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袁宏偉這幾天一直在為新生招錄工作而忙碌。

為了減輕教學處的工作量，讓該部門盡力做好初三畢業(yè)班與全校的教學管理與工作，由王副校長提議，經校長會議一致同意，今年小升初招生工作由德育處具體負責。

接到該項任務，袁宏偉既高興又感覺壓力山大。高興的是，誰都知道小升初招生是學校一項十分重要的常規(guī)性工作，如今王副校長交給他，是對他的莫大信任，也無形中向全校教師表明，他袁宏偉是王副校長的得力干將。這大大提升了他在全校教師中的威望。倍感壓力的是，招生工作攸關學校的生源質量。到新學年開學，新的初一老師感覺新生質量好，全都會竊喜;如若不佳甚至很差，全都會公開罵娘，并質疑招生工作是否存在貓膩。

而目前的現實是：崇禮中學自從上周開始招生以來，來咨詢的人雖然與往年一樣多，可正式登記教材料的卻不多。這也許是因為學校給古城區(qū)的所有實驗小學分了類，從而提高了招錄的門檻的緣故吧。可這實在讓袁宏偉心里著慌了！但是，當負責登記的那兩個老師跟他反映情況時，他還是很淡定地笑笑說：沒關系，酒香不怕巷子深，到時家長們會求著要來的！

事實上，王副校長把該項工作全權交付袁宏偉，也是冒著一定風險的。如今他雖然全面主持著崇禮中學的工作，但畢竟名義上還是個副校長，如果因為工作中有什么失誤而招致非議，對自己還是很有負面影響的。特別是班子人員中，實際上并非鐵板一塊。據說，當時的沈校長、如今的沈副局長上調時，市局曾征求他的意見，請他提議選拔一個接班人，但沈局長愣是沒有表態(tài)。如果不是因為市政府那個老同學的關照，恐怕市局也不會給自己這個機會的。

但是，如今自己既然已經坐上了這個位置，就必須扶持自己的勢力，而袁宏偉就是一個不錯的人選。這小袁頭腦靈活，辦事效率高，又對自己唯命是從，而且也沒有什么其他背景，如果好好用他，一定會忠心耿耿地跟著自己的。現在把招生這么重要的事情交給他，既可以籠絡他，也可以考察他。再說，之前崇禮中學的招生工作，沈校長一直是親自抓的，現在直接交給袁宏偉負責，事實上也是抓在了自己手里了。

那天初三家長會一結束，袁宏偉一直等在辦公室。五點過后，估摸著王副校長有空了，袁宏偉就撥了個電話過去，說是要去匯報點工作。王副校長放下電話，心想，一定是有關招生的事情。同時，他也更加感覺這小袁辦事懂規(guī)矩，自己沒有看錯人。

不到十分鐘，袁宏偉就出現在了王副校長的辦公室門口。王副校長靠在沙發(fā)里，捻滅了手頭的煙蒂，呷了口茶，指著對面的沙發(fā)說：“來，坐下說！”

袁宏偉坐定，掏出一包黃金葉，滿臉堆笑地抽出一根遞給了王副校長。

“你啥時也抽上煙啦？”王副校長有點驚訝。

“其實之前也會抽，但沒有癮，所以平時不抽的?！痹陚ソo王副校長點上火，同時自己也點上一支，依然笑嘻嘻地，“前陣子有個朋友送了我?guī)装?。?/p>

其實，袁宏偉本來是不抽煙的，但看到王副校長煙癮那么重，便特意去買了一條黃金葉，以便跟他獨處的時候遞上。

“王校，從這幾天的招生情況看，今年前來正式登記交材料的家長并不多。”袁宏偉轉入正題，對王副校長說出了自己的擔心。

“今年新區(qū)剛開發(fā)了幾所初中，設施設備都是一流的，據說，師資絕大部分都是從外面招聘來的中青年骨干。”王副校長解釋說，“他們的宣傳力度又大，再加上目前古城區(qū)人口大量外遷，所有這些，對我們這樣的老學校應該沖擊不小啊！”

“那我們要不就放開登記吧，凡是報告單上成績全優(yōu)并且每學期都是三好生的，不管什么學校，全部當場錄取?！痹陚タ赐醺毙ｉL似乎并不表示反對，繼續(xù)說，“如果是實驗小學的，只要成績全優(yōu)，也錄取。”

看袁宏偉腦子轉得如此快，王副校長十分高興，但他并沒有馬上表態(tài)，而是擺出一副沉思的架勢，默默地吸著他的煙。

這讓袁宏偉稍顯尷尬，一時也不敢再往下說。他見王副校長的茶杯里茶水快見底了，便站起身，替他續(xù)滿了水。

袁宏偉剛重新坐下，王副校長終于開口了：“好吧，就按你所說的調整一下吧。不過，一定要嚴格把關?！?/p>

見自己的意見得到了肯定，袁宏偉竊喜。他又給王副校長遞了支煙，試探性地說道：“王校，還有個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王副校長抬起頭，笑瞇瞇地看著他：“你說。”

袁宏偉像是受到了鼓勵，大膽地說：“目前這兩個負責接待登記的教學處的老師，本星期一直跟我抱怨說自己很忙，要求我另外物色人選?！?/p>

“是嗎？”王副校長聽了感覺有點不對勁，以前一直是他們負責的，怎么沒聽說有什么情緒呀？會不會是……但他在袁宏偉面前不動聲色，“讓我明天了解下再說吧。小袁啊，時間不早了，回家休息去吧?！?/p>

走出校長室，袁宏偉很是懊惱：唉，真不該提后面那事！

而王副校長望著袁宏偉消失在門口的背影，心里早就猜到了那兩位教學處老師鬧情緒的緣由了：肯定是那個平時趾高氣揚的教學處主任，見自己部門原來所分管的美差被平白無故地奪走了，心里不爽才搗的鬼?？磥?，應該換人了！不過，目前沒有人選啊。

嗯，有了！要不讓方春萱去教學處，把教學主任換到教科室？王副校長突然想到了方春萱。不過那個念頭只是在他腦際一閃而過，因為自己目前還沒有正式扶正呢，一切只能等到今年暑期上面的人事安排塵埃落定后再考慮了。不過，明天的行政會上必須敲打一下。

第二天上午，王副校長來到設立在學校行政樓底樓靠右的教師活動室，這里目前被臨時作為小升初招生咨詢與登記處。他裝作若無其事地隨便看看，但教學處那兩位老師看到了他，馬上想要從座位上站起來。王副校長見狀，朝他們擺擺手，示意他們繼續(xù)接待應詢的家長，不要因為自己的到來而影響了手頭的工作。然后，他走到一旁置放登記單的案幾邊，隨手拿起幾張，看似漫不經心地翻閱了起來。這一切，被那兩位負責登記的教學老師悄悄看在眼里，于是，心里不禁嘀咕道：怎么啦？是不是因為自己的牢騷讓小袁主任匯報給王副校長啦？

下午的第一課是照例每周一次的行政會議時間。自從王副校長主持工作以來，崇禮中學的行政會議也有了新變化。以往基本上都是由書記主持，各位分管副校長就條線工作進行階段性小結或者說明，最后校長布置下一階段工作。各中層部門基本上就是被動地聽講并執(zhí)行。王副校長全面主持工作后，在第一次校行政會議上即明確規(guī)定：為充分發(fā)揮各中層部門的主觀能動性，以后每周一次的行政會議，先由各部門負責人匯報上階段的工作，并就下階段的工作提出設想;然后各位分管校長加以補充;最后，由校長布置下階段的行政工作，書記布置相應的黨團工作。

如此看似不經意的變化，實際上透露了王副校長的管理思路：一是通過強調部門職能，弱化各位副校級領導的作用。二是通過明確黨政分工，淡化書記對行政的參與。三是給各位部分負責人一個明確的信號：大家必須對校長直接負責。

今天的行政會議，在走完了以上常規(guī)流程之后，王副校長特地點名袁宏偉就本階段崇禮中學的小升初招生情況向與會者做了通報，然后，由他給所有中層以上的領導介紹了今年的小升初招生形勢，并把昨天傍晚與袁宏偉商定的應對策略作了說明。最后，王副校長宣布了一條重要決定：

“為了全面鍛煉各位中青年中層干部的教育教學管理能力，學校擬在各中層部門之間試行輪崗制。屆時，學校將預先征詢大家的意愿，然后依據學校工作的需要做統(tǒng)一調配?！?/p>

此話一出，所有部門負責人都十分震驚。

教學處、德育處以及信息技術與裝備處這三個部門的負責人更多的是憂。因為誰都知道，他們是學校最核心的部門，說白了，即便沒有副校長、書記以及其他部門的存在，只要有了校長與他們，整個學校就能運作起來了。再說，要說學校也有利益的話，主要就存在于他們這些部門。能不重要嗎？

而對于教師發(fā)展處、教學科研處以及對外交流與宣傳處的這些負責人，更多的則是喜了：如此一來，自己不就有機會去其他重要部門任職了嗎？

而在王副校長看來，只要自己名正言順地穩(wěn)穩(wěn)坐在崇禮中學校長這個位置上，那么所有的中層部門負責人就會在這“憂”與“喜”之中，全都對自己忠心耿耿。如此一來，整個學校就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了。

王副校長回到辦公室，剛端起茶杯，就接到了市教育局組織處長打來的電話。

“老同學，怎么有空惦記起我來啦？”王副校長一開口就顯得十分親熱。

這位處長姓孫，是王副校長的大學同學，據說因為丈母娘是教育局老領導的關系，大學一畢業(yè)就被分配到吳城市教育局工作，現在已經是組織處處長了，正科級。不像自己，被分配到了學校，起點低，到現在還是個不起級的副校長。他們倆原來也就是一般的同學關系，自從自己升任副校以后，才開始熱絡起來的?，F在自己成為主持工作的副校長，而且還是吳城市區(qū)一流的好學校，眼看著前途無量，這位老同學也就對自己更加熱情了。

“嗨，難道沒事就不能聯系你王大校長呀？”對方也是調侃卻十分親熱的語氣。

王副校長知道對方必有什么事情，但又不好直白地問，只能繼續(xù)半開玩笑地說：“老同學，有事盡管吩咐，小弟我一定效命。”王副校長比對方小幾個月，所以一直以小弟自稱，這樣也顯得謙遜。

“好了，不跟你玩笑了，說正事。”對方終于言歸正傳，“下周教育局擬對全市即將提拔與轉正的校級領導進行考核，其中之一便是由我們組織處牽頭到相關學校進行訪談。老弟也在其中之列呀。先向你祝賀啦！”

“多謝老兄關照，小弟感激不盡?。　蓖醺毙ｉL內心十分激動。但為了掩飾這份激動，便依然用十分親熱而半開玩笑的語氣說道。

“老弟呀，我一會兒還有事，就不跟你多說啦?！蹦俏粚O處長明顯想要結束通話了，“正式通知明天下發(fā)，你就好好準備吧。”他把“準備”兩字說得特別重。

“好好好！老兄你忙?！蓖醺毙ｉL很熱情、真誠地說道，“到時我們老同學好好聚聚。”

掛斷電話，王副校長依然十分激動。自己一年來的努力總算沒有白費，終于可以扶正啦！他掏出一支煙，斜倚在沙發(fā)里，蹺起二郎腿，很是愜意地獨自享受著這份快樂。

待到煙抽完，王副校長的心情也就恢復了平靜。他沉思片刻，便拿起桌上的電話，把辦公室主任招了過來。

五分鐘過后，那辦公室主任就上樓來，站到了王副校長面前。

一般而言，基層學校的辦公室主任無非有兩種類型：一類就是勤勤懇懇、任勞任怨，且不茍言語之人，雖不善巴結，但絕對忠心，讓人放心。另一類則是八面玲瓏，連眼睛都會說話的那種，但嘴巴也絕對是緊緊地。崇禮中學的辦公室主任屬于后者。她四十來歲，與方春萱差不多，名叫劉藝。劉藝是藝術老師出身，是土生土長的吳城人。她辦事極細心用心，且擅長鑒貌辨色，揣摩領導心思，在辦公室主任的崗位上已經待了近十年，是沈校長留下來的老人。

王副校長沒有全面主持崇禮工作之前，與劉藝關系一般，既不親密也無芥蒂。如今，自己主持學校工作將近一年了，除了工作上的正常交往，這劉藝主任跟自己的關系依然一般。這讓王副校長不禁尋思起來了：這劉藝年紀雖不大，城府可極深?。∵@一年來，其他部門的負責人都對自己的態(tài)度或多或少地表現得親密;可她居然一副不卑不亢，從容淡定的意態(tài)。究其原因，無非是還在觀望，觀望自己是否能坐穩(wěn)校長這個位置??！

