撿紐扣的那天晚上,路過劉師傅家時,又看到了那輛大卡車,中午我來回經(jīng)過兩趟,沒有看到卡車,現(xiàn)在說明劉師傅跑車回來了??ㄜ嚩伦×寺罚抑坏美@行。我剛繞到街門口,就聽到劉師傅在他家的小院里大聲罵著:“哪個缺德鬼夜里偷了汽車里的油,害得我差點被困到半道上……”當時,我只是順路聽了這么一句,根本沒有細想,更不會把它放到心里去??墒?,我與警察叔叔談完話后,又不得不想起了夏風落在汽車旁邊的扣子,以及劉師傅丟失汽油的事,然后,又把這兩件事與甄老師宿舍被灌進汽油引發(fā)大火的事聯(lián)系起來,就嚇出了一身冷汗,如果按這個思路捋下去,是不是夏風偷了劉師傅汽車的油,然后又用這些油燒死了甄老師?這個推理實在太可怕了,也太不靠譜了,僅憑一枚扣子怎么能證明夏風偷了劉師傅的汽油?證明甄老師就是夏風殺的?現(xiàn)在還沒有完全確定扣子是夏風的,即便確定是夏風丟的,那又能說明什么?也不能把他牽扯到劉師傅丟失汽油的事兒上去,更不能牽扯到縱火案上。甄老師根本沒有批評過夏風,他憑什么要去燒死甄老師?我對甄老師有恨,我都沒有想燒死甄老師的想法,夏風更不會有那個想法。既然誰都沒有那個想法,我就更不能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告訴警察了。

        警察叔叔忙了一陣,找了有關(guān)老師和同學們問過話后,也走了。從此,學校又恢復了正常。校長在學生大會上說,甄老師因為不注意安全用火,引發(fā)了火災,大家要引以為戒,提高防火意識。校長的話再明白不過了,其實沒有人故意縱火,是他甄老師自己不注意安全,才引發(fā)了火災事故。

        有一天,在放學的路上,我遇到了夏風。我家與夏風的家不遠,我們要同行一段路后,才分開走。我看到了夏風正穿著那件雙排扣的列寧服,那件衣服上真的缺少了一枚扣子,那種扣子,與我撿到的一模一樣。我想還給他,就問他,你衣服上怎么掉了一枚扣子?他說,可能打球的時候掛掉了。我想給他來個驚喜,掏了半天口袋,卻沒有找到,我不知道什么時候扣子被我弄丟了。夏風問我,你在翻騰什么,是不是什么東西丟失了?我說我在找鑰匙,是不是落在了教室,結(jié)果在我身上。我沒有找到那枚扣子,只好向夏風撒了個謊。夏風平時對我挺好的,有一次,在回家的路上我遭到外校同學的欺負,夏風還出手幫了我。幸虧關(guān)于雙排扣的事我沒有告訴警察叔叔,否則,讓夏風知道我懷疑他,那我真就對不起朋友了。

        3

        我真要感謝那場大火,感謝甄初生在那場大火中送了命,也要感謝那枚扣子,幸虧我沒有將它還給夏風,否則,十多年后的今天,我根本就沒有翻盤的可能,更沒有理由以此為把柄去要挾林雪。

        當我一想到要從夏風手中奪回林雪,我就像打了雞血一樣亢奮。我知道,亢奮來自于我內(nèi)心的自私與欲望,它就像一個惡魔,迫使我拋開道德良知,可以厚顏無恥不擇手段地去達到個人目的。

        我不知道這種欲望來自何時?是始于少年時的那次春夢?還是始于大學校園里林雪轉(zhuǎn)身離去的背影?

        其實,在學生階段,我一直很自卑。小學畢業(yè)后,林雪考進了重點中學,我考上的卻是普通中學,自此自卑就一直伴隨著我。尤其高考后,林雪和夏風都考上了大學,落了榜的我,就像落湯雞,我感到與他們的差距一下拉大了,對未來我?guī)缀跣幕乙饫浣^望透頂。

        就在那年,我懷著一顆無比自卑的心,跟著父親起早貪黑地做起了批發(fā)水果蔬菜的小生意。

        年復一年,路回峰轉(zhuǎn),在生意場上打拼了多年后,我終于獨自創(chuàng)辦了一家小小的貿(mào)易公司,專門搞經(jīng)銷。我的父親說我有經(jīng)商的頭腦,我也覺得我念書不行,經(jīng)商還可以。所謂的經(jīng)銷,就是倒買倒賣,什么東西銷路好,我就賣什么。我把我們西州市的黑瓜子、枸杞低價收購來,高價賣到南方去,再把南方的水果收購來,發(fā)到西州,從中掙個差價。一年來回折騰上幾次,就可以掙到公務員幾年的工資了??诖杏辛藥讉€錢,腰桿子一下硬了,人也越來越自信了,覺得上大學有什么了不起,大學畢業(yè)了還不照樣找工作,有了工作還不照樣天天去上班,一月下來又能掙幾個錢?哪像我這么自由自在,哪像我這樣來錢快,又掙得多?

        人是需要比較的,一比較,我的幸福感馬上就提升了。按說,我已經(jīng)到了成家的年齡了,個人條件也算不錯,找個像樣的姑娘不成問題,可是,我還是沒有找,問題不在別人,而是我的心里已經(jīng)裝了一個人,就無法再接受別的姑娘了。那個占據(jù)了我心靈的人,就是我第一次夢遺中出現(xiàn)的人。事過十多年了,我還依然清楚地記得當時的情景。那是一個日落的黃昏,余暉照在開滿油菜花的田野上,整個大地金色一片,朦朦朧朧中,我看到了一個美麗的少女,在田野上行走著,樣子美極了。我想看看她到底是誰,就快步追了過去,就在我快要追上女孩的時候,旁邊開過了一輛大卡車,我看到開車的就是鄰居劉師傅,眼看大卡車要掛著那個女孩了,我向前一步拉了女孩一把,女孩順勢倒在了我的懷里。我和她的身體緊緊貼在了一起,我才看清女孩就是我們班的同學林雪。剎那間,我的身體就像觸電一樣酥麻了起來,感到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力量從我的身體噴瀉而出,我感到美妙極了,我多么希望這種美妙持續(xù)得久一些,可是,就在這時,我醒了,下身熱乎乎地濕了一大片。我以為我撒尿了,拉燈一看,并不是尿,而是黏糊糊的排泄物。我這才明白過來,我遺精了。這是我第一次遺精,感覺新鮮、奇妙,而且痛快。那是我小學快畢業(yè)的那年,應該是十三歲。

        次日上學,我就忍不住偷偷地看林雪,想從她的臉上發(fā)現(xiàn)有沒有異樣,偷看之后,我并沒有發(fā)現(xiàn)她與平日有什么區(qū)別,她還是那么冰清玉潔,那么不茍言笑。在做課間操的時候,我故意跟在了她身后出門,我從她的身上嗅到了夢中的氣息,心就怦怦怦地亂跳了起來,臉上也感到火辣辣地發(fā)燒,我緊張得幾乎有些不能白已。就在這時,我被后面的同學推了一下,我撞了一下林雪,馬上不好意思地說了一聲對不起,林雪沒有吱聲。不知是她沒有聽到,還是聽到了不愿意回答?

        林雪是在五年級的時候插入我們班的,聽同學們悄悄議論說,林雪是從南方轉(zhuǎn)學過來的。她爸爸媽媽在南方打工,她出生后一直生活在南方,后來不知為何回到了西州,她就轉(zhuǎn)到了我們區(qū)三小。同學們都說她長得漂亮,說她可以當我們區(qū)三小的校花。我覺得她不但可以當區(qū)三小的校花,她當全市所有小學的校花都不過分。那時,我只覺得她漂亮,對她的其他方面沒有特別的印象,直到后來班上舉辦聯(lián)歡會,林雪表演了文藝節(jié)目后,我才對她有了深刻的印象。

        我清楚地記得,當時林雪給我們唱了一首粵語歌曲,她沒有向我們透露歌名,可那個聲音好像是從天外飄來的,歌詞雖然我們都不懂,可聽起來是那么的悅耳,那么的有味道。就在那時,我對粵語有了一種極大的好奇,心想等將來長大了,一定要到廣東去看看,要聽聽他們說粵語,聽聽他們用粵語唱歌。直到后來,我在省城的一家音響店里再次聽到了那個聲音,才知道那是天后王菲唱的《容易受傷的女人》。我買下那張碟片,在家里聽,開車的時候也聽,每次聽著,就仿佛回到了我的童年,回到了林雪給我們唱歌的那次聯(lián)歡會上。那天林雪唱完后,臺下一下子爆發(fā)了雷鳴般的掌聲,林雪的小臉兒也紅撲撲的。林雪向大家致謝,大家還不依不饒,要求她再跳個舞。林雪客氣地說,她的舞跳得不好,請大家多多原諒。說完,放開音響,又給大家跳了一段舞,其實她的舞跳得也非常好,要比班上的其他女生跳得好多了。

        也就是從那時起,林雪徹底地走進了我的心里,每次見到她,我就忍不住偷偷地看她一眼,閑下了,也會想起她,想起她的歌,想起她的舞。正因為如此,也導致了我第一次遺精。凡是人生的第一次,不管是好是壞,都將無一例外地在人生的年輪里重重刻下一道印痕,或絢爛,或隱痛。比如第一次入學,第一次打人,第一次偷東西,第一次做好事,第一次遺精,第一次接吻,第一次談戀愛……

        小學一畢業(yè),我們的差距一下拉大了,強烈的自卑感讓我覺得再也沒臉見她了。事實上,我就是想見她,也不那么容易了,不在同一所學校,見面的機會不多了,即便是偶遇,又能怎樣?我本來就覺得矮她一等,見了面,除了多看她一眼,又能說些什么?

        當然,這種差別并不影響我照常做夢,照常遺精。有時候,我會在夢中重復到我第一次夢遺的情景,但是,更多的時候,是亂七八糟的夢,根本沒有什么頭緒,也沒有具體的對象,就呼啦啦地一瀉千里了。醒來了就想著要找個理由去見見她,哪怕是看一眼,就一眼,也覺得是幸福的??墒牵鹊教炝梁?,想法就改變了,覺得太不白量力,你都混成這個樣子了,還有臉去見她?

        直到她到了大三,我也在商海里摸爬滾打了好幾年,腰包鼓了起來,氣也壯了許多,才鼓起勇氣,到省城她所在的學院里去看她。

        4

        十年了,我再沒有見過林雪。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F(xiàn)在的她,恐怕早就出落成了一個大美女了。我鼓了好幾次勇氣,構(gòu)思了好幾個理由,帶著一籃子精品水果,惴惴不安地跨進了商學院。

        我至少問了十多個人,才問到了她所在的商貿(mào)管理系,問到了她所在的班,然后,又托人帶了話,我就坐在了她們女生宿舍大樓下面的石椅上,忐忑不安地等著她來。

        那是初秋的季節(jié),樹葉還沒到飄零的時候,微風拂來,我感到有一種濃濃的書香味,那是我渴望的氣味。因為一個人,愛上一座城,我也因為心里有她,才敬畏這個地方,敬畏這里的每一個人。

        我的目光一直盯著女生宿舍樓口看,每走出來一個女生,我就能很快地判斷出她是不是林雪,盡管我十年了再沒見過她的面,但是,我能憑感覺判斷出是不是她。自從帶話的人進了樓后,從樓里先后走出過十多個女生,都被我一一排除了。事實證明,我排除得十分準確,她們出了樓,徑直朝她們要去的方向走了,根本不像找人的樣子。就在這時,我看到了一位身著白色襯衣,下身穿著一條牛仔褲的女孩出了門,我一看那苗條的身材,那與眾不同的氣質(zhì),就斷定了是她,一定是林雪。果然,她出門后沒有急著走,而是往周圍看了看,我立刻起身向她招了招手,她這才向我姍姍而來。她的長發(fā)被微風輕輕一拂,立刻有了一種玉樹臨風的感覺,尤其從她那張清秀的臉龐上,我很快就捕捉到了童年的影子。我情不自禁地大叫了一聲:

        “林雪,你好!”

        “你是……”她走到近處,疑惑地看著我說。她真的變了,變得越發(fā)漂亮,高挑的身材,一頭長發(fā),渾身上下散發(fā)著一種讓人無法抗拒的魅力。

        “我叫段民貴,是你小學的同學.現(xiàn)在在西州做商貿(mào),這次來省城辦點事,順便過來看看你,希望你不要見外。”這些話都是我提前想好的臺詞,我不知反復演練了多少遍,當著她的面說出來后,雖然有點緊張,但還算流利。說完,我才感覺我的面部表情放松了許多。

        林雪這才禮貌地點了點頭說:“謝謝你!”

        “不用謝,都是老同學嘛,十年不見了,過來看看也是應該的?!睘榱司徍蜌夥?,我盡量把話說得輕松些。

        “你叫段民貴?”她疑惑地看了我一眼。

        “是,我是段民貴,小學時和吳春花是同桌?,F(xiàn)在成立了一個小公司,做一些土特產(chǎn)生意。”

        “噢,想起了,你就是段民貴?!彼c了點頭,由衷地笑了一下說。她笑的時候,兩個嘴角輕輕地往上一提,不經(jīng)意間綻出兩個笑靨,露出一口白牙,人就顯得更加的嫵媚動人。然而,她的笑還沒等到完全綻放開來,就又收住了,輕輕感嘆了一聲說:“時間過得好快呀,已經(jīng)十年了,真快!”

        “十年的變化真大,你不光越來越漂亮了,而且又上了大學,真為我們?nèi)嗤瑢W爭了光?!蔽也皇r機地贊美她說。

        “哪里?考上大學的又不是我一人。”她不好意思地說。

        “好像夏風也上了大學,在師大,你們有沒有聯(lián)系過?”

        她猶豫了一下,才說:“誰都忙,聯(lián)系得很少。其實,你也挺優(yōu)秀的,我們現(xiàn)在還一事無成,你已經(jīng)當上老板了,真不簡單?!?/p>

        被她這么一夸,我的心不由得飄了起來,就有了一種說不出來的高興,趁機說:“也算不了什么真正的老板,就是瞎倒騰,這幾年也掙了一些錢。你現(xiàn)在上大學,一年的開銷也不算小吧?經(jīng)濟上如果有什么需要我?guī)兔Φ?,盡管開口,別的沒有,錢還是有一些,我會全力以赴幫你的?!蔽艺f的都是實話,只要她需要我?guī)兔Γ铱隙〞贿z余力。

        她感激地看著我說:“謝謝老同學的關(guān)心,我還過得去,如果真有什么需要你幫忙的,我會請你幫的?!?/p>

        就在這時,有人叫了一聲:“林雪,快來?!?/p>

        她回頭看了一眼,說:“你先走,我馬上就來了?!?/p>

        我一看她有事,就急忙說:“要不,你先忙去,晚上我請你吃飯,校門口有好多家餐館,很方便的?!?/p>

        她說:“謝謝你,不用客氣,學校有規(guī)定,不允許我們隨便外出的?!?/p>

        我進一步說:“你要覺得不方便,把你的同學也叫上?!?/p>

        她擺了擺手,說:“不用客氣,真的不用客氣。同學在叫我,我得忙去了?!?/p>

        我馬上拿起了放在石椅上的水果籃:“這是給你帶來的,你帶上,來看老同學,一點小心意,別拒絕?!?/p>

        她說:“你太客氣了,我心領(lǐng)了,水果就別……”

        我怕她拒絕,只好故作輕松地說:“沒事的,誰讓我們是老同學?!闭f著,硬把水果籃遞到了她手中。

        她羞赧地一笑,說:“謝謝啦,段民貴同學?!闭f完,一扭頭,就向出來的方向走了去。

        我一直目送著她,看她長發(fā)一飄一飄的,很有節(jié)奏感,即便是背影,也是那么美。我希望她能夠回頭看我一眼,哪怕就一眼,給我留下一點希望,但是,她沒有回頭,就這樣一直消失在了我的視線里。

        她的決絕,讓我剛剛?cè)计饋淼南M鹳咳幌缌恕N冶緦⑿南蛎髟?,誰知明月照溝渠。我知道,她骨子里很清高,我在她的眼里,只是一個小商小販而已,我們之間,有著無法逾越的鴻溝,那就是相等的學歷。

        不過,還好,我總算見了她一面,總算真切地看到了她燦爛的笑容,總算讓她親口叫出了我的名字,并且還說了一聲謝謝。十年不曾見,見了,能有這個效果也不錯。

        我只有這樣來安慰自己。

        從省城回來后,我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我要擴大業(yè)務范圍,要做大事,掙大錢,我要用我的實力來說話,有朝一日,讓她林雪對我刮目相看。

        5

        有時候,愛情的力量是相當巨大的,即便是單相思,也同樣會給人帶來無窮的動力。一年后,林雪畢業(yè)回到我們西州宏大集團公司來上班,我的商貿(mào)公司也做得風生水起了。在這期間,我再沒有見過林雪,卻見到了夏風。

        夏風大學畢業(yè)后,被分到市一中當老師。

        我見到夏風的時候,他正在校園操場上跟一幫人踢球。夏風在小學的時候體育一直很好,無論是打球,還是跑步,都很出眾。他的身材很棒,長胳膊長腿,很協(xié)調(diào),而且敏捷,天生是一塊搞體育的料。他的文化課成績本來也不錯,因為喜歡體育,就放棄了別的專業(yè)。他上大學的時候,我去看過他一次,并且請他到附近的餐館里好好吃喝了一頓,也算是報答了一下他當年出手救我之恩。就在那次見面的時候,我告訴了夏風,我見了一次林雪,她好像并不在意過去的同學之情。夏風不加可否地笑了笑說,可以理解,她在區(qū)三小時間短,總共才待了一年多,好多人恐怕她都沒有認下。我問夏風,你們都在省城讀大學,有沒有聯(lián)系過?夏風猶豫了一下說,老鄉(xiāng)聚會上見過一兩次,我們過去不太熟,聯(lián)系得也不多。經(jīng)他這么一說,我的內(nèi)心似乎平衡了許多。記得當時我們還聊了一陣往事,聊到了我們小學同學,還聊到了被活活燒死的甄初生老師。夏風冷笑了一下說,甄初生這個名字也真怪,聽起來還以為是“真畜生”。我借著酒勁,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笑完,才說,有意思,真有意思。夏風卻端起酒杯說,來,喝吧,別談他了,吃飯的時候說到他,有些惡心。我也附和說,是的,不說了,有點倒胃口。說著舉杯相碰,一飲而盡。那次見了夏風之后,我覺得他還是過去的那個樣子,話不多,對人不冷也不熱,總之,他給人的感覺是冷峻。

        我這次找他,當然不是為了敘舊,我的主要目的就是想通過他聊一聊林雪。我們這幫同學中,與林雪有過接觸的人不多,只有他,相對來說多一點。我之所以這么做,還是對林雪放不下,我覺得我雖然沒有她那么有知識,沒有她的學歷高,但是我已經(jīng)有了屬于自己的公司,還有車,有房,在同齡人中應該算混得不錯。我覺得我已經(jīng)有資格追求她了,所以,在追求之前,我有必要再多了解一些有關(guān)林雪的情況,這樣才好知己知彼,對癥下藥。

        我一直等到他們比賽結(jié)束,夏風看到了我,從賽場上一邊擦著汗,一邊朝我走過來,有點漫不經(jīng)心地說:

        “段老板找我有事兒?”

        “什么段老板?見外了,見外了。分到西州也不跟我打一聲招呼,我好給你接風?!蔽壹傺b親切地在他肩頭上拍了拍。不拍不知道,一拍,才知道這家伙真的很結(jié)實,手拍上去感覺他渾身都是力量。

        “準備有空了聯(lián)系你,沒想到你就找上門來了?!彼枇宋业脑捳f。

        “這樣吧,晚上我請客,咱倆好好喝兩盅,去西部風情,那里的手抓羊肉做得不錯。你去洗一下,我在外面等著你,完了坐我的車一起走。”

        “買車了?是哪一輛?”夏風看著停放在操場旁邊的幾輛小車問。

        “就是那輛黑色的奧迪。”我順手指了指說。

        “行啊,公司成立了,豪車開上了,現(xiàn)在成了名副其實的大老板?!?/p>

        “哪里哪里,做生意,還得裝個門面,這樣來來往往也方便些。”我嘴上說得很謙虛,心里卻自傲地想,你考上大學又能怎么樣?沒有錢,你就是有再高的學歷還不矮人一等?

        我?guī)е娘L來到西部風情,吃喝了一陣后,我想從夏風的口中得知一些有關(guān)林雪的消息,就有意把話題往林雪身上引說:

        “聽說林雪也分到我們西州了,好像在宏大商貿(mào)公司上班?!?/p>

        “你見過她了?”夏風輕描淡寫地問。

        “沒,沒有。她白小骨子里有一種傲氣,讓人敬而遠之,很難接近。什么時候有空了,你約上她,我們一起吃個飯?!蔽以囂街f。

        “既然敬而遠之,何必約她呢?”

        “這個嘛,嗨,畢竟同學一場,約上吃個飯,也是應該的?!?/p>

        “來,喝酒?!毕娘L端起杯。

        我也端起杯,碰了一下,喝了杯中酒,夏風還是沒有說約不約。

        “她是不是有男朋友了?”我忍不住又問了一句。

        “肯定有了,像她這樣出眾的女孩,追他的人肯定很多,說不準上大學時她就談上了?!?/p>

        “也是,說的也是。像她這么出色的人,怎么會沒有人追?”聽夏風這么一說,我就像坐著飛機降落一樣,心一下沉了下來。

        大概夏風也看出我的情緒突然有些低落.沒有多久,我們就草草結(jié)束了。

        我覺得我不能再等了,無論林雪有沒有男朋友,我都要找個機會向她表明心跡。機會不是等來的,是靠自己爭取來的。

        次日,晚上快下班時,我的車停在了宏大集團公司的大樓底下,我要等著她,就像當年在大學校園里等著她一樣。所不同的是,當年的我只是一個小公司的小老板,而今的我,公司已經(jīng)擁有上千萬的資產(chǎn),有了屬于自己的房子和車,追我的姑娘排著隊,我完全有底氣向她表明我的心跡,也有資格說出我的愛。

        我抬手看了看表,時針指向六點鐘,下班時間到了。我從后視鏡中照了照自己,用手理了理頭發(fā),整理了一下西裝領(lǐng)帶,才下了車。我把自己打扮成了高富帥的模樣,假裝出社會精英的樣子,我要用實力征服她,征服那個傲氣十足的林雪。

        下班的人陸陸續(xù)續(xù)走出大門,我的眼睛盯著每一個出門的人。我明顯地感覺到,有好幾個姿色不錯的女人故意擺出一副傾國傾城的樣子向我微微一笑,可是,我的心卻不為她們所動,我看都不正眼看她們一眼,我要把最溫暖的目光投向我所等待的人。

        她終于來了。她穿著一件米色的風衣,從臺階上款款而下的時候,更顯得風姿綽約,氣質(zhì)不凡。來到近處,我主動迎了上去說:

        “你好,林雪。我是段民貴,真慶幸我們又見面了?!?/p>

        我以為她會哇地驚叫一聲,然后高興地說,原來是你呀段民貴。但是,她沒有,她只微微一笑說:

        “你好,老同學,你怎么在這里?”

        “我在這里等你。聽說你分到了宏大公司了,想請你吃個飯,如果可以,就請上車?!蔽蚁胱C明一下我與昔日有所不同了,有點炫耀地趁機打開了奧迪車門,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謝謝你,我說好了與家人一起吃飯。真是不好意思,請你諒解。”她雖然和顏悅色地說著這些話,但是,她的骨子里,還是那么高冷,有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覺。

        “也好,那就請上車,我把你送到家?!倍嗄陙恚以谏虉錾弦呀?jīng)練就了厚顏無恥,既然她要回家,我就送她回家。

        “謝謝你,我已經(jīng)習慣了坐公交車,很方便的。”

        “那我尊重你。今天你有安排,那我明天請你,如果你明天沒有時間,我就后天來接你。就是想與你吃一頓飯,說說話,不會把你怎么樣。”她越是拒絕我,我就越發(fā)地死纏爛打。

        她終于笑了一下,說:“段民貴,沒想到你這么固執(zhí)。那好,明天中午,十二點,就在馬路對面那家麥田咖啡廳,可以嗎?”

