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泳

張瑞敏把網(wǎng)絡化企業(yè)的特征歸納為三個“無”：企業(yè)無邊界、管理無領導、供應鏈無尺度。為了達到這三個“無”，海爾展開了前所未有的組織變革，旨在讓每個人都成為自己的CEO，實現(xiàn)自創(chuàng)業(yè)、自組織、自驅(qū)動。

“管理無領導”意味著摒棄把人視為“工具”的陳舊做法，用張瑞敏的話來說，“人不是你實現(xiàn)目的的工具，人的價值就是他的目的”。將人視為“目的”，要求企業(yè)重視員工的尊嚴和自我實現(xiàn)的需求，不再漠視員工獨立思考的能力，不再將員工視為屈服于管理層的木偶，不再忽略員工自己對工作意義和價值的思考和探索?！白罱K目標是員工創(chuàng)客化，即推動員工成為獨立的創(chuàng)客，自動自發(fā)，并反過來促進企業(yè)的發(fā)展?！?/p>

所以，嚴格說來，三個“無”當中，最重要的是“管理無領導”，其排序應該在企業(yè)無邊界、供應鏈無尺度之前。管理無領導的具體實踐是，海爾在探索自治的小微公司，每一個員工都可能成為小微，找到并負責自己的市場和用戶（海爾稱之為“單”）。海爾變革的終極指向，是去掉管理層級，把自身變成一個創(chuàng)業(yè)的平臺，讓7萬多人都在同一個平臺上創(chuàng)業(yè)。張瑞敏認為，放眼全世界，沒有第二家大企業(yè)在這樣做。

目前，海爾平臺上已有 4 000 多家獨立運營、獨立管理的小微。從組合到創(chuàng)業(yè)再到風投跟進，小微們開始成長，甚至有數(shù)家實現(xiàn)了上市。然而，平臺上的小微自然會有好有壞。發(fā)展不好的就需要整合資源，讓外部力量進入，而這樣一來，傳統(tǒng)企業(yè)的概念就被改變了——從以前的有邊界，變成現(xiàn)在的全開放。所以海爾有一句話，“世界就是我的人力資源部，世界就是我的研發(fā)部?！惫湡o尺度，則在企業(yè)消滅邊界之后得以實現(xiàn)：這一個由關鍵性節(jié)點組成的復雜網(wǎng)絡，每一個節(jié)點都具有自主性和活力，可以為小眾和大眾同時提供服務。

張瑞敏對海爾的愿景是：希望海爾成為一個熱帶雨林生態(tài)，而不是一部機器。所謂“熱帶雨林”的含義有二：其一，企業(yè)為個人提供沃土、水分和其他良好環(huán)境，生態(tài)得以生生不息、勃勃向上；其二，生態(tài)內(nèi)會出現(xiàn)新的物種，但不是由人來規(guī)劃，而是自我涌現(xiàn)。變成這樣的熱帶雨林，企業(yè)就有了跟上時代的能力，抗風險性就會更大。

反之，把企業(yè)當成機器，哪怕它再優(yōu)秀，也只是一部非常精密的機器而已。每一位個人只是機器當中的一個零件或者一顆螺絲釘。這就是把人當成了手段或者工具，違背了康德的“人是目的”命題。

那么，企業(yè)變成平臺，或者變成熱帶雨林，企業(yè)與人的關系該發(fā)生何種演變呢？海爾一邊不斷進行全球擴張，一邊大力在不同國家推行人單合一模式，導致某一次洛桑國際管理學院的教授向張瑞敏提問：“人單合一能在不同文化中普遍適用嗎？”張對此的回答是：“文化的不同是個偽命題。無論文化差距有多大，在一點上，中國人和外國人是一樣的，都希望得到尊嚴。尊嚴就來自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而我們要做的就是搭建一個平臺讓每個人都能發(fā)揮出價值?！?如果能夠讓所有員工都實現(xiàn)自己的尊嚴，那豈不就是把他們變成了企業(yè)的創(chuàng)客？

張瑞敏的邏輯非常直截了當：人性都追求尊嚴，要做平臺，先尊重平臺上的人，先放下對于權力的迷戀。

不遺余力地抨擊官僚制的管理大師加里·哈默認為，今天的組織缺乏高尚?！拔覀冊诮M織中何曾聽到過人們談論愛與美，真理和勇氣，自由和正義？官僚機構是情感死區(qū)?！?/p>

同理，人的尊嚴，也是現(xiàn)代企業(yè)避之唯恐不及的問題。尊嚴到底是什么？與此相關的概念，常?？梢钥吹胶芏嗖煌挠谜Z，有時使用“個人尊嚴”，有時使用“人格尊嚴”，也許更完整的說法是“人性尊嚴”。張瑞敏認為，此種“人性尊嚴”，是全世界無論何種文化都要尋求的，甚至也超越代際差異：“現(xiàn)在也有人過度強調(diào)90后群體擁有不同的文化，但實際上90后的‘出位’和‘不服從’，也是為了尋找自己的尊嚴?！?/p>