“小劉啊，坐下說?！蓖醺毙ｉL指了指對面的沙發(fā)，很熱情地招呼劉藝道。

劉藝也臉帶微笑，款款地坐下了。但不出聲，等待著王副校長的下文。

“是這樣，下周呢，市教育局將來校訪談?！蓖醺毙ｉL也不想繞什么圈子，就直接布置任務了。

哦，看來是要對校級別進行人事變動了！劉藝心想。因為她知道，一般情況下，只有涉及校級領導的人事變動，才會找她來負責。

“是對來我校掛職的領導進行考察嗎？”其實，劉藝心里早就猜到，不是那位掛職的副校長，就是王副校長他自己;但面對王副校長，她只能說那位掛職的副校長。

“是我?！蓖醺毙ｉL說道，“現在找你來，就是要確定下參加座談的人選?！?/p>

劉藝心想，局勢總算明朗了，看來王副校長終于要名正言順地當上崇禮中學的一把手領導了！因為她知道，一般所謂的考察與訪談都是形式而已，既然市局已經確定人選了，說明已經對當事人表示充分認可了。

“我看這樣吧，王校?！眲⑺囌f，“一般這種訪談要求校級領導、中層部門負責人各一人，教師兩人，并要求考慮年齡層次。所以我想，校級就請我們的掛職副校長，中層是袁宏偉，教師呢就請老董，另外確定一位工作五年之內的年輕老師?！?/p>

王副校長聽完，心中暗自驚嘆劉藝的老到。真不愧是在辦公室主任崗位上歷練了十年的老人事啊！校級找那位掛職副校長，真是一盤妙棋。因為接下來他也要面臨被考察，能不說自己的好話嗎？袁宏偉是自己的人，老董也是老中層，跟自己關系絕對密切。至于年輕教師，隨便找哪個都無所謂。

“小劉啊，你考慮得很周全?！蓖醺毙ｉL滿心歡喜，“好，此事就按你說的辦！”

十二

通常情況下，每年五月下旬，吳城市中小學就要啟動一年一度的教師職稱評審工作?？山衲昕斓轿逶碌琢?，這項工作還遲遲沒有開始。這讓方春萱十分納悶。

本來呢，方春萱都已經是中學高級教師的職稱了，可以不關心此事了?？涩F如今，她要申報吳城的市名教師;而這恰巧與職稱申報是同步進行的。她想去問問辦公室劉藝主任，覺得不合適;又想向錢書豪打聽下，感覺更加欠妥。她打開微信，翻閱了學校的公眾號，發(fā)現本周的工作安排上，周三下午第二節(jié)課過后又是全體教師會議，便巴望著會有相關消息出現?？山裉爝€是周一，方春萱便暫且不去多想此事。

剛上完課，方春萱接到教學處電話，說是要求各教研組長收齊本組教師的備課本、聽課本、十本學生作業(yè)本交到教學處，以備期中“七認真”檢查。所謂“七認真”，指的是認真?zhèn)湔n、認真上課、認真批改作業(yè)，認真命題、認真閱卷、認真輔導學生和認真聽課學習（當然，其實學校每次檢查的也只是顯性的“三認真”資料）。它們是吳城市教育局對所有教師學科教學的一項要求與規(guī)范;每學年，還有這方面的評優(yōu)工作，屬于業(yè)務榮譽，也是教師職稱晉升的重要指標之一，所以教師們，尤其是那些尚未評上中、高級職稱的教師們對此都十分重視。崇禮中學對教師的“七認真”檢查每學期分期中與期末兩次，到一學年結束，學校依據檢查情況先評選校級獎項，在此基礎上再推舉市級獎項的候選人。

崇禮中學對于備課還有一項特別要求，就是必須手寫。這一規(guī)定的提出者便是現任教學處主任張峰。張主任四十五歲，是一位精精瘦瘦的小個子男人，戴著一副高度近視眼鏡，看人時眼白多，眼黑少。因其瘦小而為人精明，同事們送了他個外號“張猴子”。他跟王副校長是同年齡段的人，據說當年沈校長要在中層部門負責人中提拔一位副校長時，他和王副校長因旗鼓相當，曾展開過激烈的競爭，臺面、臺下都動作不斷。無奈，沈校長只能采取一個貌似最為公平的辦法：競爭上崗。后來，在全校教師的民意投票中，張峰以少于王副校長二十多票的劣勢落敗！對此，張峰曾一度耿耿于懷，消極怠工了部門工作好一陣子。但因沈校長充分理解其心情，經過數度安慰與耐心等待，總算使其恢復了常態(tài)。

平心而論，張峰主任的能力并不在王副校長之下，但一來是因為他心高氣傲，讓人感覺難以相處，沒有王副校長那樣為人隨和;二來也是因為他處在教學處主任這個位子上，平時與下面教師接觸多，比較容易得罪人。所以，在民意測驗時落敗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近一年來，王副校長全面主持學校工作，成了實際上的一把手。這無異于又揭開了張峰主任那好不容易才愈合的傷疤。試想，如果當時自己能競聘上崗，當上副校長，既有年齡優(yōu)勢又不乏能力，說不定這回全面主持崇禮中學工作的就是他張峰了呀！他越想越心里不平衡。于是，在部門工作上雖說不上作梗，但起碼時時處處都不是很配合王副校長。

其實，對于張峰主任提出的手寫備課，崇禮中學的許多教師，尤其是文科教師是極其反對的。以前沈校長在位時，就有許多教師前去告狀：都高度信息化時代了，為啥還非得硬性規(guī)定要手寫備課呀？這不是浪費大家的時間嗎？沈校長呢，卻總是笑瞇瞇地勸道：這手寫呢，速度是慢了點，但卻十分有利于大家對教材進行更加獨立自主的處理，并擺脫對網絡的依賴心理，再說，也有利于練筆練腦呀！沈校長的這一解釋雖然不免牽強，但大家基于他在學校的威望，也就不再多說什么了。

現在，王副校長主持工作了，教師們每逢“七認真”檢查的時候，便舊事重提，又跑去校長室提意見?？赏醺毙ｉL卻只是說：今年就這樣吧，以后改進。教師們也弄不清王副校長是敷衍大家呢，還是以后真的會改進。

再說，當全校教師所有的備課本、聽課本與學生作業(yè)本匯集到教學處之后，卻遲遲未見反饋。于是有人便反映到王副校長那兒。而當王副校長詢問張峰主任時，其答曰：期中工作太忙，暫時抽不出時間檢查。于是，王副校長一個電話打給方春萱，說是請她代表學校教學處，幫忙用兩天時間全面檢查這些“七認真”資料。

接到電話，方春萱很是納悶。

一旁的老董知道了，卻笑嘻嘻地對她說：“王校要你做，你就照做。過些時候你自然會明白的?！?/p>

其實，老董只猜到王副校長要提拔自己的愛徒當中層，至于王副校長居然想要直接把方春萱安排進教學處，以替代張峰的考慮，恐怕怎么也想不到。

正如方春萱所期望的那樣，周三下午的全體教師大會上，辦公室主任劉藝宣讀了吳城市教育局關于做好本年度教師職稱評審與教師業(yè)務榮譽稱號評選工作的通知，并按慣例對崇禮中學的操作流程作了說明。然后，王副校長總結了本階段的學校工作。在總結中，他口頭表揚了一批教師，其中就有方春萱。他說方春萱作為班主任如何關心學生;作為語文教師業(yè)務如何過硬;作為參與學校教學管理的教研組長，又如何顧全大局，不折不扣地完成了學校交給她的任務。方春萱心里明白，王副校長所說的“學校交給她的任務”，就是此次對教師們的“七認真”檢查了。

但這通莫名其妙的表揚，實在讓方春萱一頭霧水。等到當天放學后，辦公室只剩下她和老董兩個人了，方春萱滿臉疑惑地問：

“師傅，這是為什么呀？”

“還不明白呀？”老董滿臉堆笑地說，“下學期提拔你是板上釘釘的事了！”

方春萱如夢初醒。

現如今，還在夢里的恐怕只有張峰了。他本來只想把事情拖一拖，以讓王副校長感覺到他心頭的不悅。沒想到王副校長竟然會出這么一招來對付自己，這頗讓他有點“偷雞不成蝕把米”的感覺，很是后悔。同時，他又隱隱擔憂：王副校長會不會采用摻沙子戰(zhàn)術，下學期會將方春萱安插進教學處，從而架空自己呢？但他壓根兒沒想到的是，這回王副校長是要干脆將他直接“調整”出教學處了！

事情正接踵而至。

周四上午課間，袁宏偉到初三年級辦公室通知所有班主任，要將本班學生填報市一中的志愿作統(tǒng)計，然后上報校長室。

初三辦公室仿佛被扔了一顆重磅炸彈，一下子炸開了。

“啥意思呀？非得讓我們按住學生脖子人人都填報一中呀！”有人表示憤慨。

“吃人嘴軟，拿人手短。你就乖乖照辦吧。”也有人打趣道。

“切！又不是我們求著人家要吃要拿的?！眲偛诺谝粋€發(fā)牢騷的人說道，“再說，領導要我們過去，我們敢不去嗎？”

“既然已經被逼良為娼了，那就只能娼下去了?！爆F在說話的是位年輕的三十出頭的男老師，袁宏偉的小弟兄。他說話直言不諱，在全校是出了名的。但工作極認真，本屆是他所帶的第三屆畢業(yè)生，每屆都很出色，因此深受領導器重。但他心直口快的缺點卻抵消了其優(yōu)點，因此到現在都沒有受到校領導的栽培。也許正因為此，他除了認認真真教書，也就別無想法，說話便更加隨便了。

“別議論了。你愛怎么統(tǒng)計就怎么統(tǒng)計，把統(tǒng)計數字上交不就得了？”最后，還是一位年長的女老師的一句話，平息了全辦公室的喧鬧聲。

方春萱聽到外面的廣播里響起了眼保健操的音樂，便匆匆趕往自己班級，把統(tǒng)計表交給班長，要他利用午休時間把統(tǒng)計工作完成后交到她辦公室。

其實，她知道自己班上填報一中的學生不會多，因為上周家長會后，學生和家長們都利用雙休日前往市區(qū)各所高中實地了解過情況了。他們班級學生的成績在年級普遍名列前茅，全班四十位學生中，有將近一半的學生填報了吳城市高級中學與新區(qū)實驗中學。其他的學生中，除去七八個決定出國留學，只有十多個學生分散填報了市一中與三中之類的學校。

讓方春萱感慨的是，當下的教育業(yè)似乎已誤入歧途。招生本是稀松平常的事，學生考什么成績便入什么學校;如果是同等水準的學校，就應當充分尊重學生與家長的意愿，讓其自主選擇。作為教師，可以作適當的指點，但絕不應該是強行地介入。至于下一級初中學校組織教師集體接受上一級高中學校的好處，那簡直是變相的行賄與受賄行為。如果讓學生與家長知曉，那會讓他們怎么看待我們的教師？怎么看待我們的學校？又怎么看待我們的教育呢？

而像市一中這樣的四星級高中，前些年在古城區(qū)是緊隨吳城市高級中學之后的響當當的一流高中，近幾年教學質量明顯下降，那應該好好反思原因，在教學與管理上狠下功夫，以期知恥而后勇，打好質量翻身仗。沒想到他們卻只知在招生上使手段，出歪招。他們的這種做派，往小里說是耽誤孩子前程，往大處說那就是褻瀆了教育的神圣！

那天放學前，方春萱接到王副校長的電話，要她下班前過去一趟。

放完班級，方春萱如約而至。

“王校?！狈酱狠嬉坏叫ｉL室門口便聞到一股刺鼻的煙草味，她皺了皺眉頭，硬著頭皮走了進去。

“哦，方老師來啦。”王副校長似乎意識到了什么，便起身將窗戶打開，轉過身，十分和藹地說道，“坐吧。”

“學生快畢業(yè)了，近來一定很辛苦吧？”王副校長顯然不急于談正事，而是擺出一副關心下屬的樣子，詢問道。

“還好，都是常規(guī)工作，也習慣了，不辛苦。”方春萱倒不是謙虛，說的都是真話。見王副校長還沒有主動要說正事的意思，她便單刀直入地問：“王校，是不是我們班級填報一中志愿的人數少了點？”

說真的，王副校長除了欣賞方春萱的文化素養(yǎng)高，個人修為好與業(yè)務能力強，還欣賞的就是她那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從不像別的一些女教師那樣玩小心思，更不會矯揉造作。

“這個呢，我能理解，因為你們班級學生普遍成績較好，填報一中人數少是理所當然的事。”王副校長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想掏出煙，又似乎覺得不妥，便拿起桌上的茶杯呷了口茶水，繼續(xù)說道，“只是我覺得你是否可以跟學生做做工作，讓那些已經填報了新區(qū)實驗中學的學生，盡量改填我們古城區(qū)的吳城市高級中學呢。因為新區(qū)的學校畢竟不歸市教育局直接管轄，而是歸新區(qū)管委會文化與教育事業(yè)局管轄的?！?/p>

方春萱抬頭看看王副校長，莞爾一笑，“好的，我盡量做工作，畢竟這兩所學校是旗鼓相當的?！?/p>

王副校長滿意地點點頭，站起身：“方老師，那就辛苦你了?！?/p>

方春萱也乘勢從座位上站起來，退出了校長室。

晚飯過后，方春萱懶散地靠在沙發(fā)上看著電視。沒想到茶幾上的手機叮叮咚咚地響個不停。打開一看，他們初三（5）班的班級群內熱鬧非凡，家長們都在交流從當天下午到現在所接到的有關市區(qū)各所四星級高中打來的電話，無一例外地游說家長們讓自己的孩子去填報他們學校的志愿。