        我高興地說:“好,明天中午,不見不散。”

        分手后,我上了車,一邊開著車,一邊不斷地重復著她的話:

        “段民貴,沒想到你這么固執(zhí)。”

        “段民貴,沒想到你這么固執(zhí)?!?/p>

        我像個瘋子一樣,一連重復了好多遍,每重復一遍,我的心里就多了一份溫暖,人也多了一份自信。

        現(xiàn)在流行女人比臉男人比錢,要想追到你喜歡的人,必須臉皮要厚。千萬不要認為對方拒絕了你就傷了你的自尊了,你要記住,你的自尊根本不算什么,尤其在你愛的人面前它就是一個屁,只要你抱得美人歸,別的都是浮云。

        第二天,我在中午十二點之前來到了麥田咖啡廳,在二樓窗戶邊訂了一個卡座。坐在那里,正好可以從窗戶看到宏大公司的門口。這個地方真是太好了,如果哪天我需要監(jiān)視林雪的話,這是一個極佳的位置。

        她出來了。她今天換了一套深藍色的職業(yè)西裝,雪白的襯衣下面,圍著一條紅藍相間的小圍巾,看去既像白領(lǐng),又像空姐。漂亮的女人,無論穿什么都漂亮??此^了馬路,徑直朝麥田咖啡廳走了過來,我興奮地下了樓,走出咖啡廳,林雪已經(jīng)到了眼前。我熱情地說,我訂了二樓的卡座,隔著窗戶看到你來了,就來迎你。說著,我很紳士地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林雪微微一笑說,你太客氣了。說著,就跟我上了樓。

        入座各點了一份牛排、一杯咖啡,服務員走后,林雪看著我,似笑非笑地說:

        “說吧,你這么死纏硬磨請我,絕對不是僅僅吃一頓飯這么簡單,肯定有話要對我說,我給你這個機會?!?/p>

        沒想到我還沒有來得及張口,就被她窺到了我內(nèi)心的秘密。面對冰雪聰明的她,我早已樹立起來的信心頃刻之間就土崩瓦解了。我只好打著哈哈說:

        “你真是洞若觀火,沒想到我的這點小心思,讓你一眼就看穿了。”

        “過獎了,我只是憑著女性的直覺,總覺得你有話需要對我說。

        “是的,你說得沒有錯,我是有話要對你說?!蔽蚁?,這樣直來直去也沒有什么不好,就索性來個瓦罐里倒核桃,把心里所有的話通通說出來?!傲盅?,也許我要說的話你已經(jīng)猜到了,我喜歡你!在小學的時候,我就默默喜歡上了你,那種喜歡,不帶有任何雜質(zhì)的,是純純的喜歡??墒?,那個時候,你實在太優(yōu)秀了,在我們男生心目中,你就是女神,我們有愛也不敢說,同時,那個年齡段,也不是說愛的時候,我只能把它默默地藏在心底。直到你上到了大三,我才鼓起勇氣,借著上省城辦事的理由,去看望了你一次。那時候,我多么希望我能在經(jīng)濟上幫你一把,讓你愉快地度過大學時光,也算盡盡朋友之誼,可是,我被你拒絕了。我知道,你我之間,不光隔著大學的這道高墻,還隔著許多的東西。比如你長得這么漂亮,又多才多藝,而我,就是一個榆木疙瘩;再比如,你天生氣質(zhì)非凡,可我再怎么努力,也只是一個土鱉。所以,我得努力,通過這幾年的打拼,雖然我還不能算作成功,但我總算有了屬于自己的公司,有了房,有了車,還有一兩千萬的資產(chǎn),在同齡人中也算說得過去,我這才有了點底氣,敢于向你說出我的愛,希望你能給我一個機會,咱們先交個朋友……”

        “先生,你們的咖啡?!狈諉T小姐不合時宜地打斷了我的話,這讓我很不爽,可我,還是不得不打住了。

        服務員放下咖啡走了,林雪卻接過話頭。

        “聽了你的話,我很感動?!绷盅┯谜{(diào)羹輕輕地攪著杯中的咖啡說,“說實話,段民貴,在我們那幫同學中,你很優(yōu)秀,短短幾年,憑著你個人的努力,已經(jīng)創(chuàng)造了這么多的財富。我相信,在這個物欲橫流的時代,追你的女孩肯定不少,沒想到你還對我這樣用情,真的很難得。其實,在我讀大三的時候,你來大學里看望我,我就看出了你的心事,記得你給我買了一籃子新鮮水果,臨別時,你把水果籃硬塞到我的手里,我轉(zhuǎn)身走了,我知道,你一直在默默地看著我,可我,卻沒有回頭。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嗎?”

        “為什么?”我遲疑地問。原來她早就知道我在目送著她!

        “因為我知道你用情很深,我是怕傷了你。我沒有回頭,就是不想給你留下什么幻想,讓你把我忘了。隔著我們的,不是大學的高墻,也不是你所說的什么顏值和氣質(zhì),而是緣分。因為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有了男朋友,我不能欺騙你的情感,這樣對你,對我,都好。懂嗎?”說完,她輕輕呷了一口咖啡。

        牛排上來了,冒著咝咝的熱氣。服務員說,請你們慢用??晌业男睦镆幌卤欢伦×耍杏X有好多話要對她說,卻不知道從哪里說起。我用刀叉切著牛排,切了一陣,才說:

        “說實在的,人生是需要動力的。你回頭了,會讓我產(chǎn)生動力;你沒有回頭,同樣會讓我產(chǎn)生另一種動力。就是那一次,我才下定了決心,一定要好好干出個樣子,讓你對我刮目相看,也讓我有資格向你大聲說出我的愛。我知道我現(xiàn)在還遠遠不夠,急于來向你表白,就是怕你另有所屬。沒承想,你還是名花有主了?!?/p>

        林雪慢慢咀嚼著牛排,沒有吱聲。估計我的這些話觸動了她某根神經(jīng),才使她突然默不作聲了,或者是,她在想著如何應對我的話。沉默了好一會兒,她安慰我說:

        “我很感謝你的真誠,也感謝你對我的用情至深,但是,民貴,感情這種東西,是講究緣分的。你就忘了我吧。憑你在商海中的聰明才智,憑你現(xiàn)在的優(yōu)越條件,相信能找到比我更好的女孩。我們?nèi)匀皇抢贤瑢W,這樣,不是也很好嗎?”

        “他是誰?是外地人,還是我們西州人?”我心有不甘地問。

        “你別問了,他是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經(jīng)心有歸屬了?!绷盅┬钠綒夂偷卣f。

        “不管他是誰,只要你一天沒有成為他的新娘,我就有一天追求你的權(quán)力。”我似乎有些自己同自己較上勁兒了。

        “這又是何苦呢?民貴,你想過沒有,你有你的權(quán)力,可我也有我的權(quán)力。如果你的權(quán)力是建立在打破別人平靜生活的基礎(chǔ)上,把你的一廂情愿強加給別人時,只能是適得其反,恐怕到時候我們連老同學都沒得做了?!绷盅┧坪跤行┥鷼饬?。

        “難道,你就不能給我一個公平競爭的機會嗎?”我?guī)缀跤闷蚯蟮目谖钦f。

        “這不是給不給的問題,我說過,我已經(jīng)愛上了別人,不可能會對別的男人產(chǎn)生愛了,你應該能明白我的意思,也應該尊重我的選擇?!彼阌怪靡傻卣f。

        “既然如此,我只好收回我剛才的話?!毖员M于此,我突然覺得我的心一下被掏空了。

        6

        這次長談之后,我還是不死心,總幻想著有朝一日林雪的愛情發(fā)生一點什么變故,我再乘虛而入。

        我又等了一年,不但沒有等來什么變故,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她和夏風成雙人對地出現(xiàn)在了餐廳里。那天,我招待完一撥客人,買單時恰巧在餐廳里碰到了他們,我故作輕松地說:

        “喲,原來是你們倆好上了,藏得真夠深的?!?/p>

        夏風說:“這有啥好藏的,只是沒有必要到處宣揚?!?/p>

        林雪馬上支開話題說:“好久不見,民貴,你還好嗎?”

        我借著酒勁說:“還好,我很好的,最近買了套別墅,在綠洲山莊,什么時候你們二位有空了過來坐坐。

        我說這些話的時候,故意裝出一副財大氣粗居高臨下的樣子,其實,我的心里在流血,我原以為林雪找的人肯定有背景,不是大老板,至少也是個官二代,沒承想?yún)s是他,夏風。原來她所說的心有歸屬,就是歸屬了夏風?我去!一個體育老師,說到底不過是一個賣苦力的,一個月的工資還不夠我的一頓接待費,可她,偏偏放棄了我這個千萬富翁,選擇了他。媽的,這世道還有沒有公道?

        我有些瘋了,忌妒成瘋。

        我連著醉了幾天,酒醒后,何北川給我打來了電話,說新來了兩個俄羅斯的妞兒,讓我過去嘗嘗鮮兒。我在電話中罵了一句:“靠!我都快斷氣了,還嘗什么鮮兒?”何北川是我小學的同班同學,前些年他開了一家桑拿中心,招來了不少漂亮妞,生意做得很紅火,搞得我在那種鬼地方花了不少銀子,也找到了不少快樂。我告訴過何北川,每次進了新貨,都要打電話告訴我一聲。他果然如此,每次告訴了我,我就痛痛快快地去了,在他的桑拿中心,我享受著皇帝老兒的待遇,看準哪個就點哪個,被我點中的女人,沒有一個不高興的,她們不光有著姣美的容貌,做人的身材,還有一流的技能服務,每次我都被她們伺候得舒舒服服,然后輕輕爽爽地走出桑拿中心,感到生活是如此的美好。此刻,何北川一聽我情緒不太好,就說:“哥們兒,好鋼要用在刀刃上,快斷氣了更得來這里補補氣。她們倆今天剛到,還沒有上鐘哩,你要不來,可不要怪我讓你吃了別人的剩菜?!焙伪贝ǖ脑捥猩縿有粤耍医?jīng)不起他的誘惑,只好去了。

        何北川的洗浴中心在市區(qū)南郊,我開車路過林雪的單位時,還是忍不住看了一眼她上班的地方,夜晚的辦公大樓只亮著幾盞燈,我不知道林雪在哪一間辦公室,更不知道此時此刻的她,是在家看電視,還是與夏風在一起。一想起她,我的心里就一陣隱隱地刺痛。愛,本來可以讓人幸福,可我為什么得到的卻是痛?好多次,在下午她下班前,我就莫名其妙地來到了我們曾經(jīng)去過的麥田咖啡廳,坐在二樓臨窗的位置,等待著,看著從宏大公司蜂擁而出的男男女女,不為別的,就是為了能遠遠地看她一眼。摘不到的星星是最亮的,吃不到的葡萄是最甜的,越是得不到,我就覺得她在我心里的位置越重要。

        來到洗浴中心,何北川果然沒有騙我,俄羅斯的姑娘身材很魔鬼,手法也不錯,雖然我們語言上無法溝通,但是手勢和肢體語言溝通得卻很好。我感覺身體輕松了許多,可是傷痛還殘留在心里,并沒有就此發(fā)泄出去。

        何北川拉著我去喝茶,喝了幾盅后,何北川就像在做售后調(diào)查一樣,習慣性地問我:

        “哥們兒,效果不錯吧?”

        “還不錯?!蔽矣行┟銖姷卣f。

        “你在電話中說心情不好,怎么了,是不是生意上遇到什么麻煩了?”他見我不太開心,就問起了電話中的事。

        “生意算個??!蔽覔u了搖頭。

        “那是什么?說出來讓兄弟我參謀參謀?!?/p>

        “失戀了我?!?/p>

        “我還當發(fā)生了什么,三條腿的驢不好找,兩條腿的美女有的是,再找個不就得了?!彼蛑f。

        “北川,你知道她是誰?就是我們小學的同班同學林雪,我追她沒有追到,誰知道她卻與夏風好上了?!?/p>

        “啊……原來是林雪?”何北川吃驚地望著我,又搖了搖頭說:“哥們兒,你沒有與她搞成對象就對了,一點兒也不要遺憾,你還記得那個被大火燒死的甄初生嗎?”

        “當然記得。這和他有什么關(guān)系?”

        “有,太有了。你知道嗎?甄初生那個王八蛋幾乎把我們班里長得好看的女生都糟蹋了,你想想看,像林雪那樣的?;ㄕ绯跎芊胚^?”

        “胡說八道,怎么可能?”這真是一個驚天大秘密,讓我聽得五雷轟頂。但是,我還是極力地否認,我不愿意接受這樣的事實。

        “嗨,社會上的事兒,沒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我這里可是一個社會大窗口,來我這里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三教九流,什么樣的人都有,什么消息都能傳到這里來。上次有兩個中年男人在休息室嘮嗑,說起暑假請家教的事。甲說,他的女兒明年就升初中,打算請個數(shù)學老師來給女兒好好輔導輔導。乙說,你要請,最好請個女老師安全些。甲說,男老師怎么啦,有什么問題?乙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白天你們上班去了,把女兒一個人留在家里,如果男老師是個色狼,對你的女兒造成傷害怎么辦?甲說,不至于吧,教書育人的人,畢竟是有知識有修養(yǎng),哪會干出那種缺德事?乙說,還是小心不為錯。不瞞你說,當年我的妹妹在區(qū)三小上學,就被他們的班主任老師糟蹋了。聽我妹妹說,那個畜生班主任經(jīng)常叫班里長得好看的女生到他辦公室去補課,他名義上補課,實際上是猥褻糟蹋。當時我在部隊當兵,不知道這檔子事,要是知道了,非把這個畜生老師宰了不可。我回家后,母親悄悄告訴了我,說我的老父親準備聯(lián)合那幾個受害學生的家長,一起去告那個畜生。我老媽顧慮很大,怕把事情張揚出去對我妹妹不好,老兩口正準備單獨找那個畜生老師去算賬,沒想到那個畜生就被一場大火活活燒死了。我估計肯定是哪個受害者的家長咽不下這口氣,為民除害,放火燒死了那個王八蛋。哥們兒,你知道說這個話的人是誰?他就是吳春花的哥哥吳大龍。你還記得吳春花吧?那個大大咧咧的丫頭,人長得還不錯,是你的同桌,去年不知道什么原因自殺了。她要是還活著,恐怕吳大龍也不會向外人說出這種秘密?!?/p>

        我聽得驚呆了,吳春花我當然記得,她還經(jīng)常跟我吵架,不過她的確是個很不錯的女生。如果她還活著,這個驚天秘密永遠不可能被吳大龍說出口,我也不會感到如此驚悚。難道林雪果真也被糟蹋了?甄初生也真的是被人放火燒死的?劉師傅丟失了汽油,夏風遺失在汽車旁邊的扣子,這些疑點就像一個個問號,出現(xiàn)在了我的腦海。

        “嗨!哥們兒,你怎么啦?”何北川見我發(fā)起了呆,就伸出手在我眼前直晃。

        “我能有什么事?”我撥開了何北川的胖豬手說,“吳春花的哥哥現(xiàn)在做什么生意?”

        “他在建材市場做批發(fā),有個門市部,好像叫飛龍建材商行。怎么?你是不是想去核實?我勸你還是算了,核實清楚了又能怎么樣?林雪嫁的人是夏風,又不是你,你操哪門子閑心?”

        “小學的時候,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夏風和林雪來往多不多?”

        “好像沒有看出他倆有過什么來往,不過,他們住得很近,放學的時候,都是同路,我記得有一次放學很晚了,在回家的路上,林雪走在前面,夏風跟在后面不遠處,兩個人還是保持著距離,好像沒有一起走過。”

        “假設一下,如果林雪受了甄初生的欺負或者猥褻,告訴了夏風,夏風會不會為了替林雪報仇,偷了一桶汽油,半夜里倒人甄初生的宿舍門口,然后放火燒死了甄初生?”

        “你呀,真會想,那怎么可能?夏風為了林雪,會去殺害自己的老師?虧你想得出來,夏風又不是個大傻瓜,哪能干出那種事?”

        “如果甄初生真的是被人放火燒死,你會懷疑誰?”

        “我懷疑你也不會懷疑夏風,他那時候算是成績拔尖的學生,甄初生經(jīng)常表揚他,他怎么會?再說了,即使甄初生真被人放火燒死,可能也是哪個女生的家長,不可能是我們同班同學干的?!?/p>

        何北川的話一下子掃除了我對夏風的懷疑。他說得不是沒有道理,夏風沒有殺人動機,林雪也不一定受到了甄初生的糟蹋,而且,在我的心底里,也是非常排斥那樣的結(jié)果,我說:“林雪不像別的女生,她那么孤傲,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樣子,恐怕甄初生想下手也不敢下,搞不好讓林雪捅出去他還得坐牢?!?何北川說:“我覺得也是,林雪不像別的女孩,甄初生怕是有賊心也無賊膽。剛才我主要是為了寬慰你,才那么一說?!?/p>

        我說:“這事兒畢竟關(guān)系到林雪的聲譽,所以,沒有根據(jù)的事不要亂說,更不要妄加揣測,傳出去對誰都不好。”

        “民貴,我真服了你,人家都把你甩了,你還護著她。好好好,我發(fā)誓,保證不對任何人說?!?/p>

        “其實,我還沒有和她正式談過戀愛,根本不存在甩不甩的問題。我只是喜歡她而已,沒想到我下手晚了,她與夏風談上了,只是心里覺得不舒服而已。”

        我表面上說得輕描淡寫,其實我的內(nèi)心里是相當痛苦的。何北川當然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更不知道愛一個人,內(nèi)心要承受多大的痛苦。愛到一定程度,就會轉(zhuǎn)化成恨。愛有多深,恨就有多深。我既希望她也遭到過甄初生的傷害,我又希望她是幸免者。我就在這種矛盾中找著自己的平衡點,但是,任憑我翻來覆去地怎么折騰,還是沒有找到心理上的平衡。

        我知道,我的心里依然愛著她,這與她是否遭受過甄初生的性侵沒有多大的關(guān)系。我的思索又回到了問題的起點上。如果林雪真的被甄初生糟蹋了,夏風知道后,會不會殺了甄初生?如果說甄初生是學生家長放火燒死的,又會是誰的家長?他們用的汽油是從哪里來的?是不是劉師傅丟失的汽油?如果是,夏風遺失在汽車旁邊的扣子又怎么解釋?這些疑點讓我不由自主地又扯到了夏風身上,因為我希望是他,這樣我就有可能抓到機會,搞一個翻盤,從他手中奪回我心愛的女人。

        7

        欲望就像個魔鬼,驅(qū)使我一步步朝著這個目標走下去。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悄悄地干起了警察干的工作。我的身上隨時帶著一支鋼筆式的微型錄音機,需要的時候,我就悄悄打開開關(guān),錄下我所要的對話。

        我第一個要找的人當然是我那位同桌的哥哥吳大龍。

        “怎么,你小子竟然對那件事那么感興趣,不會有窺隱癖吧?”吳大龍一聽到我問起那個事,就不客氣地說。

        “龍哥,真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是想通過這件事,查一下當年到底是哪位無名英雄燒死了那個畜生老師的,我想捐點錢給他,也盡盡我的心意?!?/p>

        “得了吧,小子,等你查清楚了,還沒來得及捐錢,恐怕就被公安局盯上了。你要真的對他好,就別瞎折騰了。再說了,我妹妹已經(jīng)死了,我也不愿意再翻過來掉過去拿她的不幸說事。去年這個時候,有位老警察也找上門來向我爸問過這檔子事,問過了,不也不了了之了,你的能耐難道比警察還要大?”

        “警察也來過?那個警察是不是姓李,叫李建國?”

        “你咋知道的?”

        “當年來學校調(diào)查那個案子的就是他。黑臉,高個兒?!?/p>

        “對,就是他。他都沒調(diào)查出結(jié)果來,你能折騰出個啥?兄弟,你要喝茶,我就給你泡茶,你要問那件事,就此打住。我不知道什么,就是知道也不能告訴你?!?/p>

        在吳大龍這里碰了釘子后,我并沒有氣餒,因為他畢竟不是親歷者,況且,誰愿意撕開自己親人的傷口讓別人看?他之所以對朋友說了他妹妹曾經(jīng)遭受甄初生糟蹋的事,那也只在特定場合下說的,而他的妹妹所懷疑的另外幾個受害者,他不一定就知道,即使知道,出于對那些受害者的保護,他不肯向外人訴說也在情理之中,你若一一去盤問,必然會遭受這些人和她們的家人強烈反對,也會遭到社會輿論的譴責。

        事情到了這一步,我只能在這個前提下做出新的判斷,假設在小學的時候夏風也悄悄喜歡上林雪,當他得知林雪受到了甄初生的性騷擾,夏風會不會為林雪報仇,殺了甄初生?這個疑問設定之后,我又開始問我自己,如果我當時知道了這種事,林雪向我哭了鼻子,我會為她殺了甄初生嗎?我真的難以確定,我或許不會,沒有膽量去做。當然,這只是拿現(xiàn)在的我來做推測,在那個懵懂的年齡段,任何可能性都不能排除,或許,我也會產(chǎn)生某種英雄救美的豪氣,為了討好林雪,去殺了畜生不如的甄初生。既然我不能完全肯定自己的行為,那么,夏風的那枚掉在劉師傅汽車旁邊的扣子就成了一個疑點。

        8

        我買了兩瓶酒兩條煙,去看望劉師傅。

        劉師傅當年與我老爸在同一個廠子里上過班,后來下崗了,我爸干起了蔬菜水果批發(fā)生意,劉師傅因為在廠里開過車,有一技之長,就自己貸款買了一輛東風大卡車跑運輸。當年我們都住在棚戶區(qū)干打壘的獨門小院里,那種地方就是人們常說的貧民區(qū)。我們寧可說自己住在棚戶區(qū),也不愿意承認是貧民區(qū)。一說貧民區(qū),我就想起了畫報上印的非洲難民的照片,一個個衣衫襤褸,餓得面黃肌瘦,我們再怎么窮,還沒到那個程度。

        后來,城市規(guī)劃,我們那片區(qū)域被改造成了商業(yè)步行街,棚戶區(qū)的居民從此翻身得解放,住進了政府專門修建的搬遷房,劉師傅和我的父母同住一棟樓,所不同的是我父母在一門三樓,劉師傅住到了四門四樓。

        我拎了這么多東西走進劉師傅家后,劉師傅還以為我走錯了門,我說我沒有走錯,我是專門來看望你老人家的。

        劉師傅已經(jīng)退休了,那輛為他奔波了十多年的東風汽車也早就退休了,被一家廢品收購公司收走了,也算有了一個圓滿的結(jié)局。當我向劉師傅問起當年的事時,劉師傅這才斷斷續(xù)續(xù)告訴了我說:

        “我說民貴,這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噢,對對對,已經(jīng)十三年了。你是唱的哪一出?問這些做什么?不知是去年幾月份,我記不清了,公安局有一位老同志,也問過這件事。對對對,就是那個老警察,姓李,是不是李建國我就記不清了,反正他姓李。他也來過,問了和你一樣的問題。當時我就說,我汽車油箱中的油的確被賊娃子偷過。我記得清清楚楚的,那天我去開登水泥廠拉水泥,在返回的半道上,沒油了。幸好離加油站不遠,我才沒有被困在路上。本來我是前一天下午加過油的,我計劃好的,油箱里的油完全夠我去一趟開登的,半道上怎么能沒油?我想肯定是昨天夜里被人偷了,否則,不會出現(xiàn)這樣的問題。呵呵,警察也問過我,知不知道是誰偷的?我咋知道是誰偷的?我要知道了,非要打斷他的腿不可,他要用油,可以向我要嘛,我給他一點也不是不可以的,這樣我心里就有數(shù)了,跑車也有計劃,他不聲不響地偷了油,會誤我的大事的,你說是不是?”