這就把尊嚴問題放在了企業(yè)管理的核心層面上。為了厘清眾說不一的尊嚴概念，我們必須細讀康德，他給了我們一個思考尊嚴的方向。

讓我們重溫一下康德的著名命題：“你要這樣行動，永遠都把你的人格中的人性以及每個他人的人格中的人性同時用作目的，而決不只是用作手段?！?/p>

請注意，在這個命題中，被當作目的來對待的不是“人”，而是“人格中的人性”。所以康德命題的化約式說法“人是目的”其實不完全準確。

什么是人格？根據(jù)經(jīng)院哲學家波愛修斯（又譯波伊提烏）的考據(jù)，拉丁文“人格”（persona）原指古代戲劇中使用的臉譜面具。演員戴上persona扮演戲劇中的一個角色，如赫卡柏、美狄亞等，以及其他一切能夠憑借其外貌得到辨認的人物。該詞的希臘起源prosōpon即有“外貌”之意。在舞臺上，演員戴著面具向觀眾展示他們的性格和情感狀態(tài)；在日常用語中，該詞逐漸開始指代一個人所扮演的社會角色，出現(xiàn)了“人格面具”的說法。

榮格認為人格面具使人能夠演繹各種性格，通常是符合社會期待的一面，目的是給予他人一個好印象，以得到社會的承認。與此同時，人格面具也用以隱藏真實自我。在不同的環(huán)境下，人會戴上不同的人格面具，例如，與父母相處的時候戴的是一副面具，與朋友相處的時候戴的是另一副面具。

今日英語中“人格”一詞（personality）就是源自人格面具，它一方面指由個人發(fā)展所帶來的個人差異，包括價值觀、態(tài)度、個人回憶、社會關系、習慣和技能等；另一方面，它也暗示了“人格”具有社會功能。

在丹妮爾·杰克遜（Danielle Jackson）撰寫的研究中，她聲稱一個人的人格可以用健康度來衡量，健康度越高，則此人在社會上就越容易被接受，并保持自己的一致性。然而，在另外一方面，一旦一個人開始相信自己就是自己的人格面具，也會對其性格產(chǎn)生不利影響。榮格將此稱為人格面具的功能失調(diào)。通常，有三種失調(diào)最為明顯：一、人格面具過度發(fā)展；二、人格面具發(fā)展不全；三、過度認同人格面具，到了自我誤把自身與其主要的社會角色相互混淆的地步，反而喪失了自己的個性。

基于個人主義，我們談論“個人尊嚴”（individual dignity），這時尊嚴與個人權利高度相關。我們甚至可以把尊嚴定義為人為了自身的緣故而要求他人重視和尊重并給予道德對待的權利。尊嚴在道德、倫理、法律和政治中具有重要意義，是啟蒙時代固有的、不可剝奪的權利概念的延伸。這一概念從法國起源，到美國集其大成。

然而，美國式的“個人尊嚴”，其實有別于德國式的“人的尊嚴”，因為后者并非完全出于個人主義的立場，而是含有人格主義的哲學底蘊。

人格主義視角下的“人的尊嚴”觀念，是在將人作為人格的存在的前提下，強調(diào)“人格”的尊嚴，而所謂人作為人格的存在，即是指人在社會關系中的存在。德國基本法第1條第1款對于“人的尊嚴”（die Würde des Menschen，human dignity）如此規(guī)定：“人的尊嚴不可侵犯。尊重并保護此項尊嚴，乃一切國家權力之義務?！?很顯然，這是在納粹大規(guī)模迫害猶太人之后，德國所作出的一種嚴肅深刻的反省，認為應該基于人的身份給予其一視同仁的尊重，并以此作為規(guī)范國家權力的最根本基礎。

不過除了這種歷史政治的解釋，德國基本法有關人的尊嚴的規(guī)定，也可以從宗教的角度和人類學的觀點加以解釋，但是我們看到，德國聯(lián)邦憲法法院給出的權威解釋，出自康德哲學對尊嚴的理解。該法院曾在判例中明確指出：“基本法中的人之形象，并非一個孤立的絕對化的個人”，而是在“共同社會”中受到社會關系約束的人。

日本有研究者也曾指出，德國的“人的尊嚴”之中的這種“人”，既非全體主義國家中單純作為受命者而存在的“個人”，亦非立足于“國家與市民社會”二元對抗式結構之上的那種“古典自由主義”意義上的獨立自足的“個人”，而是在與他人共同生活中為了形成“親自承擔責任”的生活而擁有的一種“人格”（林來梵：《人的尊嚴與人格尊嚴——兼論中國憲法第 38條的解釋方案》，《浙江社會科學》2008年第3期）。