方春萱無奈地搖搖頭，心想：看來如此狂轟濫炸的，還不止一中一所學校呀！

不一會兒，有一位家長建議大家詢問她這個班主任，于是有好幾位表示贊同。

當然，也有少數偏激的家長，開始質疑起原因來了：第一，家長們的信息這些高中是如何知道的？第二，那些高中為什么敢于如此明目張膽地打擾家長？是不是其中有什么蹊蹺？

當然，這樣的質疑很快遭到了其他許多家長的反駁：學生信息極有可能是家長們到相關學校咨詢時留下的，沒有必要懷疑老師;再說，即使是崇禮中學提供的，也是學校的行為，跟班主任老師并無關系。至于那些高中的做派，恐怕不僅僅針對的是崇禮中學的畢業(yè)班家長，其他初中校也是如此，故而完全沒有必要疑神疑鬼的。

方春萱見自己必須表態(tài)了，便在群里作了留言：當下風氣如此，我們誰也無能為力，望各位家長以平常心對待此事。需要提醒的是，原則上大家應以一模成績?yōu)橹饕獏⒖贾笜?，并結合平時自己孩子在班級與年級的成績排名填報相應的志愿，萬不可受其他非教學與成績因素的干擾。

此留言一出，家長們紛紛跟帖表示贊同。有的鼓掌，有的翹起大拇指，還有的扮了個可愛笑臉。

這一波潮水過后，家長群終于恢復了寧靜。

此刻，凌云父親來電話了：“方老師，剛才市一中跟我們說，如果我家凌云填報他們學校，到時可以優(yōu)惠分數錄取，或者走指標生途徑錄取。你覺得是真的嗎？”

方春萱沉吟片刻，道：“怎么優(yōu)惠？優(yōu)惠多少分？口說無憑呀！”方春萱顯然很惱怒這種忽悠家長的行徑。

“好的，那我們還是依照原來的，志愿不變?！彪娫捘穷^說道，“謝謝方老師！”

放下電話，方春萱坐在沙發(fā)里，眼睛看著電視屏幕，心情卻再也無法平靜：都說教育是崇高的，校園是一方凈土?？僧斚陆逃辜姺背扇绱?，跟商場又有什么兩樣呢？可基礎教育應該屬于公益事業(yè)呀，要說競爭應該是學生學習的競爭，教師業(yè)務的競爭，學校教學質量的競爭，而絕不是在招生上如此不擇手段地競爭呀！當然，這些高中也許是出于無奈，因為他們需要生存。那么，我們的教育主管部門是否應該反思呢？這種無序的惡性競爭，這般斯文掃地，營銷式的搶生源，不正是管理缺失所致嗎？

十三

難得周末有空，丈夫也出差回來了。方春萱與丈夫、女兒一家子驅車前往吳城市西郊之外的君山島散心游玩。

君山是一個矗立于三萬六千頃浩渺太古湖之中的碩大島嶼，原先分為三個行政鄉(xiāng)，現在則整合為一個君山大鎮(zhèn)，開發(fā)成為太古湖旅游度假區(qū)了。

三十多年前，整個君山因為茫滄太古湖之水的阻隔，成了吳城地區(qū)的世外桃源。當地山民們要出島，需要看老天臉色，選擇風平浪靜的日子，開上半天的機帆船才能上城來。同樣，島外的人們，尤其是吳城市的居民們想要前往島上，也要費上好大一番周折：先坐班輪沿著胥江一路向西到達太古湖邊的碼頭，然后改乘渡輪，繼續(xù)朝西南方向駛往島上的泰公山碼頭。這個過程沒有大半天工夫休想完成。

方春萱的父親年輕時是君山島上唯一一所中學——君山中學的校長兼語文老師。在她的印象中，那時候的父親，一年光景中，除了寒暑假，回家的時間最多三四次，因為交通實在不方便。有時候，父親明明電話里說周末要回家了，可隔夜會因為太古湖水面刮大風、起大浪而封航，又無法回來了。為此，母親與他們兄妹幾個常常會失望好幾天。尤其是母親，看到隔壁鄰居們周末全都齊齊整整、熱熱鬧鬧地在家里團圓，自己家里卻獨缺一根頂梁柱，一時傷心，還會悄悄抹眼淚?？擅慨敻赣H回家歇假，帶上大包小包的君山島上的農產品與漁產品的時候，全家就會高興，熱鬧得像過節(jié)似的。特別是春節(jié)回家過年，父親時常會利用他那校長的小特權，讓島上的漁民朋友特地開上機帆小木船，船艙里裝滿了鮮蹦活跳的野生大青魚、大鯉魚、大甲魚、長鰻魚、蝦干之類的湖鮮，以及棗子、橘子、白果、板栗、山芋之類的山貨。還有新出礱的晶瑩潔白的大米，被縛住了雙腳與翅膀雖動彈不得，卻還是不甘心似的呱呱鳴叫著的老母雞，才屠宰的山羊與太古湖豬肉等等。穿過冬日里風平浪靜的太古湖水面，順著胥江水流而下，連人帶貨回到城里的家。那么多的年貨，那么大的場面，經常會招來巷子里鄰居們的圍觀、眼饞甚至嫉妒。而方春萱的母親手里忙不迭地收著這些年貨，心里早已樂開了花，她時常要安排他們兄妹幾個和她一起拾掇忙碌上好幾天，方才停當。

現在想來，方春萱覺得父親回家過年如此的鄭重其事，一來是為了給全家過個隆重熱鬧的新年;二來也是為了彌補他作為一個丈夫與父親，這一年來對妻兒們的虧欠。其實，當年父親為了教書育人這份職業(yè)，遠離家人獨守太古湖孤島，又何嘗不是一件痛苦的事呢？只是為了他心目中那份神圣的職業(yè)，為了不給妻兒以精神的負擔，他只是默默地把這份思家的痛苦深埋于心底，不愿表露罷了！而父親的這份對職業(yè)忠誠之心，卻在潛移默化中深深地影響了方春萱！

至今，方春萱依然十分懷念小時候暑假期間跟隨父親去君山玩耍的情景。記得是她小學畢業(yè)的那個暑假，臨近放學前，父親打來電話，說是讓小女兒方春萱一放假便獨自坐上吳城南門輪船碼頭的班輪前往君山，玩上一星期，以便讓她這個城里孩子去體驗一下島上的鄉(xiāng)村生活。那個盛夏的午后，當扎著兩條羊角辮的方春萱，蹦蹦跳跳地從渡輪的甲板一腳踏上泰公山碼頭的土地時，頭戴一頂草帽，早已守候在岸邊望眼欲穿的父親便趕緊迎了過來，一把把她緊緊地抱在了懷里，直到方春萱稚嫩的臉蛋被父親鋼刷子一樣的胡子扎得直喊“痛痛痛”時，才松開了手。接著，一臉興奮的父親便將另外一頂小草帽也往女兒頭上一套，便牽著她手，穿過蜿蜒于山間的羊腸小道，翻過兩個山頭;然后又越過大片大片綠油油的，稻浪翻滾、沙沙喧響的夏日的田野;最后，終于在一片綠樹濃蔭覆蓋下的山塢深處的村巷中，停下了腳步。方春萱抬頭一看，眼前是一個碩大的穹隆形大門，坐北朝南。門口右手邊的粉墻上，一大塊長條的木板上赫然寫道：君山中學。篆體，白底黑字，倒與周遭古樸的環(huán)境十分合拍。父親告訴她，那是他這個校長親筆書寫的校名。校門的兩側是長度大致相當的兩長溜圍墻。進入校門內，便是一大片長滿雜草的操場。操場盡頭，同樣坐北朝南的是一大排兩層教學樓。此刻，人去樓空，顯得靜悄悄的，只有一大群麻雀在屋頂上飛飛停停，吵吵鬧鬧。如此情形，與城里的校園的光景簡直是大相徑庭。父親見女兒對自己治理下的這方鄉(xiāng)村校園充滿好奇，便默不作聲地陪著她站在操場中央，任憑她盡情觀賞頭頂的藍天流云、飛鳥往返，周遭的參差錯列的粉墻黛瓦、飛檐翹脊，還有那些四散于校園各處的上了年紀的銀杏樹、香樟樹、老榆樹們。

此后的一個多星期里，父親帶著年幼的方春萱爬峭壁采摘野靈芝，下太古湖撒網捕捉鮮魚蝦，走村串巷踏訪古村落。那段日子里，方春萱平生第一次品嘗到了浸泡在紫砂茶壺里的香氣撲鼻的碧螺春茶，第一次真切地體驗到了鄉(xiāng)村生活的別樣風味，第一次領略到了大自然山水的無窮魅力。而這段生活經歷，也讓日后的方春萱更加深切地理解了父親的偉大，與他那份職業(yè)的崇高。

如今，方春萱與家人重新踏上這座山島，極力搜尋著那些記憶深處的點點滴滴?？僧吘苟忿D星移，一切都已物是人非了。車子在通往君山島上的太古湖大橋上疾馳，陣陣湖風吹拂著他的臉龐。她伸手捋了捋額前有點凌亂的秀發(fā)，收回思緒，將目光在一望無際的太古湖水面上四處游移。

半個多小時后，方春萱一家終于來到了君山島主峰——縹緲峰腳下。這是太古湖七十二山峰的最高峰，因其四面環(huán)水，一年四季霧氣繚繞，云蒸霞蔚，故得此名。三十多年前，太古湖大橋尚未開通，君山還是懸浮于太古湖水面的孤島，這縹緲峰雖然當時也是島上的有名景點，但極少有游客光顧，很是冷清。因而設施也極其簡陋：一條方石山道，彎彎繞繞地順著山勢從山腳下拾級而上，在滿是參天古木與成片果林的山林里穿行了足有四公里的光景，便到達了山頂。山林里其余縱橫交錯的小徑，全是山民們上山勞作自然踏出的土路，期間除了累累古墓，別無什么怡人的風景。唯有站在山巔，方能俯瞰三萬六千頃浩渺的太古湖，讓人心曠神怡，豪氣蕩漾?，F在，這里可成了熱鬧的旅游景區(qū)：碩大的停車場，高聳的石牌樓，重檐歇山頂景區(qū)大門，還有沿著山腳一字擺開的旅游商店。

進了景區(qū)，方春萱一家便沿著山徑隨意地走走看看。周末出游，其實并不是為了賞景，圖的是呼吸下山野的新鮮空氣，放松下身心，享受下與家人一起的那份溫馨的親情。也許是因為鮮有全家團圓日子的緣故吧，女兒今天顯得特別興奮，一會兒攙著媽，一會兒又挽著爸的，連走路都是帶著跳躍式步伐了。這讓方春萱十分感慨：是啊，作為父母，他們陪伴女兒的時間實在是太少太少了！丈夫是企業(yè)的當家人，理應為企業(yè)與職工負責，全心全意撲在工作上，可自己在單位就是個平頭百姓呀，應該多多照顧家庭照顧女兒呀！她現在甚至有點后悔讓女兒去上那所寄宿制的新區(qū)外國語學校了。如果當初就讓女兒跟著自己在崇禮中學就讀，她們母女兩個一起早出晚歸的，那該多好呀！

“媽媽，我們上山吧！”女兒在一旁提醒自己。

“好！老母我今天舍命陪公主?！狈酱狠娌粺o幽默地說道。

“那我就不當電燈泡啰。”丈夫打趣道。

女兒便徑直走到父親身邊，二話沒說，挽起他的胳膊往山上拽。

方春萱看著走在前面的父女倆，瞬間感覺時光倒流，眼前閃現出了三十多年前自己與父親一起攀爬縹緲峰的情形。

到達半山腰的時候，方春萱已是大汗淋漓，步履飄忽，甚至還有點眼冒金星的感覺。丈夫見狀，立馬安頓她在山塢里的一家茶館休息，自己則陪著寶貝女兒繼續(xù)向峰頂攀登而去。

方春萱要了杯碧螺春茶，沐浴著山風的涼爽，忽而舉頭，漫不經心地環(huán)視著眼前的山野風光;忽而低頭，愜意地看著杯中蜷曲如螺芽尖在半開的水中慢慢地舒展、翻滾、打轉，而后又悠悠地潛入杯底。

“方老師，你怎么也在這里呀？”背后突然傳來了熟悉的招呼聲。

方春萱轉過身，發(fā)現是崇禮中學的同事李俊雅?！班?，李老師，真巧呀！你也出來散心?。俊狈酱狠嬉埠荏@訝激動。

“是呀，還有半個月兒子就要高考了，上周我先生特意回家探親一個月?！崩羁⊙耪f道，“今天我們一家子是來爬山的?！?/p>

李俊雅是英語老師，今年在初二任教，工作勤勤懇懇，是崇禮中學的英語教研組長。雖說不是同學科，平時工作上接觸也不是很多，但她們兩個同為教研組長，同是學校的教育教學骨干。也許是因為對方年長自己五六歲的緣故吧，方春萱總覺得李俊雅平時性格內向，除了工作，似乎很少和哪位同事關系比較密切。和方春萱一樣，李俊雅也是地地道道的吳城本地人，其處事方式、語言習慣也很吳城化，譬如，她對外人稱自己丈夫為“先生”，而從來不稱“老公”。