        我說:“是是是。”我馬上給劉師傅遞了一支煙,又為他點了火。

        劉師傅美美地吸了一口,接著又說:“嗨,有時候說來還真的很奇怪,事情都過去了好多年了,我都差不多忘記這事兒了,沒承想,后來有人說他看到了偷汽油的人了。你還記得我們棚戶區(qū)的那個王禿子吧?哦,記得就好。他是手腳不干凈,有偷盜的毛病,那年偷了電信局的電纜,被公安逮去后,還被判了好幾年徒刑。不不不,你理解錯了,不是他偷的汽油,是他看到了偷汽油的人了。他是誰?你不要急嘛,慢慢聽我說。王禿子那天夜里也是去偷東西的,他偷的是附近工地上的鋼筋,他背著鋼筋回家的時候,在巷子里看到了一個半大男孩正提著一個塑料桶悄悄溜走了,一老一少兩個小偷兒遇到了,誰也怕被對方認出自己,就都悄悄溜走了。第二天晚上,王禿子聽到我的汽油被人偷了,在自家的小院里叫罵,他本想來告訴我,又怕別人問起他半夜三更不睡覺到街上去干啥,這樣反倒暴露了他自己沒有干好事。再說了,他只看到了一個人影兒,究竟是誰他也沒有看清楚,所以他就沒有告訴我。后來,他偷盜電信局電纜的事犯了,被公安局抓進去判了刑,直到幾年前他放出來后,我們諞閑傳時說起了陳年舊事,他才講到他看到了偷我汽油的人,是一個小男孩,黑洞馬虎的,他也沒有看清楚那個男孩到底是誰。去年,那個老警察來了,他又問起了丟失汽油的事,我就一五一十都告訴給了他。就一小桶汽油嘛,最多十斤重,還沒有一瓶燒酒值錢,我都根本不當回事了,你們還查個啥?以后不要查了,也不要問了,否則,讓人聽到了還以為我老劉頭成了老糊涂了,十多年前丟了一點點汽油還要抓住不放,你說,民貴,是不是這個理兒?”

        我說是是是,是這個理兒。

        出了劉師傅的家,我又找到了王禿子。

        王禿子已經(jīng)徹底禿了,肉頭肉腦的樣子反倒像個有福之人。我把他叫到了一個小酒館里,先讓他吃飯喝酒,吃飽了,喝高興了,我才向他問起了當年的事。

        “當時我看到好像是個半大的男孩,究竟是誰家的娃我還真沒有看清楚?!?/p>

        “王叔,你再想想,他穿什么衣服?”

        “衣服?好我的大侄兒,這都多少年過去了,早都忘了。再說了,黑燈瞎火的,只看見一個人影兒,像個半大娃,別的,根本就沒看清楚?!?/p>

        “我可以提醒一下,他是不是穿著一件藍色的上衣?”

        “這我真的想不起來了。上次來了個老警察,也問我這個,說讓我好好想,我想了很久,還是沒有想起什么?!?/p>

        “好,王叔,再喝,喝了這杯酒說不準就想起來了。”

        “哦,對了,那個娃好像是朝南走的,估計他的家在南邊?!?/p>

        “你能確定嗎?”我一聽說是朝南走的,立刻明白,那個偷了汽油的人肯定朝南直接去了區(qū)三小。

        “沒問題,這個我能確定?!蓖醵d子說。

        我估計在王禿子這里問不出新東西了,就匆匆買單走了,留下了一桌子的酒肉讓王禿子一個人慢慢去享用。

        經(jīng)過一圈兒的調(diào)查摸底,我發(fā)現(xiàn)我所到之處,老警察已經(jīng)盤查過了,看來老警察始終沒有放棄這個案子。毫無疑問,在這個案子上老警察肯定比我了解得更深刻更全面,估計除了不知道雙排扣之外,其他方面肯定比我知道的也多。至于那枚扣子,我已經(jīng)找到了。原來我是落在床上,被我的母親發(fā)現(xiàn)后收藏到了她的針線匣中。直到后來我上了中學,上衣紐扣丟失了,母親在她的針線匣中翻找相對應的紐扣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了那枚扣子,我就把它撿出來保存了下來,時至今日,它還在我的保險箱里,我本是為了懷舊,想做個留念,沒想到它現(xiàn)在卻成了我的證據(jù)。

        我在想,我有沒有必要與老警察做一次面對面的交談?

        這個問題在我的腦海中徘徊了好幾天,我終于做出了決定:一,雙排扣的事絕不能告訴警察,他們要知道了,事情的發(fā)展就不會受我的控制,說不準還會牽連到林雪,如果那樣,毀了林雪的聲譽,我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二,沒有必要與警察見面。警察知道的,他肯定不會告訴我,我知道的又怎么能告訴他?既然誰都不可能把自己知道的秘密告訴對方,見面又有什么意義?三,也是最重要的,我與警察的目的完全不同,警察的目的是辦案,要查個水落石出,我查證的目的不是治誰的罪,把誰告上法庭,我的目的很單一,就是想找準夏風的死穴,抓住林雪的軟肋,讓林雪就范,逼夏風出局。

        所以,我根本沒有必要把事情鬧大,否則,對我不好,對林雪和夏風也不好。損人要利己,不利己我就沒有必要去損人。事實上,就目前的情況來看,只要我把已經(jīng)掌握到的這幾個關(guān)鍵點連接起來,一個完整的縱火殺人線索就清晰了:那天夜里,劉師傅家東風大卡車丟失了汽油,王禿子發(fā)現(xiàn)一個半大男娃拎著一個塑料桶向區(qū)三小的方向去了,然后,那個男孩從我們常常出入的城墻豁口處進入,將汽油倒進甄初生的門內(nèi),點著火,一場火災就此發(fā)生,甄初生被活活燒死了。次日早上,我上學路過劉師傅的大卡車,在旁邊撿到了夏風的扣子,那應該是夏風偷油時落在那里的。如果這些都能確定,唯一讓我不能確定的是,夏風燒死甄初生的目的又是什么?除非是夏風真的愛上了林雪,知道她被甄初生那個畜生糟蹋了,為了報仇雪恨,才放火燒了他。如果這樣推下去,一切才有了合理的解釋。還有一件事當然也不能忽視,在夏風讀到大三那年,我去省城看過他一次,我們倆談起甄初生時,記得夏風說,甄初生這個名字也真怪,聽起來還以為是“真畜生”,他還說,吃飯的時候不說他了,惡心。我當時禁不住哈哈一笑,但是現(xiàn)在想起來,那應該是夏風發(fā)自肺腑之言,而夏風在不經(jīng)意間說出的這句話,是不是可以表明,他早就恨上甄初生了?如果是,就等于他出賣了自己,只是那時我沒有朝這方面想。

        如果我的這種推理能成立的話,我根本不需要憑借任何外力,更不需要把事情擴大化,只要一個恰當?shù)臅r機,設一個嚴絲合縫的局,就可以逼迫林雪就范,然后讓夏風乖乖地退出去。

        可是,當我最后下決心的時候,還是有些底氣不足,總覺得說服力不夠,僅憑一枚紐扣,怎么就能認定一定是夏風偷了汽油?我要是連自己都說服不了,又怎么能嚇唬林雪?既然要做飯,就一定把它做熟,如果做成夾生飯,我的整個計劃就會泡湯,不但林雪得不到,反而還會落下一個誣人清白的壞名聲。

        我的思緒又回到了那個偷汽油的男孩身上,怎樣才能證明那個男孩就一定是夏風?想了好幾天,我突然想到了一個主意。電視劇中的壞人不是常常收買假證人做假證詞嗎?這樣的橋段他們能用,我為何不能用?當這個惡念一經(jīng)產(chǎn)生,我立刻興奮得不能自已。對,再找找王禿子,如果在這件事上讓王禿子再加一點料,就完全可以坐實夏風,拿下林雪。

        我又單獨叫了王禿子,還是在上次那家餐館里,要了間包廂,點了一桌子好菜。

        我頻頻地舉起酒杯,親切地一口一聲王叔地叫著,不一會兒的工夫,就把王禿子喝高興了。

        我覺得應該到時候了,又端起酒杯,對王禿子說:“來,王叔,侄兒再敬您一杯。”

        王禿子趕緊端起杯子,碰了一下說:“謝謝大侄兒,在你們那一批娃中,還是你最有出息。”

        喝了杯中酒,我就打開包兒,從中掏出一沓錢,一萬元,放到他面前說:“王叔,這點小意思,算侄兒孝敬您老的,留著您買酒喝去吧?!?/p>

        王禿子興奮得瞇起了一雙小眼,激動地說:“大侄兒,你這是啥意思?”

        我微笑著,看著他把手伸到錢上,然后抓錢在手,才說:“沒啥意思,只是請王叔幫個小忙,如果有人再問起偷汽油的事,你就說,那個偷汽油的小男孩穿著一件藍色的上衣,好像是夏成東的娃子夏風。

        王禿子聽完后尷尬地笑了起來,伸過手,想把手里的錢放到桌子上,可又舍不得放下,就說:“這個,不是誣陷人嗎?”

        我怕王禿子打退堂鼓,就說:“王叔,那只不過是一點點汽油,還不夠咱爺兒倆今天的一頓飯錢,就說是夏風偷的,能算得上是誣陷嗎?再說了,恐怕也不會再有人來問您,我是說,如果有人再問您,您就那么說,如果沒有人問,您什么都不需要說,錢您照樣花去?!?/p>

        王禿子剛把手里的錢攥緊了,接著又松開說:“可是,去年那個李警官來問過我,我也說沒有看清楚他是誰,只看到是一個半大娃。如果他再問我,我突然改口說是夏成東的娃,那我不是做偽證嗎?”

        “您呀,就那么一句話,看把您嚇的!李警官不可能再問您的。如果再問,您就說您是怕壞了夏家的名聲,當時沒有說實話?!?/p>

        “這個……這個……”

        我看王禿子有些猶豫,就趁熱打鐵說:“一句話就值這么多的錢,這樣的買賣您哪里找去?王叔,這樣吧.如果沒有人問,就算了,如果有人問,您照我說的說,我再給您加錢?!?/p>

        王禿子的小眼突然亮了一下問:“加多少?”

        我豎起了兩根手指頭。

        他眼里又一亮:“兩千?”

        我說:“不,兩萬。”

        王禿子一下子笑得眼睛瞇成了一條縫,縫中流出來一道光,像是夾著一枚硬幣。他生怕我反悔,馬上將手中的錢塞進口袋中,說:“成!”

        我微微笑了一下,心里總算舒了一口氣。收買假證人,出示假證詞,又不是我段民貴的創(chuàng)意,別人做得,我為何做不得?商場如此,情場如此,在利益的爭奪中,最后的贏家并不是誰捷足先登,往往是誰能后發(fā)制人。

        我知道征服林雪難度很大,她有一種滲進骨子里的傲氣,這是她的優(yōu)點,也是她的軟肋。既然她傲,我就必須讓她明白,她曾經(jīng)所受的傷害和恥辱,并不是夏風一個人知道,我也知道,我就是想用這一點來擊潰她,然后再以夏風的事加以要挾,如果她能放棄夏風跟了我,一切皆好,她若做不到,我只能翻出歷史的舊賬,讓她臭名遠揚,讓夏風走進地獄。我得不到的,寧可毀了,也不能讓別人得到。

        至此,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這種狠毒,或者惡念,其實早就滲透在我的血液里,潛伏在我的骨子中,只是沒有合適的機會,一旦遇到了時機,惡念就會馬上膨脹放大,變成惡行。

        9

        我做好了一切準備工作后,給林雪打了一個電話。電話響了半天,她才接。

        “有事嗎?老同學。”她的聲音,仍然有一種置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有,是關(guān)于你和夏風的秘密,想聽嗎?”我用毋庸置疑的口吻說。

        “我們,有什么秘密?”過了好長時間,她才說。

        “你們有什么秘密,就是什么秘密。我的意思想必你應該明白,電話中不能講,被人聽到了對你不好,尤其對夏風不好?!蔽夜逝摰刭u了一個關(guān)子,就是想引起她的重視。

        “那好,約個地方,我去?!?/p>

        “好,晚上六點半,你直接來金龍大酒店美食城八號房?!?/p>

        “好!”她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下來。

        掛了機,我猜想著林雪,此刻的她,一定心慌意亂。盡管她的回答很果斷,甚至有些決絕,但是我從她傳給我的氣息中,已經(jīng)嗅覺到了她的擔心和懼怕。

        六點半,她終于出現(xiàn)在了美食城八號房。她還是那么冰清玉潔,有一種不容任何人侵犯的高貴。

        我站起了身,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把她讓到了我對面的座位上。隨后,我摁了一下桌子上的按鈕,服務員推著餐車走了進來,一邊上著菜,一邊報著菜名:“先生,你點的菜上來了,這是海參燕窩湯,這是石斑魚,這是大龍蝦,這是小牛排,這是小青菜,還有兩瓶法國紅葡萄酒。先生,需要給你們斟上酒嗎?”

        “斟上?!蔽艺f。

        服務員斟上了兩半杯酒,客氣地說了一聲:“先生、小姐,請你們慢用,有什么需要隨時呼叫我們?!?/p>

        “好吧?!蔽艺f著做了讓她離去的手勢,服務員離去時,隨手關(guān)上了門。

        “既然有話要對我說,就根本用不著這么耍派場?!绷盅o不揶揄地說。

        “為了我們的第二次聚餐,碰一下?!睂λ霓揶砦乙稽c兒都不生氣,我只管舉起杯,朝她晃了晃說。

        她端起杯子,伸過胳膊,象征性地與我的杯子碰了一下,呷了一小口。

        “請吧,老同學,我特意為你點的,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我是來聽你講秘密的,不是來吃晚餐的。秘密?我和夏風能有什么秘密?無非就是兩情相悅,趁著年輕談了場戀愛,能有什么秘密讓你這位大老板這么上心?”聽得出來,她有氣又發(fā)不出來,言辭中不免充滿了怨懟。

        “別著急,先吃一些,吃完了再說?!蔽胰匀谎b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說。

        “沒有胃口。有啥事就痛痛快快地說吧,說完了我還有別的事?!闭f完,她端起水杯喝了兩口。

        本來,我是想調(diào)節(jié)一下氣氛,慢慢地,春風化雨般的把那件事兒說出來,可是,她這種咄咄逼人的姿態(tài),讓我有些不悅。我用手指不斷地轉(zhuǎn)動著杯子,想著從哪里開頭為好。

        “你要不說,我就走了。”她忽地一下站了起來。

        “坐,坐下!”我朝下壓了壓手,示意她坐了下來。

        “如果我說,十多年前,甄初生是被人用汽油燒死的,你會有什么感覺?”

        “是嗎?那又怎樣?沒有感覺,什么都沒有?!?/p>

        “難道你對他的死因一點都不感興趣?”

        “十多年前的陳芝麻爛谷子的事,現(xiàn)在拿來當話題,有意思嗎?”

        “有,太有了。因為我最近才知道,那個甄初生,實際上是真畜生,他打著人民教師的光榮旗號,利用當班主任的便利,對我們班的好幾位美少女誘奸和糟蹋。你不覺得這是一個很沉重的話題嗎?”

        “你把自己的揣測強加到死人身上,還說很沉重,段民貴,你能不能不再這么無聊?”

        “如果你有點耐心,繼續(xù)聽我把話說完,你就不覺得無聊了。吳春花就是其中的一個?!?/p>

        “又拉出一個不會開口說話的死人?!?/p>

        她輕蔑地冷笑了一聲,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我拿過酒瓶,伸手又給她添了些,繼續(xù)說:

        “的確,死人是不會開口說話的,但是,吳春花在沒有死之前,已經(jīng)告訴她的父母,說她被甄初生糟蹋了。這樣,事情就有了可信性。沒有一個少女會拿自己的清白說事的,也沒有任何父母拿著自己女兒的名譽說事的。吳春花的父母知道了這件事后,還從吳春花的口中得知班上還有幾位女生也同樣受到甄初生殘忍的糟蹋,她的父親為了把甄初生這個畜生送到公安局,聯(lián)合了另外幾個受害女生的家長,想一起告發(fā)甄初生糟蹋幼女的事??墒怯械募议L根本不知道有這么一回事,有的家長怕這樣一折騰會影響到孩子的名譽和前途,就立即阻止了。就在這個時候,甄初生的宿舍里發(fā)生了火災,這個王八蛋化成了灰燼,終于得到了應有的懲處?!?/p>

        我嘴里說著,眼睛卻看著林雪,看看她有什么反應。沒想到她太冷靜了,我從她的表情上很難看出有什么變化,她只是又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就是這一個下意識的動作,我窺到了她正壓抑著她內(nèi)心的波瀾。我繼續(xù)說:

        “吳春花如果現(xiàn)在還活著,她的家人為了她的名聲,絕對不會把這種丑事說出來的??墒?,去年吳春花在新婚之夜自殺了,這又給她的家人帶來了二度的打擊和傷害,她的哥哥把她的過往當成了別人的前車之鑒,偶爾也會規(guī)勸親友為子女選擇家教時應該提防些什么,在這個過程當中,也不免會說出當年的甄初生?!?/p>

        “這就是你想要給我說的秘密?”她有些不屑一顧地問。

        “當然不止這些,這只不過是開了個頭。還是繼續(xù)說吳春花的父親吧,他當年找過幾個女生的家長,你的父母當時已經(jīng)離了婚,他們都在南方,你在你的姥姥家,吳春花的父親可能也找過你的姥姥,你不知道有沒有印象?”為了唬住林雪,我不得不憑著我的想象,添油加醋了一番。

        “你繞來繞去,繞了半天,就是想栽贓我嗎?”林雪突然端起杯子,“嘩”的一下將酒潑在了我的臉上說,“你是不是在說夢話,醒醒吧!”

        我拿過餐巾紙,輕輕地擦去了臉上的紅酒。我突然感覺我真無恥,可能真是誣陷了她。但是,既然無恥了,就只能無恥到底。我拿起酒瓶,仍然很紳士地為她的杯中添了酒。

        “時間長了,想不起來也情可有原?!蔽依^續(xù)說,“既然你說我繞來繞去,我不妨再把話頭繞到甄初生的死上。甄初生的死因既然是仇殺,那么誰會對他有如此大的仇?這個人自然與甄初生糟蹋的女生有關(guān),按著一般的邏輯推理,他應該是受害者的家長或者直系親屬,但是,他不是,他恰恰與受害者非親帶故,他只是喜歡班里的某位女生,這位女生也喜歡他,因為他知道了這位女生受到了傷害,他才起了殺死甄初生的想法。他不是別人,他就是我們的同班同學,也是我曾經(jīng)的好朋友?!?/p>

        說到這里,我有意停頓了一下,我在細細地觀察著林雪的反應,我明顯地感覺到她的臉色越來越白了,兩手緊緊地抓著酒杯,仿佛怕失去什么。

        “于是,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我的這位同學偷了劉師傅家東風大卡車的汽油,正提著塑料油桶離開大卡車時,被半夜偷東西的王禿子看見了,王禿子看到那個男孩穿著一件藍色上衣,也認出了他是誰家的孩子。王禿子不想壞了男孩的聲譽,他一直守著這個秘密。沒想到一次酒后,王禿子向我吐露了真言,他還說,那個男孩拎著汽油,一直朝南走去,也就是朝區(qū)三小的方向走去。凌晨五點左右,甄初生的宿舍就發(fā)生了火災,他被燒死在里面。我們班的好多男生都目睹了那一慘狀,房門和窗戶被燒成了兩個黑洞,里面成了一片黑焦炭。警察認為有人故意縱火,后來還對我們做了調(diào)查詢問,因為沒有找到兇手,校方為了穩(wěn)定大局,不得不說是甄初生用火不當造成的。這樁縱火案看上去做得天衣無縫,連警察都被騙過了,但是,誰都沒有想到,縱火者在偷汽油的時候,因為慌亂,不小心把自己衣服上的雙排扣掛落在了汽車油箱旁,幸好被我撿到了,我認出了那是誰的,為了保全他,我沒有向警察告發(fā),否則,他恐怕早就進了少年勞教所,哪里還有他的今天?你不妨看看,看看是否認識它的主人?”

        說到這里,我看到林雪的臉色一陣陣發(fā)白,我知道我擊中了她的要害,就從上衣口袋中掏出了那枚扣子,它金黃色,上面雕著一條飛龍。我用食指和拇指夾著,呈現(xiàn)在了她的眼前,她伸手接了過去,假裝不在意地看了一眼,又遞給了我。

        “我不知道你是從汽車旁邊撿來的還是校園里撿的,不管是單排扣還是雙排扣,我不認識,也根本不感興趣。這下你滿意了吧?”她的眼神突然變得很冷,這讓我感到很意外。她真是一個內(nèi)心強大的女人。難道她與整個事件無關(guān)?還是故作高深?我收起了紐扣,繼續(xù)說:

        “你不感興趣也罷,另有一個人卻非常感興趣,他就是當年案發(fā)后跟我們單獨談過話的那位老警察,叫李建國。在我收集這些證據(jù)的時候,才知道那位老警察也在順藤摸瓜地暗暗查訪著這件事,我猜想,他一定是一個很執(zhí)著的人,大概是也因為職業(yè)的習慣,不破了那個案子心有不甘。”

        我看到她的手指有些微微地顫抖,目光突然有些慌亂,或者有點閃爍不定。這便是一個信號,她心虛了。她的心理防線的確很堅固,一道一道橫在我的眼前,直到此時,我說出了那位老警察,她才真的驚慌了。她順手端起酒杯,一口喝干了杯中酒。我也端起酒杯,也喝干了杯中酒。我拿過酒瓶,為兩只空酒杯續(xù)上了酒,這才說:

        “但是,老警察并不知道王禿子是目擊者,更不知道我手里還有一枚紐扣,所以,我斷定,他沒有我的幫助,就沒有人證和物證,這就注定他破不了這個案子,那樁縱火殺人案永遠是一個謎。說實在的,我從心底贊賞我的這位小學同學!如果是我,當年要是知道了我心愛的女生遭受了甄初生那個畜生的蹂躪,我也會挺身而出,或者說,我會成為我的那位老同學的幫兇。所以,從我的內(nèi)心來講,我不希望他們破了這個案子,如果真破了,我的那位老同學的一生恐怕就此毀了。更讓我擔心的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如果警方從他的犯罪動機上再深查下去,拔起蘿卜帶起泥,很可能會讓我苦苦暗戀了十多年的女神曾被甄初生糟蹋的事兒曝光,那將會給她的人生帶來多大的傷害?那也是我不希望的結(jié)果。所以,要想讓這個謎,成為一個永遠的謎,我才讓王禿子不要對任何人講,我才約了你來,共同商討一下解決的方法?!?/p>

        “編,你就編吧!僅從一枚不知從哪里撿來的紐扣說起,就能編造出一起縱火殺人案出來,還編造了一個王禿子!你再接著編呀,干脆再編出一個搶劫銀行的大案來,再編出一個張麻子或者李拐子來當證人,你豈不可以坐地分贓!”她突然一頓反駁,將我溫情脈脈制造出來的氣氛頃刻間化作了硝煙。

        “是嗎?”我笑了笑,她的辯白聽起來很有道理,其實,我已經(jīng)感覺到了她的心虛。我端起酒杯,向她友好地揚了揚,她也端起了酒杯,我們又一次一飲而盡。我將酒瓶中僅剩的一點酒倒人兩只杯中,又打開了另一瓶酒。

        我們誰都沒有再說什么。我估計她在等著我說出我的動機,而我,卻想等著她問。大概她知道了,當年的我,如果知道她受到了傷害,也會挺身而出時,她的眼睛中那種冷硬的光漸漸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種柔軟,一種無法釋懷的憂傷、無奈。那個曾經(jīng)用粵語唱過《容易受傷的女人》的女孩,眸子里曾是那么的純凈,她原本可以繼續(xù)保持著那種純凈,可是,生活卻讓它過早地蒙上了憂傷和無奈,看著,讓我感慨,也讓我心疼。我終于開口了:

        “你不問問我的解決方法是什么嗎?”