這讓我們想起康德哲學的“人”，即那種在道德上自治并負有倫理責任的人。

人在道德上是自主的，人的行為雖然受客觀因果的限制，但是人之所以成為人，就在于人有道德上的自由能力，能超越因果，有能力為自己的行為負責。這里的自主，意味著人通過理性而不是任何能受經(jīng)驗影響的東西來作出道德決斷。

波愛修斯把“人格”定義為“具有理性本性的分離實體”。“憑借理性本性，人格得以在認識活動與實踐活動中充當主體，并且就其能夠認識自然、獨立于自然之必然性而行動而言具有一種超越性——也就是自由?！保ɡ羁普骸犊档碌娜烁裆系塾^念及其理論意義——聯(lián)系古羅馬文化與經(jīng)院哲學的考察》，《世界宗教文化》2019年第2期）

托馬斯·阿奎那依據(jù)這個定義使用“人格”一詞。他應該是最早將“人格”與“尊嚴”直接聯(lián)系起來的重要思想家，其精要的表述就是“人格即含有尊嚴”，甚至指出“人格可認為是尊嚴的名稱”。康德繼承了經(jīng)院哲學家的人格觀，在《道德形而上學的奠基》中斷言：“理性存在者被稱為人格（persons），因為它們的本性就已經(jīng)使它們凸顯為目的自身，亦即凸顯為不可以僅僅當作手段來使用的東西?！保档拢骸兜赖滦味蠈W的奠基》，李秋零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 年版，第 49 頁）這就在人格-尊嚴- “目的自身”（Zweck an sich selbst， end in itself）之間建立了聯(lián)結。

從波愛修斯到康德，對人格的認識都包含對感性特征的否定——感性不是人格的屬性，而是自然存在者的屬性。感性依據(jù)自然法則活動，人與動物在這方面沒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而人性之所以有尊嚴，在于只有人類才擁有理性。每一個有理性者——即我們通常所謂的“人格”——均有其無可替代的價值，亦即尊嚴。由于人格之尊嚴，它不能只被當作工具來使用，所以，其存在自身必須就是目的。

美國哲學家露絲·麥克林（Ruth Macklin）在 2003 年發(fā)表了一篇短文，談到“尊嚴是無用的概念”。尊嚴沒有用，因為它就是一句廢話，“尊嚴不過就是尊重個人及其自主性”。所以，尊嚴是什么？一言以蔽之，就是相信個人的自主或自律。

然而，在人類歷史上，從來不缺乏嚴重侵害尊嚴的事例。尊嚴在什么情況下受到侵害？如果人被貶抑為純粹的國家權力客體，國家的尊嚴高于公民的尊嚴，甚至國家可以踐踏人的尊嚴的時候，尊嚴便有如廢紙，如德國的納粹時期，在凌辱人格尊嚴方面都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

在企業(yè)中，尊嚴應該占據(jù)什么樣的位置？康德不會論述當代組織，然而他對目的自身與工具之間的關系的洞見完全可以用在企業(yè)及市場上。“一個有價值的東西能被其他東西所替代，這是等價；與此相反，超越于一切價值之上，沒有等價物可替代，才是尊嚴?！保档拢骸兜赖滦味蠈W原理》，苗力田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87-88頁）

尊嚴是等價物之外的東西，因其具有內(nèi)在價值，而內(nèi)在價值可以超越一切價值之上。內(nèi)在價值是什么？就是尊嚴本身。誰擁有尊嚴？就是身為人格者。當我們把人當作目的自身的時候，他就展現(xiàn)出這種內(nèi)在價值?！白饑缹τ诳档聛碇v，就是超乎一切價值之上，也就是超乎一切手段跟目的之間的利用關系?！烁说慕煌?，往往會有目的跟手段的利用關系。比如說我們在勞動分工的情況下，我利用他人的勞動，來滿足自己的需求，衣食住行各種需求。但是我在利用他人勞動的同時，我還要把他看成是人、看成是目的自身來對待?！保ń窳郑骸犊档?lt;法學的形上學基本原理>導讀──與當代法學的對話》，《臺灣法學》2012年第3期）

所以，康德的“人是目的”命題簡單來說就是：人跟人交往的同時，總是要把自己和他人當作人來對待。把人當人看，這個要求是多么低，卻又多么高。

尊嚴作為價值，超乎一切。每個人不僅把自己和他人作為目的，還應進而把全人類作為目的，由此誕生一個“目的王國”，即不同理性存在物通過一個普遍的客觀規(guī)律在一個體系中的聯(lián)合。在這個國度里，每個理性存在者都是立法者，同時又都服從自己頒布的道德律；每個人既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又同時承擔著共同責任，個人意志自由與道德責任達到了完善的統(tǒng)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