只見李俊雅很親熱地在方春萱身邊坐了下來，轉過頭又對著不遠處的吧臺柔聲招呼道：

“服務生，再來杯碧螺春！”

一會兒，見一位一臉稚氣、年齡與自己兒子相仿的服務生，很利索地將一杯清香可人的碧螺春茶端到自己面前，李俊雅便掏出手機，點開微信，在對方隨身攜帶的付款機上“嘟”地掃描了下，就連同方春萱的那杯茶資一起給付清了。

“哎呀，我自己付好了呀，你干嗎這么客氣呀？”方春萱有點不好意思。

“看不起人了吧？”李俊雅半開玩笑道，“我們雖然沒有你們老總家有錢，可這點小錢還是請得起的吧。”

“好好好，說不過你?！狈酱狠嬉妼Ψ胶苷嬲\，也就順水推舟道，“那我就坦然領受啦！”

“本來就是么?！崩羁⊙判ξ?，左手往方春萱肩膀上一搭，將臉湊到方春萱跟前，“怎么樣？這幾天老總在家，很滋潤吧？”

方春萱的臉瞬間緋紅：“什么呀？你才是呢！”

定了定神，方春萱回過神來了：李俊雅那個從軍的丈夫這個月難得回家探親，一定是喜不自勝，所以才拿自己說事呢！于是，便也湊到對方跟前，輕聲回敬了一句：

“我們家那位可比不得你們家的軍人，孔武有力?！?/p>

李俊雅一時也很害羞，不過這話題是自己挑起的，她也只能吃進?！班?，不說了，我們喝茶看景?！蹦┝?，她便迅速轉移了話題。

“對了，你家先生啥時候以才能退役轉業(yè)呀？”片刻，方春萱關切地問李俊雅，“這么多年服役在外，也夠苦你的了?！?/p>

李俊雅的丈夫是一位在核潛艇上服役的海軍大尉，一年中平均回家探親不滿兩次，很多時候，甚至連春節(jié)也不能回家與家人團聚。因此，打從她兒子出生到現在，都是她一個人拉扯大的。這是全校都知道的。作為軍屬，李俊雅應該得到學校的照顧，減輕工作量的。可要強的她愣是不肯，從工作到現在，從來都是和其他英語老師一樣，長期擔任兩個班級的教學任務;而且還一直擔任班主任的工作。只是自從他兒子上了高中后，據說因為孩子貪玩又逆反，學習成績直線下降，她才主動要求辭掉班主任工作，以便分點時間照管孩子。

“再熬四五年吧。”李俊雅輕輕地嘆了口氣，側過頭望著前面山谷中漾起的一團濃霧，眼里分明掠過一層陰影，“等兒子軍校畢業(yè)了，分配好工作了，他就該回到地方來了?！?/p>

軍中到了一定級別的軍官子女上軍校，這是擁軍優(yōu)屬政策中的一條規(guī)定，所以李俊雅的兒子上軍校也是自然而然的事了。只是據說這孩子成績很差，能考上嗎？方春萱心想。

“我們家兒子只要參加高考就行了，軍校是肯定能上的;而且是屬于后勤保障一類的專業(yè)，以后再也不用像他爸那樣辛苦了?！崩羁⊙攀栈啬抗?，看著方春萱低聲說道，“可這事你別外傳??！”

“那真要祝賀你了。”方春萱真誠地說。

“祝賀什么呀！”沒想到李俊雅一點也沒有高興的樣子，“這可是他在外用命換來的，也是我這幾十年守活寡換來的?！闭f著，禁不住流下了兩行眼淚。

這情形，讓方春萱內心著實萬分驚訝。憑著女人敏感的直覺，她深知李俊雅這么多年內心一定積聚著常人難以承受又無法言說的委屈與痛苦?？磥?，她在學校那么玩命地工作，其實也是在轉移注意力，以減輕其內心的寂寞與痛苦啊！她內向的性格，更是其生活經歷使然??！

這么想著，方春萱的心頭也不由地涌起了一股傷感之情。她趕緊掏出紙巾，遞到李俊雅手里;然后默默地握住她的雙手，輕輕地撫著。

而李俊雅的感情閘門一旦打開，一時間也難以關住了。她眼眶紅紅地，繼續(xù)訴說道：“你別看他外表身材高大，一表人才的，其實，因為常年受核輻射的緣故，腰部以下身體的皮膚幾乎沒有一個地方是完整的。每次回來看到他這副樣子，我都心疼得忍不住要哭?！闭f著，又簌簌地掉下了眼淚。

此刻的方春萱除了默默地陪她傷心落淚，與輕輕摩挲著她的雙手，一時也說不出半句安慰的話語。

返程的路上，方春萱任憑開車的丈夫與坐在副駕駛上的女兒，一會兒相互打趣，一會兒絮絮叨叨地說著些零碎的話。她卻獨自坐在后排坐上想著心事。

今天偶遇李俊雅，讓她感慨萬千。是呀，老話說得一點都沒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不過，知曉了李俊雅的生活遭遇，讓她更加感覺自己要比她幸運得多了，雖說丈夫工作繁忙，顧不上家庭，但畢竟還是聚多離少，經濟寬裕，身體也是健健康康的。即使是當年的父親，如果與眼前的李俊雅相比，也要幸福得多呢！同時也讓她終于明白，原來所謂的敬業(yè)，有的是主動的，譬如自己;也有的則是被動的，譬如李俊雅。但無論如何，李俊雅面對困苦生活的忍耐與堅強，還有她對這份職業(yè)的態(tài)度，還是讓自己深深地感動與敬佩的！

十四

二?？荚嚾缙诙?。

此次?？紡拿}到監(jiān)考再到閱卷，都是崇禮中學獨立操作的，因而與兄弟學校也沒有什么可比性，其主要功用是為了給初三畢業(yè)班的孩子加油鼓勁，提升信心。因而各科難易度普遍適中，個別一模考試中偏難的學科甚至故意在此次命題中放水呢！

第一場當然是語文。方春萱是語文教研組組長兼初三備課組長，此次監(jiān)考沒有進班，而是被安排在場外巡視。她巡場一圈后，見沒有什么異常情況，便回到辦公室坐著喝茶。

“小方，知道嗎？本次我校參與吳城市名教師榮譽角逐的有三位呢！”老董見辦公室就他們兩個，便提醒方春萱道，“除了你，還有小袁主任與張峰主任?！?/p>

方春萱心想，這下可懸了，他們兩位一個是德育處主任，一個是教學處主任，客觀條件可要比自己有利得多呀！

“如此說來，我是沒戲啦？”在師傅面前，方春萱也毫不掩飾自己的擔心，臉上籠上了一層陰影。

“那倒不一定。”老董給徒弟分析道，“這一來呢，王校長很看好你，還準備重用你呢，你跟他們兩位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至少是不分伯仲的;二來呢，名教師的榮譽稱號，本來也不是按名額分配到各校的，其結果很有可能是，有許多學校一個名額也沒有，而有些學?？赡苡袔讉€呢！再說，我們崇禮中學是市區(qū)直屬學校中最好的初中，多評上幾個也不是沒有可能呀?！?/p>

老董的這番分析，多半是出于對徒弟的鼓勵?？煞酱狠媛犃耍坪鯇ψ约涸黾恿藥追中判?。

“你好好準備材料就行了。這是在全市的競爭，到了上面，一看材料是否過硬，二看你有沒有現場上課的真本領?！蹦┝?，老董又提醒道，“當然，上面有關系就更好了。你到時可以跟沈局打個招呼呀！”

見師傅對自己的關心與點化如此無微不至，方春萱心里洋溢著滿滿的感激之情。即便是為了不辜負師傅的關心，這次也得設法把這名教師評上。她對自己說。

突然間，辦公室電話響了起來。方春萱猜測可能是教學處打來的，或許是試卷出了什么紕漏，便趕緊拎起電話。

“是方老師嗎？”方春萱聽口氣是教學處主任張峰，“方便的話，麻煩你馬上來教學處一趟吧?！?/p>

方春萱滿口答應，并立即趕了過去。到了那邊，見張峰獨自一人坐在桌前，正對著一張全校教師此次“七認真”檢查評分表捉摸呢。方春萱立馬知道緣由了。

“方老師呀，你看這李俊雅老師的等第是不是高了點？”張峰抬起他那張瘦猴般的臉，干笑著說。

方春萱湊近一看，當時自己給她的等第是“優(yōu)”。

“應該不會錯的?！狈酱狠婵隙ǖ卣f，“當時是完全按照備課與作業(yè)批改本的情況打的等第。李老師平時很負責、很敬業(yè)的，再說又是教研組長，應該不會有問題?！?/p>

張峰見方春萱如此斬釘截鐵，只是“哦哦”地應了幾聲。不過從他臉上的表情看，還是表示懷疑的。這讓方春萱很納悶：李俊雅這么個兢兢業(yè)業(yè)的老師，張峰主任怎么會對她的工作態(tài)度表示懷疑呢？

“沒什么，我也只是謹慎起見，再審核下。隨便問問的?！睆埛鍥]想到方春萱對李俊雅的印象那么好，也就輕描淡寫了起來。他從辦公桌前站起來，做出一副送客的姿勢。當她把方春萱送到門口的時候，又加了一句，“方老師，沒準我們以后會同室呢！”

方春萱明白，張峰這話看似漫不經心，實則是在試探自己呢。當然，你也可以理解為這是對方在跟自己套近乎，拉關系。只是目前她自己都是云里霧里的，什么也不知道，自然就不好表什么態(tài)，只得報以淡淡一笑了。

估摸著考試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半，方春萱也沒有再回辦公室，而是直接前往教學樓三樓初三各班考場外的走廊里，再次巡起場來。剛走到自己班級門口，劈面遇見正在巡視的王副校長。

“王校好！”方春萱低聲招呼道。

王副校長停住腳步，放下本來反抄著的雙手，笑瞇瞇地對方春萱點點頭：“方老師這階段辛苦了！”

“還好還好?！狈酱狠婵谥锌蜌獾貞兄睦飬s想：這王副校長就是情商高，有領導風范，連打個招呼都讓人感覺溫暖。難怪當初上面會提拔他上位！哪像這個張峰，滿肚皮的疙疙瘩瘩。

方春萱正欲繼續(xù)往前走去，只聽見王副校長又叫住了她：“方老師，什么時候有空呢，我想找你談談，有些事情要征求下你的意見。”

方春萱滿口答應。別過王副校長，將整個初三考場巡場一圈，便又回到辦公室。剛坐定，便內心琢磨起來：王校會有啥事呢，要征求我的意見？關于初三班級管理的，他可以向小袁主任了解，關于初三教學的，應該向教學處打聽呀。那么，莫非是師傅所說的關于要重用自己的事？那也沒到時候呀！此刻，她真想聽聽師傅老董的意見，可他又不在。疑惑了好一會兒，一時也理不出個頭緒，方春萱便只能暫時作罷。

為了盡快出成績，當天中午，方春萱與全體初三語文備課組的教師們便投入到了緊張的閱卷工作中。直到整個校園人去樓空，暮色漸濃的時候，大家紛紛頭昏眼花地下班回家。

第二天，整個初三年級依然是停課考試。方春萱一早趕到學校，安頓好班級，正欲下樓，看到王副校長巡視校園結束，正在返回行政樓校長室。她也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想想暫時也無事可做，便給王副校長撥了個電話。征得對方同意，就朝校長室走去。

路上，遇見了辦公室主任劉藝。這劉藝主任看見方春萱，竟主動上前，很熱情地招呼道：“方老師，這一大早就去面圣呀？”

“喲，劉主任好！”方春萱也很親熱地答道，還伸手拍拍對方的肩膀，“圣上召見，敢不去嗎？”

劉藝平時是很嚴肅的那種人，除非是領導或閨蜜，一般不大主動搭理人，因此，張峰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冷美人”。可今天那口氣，居然與自己親切得跟老朋友似的。這讓方春萱很是納悶。

和上次不一樣，這回，當方春萱出現在校長室門口的時候，沒有聞到刺鼻的煙草味，而是看見王副校長正埋頭看著桌上的一小疊打印稿。他面前的紫砂茶杯里還冒著熱氣，顯然茶也是剛沏的。

“王校?！背鲇诙Y貌，方春萱站在門口，招呼道。

那王副校長頭也不抬，只是伸出右手朝他桌前的沙發(fā)擺了擺，示意方春萱進來坐下。那樣子，仿佛面前的那疊打印稿對他有多大的吸引力似的。

方春萱很優(yōu)雅地坐在沙發(fā)里，面帶微笑，環(huán)視著校長室內的陳設。王副校長背靠的粉墻上，是一幅煙水蒼茫的山水畫，云蒸霞蔚中數峰蒼山高聳，充溢著勃發(fā)的生機;下方的紅木長條桌上，是一方靈璧山石。對面靠南的墻角邊，一架花梨木花架上的青花瓷盆里，盛著的是盛開著嫩黃色花蕊的君子蘭，枝條垂掛，色澤鮮潤。一旁的南窗外，則是校園正中的大花園，花木扶疏，晨鳥啁啾。