        “解決方法?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你既然不知道,那我就告訴你,我與警方有著截然不同的動機,警方要的是水落石出,然后懲治罪犯,而我要的是你,是想得到你。”

        “你真天真,收買了一個王禿子當人證,捏造了一枚紐扣當物證,編造了一個謊言來誣陷夏風,就想唬住我?”她不屑地說。

        “如果你真的這么認為,就交給警察讓他們?nèi)ソ膺@個謎吧?!?/p>

        她聽我這么一說,語氣馬上緩和了下來:“民貴,我知道你喜歡我,可是,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夏風很快就要結(jié)婚了,你現(xiàn)在提出這樣的問題,不覺得過分嗎?何況,愛情不是一廂情愿的,需要兩情相悅,你這樣做,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卻接受不了你的愛?!?/p>

        “你要是真愛他,最好的選擇就是放棄他?!蔽夜麛嗟卣f。

        “如果我不放棄呢?”她突然抓起酒杯,喝干后,有些挑釁般的看著我說。

        “如果你不放棄,就會害了他?!蔽乙惨豢诟闪吮芯啤?/p>

        “不!我絕對不能!”她發(fā)了瘋般的突然站起來準備要走,身子卻有些搖晃。

        “那你就等著到監(jiān)獄里看望他吧!”我繼續(xù)坐著說。

        “你是在威脅我嗎?”她用手扶著椅子,轉(zhuǎn)過身來說。

        “不是威脅,而是事實。他守護不了你的名聲,你也保衛(wèi)不了他的安全。老警察一直盯著你們,如果你們真結(jié)婚了,會更加坐實了警察的猜測,會一追到底?!?/p>

        “猜測?猜測又能怎么樣?我還猜測是你殺了甄初生哩。因為我也在那天深夜,看到了你,拎著一個塑料油桶,從劉師傅的汽車旁邊過來,吳春花也看到了你,因為那天她來我家住,我們倆偷偷喝了我媽媽帶來的咖啡,睡不著,去外面溜達,吳春花還悄悄告訴過我,她喜歡你,你也喜歡她,你知道了她被甄初生糟蹋了,你為了報仇,準備去燒死甄初生。這一切,能不能算證據(jù)?”她冷笑了一聲,情不自禁地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后,又坐了下來。

        “怎么樣?這好辦,究竟是猜測,還是事實,我們不妨交給警察,讓他來當裁判,如何?”

        “我沒有你那么無聊?!?/p>

        “我覺得一點兒也不無聊,因為它關(guān)系到我們?nèi)齻€人的前途和命運,你盡可能地向警察提供你所掌握的人證和物證,我也毫不客氣地向警察出示紐扣供出王禿子,到那時,猜測還僅僅是猜測嗎?”

        “那又怎么樣?誰又能證明那個紐扣一定是夏風的?誰能證明你是從汽車邊上撿到的?誰又能保證王禿子不是你收買了來搞栽贓陷害的?誰又保證你不是在賊喊捉賊?你也算個成功人士,別拿無聊當有趣,除了威脅,還有別的嗎?”

        “好,既然你說我是賊喊捉賊,那我就捉捉讓你看,真正的賊是誰!我告訴你,林雪,我得不到的,寧可毀了,我也不讓別人得到!到時候,他會完蛋,你也會名譽掃地?!?/p>

        “段民貴,你真讓我鄙視,我原以為你是個真正的漢子,還很尊重你,沒想到你會是這樣一個卑鄙無恥的小人!”她氣得臉色發(fā)白,手也跟著抖了起來。

        “既然你知道我是怎樣的一種人,我也知道了你的秘密,而我,仍然不忘初心地對你一片赤誠,你難道就不為我的癡情所動?哪怕一點點?”

        “感情是兩情相悅的事,如果靠威脅得到的,你能幸福嗎?如果你還覺得我是你的老同學,今天的事,就當開玩笑,我會敬重你,感激你一輩子!”

        “我幸福不幸福那是我的事,我也不需要你感激我一輩子,我只希望你嫁給我。我可以向你保證,只要你嫁給我,我永遠保守著所有的秘密,讓你立馬坐享幾千萬的資產(chǎn),住別墅,開寶馬,過上人上人的生活。夏風能給你的我會給你,夏風給不了你的,我也可以給你,我會讓你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林雪,我求求你,嫁給我吧,我會用我的一生,來呵護你,疼愛你?!闭f著,我掏出一枚鉆石戒指,單腿跪在了她面前。

        她搖了搖頭說:“民貴,我求求你了,收起你的東西,放了我吧。我相信你的承諾,我也相信你有經(jīng)商的才能,但是,我是一個大活人,我有我的追求,我有我的價值觀,我不是用來交換的,愛情也不是用金錢買賣的,希望你尊重他人,也希望你尊重自己?!?/p>

        她的一再拒絕,讓我感到了她對我的蔑視,我站起了身,惡狠狠地說:“如果,我非要與你來做這筆交易呢?”

        “你死了這條心吧,齷齪!”她也突然站起身,決絕地轉(zhuǎn)身離開,酒精已經(jīng)在她身上起了作用,步子有些飄,在快到門口時,她身子一軟,扶住了門框。

        我上前一把抱住了她,我從她口中呼出的咝咝香氣中,聞到了我十三歲夢遺時的真實氣味,我不由自主地說:“我愛你,林雪!我愛你,你知道嗎!”說著,我的血脈僨張了起來,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沖動,我強行親吻了她。

        她一把推開我,憤怒的子彈從她的眼里射向我:“我永遠都不想再見到你,垃圾!”

        我被她的目光激怒了,也被“垃圾”兩個字激怒了。我知道,今天一旦讓她出了這道門,我將會從此失去她。我咬著牙,狠狠地說:“紐扣,明天,我就把它交給警察!還有一個證人,王禿子,我也提供給警察。我要是做不到,我他媽的就是真正的垃圾!就是王八蛋!就不是我媽養(yǎng)的!我得不到的女人,夏風也別想得到!”

        她被我的話鎮(zhèn)住了,看著我因失態(tài)扭曲的面孔,她一下子僵硬地倚靠在門框上,目光變得異常空洞。她閉上了眼,兩行淚水,從她的眼角默默地流了下來。

        我又逼進一步說:“私了,還是公了?就在你的一念之間,給你一分鐘,你看著辦!”

        少頃,她喃喃道:“把扣子交給我,我答應你!”

        10

        門鈴響了。

        我看了一眼床上的林雪,她圍著被子,屈著雙腿,兩手抱著頭,呆呆地坐在一邊?,F(xiàn)在,她已經(jīng)成了我的女人了,不管怎樣,我總算得到了她。我并不為我的卑鄙感到可恥,反而還有一種暗自竊喜,手段并不重要,目的才是王道。我雖然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我能感覺到她的心里一定很難受。長痛不如短痛,誰的人生也會遇到這樣的過程。為了讓她徹底斷絕對夏風的幻想,也為了讓夏風徹底死心,我不得不做出了一件壞上加壞的事,悄悄給夏風發(fā)了一條短信:“林雪喝多了酒,在金龍大酒店二O一五號?!?/p>

        門鈴肯定是夏風摁的,我上前打開了房門。

        夏風一把推開我,沖了進來。林雪倏然地抬起了頭,我看到了她一臉的淚水,目光中掠過一絲驚慌后,呈現(xiàn)出的卻是一種前所未有的絕望和凄美。夏風急急地來到床邊說:

        “林雪,你怎么啦,他把你怎么啦?”

        林雪沒有吱聲,只搖了搖頭,凌亂的頭發(fā),一臉的淚水,還有穿著的睡衣……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

        夏風像只暴怒的獅子,一把揪著我的衣領(lǐng):“說,你把她怎么了?你究竟對她做了什么?”

        我面帶笑容地說:“別別別,你別對我這樣。她怎么啦難道你看不出來嗎?她已經(jīng)成為我的女人了!從今天起,從現(xiàn)在起,林雪,成為我段民貴的女人了,以后,請你別再糾纏她!”我說著,由衷地哈哈大笑了起來。我剛笑到一半,“砰”的一拳,砸在了我的鼻梁上,我眼冒金花,踉蹌數(shù)步,倒在了墻邊。

        我的鼻子、嘴角感到一陣劇痛,我摸了一把,摸出了一手的血,我站了起來,就用那只沾滿了血的手,指著夏風說:

        “夏風,當年外校同學打我的時候你救過我,這一拳算是我還給了你的情。我們兩清了?,F(xiàn)在,你給我聽好了,林雪不是你的私有財產(chǎn),她在沒有成為你老婆之前,每一個人都有追求她的權(quán)力。至于我對她做沒做手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于她選擇誰。所以,希望你尊重她的選擇?!?/p>

        “你這個人渣,要不是你做了手腳,她怎么會……”說著,他又一拳打來,我頭一偏,拳頭打到我的額頭上。

        我后退幾步,順手拿起了桌子上的電話說:“如果你再不停手,我就報警了。”

        夏風早已被憤怒沖昏了頭腦,指著我說:“報呀,想報警就報!”

        “住手!”林雪突然大喝了一聲,看我放下了電話,她才說,“我的事兒怨不得任何一個人,都是我自己做的主,你們,都給我出去,出去!”

        夏風一下子呆在了那里。

        我看了一眼夏風,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tài)自得地笑了,盡管我的臉上還流著血,但是,我的心里卻十分高興,因為我終于得到了我們的?;盅?,那個我少年時就苦苦暗戀的人。

        我又一次確信,只要達到目的,可以不擇手段。人們只看到你的成功,誰會探究成功背后的齷齪?

        林雪自敘:

        沒有了遠方和詩,生活只能茍且,在最絕望的時候,我只能仰望星空。

        1

        我背著行李包,牽著珊珊的手,下了公交車。前面就是我要去的體育中心廣場,我們要到那里集中,然后坐大巴去川縣。

        我們剛剛過了十字路口,迎面碰到了夏風,不覺有些驚慌,本想回避開來,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他看到了我,主動打招呼說:

        “你好,好久沒見,還好嗎?”

        “我還好。你看上去很憔悴,是不是生病了?”我還是忍不住關(guān)切地問。

        “經(jīng)常失眠,可能沒有休息好。”他輕描淡寫地說。

        “那你,應該到醫(yī)院里看看?!?/p>

        “沒事的,老毛病了。

        “聽說你離了婚,現(xiàn)在還是一個人?”

        “還是一個人。其實,一個人也挺好的,無牽無掛?!彼銖姷匦α艘幌抡f。

        “說的也是?!蔽也恢涝撛趺窗参克?,就莫名其妙地說了這么一句。也許,這正是我一直想要的生活。

        “你們要去哪里?”

        “放假了,幼兒園在川縣組織夏令營活動,要家長陪同。珊珊,怎么不向夏叔叔問好?”

        “夏叔叔好!”珊珊親切地叫了一聲。

        “真是個好孩子,長得跟你媽媽小時候一樣漂亮?!彼紫律恚谏荷旱男”亲由瞎瘟艘幌?,然后又問,“珊珊今年幾歲了?”

        “六歲了,在幼兒園上大班。媽媽說,明年就送我上小學了?!鄙荷焊吲d地說。

        “時間過得真快呀,一轉(zhuǎn)眼,珊珊都六歲了?!彼痤^,不無感嘆地說。

        “是啊,時間過得真快?!蔽覐乃麘n郁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種淡淡的憂傷和無奈。

        “你們大概去幾天?”

        “四天,來去四天。”

        “哦,四天。祝你們玩得開心。”

        他好像還有什么話要對我說,卻沒有說,然后又看了我們一眼,擺了擺手,走了。

        自從那年在金龍大酒店分手后,多年了,女兒珊珊都這么大了,可我,還是不敢回想那一幕,一想起,心里就生出一種說不出來的痛,那是鉆心的痛,痛得直流血。有時,不經(jīng)意間遇到了某件事,聽到了某首歌,或者想起了某個敏感詞,見到某一個人,都會觸景生情,勾起隱藏在我心底的這種痛。比如,現(xiàn)在,此刻,就是這樣。

        我曾不止一次地在叩問自己,為了守住那枚扣子的秘密,我這樣做,值嗎?可是,當這個疑問在我的腦海一閃之后,我還是毫不猶豫地做出了肯定的回答,為了他,我值。以我后來對段民貴的了解,他這個人比我想象的還要卑鄙無恥得多,為達到目的,他什么缺德事兒都能做得出來。那天,如果我真拒絕了他,毅然決然地走出那道門,喪心病狂的段民貴一定會捏造出許多事情來栽贓陷害夏風,后果將是不堪設想。愛情、婚嫻固然重要,但它能比一個人的自由和生命更重要嗎?之所以如此,我寧可犧牲自己的幸福,沒有尊嚴地活著,也要保住夏風的一世平安。

        那次別后,我和夏風再也沒有相約過。我沒敢約他,是不敢面對他。他沒有約我,可能覺得我是個見利忘義的女人,根本不值得他去愛。這樣也好,讓他徹底忘了我,徹底恨上我,也許他會活得更好些。

        就這樣,很多話,很多事,既然不想讓對方知道,我只好選擇了止于唇齒,淹于歲月。

        我與段民貴婚后不多久,夏風很快也結(jié)婚了,聽說他找了一位同校的老師。我曾默默地為他祈禱,希望他一切安好,可是,沒承想過了三年,又聽說他倆分手了。我不知道他們真正分手的原因是什么,就結(jié)果而言,還是令人遺憾的。我們也有過邂逅,就像今天這樣,在某個路頭或者路尾,幾年來曾遇到過三次,見了,也只是客氣地打聲招呼,就各走各的路。僅此而已。我從他的目光中,并沒有看到恨,也許,歲月早已將他的恨封塵了起來,也許,他壓根兒就沒有對我產(chǎn)生過恨。他目光中流出的只有憂傷和無奈,抑或還有一縷溫情。

        我?guī)е荷簭街眮淼襟w育中心廣場,許多小朋友和家長已經(jīng)聚集在了那里,又說又笑,珊珊看到了幼兒園的好朋友桃桃,高興地跑過去會面。看著他們一個個開心的樣子,我的心也不由得開朗了起來。

        這些年,我活得太壓抑了,如果不是珊珊支撐著我的人生,也許我活不到今天。為了她,我必須活著,無論怎樣,我不能像我的父母那樣丟棄我不管,我要盡一個母親所有的責任,絕不能讓女兒重演我的悲劇,受到我曾受到的傷害,哪怕是一點點,也不允許。

        車一上高速公路,珊珊就犯困,她的頭依偎在我的懷里,漸漸睡著了。過了一會兒,她夢囈般的咕噥了一句,然后吧唧吧唧著小嘴,像是在吃什么好吃的東西。末了,又安靜了下來。我從包中拿出披巾,蓋在了她的身上。珊珊長的是有些像我,幼兒園的老師這么說過,剛才夏風還說,珊珊長的跟我小時候一樣漂亮。而我小時候究竟是怎樣的漂亮,我當然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也有過幸福的童年,雖然有些短暫,但是,留給我的記憶卻是美好而長久的。

        我的童年是在南方一座四季如春的美麗城市度過的,那座城市的名字叫珠海。當時,我的父母在珠海打工。我出生在珠海,上幼兒園和小學也是在珠海。時至今日我還記得我所上的幼兒園叫大地幼兒園,我所上的小學叫北嶺小學。那時的我,雖說家境比起別的同學來說并不優(yōu)越,但是有了父母的關(guān)愛,過得還是很幸福。從幼兒園到小學,我都是老師喜愛的孩子,我天生愛唱歌,愛跳舞,每次舉辦文藝活動,我都會成為小朋友們中的主角。

        我的厄運其實就是從我的父母離婚后開始的。父親有了另一個女人,母親知道后就與父親鬧別扭。那些日子,我一回到家,總是母親一人,父親要么很晚了才回來,要么就干脆不回來。父親在一家日本人開的電器廠里當主管,受人尊重,那家電器廠大部分工人都是女的,父親成天生活在女人成堆的地方,難免會出現(xiàn)一些情感上的偏差。而母親又很尖酸刻薄,動不動就與父親吵架,大概吵了一年多,兩個人終于吵煩了,只好選擇了離婚。

        我被判給了母親,當時母親在一家制鞋廠打工,收入很低,供不起我越來越高的學雜費。她就把我送到了姥姥家,姥姥在西州市,我的戶口所在地也在那里,于是我就成了西州人,與姥姥生活到了一起。那年,我正好十二歲,轉(zhuǎn)到了區(qū)三小五年級一班。從此,我的人生便進入了一條黑暗的隧道,我知道隧道的盡頭肯定有光亮,但是,那漫長的黑暗卻恐懼得令人窒息。

        仿佛在夢里,仿佛又是現(xiàn)實,我從甄老師的房間里出來時,就像是從隧道中爬出來的感覺,當時的情景我已記得不太清楚了,只記得學校里一片死寂,夕陽拖著黃昏的尾巴,在地平線上弱弱地照著,將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我只感到頭重腳輕,一陣陣的惡心,來到馬路邊的樹溝里,想吐,可又吐不出來。我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走出校門之后,才不由得長長舒了一口氣。

        回家的路讓我感覺非常漫長,總感覺有一雙眼睛在盯著我,我卻不敢回頭,我怕碰到他。拐進了通往我家的巷口,我的下身和小腹一陣陣疼痛,我實在走不動了,想坐下來休息休息,可又找不到坐的地方,就用手摁在腹部上,蹲下了身子。

        “林雪,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就在這時,有人從后面趕過來,輕聲地問我。

        “沒……沒什么,可能是走得太急了?!蔽也挥没仡^,從聲音里我就聽到應該是他,我的同班同學夏風。

        “你要病了,我就送你去醫(yī)院?!?/p>

        “不,不要,沒事的。”

        “那我,送你回家吧。

        “嗯!”我應了一聲。

        夏風家離我住的地方不遠,我們算是鄰居。好多次,我都能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他。有夏風陪著我,我的心踏實了許多。

        我們倆就這樣,在小巷走著,誰也沒說什么。

        走了很久,我突然說:“夏風,我想退學,不想上了?!?/p>

        夏風“啊”了一聲,吃驚地問:“為什么?”

        “不為什么,就是不想上了?!?/p>

        “你學習那么好,將來一定能考上大學的,為什么不上?”

        “能考上大學我也不想上了。

        “你還這么小,不上學要干什么去?”

        他的這句話,一下?lián)糁辛宋业囊?,淚水就嘩地一下涌了出來。

        夏風一看我哭了,有些慌亂,就急忙說:“對不起,林雪,我沒有欺負你的意思,我就是不想讓你退學才這么說的。”

        我說:“我知道,你是好意,是關(guān)心我,可我,還是想退學。”

        夏風不知道怎么勸我才好,就說:“林雪,算我求你了,別退學?!?/p>

        聽他這么一說,我更加難受了,真想放開嗓門大哭一場。但是,我還是強忍住沒有哭出聲來,淚水卻止不住地往下流。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以后,我會保護你的?!?/p>

        這是我聽到他第二次對我說這樣的話。

        第一次,在我剛轉(zhuǎn)入?yún)^(qū)三小不久,一次放學回家的路上,我被外校的幾個男生截住了,他們說我是區(qū)三小的?;?,說要帶我去玩,我不肯,他們就死拉硬扯,我拼命地掙脫,可又掙脫不了,就被嚇哭了,大聲喊著救命。就在這時,夏風不知從什么地方突然鉆了出來,夏風說,放手,不許你們欺負女同學。那幾個男生流里流氣說,你是她什么人,關(guān)你屁事。夏風說,她是我家的鄰居,是李奶奶的外孫女。另一個渾蛋小子說,喲,我還以為是你媳婦哩,要不是你媳婦,你就別管閑事了。幾個男孩一下哈哈大笑了起來。夏風說,你們不要欺人太甚。那男孩說,欺負了你又能怎么樣?上去就給了夏風一拳。夏風說,你們要是再不放手,別怪我不客氣。那個打了他一拳的小子上來想給第二拳,夏風一個閃身躲過拳頭,反過來又給了那小子一拳,把他打趴下了。另外兩個一看同伙吃了虧,松開我的手,一窩蜂上去把夏風打倒在地。我為夏風捏了一把汗,不知道怎么救他,就只好扯著嗓子喊,救命,救命!沒想到夏風突然從她上翻身而起,一拳打倒了一個,然后掏出一把水果刀,揮舞著說,你們誰要是不想活了,就過來,我今天就同你們來個魚死網(wǎng)破。那幾個小子一看夏風跟他們玩命了,誰也不敢再靠上前去。就在這時,夏風拉起我的手說,走!趁那幾個小子還沒有清醒過來,我們已經(jīng)跑出了他們的包圍圈。

        跑了一陣,我們安全了,夏風這才松開了我的手。我很感激地看著夏風問,剛才,他們要是再打你,你是不是真的要動刀子?夏風笑了一下說,為了保護你,我敢!我真的被他的這句話感動了。就在那一刻,我在想,我要是有他這么一個哥哥該多好呀??墒?,我并沒有說出口,只是說,夏風,你別犯傻了,不可以隨便動刀子的。夏風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是那樣的鎮(zhèn)定,鎮(zhèn)定得像個大人。然后又對我說:“不要怕,以后我會保護你的?!?/p>

        此刻,當他說出那句話,我依然像當初一樣感動。這是我有生以來聽到的最為關(guān)切的一句話,直抵我的心靈深處,我的淚水一下奪眶而出。

        夏風一看我哭了,認為我受了什么委屈,就說:“誰欺負了你,你告訴我,我給你報仇!”

        聽他這么一說,我哭得更兇了,就搖了搖頭說:“沒,沒有人欺負我?!?/p>

        夏風好像有點不太相信我的話。

        我只好又說:“是我想我的爸爸媽媽了?!?/p>

        話一出口,我真的很想爸爸媽媽,如果有他們在身邊,該多好!我真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但是我還是忍住了,我怕我哭得太傷心,夏風會越發(fā)為我擔心。

        夏風好像相信了我說的話,這才松了一口氣,安慰我說:“想他們了,就打個電話,聽聽聲音就不想了?!?/p>

        我“嗯”了一聲,很乖順地點了點頭。

        夏風是我轉(zhuǎn)入?yún)^(qū)三小后說過最多話的男生。同學們都認為我是南方來的,學習好人又漂亮,骨子里很高傲,其實,我一點都不高傲,我的內(nèi)心里一直很自卑,因為自卑,才內(nèi)斂,不愿意多說話。

        回到家里,我又認真想了想夏風說的,我終于打消了退學的念頭。只好硬著頭皮先上著,要是實在忍受不住了,再作最后的決定。

        第二天清早,我走在上學的路上,突然聽到后面有人叫了一聲“林雪。”我回頭一看,原來是夏風。我停下了腳步,等著他。他小跑著來到了我的身邊,漲紅著臉,氣喘吁吁地說:“走,我們一起去上學!”

        聽他這么一說,我的心里感到了一陣溫暖,就“嗯”了一聲。就在這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他衣襟上的雙排扣少了一枚,而且,他的頭發(fā)也被燒焦了。我哧哧地笑著說:“夏風,你的雙排扣少了一個,頭發(fā)怎么也燒焦了?”

        他突然有些驚慌地看了看衣服,又用手捋了捋頭發(fā),果然捋下了不少碎焦沫,然后紅著臉說:

        “昨晚點著蠟燭找東西,不小心燒了頭發(fā)。”

        “沒關(guān)系的,長幾天就好了?!?/p>

        “不,我要回去把燒焦的剪掉。你先去學校吧,不要對人說?!?/p>

        他說完,一轉(zhuǎn)身,飛快地跑了。

        看著他的背影,我突然有了一種失落感。

        到了學校,我聽到了一個爆炸性的新聞,我們的班主任甄初生老師被火燒死了。幾個男生繪聲繪色地講,甄老師的房子被燒成了一個黑洞,甄老師被燒成了一包黑灰,好怕人的。還有的說,警察也到現(xiàn)場了,懷疑有人放火燒死了甄老師。

        聽到這些議論,我心里既高興、刺激,又驚悚、害怕。我說不清究竟怕什么,只感到頭皮子一陣陣發(fā)緊。直到我們出操時,夏風又一次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的心才安靜了下來。夏風剪過了頭發(fā),已經(jīng)看不出有過燒焦的痕跡了。跑步結(jié)束后我們開始做操,大家還在議論著甄老師被燒死的事兒,我聽到后面的夏風好像問誰,我們的班主任老師要換誰了。大家的注意力好像又被吸引了過去。有人說,王老師好。還有人說,許老師也好,她還當過優(yōu)秀班主任哩。但是,誰也沒有想到,學校給我們派來的班主任是新分來的呂老師。

        呂老師很年輕,長得十分漂亮,她一進教室,大家的目光就一下集中到了她的身上。她不僅好看,說話的聲音也好聽,課也講得好。很快的,我們都喜歡上她,尤其是男生,好像都很興奮。

        何北川說:“甄老師死得真好,死得光榮,死得其所,如果他不死,呂老師就當不上我們的班主任,呂老師不當班主任,就是我們一班的最大損失。

        蘇小雷說:“如果甄老師在天有靈,請他安息吧,我們失去了他,活得會更好!”

