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亦樂
注視著石臼底的斑駁赤漬,有關昨日的夢仿佛斷了線的珠子,丁零當啷地散了一地,然后碎作塵。任那時間帶去了。余下的這幾點朱紅,不過是時間微不足道的補償。
——題記
一層回憶一層塵……
暖融融的陽光鋪在老院的泥土地上,逗得四周的景色都在蕩漾,襯得那叢指甲草明媚至極——
好一片奪目的赤紅!占盡了方圓之內的所有顏色,其間夾雜著修長的綠色碧波,瀲滟了一方春水,勝過了六月驕陽。試問誰能不愛她?連太陽都青睞她多些,將最曼妙的光彩打在她身上。
我自然也是愛她的。
她是我兒時對美最真摯的向往。
我心尖尖上的一顆朱砂,手心心的一捧月光。
孩童愛美的心思是藏不住的,她就像一片羽毛,輕輕地在我心底來回蕩漾著。
于是乎,每至花開我便央奶奶摘幾朵指甲花來染指甲。奶奶總是笑著應下,從那片她盡心料理的花池中掐下幾朵最為明艷的。
精巧的花骨朵落進清水蕩洗過的石臼中,殘留在臼底的水珠,在與花辦接觸的剎那變得豐盈。然后是奶奶不徐不急的敲擊,一下一下,抑揚頓挫,平和得猶如午后斜陽。
我就搬來矮矮的四角方凳趴在案板邊瞇著眼看紅得透亮的水珠,從奶奶布滿枯褶的手上滑過。
淺淡的花香,撩起了我的發(fā)絲。
碾好的殘辦浸透了鮮紅的花汁,被奶奶粗糙的大手捻起,悠悠飄落在我的指甲上,涼涼的花汁在我指尖滋生出一種癢癢的歡喜。對于那時的我來說,這滋味勝過灰姑娘閉上眼,聽仙女教母倒數(shù)“3、2、1”時的那份喜悅。
比炸開的漿果還要甜蜜。
在院中溫暖的陽光下,我感受著綠葉一點點斂起殷紅,棉線一圈圈繞上手指,四溢的淺淡香氣猶如施法時氤氳的霧氣。
在期待中度過一個甜美的夜后,我總是迫不及待地撲到奶奶面前;奶奶總是緩緩地摸出花鏡,然后認真地去拆解一個個小結。
歡喜被等待拖得悠長,在最后那一絲被消磨殆盡前,整個地進發(fā)——
陽光下,沒入水缸的橙紅指甲宛如一輪小小的太陽,散發(fā)著溫熱的喜悅,帶起一串晶瑩的水珠,難以言喻的滿足感在指間蕩開。
我仰起臉,奶奶就站在花后,慈愛的笑容越過花叢,映在我眸,如春風拂面。
院中的花兒,落罷重開;門前的樹,抽芽又積風雲(yún)。我原先摘不到的花已至臂下;先前眼中大片的赤紅,似乎也不及先前那么“大片”了。
我告別了老院,以及老院中的陽光、石臼和花后的笑顏。
前年家中老院翻新,那石臼木木地立在案桌上,了無生氣,沉在臼底的幾點紅,清香不復,明艷不再,卻仍紅得令我心悸。
就像顆小小的朱砂痣點在了我心上,帶著一絲溫潤,淌過流年滄桑。
時間太短,指縫太寬,所有的細碎片段都沒入黑暗,而那點朱砂,是斑斕深邃的時間留給我的燈塔,每每憶起這抹紅,心中便翻騰起細小的浪花。就像汪曾棋的高郵,張愛玲的上海,梁實秋的北京,與其說他們在懷念故鄉(xiāng)往事,不如說他們在回憶自己走過的時光。
回不去的時光。
在漫長的歲月里,一路見過姹紫嫣紅,也遇過狂風大浪,一切的一切,存在的證明皆化作朱砂。
心余朱砂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