“方老師，你先看看這個?！辈灰粫?，王副校長也坐到方春萱身邊的沙發(fā)上，還給她遞上了一杯碧螺春茶。

方春萱接過一看，就是剛才王副校長專心研究的那幾張稿子。第一面上方，赫然寫著一個大標題：“崇禮中學書院式教學實施方略”。

“市教育局要求各校進行創(chuàng)新教育探索。于是，我們前陣子就邀請了吳城大學教育學院的幾位熟悉的教授，幫我校作了個策劃，想在書院式教學方面做些嘗試?！蓖醺毙ｉL給方春萱解釋道，“你這階段正值初三關鍵期，所以之前沒有驚動你?，F在幾位教授拿出了個初步意見，但我反復研讀后感覺理論多而實際少，可操作性不強。今天叫你來，想請你從教育教學實際出發(fā)，談些看法?！?/p>

方春萱完全沒有思想準備，感覺頗為突兀。她埋頭看了兩頁，抬起頭答道：“王校，這個方略中，對書院式教育的內涵與外延詮釋得很到位的，而且把書院式教育的特性與其在當代教育教學中的價值也論述得很精辟。只是如你所說，太理論化了。我們要解決的問題是：如何將其與我們初中教學的實踐融合起來?！?/p>

王副校長甚為高興，心想：這方春萱果然傳統(tǒng)文化功底深厚，看問題一下子就切中了要害。他面帶微笑，以十分贊賞的口氣對方春萱說道：“這樣，方老師，能否等中考過后，麻煩你花點時間草擬個具體方案出來？”

“還有，這個方略似乎著眼于書院式教育，而我們談的應該是書院式教學吧？”方春萱似乎沒有聽到王副校長的話，還是順著自己的思路往下說，“王校，你看是否把這個基本概念明晰下？”

“嗯，對的。我準備在明天的校長辦公會議上確認一下?！蓖醺毙ｉL認真地說。說實話，他是十分欣賞方春萱的認真與細心的。

“最好再組織相關教師研討下，在集思廣益的基礎上，到時我再來整理成文本。然后再請吳城大學教育學院的教授們審核下?！狈酱狠嫘睦锴宄?，這是崇禮中學將要推行的一項教育教學改革舉措，所以，她這樣提醒王副校長，一是出于慎重，二是為了讓自己到時起草文本更有針對性與更具操作性。

方春萱離開后，王副校長回到辦公桌前，點上了一支煙抽著。吞云吐霧間，心想：依這方春萱的才能，似乎應該放在教科研的位置上更合適，這樣對接下來的書院式教學的實施是十分有利的，可是，目前這教學處實在也是非改組不可了。一時間，他有點猶豫了。

方春萱下到底樓，聽見初一、初二的第一節(jié)下課鈴聲響起。剛轉彎來到禮耕堂前的小花園旁，只見李俊雅跟劉藝兩個在小聲說著什么話。她們身后的一棵石榴樹開得正艷，那滿枝醒目的花兒在初夏早晨的微風中輕輕搖曳，甚是婀娜多姿。此刻，張峰腋下夾著課本，右手拿著塊木制三角板正往教學大樓走去，大概準備上課去。看見她們兩個，斜睨著眼望了下;走了幾步，又回頭看了她們一眼。走在他身后的方春萱目睹這情景，一時也弄不清他是在關注李俊雅呢，還是劉藝主任。

“方老師！”突然間，袁宏偉像是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來到她跟前，“一早上一直找你呢，從辦公室到教學樓，現在總算找到你了！”

“小袁主任啊，有事嗎？”方春萱心想，我們什么時候變得那么重要啦，值得你如此大張旗鼓地尋找。

“是這樣的，市局要評選優(yōu)秀班集體，王校說我們學校這個名額給初三年級?！痹陚タ粗酱狠娴哪?，鄭重其事地說，“我覺得吧，我們年級無非我們兩個班級最有資格。你說呢？”

方春萱似乎聽出了小袁主任的言外之意，但也不知該如何表態(tài)。但不管怎么說，總得走個民主推舉的流程吧？她想。

見方春萱不表態(tài)，袁宏偉一時也不知道她的真實想法。頓了下，他便說：“反正你考慮下吧，今天要上報的?！逼鋵?，在袁宏偉看來，主要的是讓方春萱明白：這個優(yōu)秀班集體，必須在他們兩個班中產生。至于到底能不能輪到自己班級，自己可以在王副校長那兒去爭取。

而方春萱的想法卻是：優(yōu)秀班集體應該在整個年級公平競爭。這種評比，學習成績其實只是一個方面，還有諸如班紀班風、思想品德、體育活動等等方面，應該綜合考慮評估。再說，如果什么榮譽都讓所謂的好班包攬，那么今后誰愿意去帶那些學習成績差點的班級呢？這對學校管理也不利呀！

方春萱回到辦公室，發(fā)現除了監(jiān)考的，其他老師都齊齊整整地坐著，有的批閱作業(yè)，有的在電腦上埋頭寫學生評語，也有的半躺在椅子里刷手機。方春萱則靜靜地坐在桌前，翻檢著昨天的二模試卷，為明天的評講做準備。當她翻到凌云的卷子時，發(fā)現他居然考得特別好！看來，這孩子情緒穩(wěn)定了，學習也進入狀態(tài)了。方春萱心想。

這時，桌上的手機震動了下。方春萱點開一看，是錢書豪發(fā)來的微信：“方老師，今年的名教師評比工作要增加演講環(huán)節(jié)。主要是表達對當下基礎教育的見解，以考察參評者的教育教學理念。望早作準備！”

方春萱簡單地回復了句：“知悉。謝謝！”

這時，袁宏偉風風火火地來到了辦公室：“各位，今年的優(yōu)秀班集體名額學校放在我們初三，請大家民主投票，每人一票。麻煩通知一下現在正在班級監(jiān)考的老師，中午填好后我過來收?！彼贿呎f，一邊把選票放到每位老師的辦公桌上。等發(fā)到方春萱跟前時，還意味深長地對她笑了笑，仿佛是在提醒她什么似的。

袁宏偉離開后，方春萱在選票上寫上了初三（3）班，因為她覺得，這個班雖然學習成績一般，但從剛進初一時名副其實的亂班、差班，變成了今天這樣跟其他班平起平坐的班級，實在不容易。其班主任是個默默無聞的中年女教師，工作勤勉踏實又不事張揚。這樣的班級，這樣的班主任，就該得到應有的肯定與鼓勵！事后，她還把這個想法跟其他幾位老師通了下氣，頗有點兒為這個班級與這位老師拉票的意思。而當她跟師傅老董說起這個想法時，老董先是一愣，然后也依據徒弟的意思，投了初三（3）班一票。

中午在食堂吃午餐的時候，老董故意跟徒弟坐在一塊。

“你呀，太善良，太實誠了?！崩隙c撥道，“你想呀，小袁想要這個先進，是在為自己今年參評名教師加分。你也可以爭取為自己加分呀！”

說實話，方春萱真心沒有想到這一層。現在經老董這么一說，方才明白過來，于是也覺得自己太過后知后覺了。同時，她是更加體會到袁宏偉的精與鬼了！

“當然啦，這也說明你的正直與厚道。”老董繼續(xù)說道，“現在經你這么一鼓動，初三（3）班的票數自然不會少。我想學校也肯定會尊重民意的。”

當天午后，老董趁王副校長巡視校園的機會，很巧妙地在他面前表揚了一通自己的徒弟方春萱，說她做事如何公平，如何善于調動老師們的積極性，試圖為自己的徒弟也加加分。

學期結束的時候，學校似乎是為了安慰或是獎勵方春萱與袁宏偉，分別授予他們吳城市優(yōu)秀德育工作者與優(yōu)秀班主任的榮譽稱號。

十五

中考日益臨近了，整個初三年級的氣氛也越發(fā)地緊張了。

這些天，一些老師甚至連課間十分鐘的休息時間也不給學生了。學生們呢，似乎也默認并習慣了這種節(jié)奏，幾乎沒有一個“反抗”的。很多時候，方春萱課間去班級察看情況，常常被擋在了門外，因為教室里總有任課教師在拖課。有的出于禮貌對她笑著擺擺手，有的只當沒看見，繼續(xù)滔滔不絕地講著習題。尤其是午休的時候，還有教師在整班上著課。學生們呢，或者耷拉著腦袋似聽非聽，或者直接趴在課桌上呼呼大睡。再看看隔壁袁宏偉的班級，也是如此。這可讓方春萱甚是焦慮：如此的疲勞戰(zhàn)，毫無效果不說，對學生的身心簡直是一種摧殘??！

一開始，方春萱在辦公室表達了自己的憂慮情緒，并半開玩笑地說：如此剝奪學生的休息時間，這叫“十分殘酷”！希望得到其他畢業(yè)班老師的呼應，可居然應者寥寥。

于是，方春萱找袁宏偉商量對策。

“小袁主任啊，這個情況可不妙呀！”方春萱顯得憂心忡忡，“你最好再了解一下其他班級的情況?！?/p>

“早了解過了，各班都有這種現象。”袁宏偉道，“現在需要各科均衡發(fā)展，著眼學生中考的總分?！?/p>

“一定要保障學生有充足的睡眠?？梢猿鰝€告家長書，跟家長明確，凡是學生做作業(yè)超過晚上十一點鐘，便中斷做作業(yè)，讓孩子睡覺?！狈酱狠嫦瘸隽藗€點子。

袁宏偉點頭稱是，并說：“還要規(guī)定各科教師，嚴格控制作業(yè)量?！?/p>

“對。同時規(guī)定，堅決杜絕拖課和午間進班補課的現象?！狈酱狠嫜a充道，“最好每班每天安排一節(jié)課外活動課，讓學生到操場參加體育鍛煉，通過體能運動減輕精神壓力。”

就這樣，兩人一合計，便基本商定了一個整改措施。兩天以后，他們便以年級組與學校教學處的名義，給所有初三老師下發(fā)了一個書面通知，統(tǒng)一規(guī)定：

1.任何學科、任何教師都不得侵占學生的課間與午休時段，以確保學生得到應有的休息。

2.各科教師每天留的課堂作業(yè)與回家作業(yè)總量不得超過半小時。責令各班班主任每天統(tǒng)計各科作業(yè)量，并匯總到年級組，以起到監(jiān)督的效果。

3.如果有學生對于有難度的作業(yè)完不成，各任課教師不得要求學生補做或罰做;如有此類現象發(fā)生，年級組將上報學校對相關教師進行批評教育。

可事實上，依然有老師我行我素，因為他們覺得，中考成績是學生的，也是老師的。初中三年，搏的不就是這一考嗎？即便平時考得再好，中考成績拿不出，那就等于零！反之，如果學生平時考得不咋地，但中考考好了，那就是成功，領導、同行與家長都會對你刮目相看。所以，大家無不鉚足干勁，做殊死一搏。只是這些老師并不明白一個基本的道理：到了最后的沖刺階段，無論是學生還是老師，其實拼的不再是時間與精力，而是心態(tài)了。只要你平時基本功扎實，此時此刻誰神定氣閑、從容不迫，誰就會笑到最后。更何況，老師的心態(tài)嚴重影響著學生的情緒。你越是讓學生精神放松，輕裝上陣，學生便會正常發(fā)揮，甚至超常發(fā)揮;反之亦然。而所有這些，其實靠的是老師的悟性，別人，哪怕是領導，都是強迫不來的。方春萱心想。

出于無奈，每逢語文課，只要發(fā)現有較多的學生打瞌睡或者注意力嚴重不集中，方春萱便當即停課，讓全班同學伏案休息一刻鐘。這一做法，她跟同事戲稱其為方氏原理：45-15>45。后來，他發(fā)現袁宏偉居然也是這么干的。真是英雄所見略同??！方春萱默默感嘆道。

那天午餐時間，方春萱因為在上午第四節(jié)課下課后找班上一位學生談心，晚去食堂了。于是遇見了王副校長。因為王副校長自從主持學校工作以來，和之前的沈校長一樣，通常都是在老師們午餐高峰過后才到食堂用餐的。只見王副校長端著飯菜，特意坐到方春萱對面。方春萱也不介意，打了招呼，便繼續(xù)吃著自己的飯。

“方老師?！蓖醺毙ｉL語氣平和，顯得十分輕松，“這個李俊雅老師的‘七認真等第據說你打了優(yōu)，而后來張峰主任跟你商議之后改成了良，是嗎？”

方春萱感到十分驚訝，放下手中的筷子，抬起頭一臉疑惑地說：“不是呀，張峰主任是詢問過我，不過我說明情況之后，他同意給李老師優(yōu)的呀！”

王副校長聽了，只是“哦”了一聲，也沒有再說什么。

返回辦公室的路上，方春萱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心里氣鼓鼓地，很想去質問張峰，轉念一想又覺不妥?；氐睫k公室之后，便將事情的原委給師傅老董說了一通。“這人怎么這樣呀！”末了，她氣憤地對師傅說。

“這張峰主任跟李俊雅早年有些感情糾葛，據說后來又發(fā)生了點什么事。這死結就算打上了，估計一直都沒解開?！崩隙庹f道。

“那也不至于這樣呀！”方春萱依然很氣憤，“工作是工作，感情是感情，一碼歸一碼呀！對老師的評價總該實事求是吧？”