        段民貴又接著說:“甄老師雖然生得不偉大,死得不光榮,但是,看在他給我們當班主任的情分上,我們還是抽空給他開個歡送會,歡送他到天國當學生去,大家說好不好?”

        在他們幾個人起哄下,大家哄堂大笑,氣氛非常熱烈。我沒有像別的同學那樣放肆地哈哈大笑,但是,也情不自禁地跟著他們笑了。

        就在我們的笑聲剛剛落下后,校長進來了,校長說:“同學們,前幾天發(fā)生火災的事大家恐怕都知道了,你們的班主任老師不幸罹難。為了查清事故原因,警察來我們學校要了解一些情況,請同學們不要害怕,也不要驚慌,警察要抽個別同學去談話,問一些情況,你們有一說一,有二說二。大家聽清了沒有?”

        我們一起說:“聽清了?!?/p>

        校長說:“第一個叫去談話的,是班長劉成得同學。劉成得同學談完,警察會告訴你們下一個是誰。大家聽清了沒有?”

        我們又一起說:“聽清了?!?/p>

        在大家的一片調(diào)笑聲里,劉成得走出了教室。

        2

        叫去談話的同學一個又一個,段民貴、何北川、夏風、吳春花,王大友等好多同學都去談過了話。我是第八個被叫去談話的同學。談話的地點就在校長辦公室里,校長不在,只坐著兩個警察,一個很年輕,一個老一點。我進去后,那個老一點的警察說:

        “你是林雪同學嗎?”

        “是?!蔽艺f。

        “我姓李,叫李建國。那位作記錄的警察叫宋元。林雪同學,你不要害怕,我們隨便談談。”

        我點了點頭。

        “聽說你是從南方轉(zhuǎn)來的?”

        “是的,我爸爸媽媽在南方打工,我是在那邊上到小學五年級,今年轉(zhuǎn)來區(qū)三小的?!?/p>

        “哦,我想問問你,你插班后,班主任甄老師平時對你關(guān)心不關(guān)心?”

        “還算關(guān)心吧?!?/p>

        “那你說說,他是怎么關(guān)心的?”

        “他給我補過幾次數(shù)學?!?/p>

        “你能記清嗎?大概有幾次?”

        “記得清楚,上學期,補過三次,這學期補過一次?!?/p>

        “他在什么地方為你補的課?”

        “在他的宿舍?!?/p>

        “就是那個發(fā)生火災的房子里嗎?”

        “是的,就是那間房子里。”

        “是他叫你去的,還是你主動去的?”

        “是他叫我去的。”

        “你最后一次補課是哪一天去的?”

        “是上周星期三那天。”

        “哦,也就是十月十三日。是什么時間補的課?”

        “是下午放學后。”

        “他只叫了你一個人去補的嗎?”

        “是?!?/p>

        “他給你講了些什么?”

        “講了幾道應用選擇題。”

        “除了講數(shù)學題,他有沒有向你說過別的什么事?”

        “沒,沒有!”

        “他講課的時候,離你的身體有多遠?”

        “隔得不遠?!?/p>

        “他有沒有碰過你?”

        我怔了一下。老警察一直微笑著問我,可他的目光卻是那么的銳利,好像能看透人的一切。他看我有些猶豫,仍然微笑著說:

        “不要有什么顧慮,有什么就說什么,我們警察是會為你保守秘密的?!?/p>

        “沒有。他沒有碰過我。”

        “哦,大概講了多久?”

        “我記不清了,大概就是半個多小時,最長也不會超過一個課時?!?/p>

        “你出來時,有沒有碰到過別的老師和同學?”

        “沒有。當時同學們都回家了。不過,我在走出校門的時候,看到了門衛(wèi)的大爺,他在值班室里?!?/p>

        “他與你打招呼了沒有?”

        “沒有。他又不認識我。”

        “你出了學校后又到什么地方去了?”

        “沒有去別的地方,我直接回了家?!?/p>

        “出事前一天晚上,你一直在家嗎?”

        “一直在家,我哪兒也沒去過。”

        “你幾點睡覺的?”

        “九點睡的?!?/p>

        “有誰能證明?”

        “我姥姥,她可以證明,我一直睡到了天亮?!?/p>

        “還有一件事,我想問問你。據(jù)我所知,你的學習成績一直很好,數(shù)學成績也很好。老師補課,應該給差生補,他為什么要給你補?”

        “不知道。他叫我去補,我就去了。當然,每個老師總想培養(yǎng)幾個尖子學生出來,也可能他是把我當成了尖子學生?!?/p>

        “那天你在甄老師的房間里有沒有聞到過一種特殊味道?”

        “什么特殊味道?”

        “比如說,汽油味?”

        “沒有。”我搖了搖頭說。

        “甄老師遇難,你心里難過嗎?”

        “班主任突然死了,當然難過?!?/p>

        “如果有人故意放火燒死了甄老師,你會懷疑誰?”

        “你們真覺得是有人放火燒死甄老師嗎?”

        “如果,我是說如果。

        “我不知道誰會放火,所以也沒有懷疑過任何一個人。

        “還有,你平時與班上的哪位同學比較密切?”

        “都差不多?!?/p>

        “我是說,相對而言。

        “這樣說來,可能就是我的同桌薛彩云?!?/p>

        “那么,你和哪個男生相對密切些?”

        “都差不多,沒有密切的。”

        “好吧,林雪同學,我們今天的談話就到此結(jié)束,你談得很好,如果你想起什么需要對我們說的,你可以隨時來找我們?!?/p>

        “好的,警察叔叔再見!”

        走出辦公室,我的心還在怦怦怦地直跳。

        剛才我是有些緊張,那個老警察看上去很和藹,可是他的目光像是能把人穿透,我不敢盯著他看,就微微勾了頭,只要不看他的眼睛,我就能按我自己的思路來回答問題。我承認,在好幾個地方,我沒有說出我的內(nèi)心話。我那樣說,主要是想撇清與任何人的關(guān)系,我不想把自己牽扯進去,也不想把他人牽扯進去?,F(xiàn)在,我什么都不擔心,唯一擔心的就是最后一個問題。他問我和哪個男生相對密切些,我本來想說出夏風的名字,但是,我還是沒有說?,F(xiàn)在,我擔心他們要是向夏風問了同樣的問題,夏風會怎么回答,他若說與我的關(guān)系相對密切些,警察就會認為我說了謊,或者,懷疑我有意隱瞞了什么。

        這樣一想,我不免有些不安。

        我決定放學后問問夏風,警察有沒有問過他這個問題。

        我與夏風好像是早就商量好的,在學校里,我們誰也不太理睬誰,假裝很平常的關(guān)系,到了回家的路上,只有我們倆的時候,他才顯出了對我的關(guān)心,我也顯出對他的信任。其實,我們從來沒有商量過要這樣的,但是,看起來就像是商量好的。

        下午回家的時候,我故意遲走了幾分鐘。我知道,夏風會在路上默默跟著我的,他一直這樣。本來我并不知道他會默默跟在我身后,自從那次我受到了外校同學的欺負后,我才知道,夏風是在悄悄跟在后面保護著我。我不想道破,怕他不好意思,就假裝不知道,心里卻感到十分的溫暖。

        這一次,我有意在拐向我們家的那個巷口等著他,他果然就從后面走了過來。我說:

        “夏風,你過來,我有話要問。”

        “好,你問?!彼∨芰藥撞?,來到我的身邊。

        “警察問沒問過,你與哪個女生關(guān)系相對密切些?”

        “沒有問。”他搖了搖頭說,“他問你了?”

        “嗯!”我點了點頭,不由得長長舒了一口氣。

        “你是怎么回答的?”他有些急切地問。

        “我本來想說,我與你關(guān)系相對密切些。但是,我想,這是我與你的秘密,我不想讓外人知道,就沒有告訴他。”

        “你真聰明!”夏風高興地笑了一下,夸獎我說。

        夏風從來沒有在我面前這么咧嘴大笑過,這是第一次,他笑起來真好看,我看到了他的兩顆小虎牙在太陽照射下白得耀眼。

        “你還有兩顆小虎牙,真好看?!蔽矣芍缘卣f。

        “我都差點讓醫(yī)生給我拔了?!彼R上收攏了嘴說,“我嫌它不好看,不整齊??晌覌尣蛔屛野??!?/p>

        “傻瓜。我想長還長不上哩,你長了還要拔?”我忍不住咯咯笑了說,“幸虧你沒有拔,要是真拔了,你保證會后悔一輩子?!?/p>

        “真的嗎?”他開心地笑了。

        “當然是真的。”

        “你說好看,我就不拔了。”

        “沒想到你還很臭美的?!蔽议_他的玩笑說。

        “你才臭美,啥時候都干干凈凈的,一看就是從南方來的?!彼缓靡馑嫉卣f。

        “我要不告訴你我是從南方來的,你也不知道?!蔽议_心地笑著說。

        “能看出來,一看就知道?!?/p>

        看著他那認真的樣子,我又笑了。我覺得他認真起來很可愛,像大人一樣。我正笑著,不經(jīng)意間又看了一眼他的雙排扣衣服,掉了一枚扣子,有點遺憾。我認真地看了看衣扣的樣子,想著抽空找一枚相似的,為他配上。

        說笑間,我們不知不覺就到了岔路口,向左轉(zhuǎn)是我家,向右轉(zhuǎn)是他家,我和他家只隔了兩個院落。我說了一聲拜拜,他說了一聲再見,就這樣,我們各回各家了。

        這幾天,我就像坐過山車,一會兒高興,一會兒恐懼,一會兒忐忑,一會兒開心。幾天的時間里,仿佛經(jīng)歷了四季變化??删褪菑倪@時起,我的心情好了許多,我仿佛覺得北方的秋天是多么美好,氣候不冷不熱,天空一片湛藍,瓜果到處飄香,而且物價還很便宜。

        星期天,我一個人悄悄去逛街。我走了很多地方,逛了全市最大的商場,又逛了混亂不堪的集貿(mào)市場,去了舊貨店,還進了縫紉鋪,我跑了這么多的地方,只有一個目的,就是想為夏風配上那枚丟失的扣子。我?guī)筒涣怂裁疵Γㄒ荒茏龅?,僅此而已。

        我終于在一家縫補衣服的地攤兒上找到了一枚相似的紐扣。那枚紐扣混雜在一個曾經(jīng)裝過皮鞋的紙盒中,里面有各種大大小小的紐扣,我翻來覆去地找了半天,才在眾多的紐扣中扒拉出那一枚,也是金黃色,上面也有一條飛龍,所不同的是,這枚紐扣看上去要比夏風衣服上的稍微小一些。這是我看過的紐扣中唯一近似的,我只好掏了一塊錢,買了下來。

        可我萬萬沒想到的是,當天晚上我把夏風叫出門來,給了他這枚紐扣以后,夏風居然把它當成了是他丟失的,他驚奇地看著我問:

        “你從哪里找到的?”

        我忍不住笑了說:“你再仔細看看,是不是你丟失的那枚?”

        夏風急忙拿著紐扣與身上的紐扣作了對比,才不好意思地說:“我還以為你真的找到了哩,原來是你給我配的?!?/p>

        “是不是比原來的小一點?”

        “是小那么一點點,如果不認真看是看不出來的。”

        “這就好,我總算沒有白辛苦?!?/p>

        “你是哪里買來的?”

        “是從一個補衣服的地攤兒上找來的?!?/p>

        “謝謝你,林雪,辛苦你了!”他認真地說。

        “沒什么,不就是一枚紐扣嘛?!蔽夜首鬏p松地說。

        “我這就讓我媽給釘上?!?/p>

        看到他這么開心,我也很開心。

        在此后的日子里,我總能看到夏風穿著這件雙排扣的衣服,直到他個子長高了,衣服變小了,才沒見到他再穿。

        后來,我們倆考上了不同的中學,從此,我們的人生又進入一個新的階段。

        3

        我與夏風的戀情究竟始于何時?連我自己都很難說清楚,也許就在小學,我被外校男生欺負時,他舍身相救的那一刻,抑或是從他說出“不要怕,以后我會保護你的”那句話開始。當我們倆都上了大學,我們覺得一切都是那么的順理成章,無須雙方的表白,更無須海誓山盟,似乎都覺得對方早就成了自己的人。

        愛無須說出口,卻能彼此感受到相互的愛,這才是真正的愛。

        到了大學,離開了過去的環(huán)境,遠離了過去的人與事,我才真正覺得自由了。我可以毫無顧忌地拉著夏風的手,大膽地在濱河馬路上散步。黃河兩岸的夜景令我們陶醉,安寧區(qū)的桃花園讓我們以身相許。我們彼此為對方守護著內(nèi)心的秘密,我們誰都不去觸碰對方心靈深處的那道防線,而防線與防線構(gòu)筑起來的卻是一個屬于我倆的強大的內(nèi)心磁場,那個磁場是嚴重排外的,除了我們彼此能感應對方外,任何一個人都無法入侵。

        所以,即便段民貴已經(jīng)掙到了很多的錢,即便他為我?guī)砹硕嗝葱迈r的水果,即便他對我承諾什么,我都不為所動,因為我的心里有了夏風,就有了一種強大的定力,任何人,都無法進入我的內(nèi)心。

        說實在的,當我的同室密友曉菲告訴我,有一位男士在外面等著要見我,我還以為曉菲在開我的玩笑。要是真有男士來找我,除了夏風,還能有誰?可是,曉菲一臉認真地說,不是夏風,她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我問她,到底是怎樣一個人?曉菲說,人長得一般般,個兒也不算高,盡管西裝革履,還是有些土氣,從他說話的口音辨別,好像是你們老家那邊過來的。我實在有些意外,想不起西州能有誰來看我。走出公寓,遠遠地看見了一個西裝革履的男士,正深情地朝我這邊看著,到了近處,我還是沒有認出他是誰,他卻主動地向我打了招呼,說他是我的小學同學段民貴。

        對于這個名字,我是有點印象,對于他這個人,我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對他的突然造訪以及他的這般熱情,我能理解,但,卻不想接受。所以,我一直與他虛與委蛇,不想與他多說什么。當他問到夏風時,我也是輕描淡寫地隨便一說,我不想讓別人品頭論足,更不想讓別人揣測什么。我的幸福與他人無關(guān),僅此而已。我提前與曉菲說好了,過一會兒她要假裝有事叫我一聲,這樣我好脫身,同時也不得罪人。當我轉(zhuǎn)身離開的時候,我知道段民貴還戀戀不舍地看著我,但是,我沒有回頭,我不想給他留下任何希望的念頭,也省得他再來糾纏我。

        那時,我還不知道他就是我人生中的一個劫,以為我斷絕了他的念想,他再也不會來糾纏我,然而,我沒有想到,對于他這種厚顏無恥之人,即使我再怎么設防,再不給他機會,他也會想出別人想象不到的陰招。世界正因了這種人的存在,才會給周圍人帶來傷害。

        這事兒過去不久,夏風來找我,我向他說了段民貴找我的事。

        夏風壞笑著說:“那一籃子的水果,沒吃撐了吧?”

        我打了他一下說:“去你的,我一拎進門,就被我那些豬一樣的室友們搶著吃完了,曉菲竟然還厚顏無恥地說,以后讓他多來看你,我們也好沾沾光?!?/p>

        我說的曉菲,是個活潑開朗大膽風情的美女,夏風算是真正領(lǐng)教過了。

        那還是大二的時候,學院舉行球賽,商學院對決師大,夏風是師大代表隊的。在球賽開始之前,我就抵制不住內(nèi)心的沖動,悄悄把這個消息告訴給了曉菲,沒想到正式比賽時,曉菲卻把同室的其他四位女生一起發(fā)動過來給夏風助威。

        兩隊交戰(zhàn)時,曉菲就問我:“寶貝,你的男神是幾號?”

        我壓低聲音說:“八號,就是穿紅衣的那個?!本驮谶@時,右前鋒一個左傳,夏風接到球后迅速帶球過人。我趕緊說:“就是帶球的那個。”

        說時遲那時快,藍方的隊員剛要阻截,夏風飛起一腳,球兒飛起一個弧線,嗖地一下進了門。

        場上立刻爆發(fā)出一片歡呼聲。

        我忍不住地鼓起了掌,曉菲一邊鼓著掌一邊故意用身體撞了我一下說:“媽呀,好帥的男神,姐們兒真有福氣,嫉妒死我了。你看那身條,那胸肌,真想上去咬一口?!?/p>

        我悄悄地搗了一下她說:“不害臊,真是色女?!?/p>

        那場比賽非常精彩,比分打到二比二的時候,場上氣氛越來越緊張,我的目光就像追光燈一樣,一直聚焦在夏風的身上。

        每個人都有他的價值,當他的價值被充分體現(xiàn)出來時,才能彰顯出他的個人魅力,就好比演員登上了舞臺,老師上了講臺,模特登上T形臺,官員登上政治舞臺,大廚拿起菜刀,民工上了腳手架,趙本山上了春晚。此刻的夏風就是如此,球場就是他的舞臺,而他就像一匹馳騁疆場的駿馬,矯健有力,兇猛無比,觀眾席上都在夸獎著他,還有人議論說,他就是師大隊的梅西。

        精彩的時刻終于來到了,夏風進攻時,右前鋒又給他傳來了一個球,早有防備的商學院隊兩名隊員封住了他,夏風縱身一跳,一個魚躍,一甩頭將球又傳給右前鋒,此刻的右前鋒正是空當,馬上切人,一腳踢進了球門。這一配合實在是太完美了,場上的掌聲歡呼聲響成一片。

        就在大家還在期待著商學院隊翻身時,終場的哨聲響了,師大隊以三比二領(lǐng)先商學院隊。

        比賽結(jié)束后,好多球迷還久久不肯離去,尤其是女球迷們,想跟隊員們來個親密接觸。而我的閨蜜曉菲,就在這時,故意先我一步,沖上去狠狠地給了夏風一個熊抱,竟然還厚顏無恥地大喊了一聲:“夏風,我愛你!”引來場上觀眾的一片掌聲,搞得夏風滿面通紅。

        事后,夏風才知道曉菲是我的閨蜜,就壞笑著說:

        “好呀,原來幕后主使人是你!”

        我哭喪著臉說:“我傻呀,我怎能唆使她去抱你?”

        看著得意揚揚的曉菲,我又故意氣夏風說:“下次曉菲的男朋友來了,我也給他來個熊抱!”

        沒想到我沒有氣到夏風,卻惹怒了曉菲。她突然擰著瘦長的脖子說:“你敢!你要敢,信不信我立馬把夏風從你手中搶回來?!?/p>

        我馬上向曉菲求饒道:“好好好,我收回成命。交上這樣聰明霸道的閨蜜真是我的不幸?!?/p>

        曉菲得意地說:“這還差不多。要是不老實,等到夏風下次比賽時,本姑娘就喝倒彩?!?/p>

        夏風看著我們斗嘴,只是在旁傻笑。

        有了這樣的過往,夏風也就成了我們同室閨蜜們的開心蘿卜。她們每每說到夏風在球場上如何如何,我的心里就樂開了花。

        愛情不僅美好,而且還能產(chǎn)生出強大的力量,正因為如此,才使我的大學時光過得無比燦爛,即使遇到了生活上的困難,我也能樂觀地對待。

        我早就說過,我的家庭很特別,在小學和中學時,媽媽的打工錢還勉強能夠支撐這個家,我上了大學,媽媽就有些力不從心了,每年的學雜費生活費至少得兩萬,那時,我媽媽一年的打工費還不夠這個數(shù)。媽媽讓我向爸爸要。我沒有要,他若心中有我這個女兒,自然會寄錢給我,他若心里沒有,我又何必去要?他與媽媽剛離婚的那幾年,還每月給我寄生活費,后來他結(jié)婚了,又有了孩子,就寄得越來越少了,直到我過了十八歲的生日后,他只是偶爾寄一點,剛上大學,他寄過一次學費,后來就不寄了。沒有辦法,我只好一邊上學一邊當家庭教師,掙一點生活費。好在我的英語學得不錯,發(fā)音也比較標準,這為我當家庭教師打下了良好的基礎(chǔ)。

        我的家庭情況夏風知道。夏風的家境我也知道,他家也很一般,他父親原是八冶建筑公司的工人,一條腿被倒下的腳手架砸折了,成了殘疾人,就在他家附近開了一家雜貨店,勉強可以度日,母親一直在公司做臨時工,收入也很微薄。夏風的生活很窘迫,可他還要幫我,我拒絕了多次,還是拒絕不了。他說,他也打了一份工,兼職為一個少年班當足球教練,收入還算不錯。我相信憑他的資質(zhì),當一個少年班的足球教練應該不成問題。

        一次周末,我去了他的宿舍,本想和他一起去看看,他是怎么訓練孩子們的,然而,他不在。我問了他的室友,那位同學說,夏風去火車西站了。我又問,他去那里做什么?同學說,他去打工,當搬運工,每逢周六和星期天都去,你竟然不知道?同學把我問住了,我真的不知道,我還以為他在當教練,誰知他卻當了搬運工。

        我匆匆趕到火車西站貨運站,看到十多個民工一個個扛著麻袋裝貨車,我終于在那些民工當中找到了夏風,他正扛著一個大麻袋,瘦高的個子被壓成了一張彎弓,搖搖晃晃地向貨車走去,那樣子,與球場上健步如飛英俊瀟灑的夏風根本無法對號,原來他資助我的生活費就是這么得來的!剎那間,我的鼻子一陣發(fā)酸,眼睛就潤濕了,繼而,淚水止不住地涌出眼眶。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為一個男人流淚。

        夏風將麻袋裝上貨車,回身時,看到了站臺上的我,不好意思地趕過來說:

        “林雪,你怎么來了?”

        “不要,我不要你這樣為我掙生活費!”我?guī)缀跏暤乜拗?,緊緊攬住了他的腰。

        他呵呵地笑了笑說:“我這樣做,是想好好鍛煉一下自己,增加體能。別哭了,這么漂亮的一張臉,哭壞了怎么辦?”

        “我就哭,誰讓你說謊?”我一邊任性地把淚水擦到他的衣袖上,一邊哭著說。

        他用手輕輕地撥弄著我的頭發(fā),說:“我這不是怕你擔心嘛,才編造了一個善意的謊言?!?/p>

        “跟我回去吧,這樣干下去會累垮你的,這個錢咱不掙了?!?/p>

        “傻丫頭,我就是專揀體力活兒來干的,這是學校里找不到的體能訓練,你知道不知道?這樣一練,上了球場,才能腳下生風,強勁有力?!?/p>

        我嘟囔著說:“你騙我,那么重的麻袋,壓得你都喘不過氣來了,還腳下生風?”

        他嘿嘿笑著說:“別擔心,沒事的,壓一壓,才能把身體壓結(jié)實。那些絕世武林高手,哪個練功時沒有背過沙袋站過木樁?不吃苦中苦,難做人上人。乖,你先回去,等活兒干完了,我去找你?!?/p>

        “我不!”聽他這么一說,我雖然不怎么擔心了,還是有些舍不得他,就撒嬌道,“你不走,我也不走!”

        “乖,聽話!”他從后面擁著我,一邊推著我走,一邊說,“搞體育的,就得靠體力,這不算什么,正好是個鍛煉。你先回去吧,否則,別人還以為我在故意磨洋工?!?/p>

        就這樣,他一直推著我走到了站臺,才松了手。

        我回頭看著他默默離去的背影,心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動,我真想找個地方好好哭一場,為他,也為我。

        大學四年,我們就這樣連滾帶爬地過來了,到了臨近畢業(yè)的時候,如何去留便成了一個問題。其實,從我踏進大學校園的那天起,我就把目標鎖定在了省城,我要永遠離開那個給我留下噩夢的西州,離開那些過往的人,我要在一個全新的環(huán)境里度過我未來的人生?,F(xiàn)在,這個愿望終于要實現(xiàn)了,省城就有好幾家公司看中我們學院我這個專業(yè)的畢業(yè)生,我自然也在他們的選用范圍之內(nèi)。

        可是,夏風是定向分配,只有回到西州,由市教育局統(tǒng)一分配,才能成為國家事業(yè)單位的正式一員。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他的父親是個殘疾人,他家只有他一個孩子,他也想回到西州,好對父母有個照顧。

        當夏風的去向與我的去向發(fā)生了嚴重的沖突后,他為了遷就我,勉為其難地說:“要不,我不去西州了,也留在省城?!?/p>

        我說:“你想過沒有?如果你留在省城,只能被聘用,解決不了公職,說到底,就是打工?!?/p>

        他裝作無所謂地說:“嗨,打工就打工吧,這樣還自由?!?/p>

        他為了我,能夠舍棄自己的意愿,難道我就不能為他犧牲一下自己嗎?我說:“這樣吧,你還是回西州吧,畢竟那是個鐵飯碗,況且,到了西州你也好照顧你的父母。”

        他疑惑地看著我問:“那你呢?”

        “我嗎?”我故意賣了關(guān)子說,“當然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了?!?/p>

        “好呀,你竟然把我比成雞和狗了!”他一下高興了起來,稍后,又擔心地說,“可你,放棄了省城的優(yōu)越環(huán)境,跟我去西州,豈不太委屈了?”

        為了不讓他有什么心理負擔,我盡量輕描淡寫地說:“西州也不錯,畢竟是家鄉(xiāng),回去后,我還可以照顧姥姥。再說了,能與你在一起,我還能受什么委屈?”

        “好!既然你同意回去,我們就一起回西州?!彼蝗槐鹞?,打了一個旋轉(zhuǎn)說,“有我在,永遠永遠不會讓你受委屈?!?/p>

        4

        坐了四五個小時的車,我們終于來到了川縣,在縣城的一家餐飲店里匆匆吃過了晚飯,天已擦黑。帶隊的老師安排我們住在縣城,休息一個晚上。次日,我們又坐了兩個小時的車,終于來到了小朋友們的活動地——八個家大草原。

        一下車子,我們好像從夏季突然進入了秋季,感覺舒服無比。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有飄揚的彩旗,有潔白的氈房,有成群結(jié)隊的牛羊,有盛開的格?;?,還有遠處傳來的悠揚的牧歌,這一切讓我們仿佛置身到了另一個世界,感到既陌生又新鮮。

        小朋友們一個個像撒歡兒的小馬駒,蹦蹦跳跳,高興得不得了。家長們每人都拿出手機,給小孩們拍照,又互拍和自拍。

        看著草原,讓我想起了大海。留在我童年記憶里的大海,是那般的湛藍,浩瀚無邊,與眼前的大草原相比,有著異曲同工之美。去年,我?guī)е荷喝ブ楹?赐业哪赣H,故地重游,感慨萬千。母親早些年改嫁給了一個澳門老頭,生活也算圓滿。大海,卻與我童年的記憶有了很大的改觀,因為海中豎起了一座高架橋,很大程度上影響了海的遼闊,卻又為大海平添了一道亮麗的風景,那座高架橋就是傳說中的港珠澳大橋,全長五十公里,橫跨三地,號稱“世界之最”,尤其到了夜晚,燈光一亮,大橋就成了海上的一道美麗的彩虹。

        我喜歡大海,也喜歡草原,它們雖然是兩個不同的世界,卻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寬廣而遼遠??粗?,就能置身事外,放飛心靈。此刻,當我看著這無邊無際的綠野,聽著這悠揚的牧歌,我多么希望從此與世隔絕,這樣,我就再也不用回到那個令人傷心欲絕的家,再也不用見到那個不想見的人。

        別人總以為我放棄夏風,嫁給段民貴,是嫌貧愛富,而我,對此卻無法辯解,如果事情僅僅如此倒也罷了,我背負的只不過是一個罵名,而事實上,我還要忍受著來自段民貴對我的種種折磨和羞辱,讓我沒有尊嚴地茍活著,這才是我感到最為痛心的地方。正因為如此,我才成了這場悲劇中名副其實的女主角。

        是的,我不能不承認,在我婚后最初的日子里,段民貴是對我挺不錯的,凡事都讓著我。他無法走近我的心,就試圖用他的耐心和他豐富的物質(zhì)生活慢慢讓我屈服。我也明白,我再也回不到從前了,只能認命,也試圖慢慢地適應段民貴??墒?,許多事情是可以勉強的,唯獨情感上的事勉強不得。他每次參加別人的宴請或者招待客人,總想帶上我,一是想改善一下我們緊張的關(guān)系,二是也想在朋友面前炫耀一下。可我,卻毫不留情地一次次拒絕了他。即便是去單位上班,我寧可坐公交車去,也不愿意坐他的小車。

        這樣的日子一直過了好幾個月,他終于露出了本性,在外面過起了花天酒地放蕩不羈的生活,有時夜不歸宿,有時喝得酩酊大醉很晚才回來,回來后也不安生,不是對我強暴,就是嘴里不干不凈罵罵咧咧。我真的無法忍受了,大學時讀過一位女作家寫的名叫《殺夫》的中篇小說,妻子不堪忍受丈夫的殘暴,每次強行房事,妻子就覺得有一根鋼管捅進了身體,妻子終于忍受不住了,趁著丈夫酒醉,殺死了丈夫?,F(xiàn)在回想起那篇小說,讓我感同身受,我真佩服那位妻子,如果我有她那樣的勇氣,也想殺了段民貴。

        就在這個時候,我發(fā)現(xiàn)懷孕了,我正在猶豫是把孩子生下來還是趁早做掉時,卻聽到了夏風結(jié)婚的消息。

        “他結(jié)婚了,何北川今天參加了他的婚禮,說他娶了同校的一位老師?!蓖砩匣貋?,他點了一支煙,一邊抽著,一邊高興地說。

        “他結(jié)婚不結(jié)婚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蔽易焐想m然這么說著,可心里卻不是個滋味,我為夏風高興,也為自己難過。

        “知道沒有關(guān)系就好,所以,你心里也別再裝著他了,該騰出地方裝裝我了,畢竟與你過日子的是我,而不是他。”

        他的話不能說沒有道理,事已至此,即使是錯,也只能錯到底了。

        “這是一張新開的美容卡,里面存著五千元,會館在新華南路金莎大酒店,你有空去體驗一下。”說著,他把卡放在我的面前,又順手拿起我的病歷診斷書,看了一會兒,突然高興地說,“你懷孕了?”

        我點了點頭。

        “你怎么不告訴我?我應該為你好好慶賀一下?!?/p>

        “懷孕有什么值得慶賀的?”

        “那好,那好,等生下來后,好好慶賀一下。醫(yī)生查出了沒有,是男還是女?”

        “現(xiàn)在才剛剛懷孕,哪能查得出來?”

        “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我都喜歡?!?/p>

        看他一臉高興的樣子,我覺得還是把孩子生下來吧,既然命運已經(jīng)把我與他綁到了一起,我再執(zhí)拗,也拗不過命運。

        沒想到幾天之后,段民貴很晚了才回到家,他一改往日的習慣,倒頭就睡。我還以為他生意上遇到了什么問題,碰到了什么不順心的事,本想問一句,話到嘴邊還是停下了。哪承想他一夜之間成了名人。這個名,不是好名,而是壞名。他去何北川的桑拿中心嫖娼時,正趕到了全市掃黃打非專項活動的風口浪尖上,他被公安局抓了個正著。抓著倒也罷了,問題是被隨行采訪的新聞媒體曝了光,段民貴捂著下體,與半遮半掩的小姐一起上了電視,更可怕的是,照片還被掛到了網(wǎng)上。

        這是事發(fā)后的第三天我才知道的,到單位上班時,同事們正在交頭接耳,見到了我,馬上停止了議論。我覺得好生奇怪,問打掃衛(wèi)生的阿姨,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我馬上打開電腦,在百度中輸入西州掃黃,冒出了幾十條信息,點擊開,段民貴那丑陋猥瑣的樣子馬上映人了我的眼簾。我不忍再看,關(guān)閉了電腦。

        “我們離婚吧!”深夜,我一直等他很晚回到家,才對他說。

        “什么?離婚,你沒開玩笑吧?”他哈著滿嘴的酒氣,反問我。

        “我當然沒有開玩笑?!?/p>

        “別開玩笑了,不可能?!彼沽艘槐贿吅戎贿呎f。

        “我無法忍受與嫖娼上了電視,照片被掛到網(wǎng)上的名人一起生活。”

        “別忘了我們當初的約定?!?/p>

        “約定又怎么了?我約定的是婚姻,并沒有約定讓你去嫖娼?”

        “嫖娼怎么了?每次碰你,你都不愿意,搞得像我強奸你一樣。我只想找個出口,發(fā)泄一下,誰知就撞到槍口上了,這能怨我嗎?”說著,他擺出一副死皮賴臉的樣子又來強暴我。

        “你真讓我惡心!”我狠狠打了他一個耳光,一把將他推開!

        “惡心?”他突然一把揪著我的頭發(fā)說,“你以為你有多干凈?老子只不過是嫖了個妓,況且,還戴著安全套,而你呢,十二三歲就和那個老家伙滾到床上去了,你讓他搞的時候他戴套了嗎?還說我惡心,老子一直包容著你,不說破,是怕傷了你的自尊。你以為你是誰呀?你也只不過是個妓,還說別人?”

        罵完,他使勁地扯著我的頭發(fā)一摔,把我摔到了地上,我的額頭撞在了茶幾邊上,磕破了,我氣急了,一把抓起茶幾上的茶杯,向他砸去,他一閃身躲開了,然后用手指著我說:

        “你給我聽好了,這次咱倆算是扯平了,你再也別在我面前裝清高?!?/p>

        “段民貴,你不是人,你簡直就是個畜生!”我氣急敗壞地指著他罵,我感覺臉上脖子上濕漉漉的,摸了一把,原來是額頭上流下來的血。

        段民貴大概看到我受了傷,馬上又緩和了口氣說:“好了,算我不好。你看,不小心把額頭都擦傷了,趕快包包吧?!?/p>

        他從醫(yī)盒中拿出了藥水和紗布,來為我包扎。我一把推開說:

        “用不著?!?/p>

        我順手扯出幾張紙巾,摁在了流血的額頭上。

        “別生氣了,我真不是故意的,出了那種事兒,我也覺得對不起你,心情不好,晚上喝了點酒,沒想到傷了你。”

        “現(xiàn)在說這些還有什么用?既然我在你心里一直是這樣一個人,兩個人過下去還有意義嗎?明天,我們就去離婚!”

        “別別別,剛才在氣頭上,話趕話就說了那些傷人的話,我承認,是我錯了,別再說離婚的事好不好?”

        “我意已決!你要離就痛快地離,要不離,我就上法院起訴!”

        說完,我一轉(zhuǎn)身進了臥房,“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門,上了鎖。我背靠著門,無聲地哭了起來。我不知道上輩子造了什么孽,讓我遇到了這樣的垃圾人!

        門外,段民貴在不斷地懇求著我:

        “林雪,你就原諒了我吧,你打開門,打我也行,罵我也行,我任你責罰。我錯了,你知道我是愛你的,我喝多了酒,才胡說八道。林雪,你開門,你不原諒我也行,但是,額頭破了,得及時處理,不要留下疤痕了……”

        不管段民貴怎么求饒,我已經(jīng)鐵了心,必須離婚,哪怕這里堆著金山銀山,我都不愿意多待一天。

        “我知道你還念念不忘夏風,你說我哪點趕不上他?他就是一個窮教書的,一月掙那兩個錢,還不夠我段民貴的一頓飯錢呢!你跟了我,吃啥有啥,用啥有啥,銀行卡就在你的梳妝臺柜子里,你想買什么隨便買,你說,我哪樣對你不好,你何必這樣對待我呢?再說了,夏風已經(jīng)結(jié)婚了,你離了婚也和他成不了一家子了,你還跟我鬧個啥?”他說著說著,竟然委屈地吼吼哭了起來,邊哭邊說:“你知道我剛才罵你的時候,我的心有多疼?我罵你,是戳著我的心。那種罵,說到底還是愛,因為愛你愛得太深了,得不到你的回報,才想故意刺激你。是的,我承認我是有些變態(tài),甚至還有嚴重的人格分裂,即使在小姐身上發(fā)泄獸欲時,我腦海里想的還是你的身子,但是,你知道嗎?那都是因為愛,是因為愛你才分裂了我的人格?!?/p>

        我一陣陣的頭暈目眩,胸脯里仿佛堵了塊什么東西,感到非常惡心。我實在堅持不住,捂住嘴,推開門,徑直跑向衛(wèi)生間,對著洗臉池嘔吐了起來;吐出來的都是酸水,感覺五臟六腑都被吐了出來。吐完了,抬頭一看,血水已經(jīng)染紅了我的半邊臉,也染紅了我的衣領(lǐng)。我用清水洗洗,額頭上的血還在流,我用紙巾輕輕摁在上面,出了衛(wèi)生間,拿起包,穿上鞋,準備去醫(yī)院。

        剛進了電梯,段民貴趕來了,嘴里喊著,等等,我陪你一起上醫(yī)院。電梯的門剛好關(guān)閉了。我冥冥之中感覺,這大概就是人生的一種兆示,我與他,到此為止了。

        5

        我以為這次婚是離定了,然而,我實在低估了段民貴的無恥。

        次日,我打電話向經(jīng)理請假,經(jīng)理恐怕早就知道了段民貴的丑聞,非常理解地說,好吧,你的婚假沒有休,這次就算補給你的婚假吧,好好休息幾天。等我打完電話,來到客廳一看,段民貴已經(jīng)溜之大吉了。

        晚上,等段民貴回來后,我將離婚協(xié)議書往他面前一攤說:“簽字吧。我凈身出戶?!?/p>

        “凈身,你能凈身得了嗎?肚子里的孩子怎么辦?那可是我們倆的結(jié)晶?!?/p>

        他拿過離婚協(xié)議書,掃了一眼,然后一條一條地把它撕碎,丟進垃圾桶中說:“別鬧了。我們好不容易走到一起,怎么能說離就離了?昨天我隔著門給你說了半天,都承認了是我的錯,以后保證改正還不行嗎?再說了,小夫妻吵嘴是常有的事,吵過就吵過了,別往心里去,生氣對寶寶不好?!?/p>

        “你要不去,我們只好法庭上見。”

        “你真的要上法庭?難道你就不顧及肚中的孩子?”

        “孩子?你要顧及孩子的話,也不會干出那樣的事,說出那樣的話。就憑這,你還覺得有資格要孩子嗎?即使要了,將來要讓孩子怎樣面對那些照片,面對社會輿論?”

        他突然臉色大變,用手指著我說:“按你這個道理,我段民貴就得斷子絕孫了?林雪,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請你不要一次次挑戰(zhàn)我的底線。”

        “我只是離婚,不帶走你的一分一厘,凈身出戶,你不同意我就向法院起訴,這怎么能說挑戰(zhàn)你的底線?”

        “那我也明確地告訴你,婚不能離,孩子必須留住,這就是我的底線。如果你挑戰(zhàn)了我的底線,就別怪我翻臉不認人,你可以上法庭去起訴離婚,我也可以上公安局舉報縱火案,大不了就來個魚死網(wǎng)破。我過不好,也不會讓你過好,讓夏風過好!”

        “你還想繼續(xù)威脅我?”

        “就算是,那又能怎么樣?反正我已經(jīng)臭名昭著了,臨死我也要拉幾個墊背的?!?/p>

        遇到了這樣的無賴,我還有什么可說的?

        三天后,我去醫(yī)院換藥,沒想到我剛進門,卻意外地遇到了夏風,他的一只胳膊用繃帶兜著,另一只手里拿著一包藥。

        自從金龍大酒店一別,將近一年了,這是我第一次碰到他。

        “你的胳膊怎么啦?”我勉強地笑了笑,問。

        “沒事兒,打球摔倒扭傷了。你呢,額頭怎么了?”

        “下樓梯的時候不小心摔倒了,擦破了一點皮?!蔽覍擂蔚匦α艘幌抡f。

        “你還好嗎?”他明顯瘦了許多。

        “還好。聽說你也結(jié)婚了?”

        “嗯,也結(jié)了?!彼粗?,關(guān)切地說,“額頭,傷得厲害嗎?”

        “不要緊的,就是擦破了一點皮而已?!?/p>

        “是不是他打的?”

        “怎么會?他其實,對我,還是挺不錯的?!蔽铱嘈α艘幌拢瑯O力忍住不讓淚水流出來。

        “哦,那就好。”他像松了一口氣。

        “那好,我去換藥了。”我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么好,只想匆匆離開。

        “好吧,你去吧!”

        我上了樓,心還在忍不住怦怦地跳著。我原以為他會一直懷恨在心,尤其是段民貴的丑聞擴散之后,一定會對我冷嘲熱諷幾句,以解他心頭的不平,可沒想,他對我,還是那么關(guān)切,目光中充滿了溫暖。

        “媽媽,媽媽,快來,活動馬上開始了?!鄙荷涸诮形?。

        我應了一聲,趕了過去。

        大伙兒拍完照后,老師們開始組織小朋友和家長搞娛樂活動。在此之前,珊珊已經(jīng)叮囑過我,讓我也要出一個節(jié)目。我說媽媽老了,就不出了。珊珊不依,說別的小朋友的媽媽都準備了節(jié)目,你要不出讓我在同學們面前多沒面子。我一聽就樂了,小小年紀,已經(jīng)知道了面子。我答應了珊珊說,好,媽媽也出一個節(jié)目。多年了,我很少再唱再跳了,不過,為了女兒,我還是準備了一首歌。

        我們在草地上圍坐成了一個大圈子,主持人手握話筒開始了她的開場白,她講了這次夏令營的安排以及注意事項后,活動開始了。第一個節(jié)目是桃桃和她爸爸媽媽一起表演的《吉祥三寶》??磥碇鬓k方做了充分的準備工作,還帶來了播放機,音樂響起,三個人就仿照電視上表演過的套路唱了起來,要不是桃桃媽媽在關(guān)鍵處唱跑了兩聲調(diào)兒,這個家庭組合還算完美。

        接下來是珊珊的一段獨舞。獨舞是他們老師教的,珊珊的天分很好,體形也適合跳舞,一段《采蘑菇的小姑娘》,跳得妙趣橫生,贏來的掌聲不少于桃桃的家庭組合。

        珊珊的節(jié)目結(jié)束后,主持人拿過話筒,不失時機地點了我的名:“下面請珊珊的媽媽林雪女士給大家表演節(jié)目。順便向大家介紹一下,林雪女士曾在我市職工歌手大獎賽中拿過一等獎,我們今天能與林雪女士一起來到草原感到非常榮幸,《我和草原有個約定》這既是我們大家的共同心聲,也是林雪女士這次帶給我們的歌曲,大家掌聲有請!”

        在大家的掌聲中,我來到圈子中央,接過了話筒,音樂已經(jīng)響起,我的情緒很快就融人了音樂的旋律之中,歌聲一出口,就找到了我想要的感覺。我仿佛看到了巷子中走來的那個翩翩少年,看到了火車站扛著麻袋的背影,看到了足球場上奔跑如飛的八號,看到了體育中心廣場路口那張面色憔悴的臉。歌聲落下,我已經(jīng)淚流滿面……

        場上響起了熱烈的掌聲,我看到珊珊興奮得漲紅了小臉,拍著小手,我想我肯定沒有給她丟面子。剛剛回到座位,桃桃媽媽指了指我的包包說,有電話。我說,不管它。待主持人做了一番總結(jié),下一個節(jié)目開始時,電話又響了,一看是個陌生號,我順手掛了。沒想剛掛后,接著又響了,我只好朝桃桃媽媽點了點頭,拿著電話離開了他們。我接通了,電話中傳了一個陌生男子的聲音:

        “喂!請問你是林雪嗎?”他直呼其名,想必知道我。

        “我是林雪,請問你是……”我有意停住了話。

        “我叫宋元,是廣州路派出所的所長。請問你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

        “你好,宋所長,我在川縣八個家草原,陪孩子來參加他們幼兒園組織的夏令營活動。你有什么事嗎?”

        “請問段民貴是你丈夫嗎?”

        “是的,他是我的丈夫?!蔽乙宦犓f到了段民貴,頭皮就一麻,心想肯定不好了,段民貴是不是又惹了什么麻煩?

        “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你家發(fā)生了煤氣泄漏,你丈夫段民貴中毒了。”

        “他現(xiàn)在人怎么樣?”

        “很不幸,當我們接到報案趕到現(xiàn)場后,他已經(jīng)窒息身亡了?!?/p>

        “啊,他死了?”聽到這個消息,我吃驚極了,也興奮極了。剛才我還一直擔心,要是他中毒了,落下什么病根,反而會成了我和珊珊的禍害。沒想到他死了,死得真好。

        “是的,他已經(jīng)死了?!?/p>

        好一陣沉默,我不知說什么好。

        “請你節(jié)哀順變?!?/p>

        “謝謝,謝謝宋所長。”我由衷地說。也許對方覺得我在感謝他對我的安慰,實際上,我是在感謝他,給我?guī)砹诉@樣一個好消息。

        “剛才我們還通知了他的父母?!?/p>

        “他們?nèi)チ爽F(xiàn)場?”

        “哦,還沒有,馬上就過來。不知道你什么時候回來?”

        “我現(xiàn)在還不好確定,我們剛剛到達草原,這里沒有班車,等我問問幼兒園的領(lǐng)導再說,看看明天能不能趕回去?!?/p>

        “好的。回來后請給我打聲招呼。就是這個電話。”

        “好的。”

        掛了電話,我的淚水不由自主地淌了下來。

        我不是因為悲傷,而是積壓在我心里的郁悶終于找到了一個出口。

        6

        第二天,我?guī)е荷弘x開了草原。

        我們搭了一輛小客貨到川縣,然后買票登上去西州的班車。

        珊珊折騰了一路,上了班車就困了。昨天我告訴了她爸爸出事的消息,珊珊聽了,小嘴兒一撇,哭了兩聲,就不哭了,然后問我:

        “媽媽,以后就我們兩個人一起過了?”

        “是的,就我們倆過了?!蔽艺f。

        “如果爸爸這次跟我們一起來的話,他就不會死了?!彼肓撕芫茫谷徽f出了這樣的話。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段民貴吸毒的事兒傳到了幼兒園,小朋友們都知道了,這讓女兒很沒面子,也成了女兒心理上一道抹不去的陰影。幼兒園組織什么活動,但凡要求家長參加,珊珊從不叫段民貴,這次也一樣,珊珊只說幼兒園老師要媽媽陪她一起去,并沒說讓段民貴一起去。我知道,無論段民貴再怎么不堪,在珊珊的心里,他畢竟是爸爸。她這樣假設一下也在情理之中。可我,并不希望讓她背上這樣的心理負擔,就說:

        “這次來的小朋友當中,有的只有媽媽陪著,有的只有爸爸陪著,爸爸媽媽一起來的并不多,這些沒來的爸爸,或者媽媽,不也很安全嗎?”