“他這氣量呢是小了點，而且這樣搞小動作也有點不地道。”老董勸慰道，“不過，既然王校知道實情了，你也不必再放心上了。翻篇吧！”

“但這對李俊雅不公平呀！”方春萱似乎并不想就此罷休。

“放心，王校自會處理，校長室有最終裁決權的。”老董再次勸說愛徒道，“沒準以后你們還要同處一室共事呢，有些事情心里有數即可?！?/p>

方春萱聽了這話，才稍有釋懷。不過，心中還是嘀咕道：一個大男人，氣量如此之小，怎能成大事？難怪當初會敗給王副校長！不過，他跟李俊雅到底有什么解不開的結呢？

老董似乎猜出了愛徒的疑惑，繼續(xù)說道：“這張峰主任跟李俊雅的恩怨啊，我也只是零零碎碎地聽說了些，又不便多作打聽。具體情況，恐怕只有劉藝主任他們最清楚了?！?/p>

但方春萱對此也并不太感興趣。她從來都認為，感情方面的糾葛最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再說也無所謂對錯。作為局外人，根本沒有必要去說三道四。

傍晚的時候，方春萱放班后回辦公室準備下班，劈面遇見張峰。

“張主任，這個‘七認真的等第，你還是給了李俊雅一個良呀？”

張峰先是一愣，但隨即反應過來：“是的，你看她這兩天都快期末迎考了，居然又請假了。這教學態(tài)度還是有點問題的嘛?！?/p>

方春萱恍然大悟：原來那天早上李俊雅跟劉藝主任說的是要請假的事情啊！一定是他兒子要去省城參加軍校高考了。

“人家那是家里有事。兒子參加高考，是一個家庭的頭等大事，請個假也是情有可原的呀?！狈酱狠娌患偎妓鞯胤瘩g道。

張峰被這么一搶白，甚是尷尬，漲紅了臉道：“反正讓校長室去定奪吧?！比缓螅L了張猴臉，轉身離開了。

望著張峰遠去的背影，方春萱的嘴角牽出一絲苦笑，無奈地搖了搖頭。憑著女人的慣性思維，心里道：如果當年李俊雅真攤上這么個男人，那才叫倒霉呢！

而此時，袁宏偉卻被校長辦公室主任劉藝叫了過去。袁宏偉接到電話時正在班級放班。劉藝在電話里也沒說明什么緣由，只是要他過去一趟。這辦公室主任找中層，要么是部門的數據需要采集，要么是上級有什么重要文件或通知需要當面交付或傳達。這類事情司空見慣了，袁宏偉也就例行公事般定定心心地回到辦公室，收拾好東西，下班時順道拐了過去。

“喲，袁大主任很忙吧？”劉藝見袁宏偉出現在了門口，半開玩笑地招呼道。

“嗨，我們都是瞎忙窮忙，哪有你這位大內總管忙呀！”袁宏偉也十分親熱地應答道，“又有什么重要指示呀？在下一定效犬馬之勞?！?/p>

劉藝見袁宏偉大大咧咧地，壓根兒沒有猜到自己找他的原因，便轉入了正題：“是這樣的，最近呢，市教育局接到關于我校教師周末進行有償家教的投訴，上面就把相關情況反饋到了我們學校，所以王校……”

“是哪一門學科呢？”劉藝主任的話還沒講完，袁宏偉便迫不及待地問道。因為他自己也是從事有償家教活動的，而且規(guī)模還不小，在整個市區(qū)影響也很大。他最擔心的是舉報到自己頭上，所以急切地希望排除自己的可能。

“數學。”劉藝笑嘻嘻地看著袁宏偉。

一時間，袁宏偉大為緊張。雖說數學是家教的重災區(qū)，被舉報的概率大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崇禮中學作為市區(qū)一流的名校，幾乎所有數學教師都在做家教，但會不會一滴水掉進油瓶里，這倒霉事偏偏掉到自己頭上呢？

“哦?！痹陚ソ吡ρ陲椬刃牡牟话?，“會是誰這么倒霉呢？”

劉藝依然笑嘻嘻地看著袁宏偉，以挑逗的口氣說道：“為什么沒想到是你自己呢？”

這下袁宏偉是徹底慌了，但還是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生怕劉藝在逗他：“別跟我開玩笑了，到底是誰呀？”

“沒跟你開玩笑，袁主任?！眲⑺嚤砬樯栽S嚴肅了點，“王校是今天早上接到教育局的通報電話的。下午特意把我找了過去，說是要我跟你通個氣;同時，讓你考慮一下如何給上面一個合理的答復。因為按照規(guī)定，凡是實名舉報電話，當事方都必須有解釋性答復的。”

袁宏偉有點不知所措了，一時間竟然不知說什么好。為了避免尷尬，匆忙謝過劉藝，逃也似的離開了。

袁宏偉思緒如麻。眼看著馬上就要參評吳城市名教師了。再說，如果不出意外，本學期結束，自己這德育室主任前的“副”字也快要拿掉了。如此節(jié)骨眼上，卻出了這檔子倒霉的事，這可如何是好？

袁宏偉沒有馬上下班回家，而是返回到自己辦公室，想平復下自己慌亂的心緒，想出個應對的萬全之策來。他點了根煙，靠在椅子里，瞇起眼睛看著天花板，腦子里一片空白。良久，頭腦總算慢慢冷靜了下來。今天這事，王副校長并沒有親自找自己談話，一來說明王副校長并不覺得這是多么嚴重的事，二來也表明王副校長對自己還是信任的。再說，其實誰都清楚，但凡名校考試科目的教師，都是有家教的，這是市場的需求，誰也禁止不了的。至于教育主管部門三令五申不允許教師從事有償家教，那多半是為了表明政府職能部門的態(tài)度，以回應社會與媒體的呼吁罷了。因為大家都清楚，家教的整治可是一項綜合工程，僅憑教育主管部門根本就無法解決問題。

王副校長是個聰明人，他深知其中蹊蹺，所以，每逢教育局出臺關于禁止在職教師從事有償家教的文件，他在全體教師會議上也只是例行公事性地幾句帶過。如果教育局再三強調，并要求各校教師簽訂承諾書時，他才鄭重其事地在中層會議與全體教師會議上予以宣講，但也是和風細雨地，從不上綱上線。而事實上，但凡從事家教并且規(guī)模較大的教師，絕大部分是各校的教學骨干，他們年富力強，教學經驗十分豐富，教學效果也非常明顯。有需求的家長們找到這些教師，也是對他們教學水平的一種肯定呀！因此，只要無人舉報，王副校長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在去年他尚未全面主持學校工作時，還親自介紹過幾個親朋家的孩子到袁宏偉那兒做家教呢！

想到這里，袁宏偉的心似乎敞亮了許多。接下來他要考慮的是如何答復教育局了。

有償家教是禁止的，那么無償的呢？袁宏偉就是袁宏偉，瞬間他居然腦洞大開：對呀，我就說是在家里給幾個親戚朋友的孩子做家教，屬于幫忙性質，從不收費。然后再提供幾個可靠家長的聯系電話，只要事先打好招呼，統(tǒng)一口徑不就行了嗎？

主意拿定，袁宏偉便收拾下班回家。

不過，回家路上，他倒是在琢磨另外一個問題：到底是誰實名舉報的自己呢？同事是不可能的，因為一來自己人緣挺好，從來不得罪人的;二來沒有哪位同事會蠢得去實名舉報，畢竟大家每天都在校園里，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那么會有可能是家長嗎？也不會呀！自己從來不去主動拉學生家教的，凡是到自己這里來的學生都是好不容易托了各種關系才來的呀?？磥砦ㄒ坏目赡苁青従恿耍约鹤≡谑牵康街苣?，學生出出進進，也許打擾到樓上樓下的鄰居了。

這樣想著，袁宏偉于不知不覺中就到了家。當晚，他與往常一樣，呼呼大睡，就像是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過一樣。這就是袁宏偉，一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主兒！

第二天，張峰知曉了此事，心中既驚又喜。驚的是第一次聽說崇禮中學有教師被人實名舉報做家教，自己也是同道中人，看來以后真的該小心謹慎點了;喜的是此時袁宏偉被舉報，他參評名教師的事肯定會受到影響的了。因為據他估計，此次評名教師榮譽稱號，崇禮中學有一個名額是肯定的，有兩個也是極有可能的，至于三個，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如今袁宏偉被舉報了，如果他因此而被拉了下來，那么，自己不就有極大的概率被評上了嗎？看來，這回老天也要幫自己嘍！他的心頭，不禁掠過一絲欣喜。

方春萱聽說了此事，心想：這小袁主任也是夠倒霉的了，這個節(jié)骨眼上出這種亂子，無異于進倉的谷子淋上雨──等著發(fā)霉呀！說心里話，這小袁主任雖說世故圓滑，還有點兒投機鉆營;但能力是真心的強，做事情有魄力、有擔當，為人處世也無害人之心，氣量又大，像個男子漢！方春萱打從心底里欣賞這樣的男人，這樣的領導！因而，她也希望小袁主任不要因為此事而影響他的前途。

十六

高考一結束，就快輪到中考了。

按照崇禮中學多年來的慣例，臨近中考前五天，都會將初三學生放回家自主復習。因為崇禮中學是吳城市一流的初中，生源好，絕大部分學生學習都比較自覺，臨考前給他們更多的自主學習時間，絕對是利大于弊。

但按照校長室的規(guī)定，學生放假，教師們還必須按時上下班的 。那天上午，方春萱來到學校，習慣性地走向班級。走到教學樓三樓，方才想起今天是無須進班的。她又折回到樓下，向辦公室走去。半路上遇見了李俊雅。一打聽，知道教初二英語的李俊雅上午沒課，也不用看早讀，便邀她到禮耕堂前的小花園走走。

“怎么樣，兒子的考試還算順利吧？”方春萱關心地問。

“狀態(tài)蠻好。可能他爸爸在家的緣故吧，這孩子臨考前的復習也特別地安心?！崩羁⊙棚@然心情很好，“都說女人是屋子，男人是屋里的燈。這老話一點都沒錯呢！他在家，感覺這個家也就完美了?！闭f完，回頭朝方春萱嫣然一笑。

李俊雅所說，方春萱深有體會，自己平時一個人，每天下班回家都感覺冷冷清清的。熬到周末，即使女兒回來了，雖然有個說話的人了，但依然感覺像是缺了點什么似的。只有老公回家的日子，這才感覺這家才是個完整的家。

“其實，我跟你也是差不多的狀況。”話說到這個份上，方春萱也向李俊雅敞開了心扉，“其實我們家那位也時常一兩個月都不回家的。即使回來，過不了幾天就又走了?！闭f著，便挽起了李俊雅的胳膊，一副十分親密的樣子。

李俊雅沒再說什么，只是一邊走著，一邊欣賞著身邊各色盛開著的夏花。走到一池荷塘邊，見滿池的青荷在晨曦中帶露搖曳，幾朵粉紅的荷花欲開未開，甚是好看，便駐足欣賞了起來。也許是再也不用上課的緣故吧，方春萱的心情今天也特別地放松，也站在一旁，默默地觀賞著腳下一片碩大的荷葉上，那晶瑩的露珠左右搖晃的情形。

良久，她們兩個才離開荷塘，繼續(xù)沿著蜿蜒的曲徑悠悠地走著。

“對了，想問你個私密問題?！蓖蝗婚g，方春萱像是想起了什么，對李俊雅說，“年輕時，張峰追求過你？”

李俊雅頗為驚訝，心想：她怎么突然問起了這問題？她側過頭對方春萱莞爾一笑，道：“都是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了，說它干嗎？”

“看來有這檔子事嘍？”方春萱拽了下她的手臂，追問道，“那么后來怎么就沒成眷屬呢？”

李俊雅輕輕嘆了口氣，淡淡說道：“我們當年是高中同學，后來大學畢業(yè)后又一起分配到崇禮中學，又都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所以本來就走得很近。后來他父母托人跟我父母說親，把關系挑明了，便正式談起了戀愛?！闭f著這話，李俊雅的眼神有點兒迷離了起來，仿佛是在回憶著一段遙遠的往事。

“后來呢？”

“后來接觸多了，缺點就暴露出來了。你知道，其實人的有些缺點是不可原諒的?！崩羁⊙庞挠牡卣f道，“譬如，他的為人太過苛刻，又比較算計。特別讓我不能接受的是，他居然對父母也是錙銖必較的。試想，一個對生養(yǎng)他的父母都不好的人，你能指望他對你好嗎？”

這會兒大為驚訝的是方春萱了。她真沒想到這張峰居然是個這樣的人！她又一次為眼前的李俊雅感到慶幸。同時也明白了張峰至今都對李俊雅懷有報復心的緣由了。嗨，這世間，真是什么人都有！她在心里感慨道。

“嗯，看來你當年作了個十分明智的選擇！”方春萱朝李俊雅扮了個調皮的鬼臉，半開玩笑地說。

李俊雅卻一點都沒有玩笑的意思，繼續(xù)說：“后來，我母親告訴我們，他到現在都跟父母不和的，連孩子也不去爺爺奶奶家的。過分吧？”