        “對呀,他們怎么沒有煤氣中毒?”珊珊說。

        “所以,這不是你的錯,千萬不要自責你沒有叫你爸爸一起來,錯就錯在你爸爸不小心?!蔽依@了一個圈子,就是要把珊珊從自責中繞到正常的思維軌道上來。

        經(jīng)我這么一說,珊珊這才點了點頭。

        此刻,我將珊珊攬在懷中,想讓她好好睡一覺。

        自從那次為了離婚,段民貴窮兇極惡地威脅了我后,我知道這都是我的宿命,我只有認命了。后來,有了珊珊,我的心情比過去平和了許多,也想慢慢地接受段民貴,我不能讓孩子從小蒙上一層父母不和的心理陰影。然而,沒想到我的夢想終成了泡影,接二連三的打擊,讓我一步步陷入了新的恐懼之中,仿佛又回到了兒時那個漫長無盡頭的黑暗隧道之中……

        這一切,都拜段民貴所賜,今生今世,刻骨銘心。

        段民貴的嫖娼事件曝光后,那張他與小姐一起被抓的照片就成了掃黃打非的有力見證,各大網(wǎng)站紛紛轉(zhuǎn)載,網(wǎng)友的冷嘲熱諷鋪天蓋地席卷而來,昔日自以為是的段民貴從此灰頭土臉,他的生意也江河日下了??粗闪四莻€樣子,我有些同情,再怎么說,他只不過是嫖娼,并沒有對人類做出傷害,社會輿論也用不著那么大肆渲染,執(zhí)法部門更不應該拿著那樣一張照片彰顯他們的政績。看著他成天萎靡不振的樣子,我就勸他說:

        “要不,我們換個地方生活吧,這樣你的心情會好一些。”

        “換地方?換到哪里去還不是一個尿樣子?網(wǎng)絡上的照片不消除,我到哪里別人也會認出來?!?/p>

        “那你也不能成天除了喝酒就是打麻將,公司還要不要了?生意還做不做了?”

        “喲,現(xiàn)在知道同情我了?你要是早對我這么關(guān)心,對我好一些,我也不至于到那種地方去嫖娼。”

        “這就是你嫖娼的理由?”沒想到段民貴卻豬八戒倒打一耙,反而數(shù)落起了我,我忍不住責問道。

        “難道你沒有責任?如果你溫柔賢惠地對我,我也不至于去那種地方,也不至于走到今天。你能說你沒有責任?”

        “我本來好心好意想勸你振作起來,沒想到你卻把嫖娼的責任全歸到了我的頭上。試問,在我們沒有結(jié)婚之前,你不是也常到何北川的桑拿中心去找小姐嗎?那又怪誰?是不是要把責任推到你的父母身上,埋怨他們沒有把你管教好?”

        “結(jié)婚前和結(jié)婚后不一樣的,那是兩種不同的性質(zhì)。”

        “什么性質(zhì),難道公安局掃黃的時候還要分類型?只掃那些有家庭的男人,不管單身男人?出了問題,你總是抱怨他人,從來不在自己身上找問題。像你這種人……”我實在忍無可忍了,沒好氣地說。

        “像我這種人怎么了,是不是應該拉出去槍斃了,你才高興?”

        “懶得跟你說,簡直是對牛彈琴!”我真的被他這種胡攪蠻纏氣糊涂了。

        “懶得跟我說就不要說,老子就是這個樣,看誰能把我怎么樣?”

        自此以后,他的事我懶得再理,三觀不同,你再怎么遷就讓步,也無法找到兩個人的共同點。

        事情的發(fā)展,僅僅停留在這樣一個層面上倒也罷了,可后來的事大大超出了我的意料。到珊珊兩歲那年,一次下班回來,我去洗手間,沒想到他卻躲在衛(wèi)生間里吸毒,我一把打翻了他端在手掌上的一包白粉,氣急敗壞地與他吵了起來:

        “段民貴,你喝酒我不管,抽煙我不管,打麻將賭博我也不管,甚至你嫖娼,我管不了也不管,現(xiàn)在又偷偷吸上了毒,你的心里到底有沒有這個家,到底有沒有我和女兒?這難道也是我的責任,是我逼著讓你吸的?”

        “別把話說得那么嚴重,我就是心里煩,試著抽了幾口,再不抽了,以后再不抽了?!?/p>

        “毒品害死了多少人的性命,毒品毀壞了多少個家庭,這些道理你難道不知道?我如果再發(fā)現(xiàn)你沾染這種東西,只有兩種結(jié)果:一,我直接打電話到戒毒所,讓他們強行給你戒毒;二,我們直接離婚,請你再不要拿著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來威脅我?!?/p>

        “好了好了,不要危言聳聽了,聽你的,再不吸了?!?/p>

        這一次他沒有與我爭吵,認錯態(tài)度很好,我以為他真的能改邪歸正,然而,事實上,此時的他,已經(jīng)吸毒成癮了。這是我后來才知道的。他不在家里吸,卻常到西州市的一家黑店里去吸。那家黑店開在一個比較偏僻的地下室里,名義上是KTV酒吧,實際上是藏污納垢之處,在那里進出的男男女女,很多人沾染著各種惡習。這個階段,他已經(jīng)把公司放在了腦后,成天不是賭博,就是吸毒。賭博也不再是過去消遣性玩玩而已,而是大出大進。

        段民貴已經(jīng)在玩火了,可我一點都不知道。要是一問他的生意,他就應付說,公司的事你不要管,你想上班就上班,不想上班就在家好好帶孩子,有你的吃有你的花就行了。

        就在這年秋天,他說要去廣東發(fā)貨。我知道,公司收購了一兩千萬元的瓜子、枸杞等農(nóng)副特產(chǎn),大概發(fā)的就是這批貨。我給他收拾好了行李,還叮囑他路上要小心些,注意安全。

        誰知他卻瞞著我?guī)е粋€吸毒認識的重慶妹,到了廣東交完貨,收到錢,他就和她上了澳門賭場去瀟灑。吸過毒,精神十足,一夜之間贏了二十多萬,人就一下飄了起來,真把自己當成了《賭神》里的周潤發(fā),在重慶妹的慫恿下,他又加大了賭注,一下輸?shù)袅肆f。就這樣,他徹底瘋了,輸了還想撈回來,贏了還想再贏,越想贏越輸,越想撈本輸?shù)迷綉K,他在賭場連續(xù)七天,困了就在貴賓室休息一會兒,偷偷吸上幾口大煙,然后再上賭桌。段民貴已經(jīng)輸紅了眼,重慶妹已經(jīng)阻擋不了他了,他不斷讓公司的財務給他打錢過去,幾天的工夫,就把他的公司徹底輸?shù)袅恕?/p>

        回來后,段民貴像一只爬過桿的猴,一下變得萎靡不振。問他怎么了,他謊稱說,貨款沒有收回,被對方騙了。我問他報案了沒有,他說,報了,還沒有結(jié)果。我說,那么多的貨,都是通過火車發(fā)的,有票據(jù),有監(jiān)控,對方又有注冊公司,他們就是想騙也不好騙,公安局一查就會查出來的。他卻說,你不懂,對方早就設了局,他們詐騙的不光是我一家,還有別的公司也上當受騙了。

        經(jīng)他這么一說,我以為他真的被人騙了,可是,在整理他的行李箱時,我發(fā)現(xiàn)了他的港澳通行證,進關(guān)的日期正好是他交貨后的第二天。如果他被人騙了,他還有興趣去澳門賭場?到了班上,我打電話問了段民貴公司的會計,會計告訴我,廣東那邊的貨款到賬后,就被段總?cè)哭D(zhuǎn)出去做了投資,一共兩千四百萬,現(xiàn)在賬上只剩下個月員工的工資了。我問他去做什么投資,會計說不知道。

        事已至此,一切都明白了,他到澳門賭場輸光了,就說公司被人騙了。

        賭和毒,都是害人的利器,只要沾上一樣,都會搞得家破人亡,何況兩樣可怕的利器都讓他沾上了。

        一種不祥的預感,迫使我匆匆趕到家,剛打開門,我就看到他正躺在沙發(fā)上吸毒。

        “段民貴,你還是人嗎?你是不是想害死我和女兒?”我上去一把打落了白粉。

        “干嗎?大驚小怪的。不就心里煩,吸了兩口嗎?”他假裝沒事人一樣輕描淡寫地說。

        “誰的心里不煩,心里煩就可以吸毒?我去年就提醒過你,讓我再發(fā)現(xiàn),就把你送到戒毒所去戒毒。”

        說著,我拿出手機,剛給戒毒所撥通了電話,段民貴上來一把奪過手機,關(guān)機后扔到一邊,伸手就給了我一巴掌。我被他打蒙了,吃驚地看著他。

        “老子想吸就吸,你能管得了?你要是有本事把老子送到戒毒所,我就有本事把夏風送到看守所。你以為你心里還戀著夏風老子就不知道?你多少次夢中說到了他的名字,我都忍了,忍到了現(xiàn)在。可你呢?卻巴不得我出點事兒,就是想把我送到公安局,送到戒毒所?!?/p>

        我用手捂著臉,詫異地看著他。有人說,有兩種人太可怕,一種是毒癮犯了的人,另一種是賭博賭紅了眼的人。面前站著的這個人,既是賭徒,又是吸毒者,我不知道他的這種喪心病狂是毒癮發(fā)作而致,還是賭博賭昏了頭?

        “好,你不讓我管,我可以不管!你可以到澳門去豪賭,把公司輸光了,我不管;你可以隨心所欲地想吸毒就吸,我管不了,也不管。但是,有一點,你別忘了,你還有女兒,為了不影響她的健康成長,我只能選擇離婚,我?guī)е畠簡为氝^?!?/p>

        “想離婚,你做夢去吧!只要我有一口氣,你就別想離婚。”

        “那我就等著你,看你怎樣被毒品毒死!”

        “你竟敢詛咒我?”

        “詛咒又怎么啦?怕死你就戒掉!”

        說完,我氣狠狠地摔門而出。

        我還得去上班,我不能因為他而影響了工作。這些年來,我一直都是這樣,把精力通通放在工作上,心才能安靜下來。我的這種埋頭苦干的精神得到了公司領(lǐng)導和同事們的充分認可,他們每年都評我當先進,去年,公司又任命我擔任了部門領(lǐng)導。對此,我只能感謝段民貴,要不是他出丑露怪搞得我在單位抬不起頭來,我也不會埋頭苦干得到這樣的好名聲。

        一個月后,段民貴的公司垮了,段民貴也垮了,他成天東躲西藏地逃債,我不知道他欠了什么人的債,更不知道欠了多少債,他不時被人打得鼻青臉腫,有時候躲在家里幾天不敢出門。

        這天下午,我下班從幼兒園接珊珊回來后,看到別墅門口圍滿了人,我將車停在很遠的地方,叮囑珊珊別下車,然后鎖上車門,想去看個究竟。

        段民貴被一大圈人圍在院子中間推過來搡過去,眾人義憤填膺地指著他罵:人渣,騙子,不還錢就揍死他!

        我根本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看到一個上了年紀的大爺也在里面,就把他叫到了一邊,經(jīng)過一番詢問,我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原來公司發(fā)往廣東的那批農(nóng)副特產(chǎn)品是這些人的,公司按收購價只付了這些人一半的錢,剩余資金等公司售后再支付給他們。這些人也是憑著各自的資源,走鄉(xiāng)串戶從農(nóng)戶手中收購來貨物,他們也只付了農(nóng)戶一半錢,另一半等售后再付。沒想到他們這么信任段民貴,段民貴卻拿著這些錢上澳門的賭場通通輸光了,這讓他們無法給家人和供貨者作交代,只好找段民貴要個說法,如果還,必須限期,如果賴賬,他們就把他扭送到法院去。

        當我當知了事情的原委之后,氣得直發(fā)抖,我真沒有想到段民貴墮落到如此地步,竟然拿著農(nóng)民的血汗錢去賭博,他這哪里是賭錢,是在賭他自己的命呀!人一旦淪喪到這種地步,什么缺德的事兒都能干出來。

        此刻的段民貴已經(jīng)被眾人圍了個水泄不通,面對大家七嘴八舌地質(zhì)問,他只好耍著賴說:“各位老板,我們合作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你們應該知道我的為人,我絕沒有到澳門去賭博,真的是被廣東那邊的奸商給騙了,現(xiàn)在正在與他們打官司,請大家再等幾天,一有結(jié)果,我馬上通知你們來結(jié)賬?!?/p>

        “段老板,我們不管你是不是真的打官司,也不管你官司打贏還是打輸,我們只按合同辦事,按合同,是上個月要結(jié)完我們剩余的款項,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期一個月了,我現(xiàn)在就問你,你到底還,還是不還?”

        “還,肯定還!但是,現(xiàn)在賬上空空的,沒有一分錢,還什么?我只能把賬要回來再還!”

        “那好,既然要還,你就把你的車賣了,別墅賣了,還我們的債!”

        “對,把車賣了,別墅賣了,還債!還債!”

        “不還債就砸爛他的狗頭!”

        “別砸爛了段民貴的狗頭,砸爛了我們向誰要賬?他要不還債,我們就住到他這里,他不讓我們好過,我們也讓他過不好!”

        看著眾人七嘴八舌、群情激憤的樣子,我感到無地自容,我完全理解他們的苦衷,可我,又做不了家里的主,既不能答應大家把房子賣了立刻還債,也沒有辦法勸大家回去,夾在夾縫中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趕快逃離……

        三天后,討債的人又鬧到了法院,法院出面做了調(diào)解,他們明確地對段民貴說,如果真的是三角債,我們法院也可以通過法律的程序督促第三方還債,如果不是,我勸你最好想辦法把債務還了。你若拒不償還,我們只能立案調(diào)查,如果查出你真是收了貨款去澳門賭博輸?shù)袅耍憔陀猩嫦釉p騙的嫌疑,到時候性質(zhì)就嚴重了,我們不光要查封你的別墅、車輛和你的個人財產(chǎn),以公開拍賣的方式來抵債,你還會因涉嫌欺詐而坐牢。孰輕孰重,你好好掂量掂量。段民貴一聽事情的后果這么嚴重,就立即答應賣了別墅和車,還他們的賬。

        段民貴的別墅不在北京,不在深圳,也不在省城,只在一個四五類城市的西州,總價值還不到三百萬,賣了別墅,賣了兩輛車,還不夠還債,又賣掉他在高檔社區(qū)的另一套電梯房,賣掉了他過去買給他父母的一套房子,才算勉強還清了債務。他的父母又搬到了過去的回遷房,我們搬到了一套樓梯房里,那是段民貴十年前買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破舊不堪了。

        轉(zhuǎn)了一個大圈兒,人生又回到了起點。這是段民貴的劫,也是我的劫。

        7

        我本以為段民貴栽了這個大跟頭會清醒過來,重新做人,然而,我真是高估了他的人品。他非但沒有自省,反而更加不可救藥,他的毒癮也越來越大,沒錢買毒品,他就到處借債,或者變著法兒拿家里的東西變賣。長此以往,該賣的東西都賣了,借了朋友的錢還不了,別人也不借給他了。有時候毒癮犯了,他就像瘋狗,一把奪過我的手提包,在里面找錢。我已經(jīng)有經(jīng)驗了,包里面根本不會放錢,我的錢是用來維持生計撫養(yǎng)孩子的,不是為他買毒品的。他搜不到錢,人便痙攣般的一陣陣抽搐,嘴里就不停地說:“林雪,給點錢,救救我,救救我?!彼f著,趴在地上,身子縮成一團,瑟瑟地抖著。

        毒品已經(jīng)吞噬了他的靈魂,也讓他喪失了人格和尊嚴。

        對此,我已經(jīng)無能為力了。我早就想送他到戒毒所,他卻拿話威脅我。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只能怪他自己。

        我以為段民貴對我的傷害已經(jīng)到了極限,但是,我又錯了,后來的又一次傷害,差點讓我離開了這個世界。

        那是今年春天的一個夜晚,我剛剛哄珊珊睡了,聽到段民貴帶著另外一個人進了家。

        “家里很安靜呀,你老婆不在家?”說話的是一個男人,口音有些陌生。

        “這個時候肯定在,她在里屋哄孩子睡覺?!倍蚊褓F說。

        “那你必須說好?!蹦腥苏f。

        “放心,我會安排好的?!倍蚊褓F說。

        我聽著他們的對話,不知怎的,心里便起了疑問,難道段民貴又要賣房子不成?想著,我便出了門,然后隨手關(guān)了珊珊房間的門。

        “你好,弟妹!”那男人露著一口大黃牙,瞇著一雙豆子眼,淫笑著向我主動打了聲招呼。

        “你好,不知怎么稱呼?”我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感覺不像個正經(jīng)人。

        “他是黃老板,是我的朋友?!倍蚊褓F馬上接了話說。

        “那你們聊吧。”

        “有件事兒,跟你商量一下?!蔽艺D(zhuǎn)身到女兒的房間里去,段民貴卻一把扯著我的胳膊說。

        “什么事?”

        段民貴把我拉到了他住的房間里,突然對我說:“林雪,我現(xiàn)在有事求黃老板,可是,黃老板非常喜歡你,你就答應他一次,算我求求你了?!?/p>

        “段民貴,你還是個人嗎?畜生都不如!”我看著段民貴那張丑陋扭曲的臉,忍不住伸手摑了他一巴掌。

        “你他媽的,竟敢打老子?看我不收拾你!”段民貴一下揪住了我的頭發(fā)。

        “放手放手,對女人不能動粗,要溫柔,懂得憐香惜玉?!本驮谶@時,那個姓黃的男人推門進來說,“不錯,你的老婆是有點個性,這樣才有味道,我喜歡!”

        “既然喜歡就交給你了!”段民貴說著,趁機帶上門溜了出去。

        “林美女,早些年我聽過你的歌,當時我就迷上了你,一直想著,要是能與你春宵一刻,哪怕讓我去死都值得?!毙拯S的男人色瞇瞇地看著我,厚顏無恥地說。

        “那你就去死吧!”我怒吼道。

        “不,要死,我也只能死在你溫柔的懷抱中。不要怕,段民貴不是已經(jīng)允許你和我了嗎?我的床上功夫不錯,你體會一下就知道了,與段民貴完全是兩種不同的套路?!彼f著就向我撲來。

        我一躲身,順手拿起了一把水果刀,突然壓在了自己的脖子上,用一只手指著黃姓男人說:

        “你給我滾,滾出去!你要是膽敢侵犯我,侮辱我,我就死給你看,到時候,你、段民貴都脫不了法律對你們的制裁!”

        “別別別,你放下刀,有話好好說?!秉S姓男人膽怯地一步步朝后退去。

        就在這時,段民貴進來了,安慰黃姓男人說:

        “黃老板,你別怕。她死不了的,她要真想死,早幾年就死了,根本活不到現(xiàn)在?!闭f完,又轉(zhuǎn)過頭對我說:“林雪,我知道,你心里還裝著他,這事想瞞是瞞不過去的,要不是為了他,你早就死了,用不著現(xiàn)在來威脅我。我實話告訴你吧,我把你送給黃老板睡,我心里也舍不得,但是,你知道嗎?我現(xiàn)在的命就捏在黃老板的手里,為了救我,難道你就不能犧牲一次嗎?就一次,行嗎?”

        “你這個人渣,我真想一刀子捅死你!”我真的氣急了,人在抖,拿著刀子的手也在抖。

        “來呀,有本事就捅死我,我正好不想活了。捅死之后,你被公安局槍斃了,再讓珊珊來給你收尸,你不覺得這樣對珊珊來說,也是一種能力考驗嗎?”他一步步地逼近我,威脅道。

        “你竟然用自己的女兒來要挾我,真卑鄙。”

        “我不拿女兒要挾你,難道讓我拿他來要挾你?也好,雙排扣,我還記得。他為了你,可以冒那樣大的風險,你難道就不能為了他,犧牲自己一次嗎?”

        他說著,從我的手里奪走了刀子,然后一把將我推倒在床上,壓在我的身上就扒我的衣服。我拼命地抵抗著,甚至我還用腳蹬他的下身。但是,我的力量畢竟有限,并沒有將這個惡魔踢翻,他轉(zhuǎn)過頭去,對旁邊站立著的黃姓男人說:“黃老板,過來幫一把,把她的裙子脫了。”于是,他壓著我的身子,黃姓男人伸出兩只爪子,扒掉了我的裙子,脫掉了我的上衣,然后段民貴扯著我的內(nèi)褲朝下一拉,黃姓的男人驚叫了一聲好,就接替段民貴的手,一直將我的內(nèi)褲拉下去,扔到一邊。段民貴還不收手,又把我的胸罩解了,把我徹底扒光了,交給了那個姓黃的男人,看著我任其糟蹋,他才帶上門,吸著煙守候在客廳里。

        這一夜,我摟著心愛的寶貝女兒,淚水幾次打濕了枕巾。當我每次下定了決心要了結(jié)自己的時候,看著熟睡中的女兒,我就猶豫了。我走了,女兒該怎么辦?如果她失去了我的保護,她的那個惡魔般的父親,會不會讓她繼續(xù)重復我的悲???不,不能死。死,有時候是一種自私的行為,為了女兒,為了一份責任,再艱難我也必須活下去。

        沒有了遠方和詩,生活只能茍且,在最絕望的時候,我只能仰望星空。

        8

        “加油站到了,停車十五分鐘,睡覺的醒一醒,上廁所的抓緊時間?!卑嘬囁緳C高喊了一聲,車便緩緩停下了。

        我叫醒了珊珊,帶她下車去上衛(wèi)生間。

        “這是什么地方呀?”下了車,珊珊問我。

        “路牌寫著東林,離西州不遠了,大概一個多鐘頭就到了。”

        “那我們,是要直接回家嗎?”

        “你說呢?”

        “媽媽,我不想再到那里去住了,我怕!”

        “好,我們再也不用到那里去住了?!蔽覜Q絕地說。

        那個曾經(jīng)讓我噩夢連連傷心欲絕的地方,從今天,從此刻,再也不去住了。我在結(jié)婚之前,買了一套月供的公寓,六十多個平米,一廳小兩房,也夠我和珊珊住了。前幾年我出租給了別人,今年到期后,我收了回來,本想留著自己隨時過去住,沒想到現(xiàn)在正好派上了用場。我對珊珊說:

        “珊珊,這樣好不好?我把你先送到你爺爺奶奶那里,然后,等媽媽把公寓的房子收拾一下,再接你過去,以后,我們就住那里吧?!?/p>

        “好,我們就住公寓樓?!鄙荷焊吲d地說。

        從廁所出來,突然聽到有人叫我,尋聲看去,是何北川,他正站在垃圾桶旁邊吸煙。那年何北川的桑拿中心被公安局一舉搗毀之后,聽說何北川被判了幾年徒刑,出來后搖身一變成立了一家房屋中介公司,做得風生水起。段民貴的別墅和兩套住房,就是通過他的中介公司賣掉的,所以他對我們這個家也算了如指掌。

        “你們這是到哪里去?”他主動招呼說。

        “何叔叔好,我們剛從八個家大草原上來,到西州去?!鄙荷簱屜然卮鹫f。

        “玩得高興嗎?”

        “高興!”珊珊說。

        “林雪,民貴的事你知道了吧?”何北川似乎覺得剛才的問話不當,就馬上轉(zhuǎn)換了話題問我。

        “知道了,廣州路派出所的宋元打過電話,告訴了結(jié)果。你也聽到了?”

        “聽到了。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都是命,這樣也好,對誰都是個解脫,節(jié)哀順變吧!”

        “也只能如此了。你要到哪里去?”

        “我正好要去趟川縣,有個朋友明天結(jié)婚,我去幫他操辦一下?!?/p>

        “那好吧,他們開始上車了,我們回去見?!?/p>

        “好,有什么需要幫忙的,隨時打電話?!?/p>

        告別何北川,上了班車,我們又向西州出發(fā)了。

        何北川的話沒錯,這樣的結(jié)果,對誰都是一種解脫??墒?,這種解脫,要是早來兩年,或者早來一年,我也不至于受到那樣大的傷害,解脫,為什么來得這么遲緩?

        事后一個多月,我才知道那個黃姓的男人是地下吸毒窩點的頭目,段民貴就是從他那里買吸毒品的,后來段民貴欠了他兩三包白粉,還不起錢,毒癮犯了,不得不求上門去,那個黃姓男人提出要用我來交換,并答應要給段民貴介紹一個渠道,以后可以販養(yǎng)吸。一個被毒品吞噬了靈魂的人,早已喪失了人性,更談不上道德底線,段民貴幾乎不假思索地就答應了黃姓男人的要求,就這樣,他們拿我的人格和尊嚴為代價作了這場罪惡的交易。

        我正想采取什么樣的方式來舉報他,又不會引起他們對我的懷疑,沒想到公安局一舉搗毀了他們的吸毒窩點,黃姓男人被警察押著走出地下室的鏡頭,放到了電視新聞里,我一眼就認出了那張丑陋惡心的臉。

        我以為段民貴必然會受到牽連,也會被警察帶進去。我盼望著這一天的到來,但是,這一天始終沒有來,大概那個黃姓男人怕段民貴進來后供出他的其他罪行,就沒有咬出段民貴,這又讓段民貴逃過了一劫。

        姓黃的進去后,段民貴失去了貨源,以販養(yǎng)吸的營生又結(jié)束了,毒癮一犯,他就像一條得了狂犬病的瘋狗,翻箱倒柜尋找毒品,找不到,就爬在地上,摳著犄角旮旯,嘴里不住地說著:“快……快,吸一口,吸一口……”每遇此事,珊珊就嚇得捂起眼睛,我就把她拉進屋里鎖上了門,任段民貴在外面發(fā)作。發(fā)作了一陣后,不出聲了,我們倆才打開門,一看躺在地上的他,渾身抽搐,像只抽風的狗,讓人覺得既可憐又可恨。我常想,如果老天有眼,就盡快收了他去,免得他這樣受罪,也免得他禍害別人。

        其實,他不光禍害了我,也禍害了他的父母。他媽一向偏心他,看他毒癮犯了,就瞞著段民貴的父親偷偷給他一點錢。日積月累,父母的家底也被他吸空了。后來,段民貴毒癮犯了,又去向他媽要錢,他媽拿不出錢來,段民貴就去撬柜子,他媽過去阻攔,被他一下推倒在地,腿硌到木凳上,斷了。就在這樣的情況下,段民貴仍然不顧他媽的死活,搶了錢去吸毒。

        段民貴已經(jīng)極大地威脅到了他周圍人的安全,我盡管小心翼翼地提防著,但是,我沒想到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

        這天下午下了班,我趕到幼兒園去接珊珊。平時,我要按時下班,總會去幼兒園接女兒,要是下班晚了,就打電話告訴幼兒園的丁老師,請她順路帶珊珊回家。幼兒園離家不遠,老師也是順路的。這一次卻出現(xiàn)了偏差,我去幼兒園后,丁老師說,珊珊爸爸剛把她接走。

        我一聽,心就慌了。段民貴從來沒有接送珊珊的習慣,他渴望兒子,珊珊一出生后,他就沒怎么關(guān)心過。這一反常的行為不能不讓我產(chǎn)生疑惑。馬上撥通了段民貴的電話,響了好長時間,他沒有接。我又給他父母家打了一個電話,看看段民貴是不是帶珊珊回到了那里。電話鈴響了半天,他媽才接聽了電話,我客氣地說:“媽,珊珊是不是回到你們那里了?”老太婆沒有直接回答我,卻喋喋不休地數(shù)落起了我:“你就知道問你的珊珊,你怎么不關(guān)心關(guān)心我兒子,不問問我的腿怎么樣了?”我敢向蒼天保證,段民貴的媽是我今生遇到的最自私最刁蠻的老太婆。她不光不待見我,也不待見珊珊,所以珊珊平時也不愿意去她那里。我已經(jīng)習慣了她的這種刁蠻,還是禮貌地說:“你的腿傷好些了嗎?”她沒好氣地說:“別假惺惺了,要是真關(guān)心,一出事就把我送醫(yī)院了,也不會落下這個病根。”她就是這么蠻橫無理,她的腿明明是被她兒子摔壞的,她不怨她兒子,反而抱怨我沒有及時把她送往醫(yī)院,我怎么會馬上知道她的腿被摔斷了?即使我及時把她送到了醫(yī)院,就能保證不落下病根嗎?這件事已經(jīng)過去半年了,她還這么耿耿于懷,我真是服了她?,F(xiàn)在,我心急如焚,她卻逮住個機會想數(shù)落人,就在這時,我聽到段民貴他爸在旁邊說:“人家問珊珊在不在?你哪來那么多的屁話。”說著,他拿過話筒說:“珊珊沒有來過,這是怎么回事?”他爸是他家里唯一一個講道理的好人,我馬上說:“爸,珊珊被段民貴接走了,打他手機他不接,我就是想問問在不在你們那里,要不在,就算了?!?/p>

        掛了電話,我又打段民貴的電話,結(jié)果他關(guān)機了。我的腦袋一下大了,預感到可能要出問題。我馬上回頭去問丁老師,珊珊爸爸說了沒有,他要把珊珊帶到哪去兒?丁老師說,沒有說,不過,我看幼兒園對面停著一輛灰色的面包車,他好像帶著珊珊上了那輛車。

        我一聽,急瘋了,我不敢朝那方面去想,但是,又不能不想,否則,他沒有理由不接我的電話,更沒有理由帶珊珊到別的地方去。我想到了報案,可是,報案怎么說,說女兒有可能被她爸爸帶出去拐賣了?警察會相信嗎?萬一警察行動起來了,段民貴帶著珊珊回來了,事情鬧大了,我又如何收場?想前想后,我真是亂了方寸,看到幼兒園對面有一個賣水果的小攤點,我急忙趕過去問攤主,大伯,剛才你是不是看到有個男的帶著一個小女孩上了旁邊的面包車?大伯說,看見了,是個穿紅衣服的小女孩。我急忙說,對對對,那是我女兒,你看到她去哪里了?老伯說,那男的把她送上了車,他卻在下面與另一個人談起了什么生意,我好像聽到一個說三萬,另一個說兩萬五。兩個人討價還價了好長時間,最后聽那個外地口音的人說,他沒帶那么多現(xiàn)金,得上銀行去取。他們這才上了車。我說,那輛車的車牌號是多少?你記得沒有?大伯說,不知道,我也沒有留意,只看到了一輛灰色面包車。

        工商銀行離幼兒園不遠,我馬上打的趕了過去。按時間,銀行早就下班了,他們要取款,也只能從柜員機上取了。

        我在工商銀行附近下了的士,看到段民貴和一個男子正在柜員機旁鬼鬼祟祟地做交易,那樣子,很像兩個分贓的歹徒。旁邊的停車場上,果然停著一輛灰色面包車,我一看車牌號,是外地的,我趕緊趕過去,想看看珊珊在不在車上。還好,珊珊在車里,旁邊坐著一個大嬸,像是看護著。我扳把手,打不開車門,就用手拍著車窗喊珊珊,珊珊看到了我,大喊了一聲:“媽媽!”我讓大嬸打開車門,大嬸不開。我大聲說:“我已經(jīng)報警了,你不打開,警察馬上就來了?!彼@才不情愿地打開了。我一把抱起珊珊說:“你們想把她帶到哪里去?”大嬸說:“是她爸爸送來的,她爸已經(jīng)收了我們的錢,你不能帶走!”我說:“你們這是拐賣兒童,要坐牢的,知道不知道?”大嬸說:“你們才應該坐牢,夫妻倆合伙詐騙。”說著,她下了車。我一看不對勁,馬上帶著珊珊就快跑。那個和段民貴一起取款的男人看到我?guī)ё吡松荷海幌伦妨诉^來。說來也巧,我們剛過馬路,紅燈就亮了,那個追我們的男人,卻不顧紅燈闖了過來,剛到馬路中間,突然“砰”的一聲,被一輛大貨車撞得飛出了幾丈遠。我沒有讓珊珊回頭,我不想讓她看到那慘痛的一幕。

        回到家里,我的心還在怦怦怦地亂跳。

        我怕珊珊受到了驚嚇,就問她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珊珊說:“我也不知道,爸爸說要帶我去鄉(xiāng)下吃燒烤。他還說,媽媽一會兒也要來。誰知道他把我賣給了人販子了,他真是好狠心呀,怎么賣自己的女兒?”

        我一把摟緊珊珊,想起剛才的驚心動魄,心有余悸地說:“傻孩子,吸毒的人,什么缺德事兒他都能做得出來,剛才要不是媽媽及時趕到,恐怕媽媽再也見不到你了。以后,你一定要多留個心眼兒,到幼兒園,不要見外人,更不能跟任何人出去,你爸爸帶你你也不要去?!?/p>

        珊珊點了點頭,問:“那夏叔叔呢?他要來找我,我也不見嗎?”

        我的淚水不由得流了下來,他倆只不過見過兩三次面,珊珊就對他有了這樣一種特殊的感覺,難道他們真的是心有靈犀嗎?就說:“夏叔叔除外,你記住,他是個好人,不會傷害你的。”

        晚上段民貴回來,我的氣不打一處來,直接質(zhì)問道:“段民貴,你真是無惡不作,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舍得賣,你還是人嗎?”

        他顯然剛吸過了毒,心性沒有以往那么急躁,倒是平靜地說:“你這不是把孩子好好帶回來了嗎?”

        “我要是不及時趕到呢?珊珊恐怕早就被那夫妻倆帶走了。你知道不知道,販賣兒童是犯罪!”

        “說的懸乎,我賣的是自己的女兒,我又沒有賣別人家的孩子?!彼尤缓耦仧o恥到了這種地步。

        “我不許你賣我,你沒有這個權(quán)力!”珊珊聽到我們在吵,從里屋出來直接指責段民貴。我看到珊珊淚光漣漣的眼里,含滿了恨。

        “販賣自己的女兒,虧你還能說出口!誰給你這種權(quán)力?販賣自己的孩子同樣是犯罪,是罪上加罪!”

        “我也不是真心想賣,只是拿珊珊當誘餌,騙兩個錢而已?!?/p>

        我氣急了,就說:“你還好意思說拿孩子當誘餌?你怎么不把你母親叫去當誘餌?”

        我的話剛說完,他突然撲過來給了我一記耳光:“我讓你說我母親!”

        “你是壞人,大壞蛋,不許你打我媽媽。”就在我被他打得目瞪口呆的一剎那,珊珊突然上去抓起段民貴的手咬了一口。

        段民貴一把將珊珊推倒在地上,指著她罵道:“死丫頭片子,今天要不是看在你給我當了一次誘餌,我非打死你不可!”

        “人渣,我要不看在珊珊的分兒上,我非把你送上法庭不可?!?/p>

        “送呀,你有本事就送,我正等著哩?!倍蚊褓F說完,屁股一拍又出了門。

        我們母女倆只好以淚洗面。

        我在想,像這樣罪孽深重的人,警察怎么不來逮捕他?那個闖紅燈被車撞上的人,難道就不會牽扯到段民貴?

        我始終沒有等來警察帶走他的那一天,卻盼來了一個比警察帶走他還要令我痛快的消息,就是宋元告訴我的那個消息。他終于死了,死得好,這樣的人不死,我們母女就永遠無法省心。我終于在那個黑暗無邊的隧道里,看到了希望的亮光,那是我生存的希望。

        9

        上了車,我又想到了段民貴煤氣中毒的事,心頭不覺微微一顫。據(jù)我所知,段民貴從不生火做飯的,即使餓了,不是泡一包方便面,就是到他媽媽那里吃一點。而泡方便面和泡茶,他總是用電熱爐煮開水,根本沒用過煤氣灶。

        我又想起了出發(fā)前,我?guī)е荷簛淼襟w育中心廣場去坐車,恰巧在路口遇到了夏風,他問我:“你們大概去幾天?”我說:“四天,來去四天?!彼芭丁绷艘宦曊f:“四天。祝你們玩得開心?!?/p>

        這一切,難道是偶然的巧合?

        我不敢細想,但又不能不細想。

        到了西州后,我把珊珊直接送到了她爺爺奶奶家。

        段民貴的父母早就退了休,這些年被他的兒子搞得焦頭爛額,看上去蒼老了許多。段民貴的父親是一個老實厚道的人,而段民貴的媽媽十分刁鉆,她把她極端自私的性格毫不保留地遺傳給了她的兒子。段民貴墮落之后,她從不在段民貴身上找原因,而是把所有的責任推到我的身上,動不動逢人就說,媳婦是個掃帚星,自從嫁給了她兒子后,兒子的倒霉事兒接連不斷。有人聽不下去了,就說,既然兒媳不好,就讓你兒子離了再找一個。老太婆的話被堵死了,就說,我兒子要離,是兒媳婦不離。有人就揭她的短說,不是吧,你兒子是怎么一個人誰不知道?老頭知道了,就責怪老太婆說,你嚼了一輩子舌根子,到老了,你能不能積點德,再不要亂說好不好?你兒子是怎么樣一個人你難道不知道,你非要把屎盆子扣到別人頭上就舒服了?

        老頭子見到我們來了,問了一聲。老太婆拄著一根拐杖坐在沙發(fā)上,一直冷著個臉。我放下背包后,說:

        “爸媽,事情你們都知道了?”

        “知道了?!崩项^點了點頭說,“昨天我和你媽趕去現(xiàn)場看了一眼,事發(fā)太突然了,沒想到貴兒就這么走了,我們只好通知殯儀館把尸體運走了,先把他保存起來再說。”

        老頭說著,老淚忍不住就流了下來。老太婆臉一拉,突然朝我發(fā)起了火:

        “別人家都是成雙成對出出進進,你要是把我兒子一起拉去,一家三口人在一起,他也不會發(fā)生意外。我的兒呀,你命咋那么苦……”她一邊埋怨著我,一邊扯著長聲哭了起來。

        “我們班好多同學都是媽媽帶著去的,他們的爸爸也沒去,不是也沒有中毒嗎?再說了,我們老師也知道爸爸吸毒,還知道他上次把我賣給了人販子,他們都不讓爸爸去,你怎么說是我們不帶他?”珊珊一聽她奶奶抱怨我,就拿出了我昨天的話來對付她奶奶,并且還擺出了吸毒和拐賣這些見不得人的丑事。

        老太婆突然停止了哭,臉一下變青了,看著珊珊說:“你這個小兔崽子,一點教養(yǎng)都沒有,你爸爸剛?cè)ナ?,你們母女倆不哭倒也罷,連一滴眼淚都不流,反而拿話來懟奶奶,有這樣的孫女嗎?”

        “你怎么知道我們沒有哭?昨天聽到消息,我和媽媽都在哭,你不知道就不要瞎說?!?/p>

        “你看你,一看就是當娘的沒有管教好你?!?/p>

        “你這個當娘的管教好了你兒子?”老頭子終于忍不住說,“你少說幾句誰能把你當啞巴?她們母女倆剛坐了幾個小時車回家來,茶水沒進一口,你不知道關(guān)心幾句倒也罷了,一進門就數(shù)落起人家來了,怎么不拿鏡子照照你自己,像個當婆婆當奶奶的樣子嗎?這樣下去,誰還愿意進你的家門?”

        “你就知道當老好人,只知道護著外人,不知道心疼你的兒子。”

        “你這個老東西,怎么越老越蠻橫無理,簡直就像一條老瘋狗,見人就想咬一口?什么外人?林雪是外人嗎?珊珊是外人嗎?”

        我再也不想聽下去了,就說:“爸,媽,遇到這種事兒我們誰都很難過,我們就不要相互埋怨了,還是考慮考慮怎么處理后事吧。我先到那邊去收拾一下,等我回來再說,行嗎?”

        老頭擺了擺手說:“好,你先忙去吧,珊珊就留在我們這里?!?/p>

        “媽媽,你早點回來。”我臨出門,珊珊又叫了我一聲。我知道珊珊不想與她奶奶待在一起。

        “好的,媽媽一會兒就回來?!蔽覒艘宦?,離開了段家,才長出了一口氣。

        我先到家政服務公司叫了三個搞衛(wèi)生的阿姨,帶著她們來到了公寓樓,把那里的衛(wèi)生好好清潔一下,我打算晚上就搬回來住。然后又給廣州路派出所所長宋元打了一個電話,告訴他我回來了。宋元說,你剛回來,肯定還有好多事兒要忙,這樣吧,今天你先忙,明天早上你什么時候有空,來派出所一趟,我把現(xiàn)場勘查的情況給你說說。我說好,明天早上九點我到派出所去找你。

        掛了電話,我便想,段民貴不就是煤氣中毒而死的嗎?難道他們又有別的什么發(fā)現(xiàn)?

        我感到有些不安。

        次日,我按時去了派出所,敲開所長辦公室的門,一個胖乎乎的中年男人迎了上來,他熱情地說:“我就是宋元,請問你就是林女士?”宋元沒有戴帽子,有些稍稍禿頂,一看便知是那種經(jīng)常用腦子的人。

        我說:“宋所長好,我是林雪。”

        我還看到沙發(fā)上坐著一位黑臉瘦身的老警察。

        宋元介紹說:“他是我們市局的調(diào)研員,姓李,叫李建國?!?/p>

        我點了一下頭說:“李警官好!”

        老警察點了點頭說:“你好,林雪,那我們上小會議室吧。

        我還以為他們有事,就說:“你們要是有事,我改天再來。”

        宋元說:“不不不,你誤會了,我們是要你一起去小會議室,那里安靜些,不像這里,說不上三句話就被來來往往的人打斷了?!?/p>

        我說:“好的?!本透麄?nèi)チ藭h室。

        小會議室不大,中間一張長方形大桌子,周圍擺了幾把椅子。進了門,宋元熱情地招呼說,坐吧,隨便坐。待老警察坐定后,我才在他對面坐下了。宋元立馬倒了一杯水,放在了我對面的茶幾上,又給老警察的杯中加了水,才坐定說:

        “林女士,情況是這樣的,前天,也就是八月二十四日早上七點一刻,我們接到蓮花一村鄰居的報案說,樓道里有一股非常濃烈的液化氣味道,估計是誰家的煤氣泄漏了。我們立即趕到蓮花一村二單元,整個樓道里果然彌漫著濃烈的液化氣味,根據(jù)現(xiàn)場判斷,液化氣是從你家泄漏的。我們敲門無人應聲,問周圍的鄰居,他們只知道你在宏大集團公司上班,不知道你丈夫在哪里上班。我們給你單位打了電話,才知道你頭一天帶孩子去參加夏令營活動。萬般無奈之下,我們派人從陽臺窗戶翻人后開了門,我們進去一看,你家的煤氣灶正開著,你丈夫已經(jīng)身亡了?!?/p>

        “哦,原來是這樣?!?/p>

        “當然,所謂的煤氣中毒,這只是我們對外公開的一種說法,現(xiàn)在還沒有最終定論,因為,我們還有另一種猜測,認為現(xiàn)場事故可能是人為的?!?/p>

        “原來是這樣?”我不覺冒出了一身冷汗。

        “接下來,就請李警官來說?!?/p>

        “那好,我說,你聽。”老警察說,“當時宋所長發(fā)現(xiàn)疑點后,立即給我們市局刑偵處打電話作了匯報,我便帶著法醫(yī)去驗尸,發(fā)現(xiàn)有兩個疑點:一是,死者口腔眼睛都有瘀血,我們初步判斷是先窒息再遭煤氣中毒;第二個疑點是,我們通過對液化氣灶上的那半壺水檢測,那壺水根本沒有開,是冷水。冷水,怎么會溢出來撲滅煤氣灶中的火?這可能是人為做出來的假象。所以,我們不能排除有他殺的可能?!?/p>

        “這……怎么會是這樣的?兇手既然把人殺了,為什么還要制造一種假象呢?真讓人難以置信。”我搖了搖頭,表示不解。

        “是的。我們也覺得難以置信,但是,事實就是這樣。所以,我們還要做一些外部的調(diào)查,希望你能理解?!?/p>

        “我能理解。只是,我已與他的父母商定好了,三天后火化,這不會受影響吧?”

        “這不會的,尸體我們已經(jīng)檢查完了,你們什么時候火化都行,不會受影響的?!?/p>

        “另外,這種猜測,對他的父母需要不需要保密?”

        “當然要保密?,F(xiàn)在我們只是猜測,還沒有足夠的證據(jù)證明一定是他殺,如果他的父母非要逼著我們交出兇手,我們又交不出來,豈不被動了?我們之所以把這些猜測告訴你,一來,你是死者的妻子,有權(quán)知道我們的猜測,并希望通過你,了解到一些有關(guān)的線索。二來,你畢竟是知識女性,不會因為我們有這樣的猜測,就逼著讓我們找出兇手。鑒于此,我們才對你談了這些。”

        “我明白。為了查清楚我丈夫的死因,你們辛苦了。不過,突然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我心里也很難受,腦子里也很亂,能不能等我把丈夫的后事處理妥了,再來回答你們的問題?!?/p>

        “沒關(guān)系,我先問幾個簡單的問題,可以嗎?”

        “你問吧?!?/p>

        “你最后一次見你丈夫大概是什么時候?”

        “是八月二十三日上午十一點鐘,我丈夫要出門,我問他要去哪里,他說幾個朋友約好了要去鄉(xiāng)下玩,中午不要給他做飯了。”

        “他有沒有說去鄉(xiāng)下什么地方?”

        “沒有,估計是去馬家岸那里的羊肉館,他常和他的那幾個狐朋狗友到那里去打麻將,有時候夜不歸宿,有時候很晚了才回來?!?/p>

        “他的那幾個狐朋狗友你認識嗎?”

        “不太認識,只有一個叫歪瓜的來過我家?!?/p>

        “歪瓜在做什么事兒?”

        “那幾個人好像都沒有正經(jīng)營生,歪瓜住在舊市場那里,聽說他過去在他家附近開過一個洗浴中心,后來嚴打時,把小姐打走了,他也關(guān)門了?!?/p>

        “哦。那天,你是什么時候出門的?”

        “我是十二點半出門,一點多在體育中心門口坐大巴去了川縣。”

        “還有一個問題,想問問你家一共有幾把鑰匙?”

        “四把?!?/p>

        “能確定,就是四把?”

        “當然能確定?!?/p>

        “現(xiàn)在這四把鑰匙都在?”

        “都在。平時段民貴帶一把,我?guī)б话?,小孩上幼兒園時,也帶一把,有時我有事來不及接她,她讓老師送回家,可以開門進去。還有一把,放在家里的衣柜里?!?/p>

        “你女兒叫什么名字,在哪家幼兒園?”

        “叫珊珊,在春蕾幼兒園,離我家很近的。”

        “她上幼兒園時,鑰匙是放在書包里,還是掛在脖子上?”

        “一般來講,家長都是把鑰匙掛在小孩脖子上的,這樣才不容易丟失。”

        “你家的鑰匙從來沒有丟失過?”

        “沒有?!?/p>

        “你現(xiàn)在帶著鑰匙嗎?”

        “帶著?!?/p>

        “我想拍一張照片,為了查案子用,可以嗎?”

        “可以?!蔽艺f著從包中拿出鑰匙,交給他。

        他接過鑰匙,拿出手機,拍下了鑰匙的正面和反面,然后還給我說:“放心,我們不會外傳的。”

        “這我相信。”

        “好,我們今天就談到這里,謝謝你,林雪同志?!?/p>

        “不用客氣?!蔽艺酒鹆松?。

        “我們過去見過,是在二十年前,你還在區(qū)三小上學的時候,扎著一個馬尾巴?!?/p>

        “當時我還小,沒想到你們兩位就是當年的李警官、宋警官?!?/p>

        “是呀,時間過得真快,你從一個小女孩長大變成了孩子媽媽,我也由一個中年大叔變成了老頭了。好了,你忙你的去吧,有空了,我可能還要找你問問情況?!?/p>

        “好的,再見!”

        打過招呼,出了派出所,我的心一陣一陣地抽緊,盡管我極力地排斥著我的預感,但是,擔心的事,還是一步步地逼近了我,讓我產(chǎn)生了一種莫名的恐懼。

        如果警察的推測是真的,這一劫,還能逃過嗎?

        (未完待續(xù))

        責任編輯 劉升盈

        【作者簡介】唐達天,中國作協(xié)會員,祖籍甘肅民勤,現(xiàn)居珠海。中篇小說散見于《十月》《小說月報》《小說選刊》等,著有長篇小說《沙塵暴》《一把手》《二把手》等十多部。曾獲敦煌文藝獎、黃河文學獎、冰心文藝獎等多種獎項,多部作品被改編成電視連續(xù)劇,長篇小說《出路》《官太太》分別被翻譯成日、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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