“其實，我倒覺得，他父母可能也有問題的。他現在對父母的態(tài)度，就是他父母當年教育他的結果?！狈酱狠娉烈髁似?，分析道。但她不想再繼續(xù)這個話題了，便又以故作輕松的口氣對李俊雅說：“反正你最終沒有成為受害者，這是最大的幸運。你說呢？”

李俊雅笑笑，便不再作聲。而方春萱呢，此刻很想告訴她張峰現在對她的態(tài)度，但終究還是忍住了。

方春萱回到辦公室，想起了王副校長要她草擬書院式教學實施方案的事，便乘著難得的清靜，仔細研讀起了王副校長給她的資料。其實，對于擬寫這份草案，她心里還是有底的，因為這幾年她在吳城大學教育學院讀在職研究生，所寫的畢業(yè)論文就是關于中國古代書院式教育對當今基礎教育的借鑒意義方面的內容。再加上自己一直處在教育教學一線，對當下教育的種種弊端感受頗深，心里早就萌生了擷取書院式教育的精華以改善當下教育教學弊端的念頭，只是一直苦于沒有平臺罷了。如今，王副校長將要嘗試這方面的實踐，可謂正中其懷。

再說袁宏偉，當天一到校，便直奔王副校長辦公室匯報工作去了。這念頭是他大清早睜開眼躺在床上時想到的。因為他覺得，昨天傍晚他對關于王副校長在對待自己被舉報這件事情上的態(tài)度，只是一廂情愿的猜測，必須見上一面軋軋苗頭，自己才能徹底放心。

走到校長室門口，袁宏偉發(fā)現大門洞開，王副校長正在沏茶。他便篤篤篤地輕輕敲了幾下門。

“請進！”王副校長頭也不抬，繼續(xù)掏他精致瓷罐里的茶葉。

“王校現在可有空？”袁宏偉徑直進了門，往沙發(fā)里一坐，“我想向你匯報一下近來招生工作的情況?！?/p>

王副校長聽到是袁宏偉的聲音，這才抬起頭，十分和藹地答道：“好！我本來還想問問你進展情況呢?！?/p>

于是，袁宏偉將事先想好的關于招生工作的情況作了一番詳細的匯報。王副校長端坐在辦公桌前，一邊喝茶，一邊細心地聽著，并不時打斷袁宏偉的話語，做些詢問或是指點。完畢，袁宏偉便掏出煙，遞給王副校長，點上;自己也點上一支。兩人就這樣在吞云吐霧之間，又說些無關緊要的話語。其實，袁宏偉是想拖延點時間，看看王副校長是否會提及關于自己被舉報的事。沒想到自始至終，王副校長都像壓根兒沒發(fā)生過這事似的，神情輕松自如，態(tài)度和藹可親。

看來，自己昨天的分析完全正確，王副校長根本沒把這事放在心上。抽完一支煙，他便告別王副校長，松松爽爽地走出了校長室。

“喲，小袁主任，大清早就去見校長啦？”剛下到底樓大門口，發(fā)現張峰正迎面朝自己走來。那表情，似笑非笑地，總讓人感覺有點不舒服。

“張主任好呀！”袁宏偉禮節(jié)性地回敬了一句，然后大步朝自己辦公室走去。

坐在辦公桌前，袁宏偉將昨天反復斟酌過無數遍的“答復”在鍵盤上敲了下來，并迅速給劉藝主任發(fā)了過去。不一會兒，劉藝便回復了他一個甜甜的表情。然后，袁宏偉便呆呆地干坐著，腦子里似乎一片空白。

將近中午的時候，方春萱、袁宏偉、張峰等人分別接到辦公室主任劉藝的電話，說是下午第三節(jié)課后，要參加王副校長主持的關于書院式教學的研討會。方春萱自然心知肚明，但袁宏偉與張峰頗有點兒一頭霧水的感覺。

方春萱放下電話，便愈發(fā)覺得這書院式教學的實施方案自己應該盡快拿出來了。于是，她整理了下思路，打開電腦，準備著手撰寫了。對于到底把概念界定為“書院式教學”還是“書院式教育”，經過再三斟酌，她覺得還是著眼于“教學”較為妥當。因為“書院式教育”完全屬于封建教育的范疇，包括德育與后勤保障以及其所賴以生存的整個教育的外部環(huán)境。而當下的現代教育需要借鑒的只是書院式教育的理念與部分方法或路徑，完全是為了存其精華，去其糟粕，以達到古為今用的目的。這一概念明晰了，方春萱便大致羅列了提綱，以及綱要后面的子目錄，然后撰寫了起來。

袁宏偉放下電話的第一感覺是，這應該是屬于教學處與教科室的事務，跟自己并沒有多大干系，自己到時最多也就是根據王副校長的統(tǒng)一部署，參與配合罷了。

想得最多的是張峰。書院式教學？這個姓王的又準備放火了？再說，既然是屬于教學范疇的，為啥之前沒有跟自己通過氣呢？明顯就是沒把自己這個教學處主任放在眼里呀！哼，看他以后如何在自己這個核心部門組織實施！

下午的會議堪稱規(guī)格極高。王副校長、所有的副校長、各部門負責人、各教研組長一干人馬悉數到會。王副校長見所有人員都已準時到齊，便宣布會議正式開始。

首先，王副校長傳達了吳城市教育局關于要求各直屬學校爭創(chuàng)優(yōu)質教育與特色教育學校的通知;并結合通知精神，具體分析了崇禮中學在這方面的優(yōu)勢與劣勢;又宣講了一大通關于在崇禮中學實施書院式教學的可能性與必要性等等。然后，由分管教學的副校長具體說明了崇禮中學在這方面所做的前期準備工作，包括專門邀請吳城大學教育學院幾位教授撰寫實施方略，以及校長會議對此事所展開的幾次專題研討等等的事宜。緊接著，這位分管副校長又將幾位教授所撰寫的實施方略要點向大家做了介紹。

所有這些流程走完，會議便進入了研討階段。王副校長要求大家暢所欲言，對在崇禮中學實施這一重要改革舉措發(fā)表見解，并拋出了兩個議題：一是實施范圍式“教學”還是“教育”，二是各學科的實施設想與展望。其結果是，大家各自結合本學科的實際情況，暢談了實施書院式教學的設想或困難，而對于實施范圍鮮有談及。

此刻，王副校長觀察著大家的討論，發(fā)現方春萱似乎十分低調似的，微笑著坐在橢圓形會議桌一旁，一言不發(fā)。他清了清嗓子，插話道：

“方老師，談談你的看法呢。”

方春萱一愣，隨即便依然微笑著，欠了欠身子，說：“好，那我就剛才王校所說的第一個問題發(fā)表點自己的粗淺看法?！?/p>

大家的目光便齊刷刷地望著她。袁宏偉更是側過身子，望著方春萱就座的方向，擺出一副認真聆聽的架勢。張峰呢，則是朝方春萱斜睨了一眼，然后便繼續(xù)低著頭，刷著手中的手機屏幕，不過，雙耳直豎著，像是兩根竊聽天線。

“我覺得應該把實施范圍限定在學科教學范疇內比較妥當?！狈酱狠媸紫攘撩髁擞^點，然后便分條闡述了理由。而且既引經據典，又剖析了學科教學的案例。整個發(fā)言條理清晰，有理有據。理論分析有高度，實例解析很透徹。盡管整個發(fā)言長達五分多鐘，但大家并不覺得冗長，王副校長更是不停地點頭稱贊。她的發(fā)言一結束，全場便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剛才方老師的發(fā)言很好，很有水平，顯然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待會場掌聲停息，王副校長便點評道，“真心希望我們崇禮中學的每一位教師都能像方老師那樣，以主人翁的姿態(tài)，積極投身到學校的教育教學改革中來。”

方春萱的臉頰瞬間唰地一下紅了起來。

“下面，請其他老師也來談談吧?！边^了一會兒，王副校長見全場靜悄悄的，便點名道，“小袁主任，你來談談吧。”說畢，便含笑注視著袁宏偉。

袁宏偉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他顯然沒有任何思想準備，所以當王副校長點到他名的一剎那，有點蒙了。但他很快反應了過來，直了直身子，說：“好，那我也發(fā)表點個人不成熟的看法?！?/p>

這會兒輪到方春萱注視他了。只見她側著頭，身子微微前傾，也擺出了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我跟方老師的意見剛好相反。”袁宏偉看著方春萱說道，“我覺得這既然是我校的一項重要改革舉措，就應該聚全校之力，作整體推進。這樣，全校老師人人參與，改革才會深入人心?！?/p>

方春萱依然微笑著，不動聲色。不過心里想：這小袁主任就是喜歡標新立異，以博得王副校長的重視。

而王副校長呢，這回沒做任何點評。其實，他也是深知袁宏偉的：這小袁主任就是干實事的料，如果要他策劃些什么攸關學校全局性工作的東西，就為難他了。

此刻，張峰主任又抬起了頭，看了袁宏偉一眼。尋思道：這家伙真會攬事。書院式搞成了“教育”，難不成把整個崇禮中學改成崇禮書院？虧他想得出。發(fā)表意見也不看看山色！

“還有張主任，你也發(fā)表下看法吧?！蓖蝗唬醺毙ｉL居然點到張峰的名字了，“如果如方老師所說，那我們這書院式教學主要可是你們教學處的事情啦！”

一聽這話，張峰明顯覺得王副校長是在將自己一軍呀！他微微抬起頭，似笑非笑地答道：“這是我們教學處責無旁貸的分內事。反正，相信學校到時一定會統(tǒng)一籌劃的，我們教學處認真執(zhí)行就是了?！?/p>

這話說得看似認真，實則是在推卸責任。但王副校長也不計較，他之所以要張峰發(fā)言，實際上是在提醒他：以后可要老老實實地接受自己的領導，別再自以為是，不自量力了。

張峰發(fā)完言，繼續(xù)埋頭刷他的手機屏幕。

散會后回到辦公室，已是傍晚五點多。方春萱突然接到錢書豪打來的電話：

“方老師，還沒下班吧？”錢書豪寒暄了一句，然后直奔主題，“今天人事師資處開會商定了本年度名教師申報的辦法，對之前的條例稍做了修正?！?/p>

“哪些方面的修正呢？”方春萱有些急切地追問了句。

“主要是限制了總額，再也不像以前那樣符合條件就可以上了?！卞X書豪繼續(xù)說道，“同時還規(guī)定每個學校限報一名。并要求各學校嚴格把關，不得把矛盾上交?！?/p>

方春萱知道，這所謂的把矛盾上交，就是凡是一個學校有多個教師符合申報條件的，學校必須事先做好篩選，只選自其中一位上報到局里。

“好的，我知道了。謝謝你啊，小錢！”方春萱擱掉電話，心想：看來自己今年是希望渺茫了呀。放下張峰不說，單說那位小袁主任，他那么會鉆營，肯定會不擇手段地動用一切關系的，自己哪是他的對手呀？不過，看看下班時間已過，自己又沒學生需要操心，她便不再多想，背起包徑直下班回家去了。

十七

六月十七號至十九號，是吳城市的中考日。

整個吳城市，從城區(qū)到鄉(xiāng)村，無不嚴陣以待。建筑工地停工，為的是讓所有考生有個安靜的復習應考環(huán)境;交警全員出動，為的是疏通道路交通;學校周邊馬路實施交通管制，所有車輛行人全都繞道而行，為的是避免對考場考生造成干擾。

這三天，所有考生在家里全是皇帝，可以對父母頤指氣使;在學校都是大熊貓，被老師們照顧得無微不至。

崇禮中學多年來所奉行的是小規(guī)模精品化辦學模式，即每個年級九個班，每班學生數量不超過四十人。全校三個年級共二十七個班級，學生總量為一千人左右。而每年中考，全校提供的標準化考場有十八個，存留一個年級的教室作為考生與送考教師的休息室。而這些休息室，往往安排在底樓的初一年級教室。

和以往一樣，第一場是語文。對于中考、高考首場考試為什么總是安排語文科目，每到考試季，難得閑暇且愛思考的老師們總要探究一番。其探究結果不外乎如下因素：一是語文為基礎性學科，是學習其他所有學科的前提與條件，又是母語，安排在首場，無非體現其重要性。二是語文又是一門主觀性極強的學科，作文也好，閱讀理解也罷，學生考畢，往往很難判斷其答題的對與錯，甚至感覺云里霧里，因此往往自我感覺良好或者了無感覺，不會對他們的后續(xù)考試造成什么心理影響。

那天一早，方春萱早早到達學校。才到校門口，已看見兩位民警與幾位保安在表情嚴肅地站著了。走到他們跟前時，她感覺大家都用十分驚奇的目光打量著自己，便故作鎮(zhèn)靜地朝他們點頭微笑致意，然后邁著優(yōu)雅的步伐不急不緩地繼續(xù)向校園走去。

“呦，方老師今天像個走紅地毯的明星呀！”冷不丁地，袁宏偉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鮮紅亮麗，雍容華貴！”

方春萱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今天這身梅紅底色金黃碎花的旗袍與深紅色的高跟皮鞋，抬起頭，也打趣袁宏偉道：“你不也是紅得發(fā)紫呀？”因為小袁主任今天也穿著一件深紅色的鱷魚牌T恤。

“對對對，開門紅嘛！”袁宏偉滿臉喜氣，“不過，你還旗開得勝呢！” 說罷，竟然哈哈大笑起來，笑聲洪亮。

他們兩個正彼此說笑著，只見所有初三班主任與第一場送考的語文老師全都陸陸續(xù)續(xù)地圍了過來。男老師們一色的紅T恤，女老師們則全是紅旗袍。而且，大家臉上全都掛滿喜氣。一來是因為經過這三年，尤其是本學期以來的奮力拼搏，如今總算熬到頭了，大家都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二來是因為經歷了無數次的統(tǒng)考、模擬考，以及與各兄弟學校的比對，大家對自己所教的這屆學生還是信心滿滿的。

其實，在這三天的送考中，老師們的穿著還是大有講究的。這不妨稱之為考試文化。這些年，每到中考高考日，家長們或在家禱告祖先，或進廟燒香求簽。老師們則從這期間的穿著上動心思、討口彩。譬如，第一天要穿紅衣服，女老師外加旗袍，寓意“開門紅”“旗開得勝”;第二天則要穿戴綠色服裝，寓意“一路綠燈”“順順暢暢”;第三天就必須穿戴灰色與黃色搭配的衣服了，寓意“走向輝煌”。有些學校的老師則是由年級組或是德育處統(tǒng)一策劃，干脆統(tǒng)一定制T恤衫，并印有諸如“考的都會，蒙的全對”“沉著應試，無往不勝”“考場即戰(zhàn)場，實力我最強”之類的句子，無一例外地充斥著勵志、勸勉的意味。對此，各校領導或默認或鼓勵，或既不鼓勵也不反對，反正只要是對學生中考有利的事，就讓老師們去盡情地發(fā)揮聰明才智，各展神通好了。

而崇禮中學本次的教師送考，更是顯得有條不紊，精彩紛呈，明顯是王副校長授權德育處與年級組策劃的。方春萱與袁宏偉等一干班主任于禮耕堂前的小花園前集合后，便按隔天與各班學生約定的地點分散開來。方春萱與袁宏偉的班級在行政樓前面的小廣場上集合。他們兩個見學生們都早早到齊了，便先逐個發(fā)放準考證，然后引領學生來到禮耕堂大門前，一個個雙手合十，徐徐而行，對著端居于堂內的先賢塑像膜拜致意，表情莊嚴肅穆，態(tài)度虔誠之至。即便是像凌云那樣平時坐立不定的那幾個孩子，也都一本正經地膜拜。有幾個甚至口中還念念有詞，仿佛是在祈禱著什么，那神情，嚴肅得讓方春萱、袁宏偉兩個直想發(fā)笑。其他各班也依次而行。整個四百多人的隊伍，就這樣不到一節(jié)課時間，在禮耕堂前迤邐而過了。

然后，各班學生便聚集到學校統(tǒng)一安排的休息室內，鴉雀無聲地做著考前復習。這當兒，方春萱默默地站在教室門口，仔細地觀察著孩子們的精神狀態(tài)。她的目光在全班孩子身上挨個掃射著，此刻，她欣喜地發(fā)現，有幾個放假前整天都睡眼惺忪、哈欠連天的女生，眼前居然全都精神飽滿、臉色紅潤了?？磥?，這考前放假，以充分保障學生有充足的睡眠，然后進行自主復習，實在是明智之舉??！方春萱心想。當她的目光掃描到凌云身上的時候，她感覺那孩子仿佛受了什么感應似的，微微抬起頭，朝她看了一眼。方春萱便和藹地向他點點頭，目光中滿含鼓勵。

看看時間已近八點半鐘，考生們該進考場了。方春萱就立馬組織全班在教室門口集隊，然后帶著孩子們來到考場警戒線外，從最矮個的凌云開始，一邊一個個輕輕地撫摸孩子們的頭頂，一邊以充滿溫情與鼓勵的目光，微笑著對他們說：“放心，肯定能考好！”這情景，儼然是藏傳佛教中的得道高僧，在給信眾們撫頂。而孩子們呢，此刻真像受過高僧撫頂似的，一個個信心滿溢，邁著堅實而從容的步伐走向了考場，走向了他們人生中的第一個戰(zhàn)場。其實，崇禮中學的這種做法是完全遵循心理學原理的，用王副校長的話說，那叫給學生以積極的心理暗示。

而從大清早考生與送考教師進校，到現在老師們把考生正式送進考場。所有這一切，全被學校請來的專職攝影師錄入了鏡頭之中。相信不會超過一小時，這些場景便會以圖文并茂的形式，發(fā)布到崇禮中學的微信公眾號上，然后被整個吳城市，乃至吳城市以外的自媒體轉發(fā)。這大概就是王副校長精心策劃的目的：以另一種形式宣傳崇禮中學，讓全社會都知道這所全市乃至全省的知名中學之育人風采！

當考生們全都安安靜靜地坐進了考場，方春萱，袁宏偉，以及其他班主任們，方才離開考試區(qū)域，返回到屬于他們的休息室。陸續(xù)進來的還有首場不是班主任的語文送考教師。

一進休息室，大家驚奇地發(fā)現，王副校長居然已經站在門口迎接大家了。

“大家辛苦啦！”王副校長笑容可掬，雙手拱拳，給大家作揖道。他今天跟大家一樣，也是一件紅色名牌T恤衫，顯得既喜氣又年輕。

等到大家坐定，王副校長便又讓總務主任把他精心準備的糕點、水果送至每位老師跟前，供大家品嘗。

方春萱他們正滿心歡喜地享用著，不料王副校長又將每人兩百塊錢的紅包親自發(fā)放至老師的手中。這可讓大家著實喜出望外了！

“謝謝王校關心！”

“王校你想得真周到。”

“我們甜甜蜜蜜送考，孩子們信心滿滿應考?！?/p>

顯然，大家的感激之言是發(fā)自肺腑的。因為在這樣一個特定的時刻，關心與愛心本來就該是接力傳遞的。

王副校長因為是當任中考主考官，還得陪同市教育局下派到崇禮中學的專職巡考官巡視各考場，小坐片刻之后，便離開了。這時候，休息室內的老師們便完全進入了自由自在的狀態(tài)。

袁宏偉依照王副校長的關照，今天要接待一位市教育局有關領導打招呼前來擇校的初一新生家長，便第一個匆匆離開，回自己辦公室去了。這位新生家長，據說是教育局某領導的親戚，孩子就讀的雖然是本市的一所知名實驗小學，但學業(yè)成績實在欠佳，據說成績報告單上全是“良好”。所以，說是擇校，實際上是不折不扣的后門生。

其實，每年的招生季，崇禮中學都會接待一批又一批從市政府到區(qū)政府，再到市教育局等方方面面的后門生家長。一開始，學校幾乎是照單全收，因為對于一所基層學校來說，這些后門生背后那強大的社會關系，實在是不能小覷的。為此，學校每年常常要預留一個行政班的名額。但后來，學校領導慢慢地發(fā)現，這些后門生家長的背景其實也分三六九等，他們有的是上級領導的親屬與朋友，有的卻是拐了幾個彎的親戚，還有的是領導們部下的孩子與親屬。于是，王副校長特地叮囑袁宏偉，今年開始，所有各類領導打招呼的后門生，不論是誰，不再唯招呼是從，而是一定要約見孩子家長，并驗審成績報告單原件。如果是領導們的孩子或直系親屬的孩子，便無條件收錄;如果是領導們朋友或下屬的子女，成績達到中等水平的，也收錄;如果是領導們拐彎抹角的親戚朋友的孩子，原則上不予錄取。

今天袁宏偉要接待的，據說是教育局某副局長介紹過來的。袁宏偉剛走到辦公室門口，發(fā)現有一對夫妻模樣的中年男女站在走廊里。那男的大腹便便，身材魁梧高大，剃著個板刷頭，鑲著滿口大金牙，正不停地打著電話。女的梳著一頭淺黃的長發(fā)，紅撲撲的蘋果臉，雙眼珍珠葡萄似的脈脈含情，一襲長棗底色的碎花長裙，身材勻稱，挎著個乳白色名牌小包，正目光專注地逡巡著眼前的校園風光。憑直覺，袁宏偉揣測他們或許就是自己所要約見的后門生家長。但他并沒有理會他們，徑直進了自己的辦公室。他給自己泡了杯碧螺春茶，蹺起二郎腿，舒舒服服地喝了起來。

篤篤篤。過了大約十分鐘，虛掩著的辦公室門被敲響了，幾乎就在同時，又被砰的一聲給推開了。袁宏偉抬頭一看，正是剛才門口走廊上的那對夫妻。

“哪一位是袁主任呀？”那位大金牙粗聲粗氣地問道。

袁宏偉眉頭一皺，心想這家伙大概仗著有點背景，說話言行舉止都很乖張呀！得給他點小顏色看看。

“你是哪位呀？有什么事嗎？今天這里是中考考場，閑雜人等是不能入內的！”袁宏偉表情嚴肅地回敬道。緊接著，他又拎起桌上電話撥通了門衛(wèi)，厲聲責問道：“是保安嗎？誰讓你們放外人進校的？不知道今天中考嗎？”

這么一通下馬威之后，袁宏偉便裝模作樣地拿起案頭的一疊材料，低頭看了起來。

“哦，老師啊，是這樣的，我們是教育局領導介紹過來的，我家孩子下學期想讀你們崇禮中學，所以……”這次是女人的聲音，語氣明顯謙卑低調了許多。

“有小升初需求的，可以去校門口憑成績報告單登記，我們學校擇優(yōu)錄取?！痹陚ヮ^也不抬，冷冷地回答道。

現場氣氛瞬間凝固，那對夫妻頗為尷尬。

“你就是袁主任吧？”大概一分鐘過后，大金牙觍著臉徑直走到袁宏偉跟前，“對不起??！剛才因為生意上的事跟人有點不愉快，說話有點沖。請袁主任多多諒解，多多諒解！”大金牙一邊不停地道歉，一邊殷勤地遞上了一支黃金葉香煙。

“是呀是呀，我家老公脾氣耿直，說話嗓門大，請袁主任多多包涵。”那女的十分配合地在一旁幫腔。

袁宏偉見狀，覺得可以收場了。這才抬起頭，接過對方的煙，往案頭輕輕一放，擠出一絲笑容，指著一旁的沙發(fā)說：“坐吧。”

那對夫妻連聲道謝，恭恭敬敬地坐到沙發(fā)上。才坐定，那大金牙似乎想起了什么，又站起身，貓著腰走到袁宏偉跟前，將打火機點亮，滿臉堆笑道：“袁主任，請抽煙?！?/p>

袁宏偉愣了愣，拿起桌上的那支黃金葉，湊了過去，點上。然后吸了一口，很熟練地吐出一圈白煙，對大金牙說：“把你孩子的成績報告單給我看看吧?！?/p>

大金牙示意妻子遞上。袁宏偉接過報告單，從三年級第二學期，到六年級第一學期，逐一點數語文、數學與英語三門主科的成績優(yōu)良數目。結果讓他著實吃驚：六個學期共計三十六項成績，那孩子居然只有八個優(yōu)秀，其他全為良好或及格！這可是個不折不扣的差生呀！這樣的孩子不管進哪個班，三年后班級人均中考總分起碼給他拉低五分！他心里說道。

大金牙夫妻大概看出了袁宏偉的心思，相互對望了一眼，那女的連忙解釋說：“袁主任，我家這孩子，人是挺聰明的，只是由于我們兩個生意都很忙，沒時間管教他，所以目前成績是稍微差了點。等他上了初中，只要我們嚴加管教，憑這孩子的智商，成績一定會上去的?！?/p>

袁宏偉面無表情地朝她望了一眼，淡淡地說：“現在的孩子都不笨，主要是學習習慣要好才行?！?/p>

“袁主任，徐處長是我多年的老朋友了。他跟我說你們崇禮中學絕對是市區(qū)最好的初中，所以我們決定讓孩子過來就讀的?！蹦谴蠼鹧涝俅芜f上一支煙，又擺起譜來了。

袁宏偉內心暗自發(fā)笑。這年頭，最嗨、最會擺譜的就是這些個小老板了。錢并不多，卻自以為很有錢。見識淺陋，卻自認為關系通天，啥事都能辦成。本來還以為他是什么某局級領導的來頭呢，原來只是保衛(wèi)處徐副處長的那點兒關系！再說成績又差得如此離譜。這樣的孩子收下來，老師們如果知曉了，怕是連宰了自己的心思都會有！

“這樣，你們先填個登記表吧?！痹陚フf，“回頭我給王校匯報下，是否收下，讓校領導決定吧?！彪S即就掏出一張登記表推到大金牙面前。

等到那對夫妻填好登記表。袁宏偉便客客氣氣地將他們送至辦公室門口，因怕他們自我感覺過分良好，誤以為學校一定會收下其孩子，又補了句：“你們還可以到別的學校去看看的，我們崇禮中學恐怕很難收下你家孩子的?！闭f完，便趕緊返回辦公室，生怕對方再來糾纏自己。

十八

而方春萱是繼袁宏偉之后離開休息室的。因為她所答應王副校長的“書院式教學實施方案”的撰寫任務還沒完成，必須趕在這三天中考期間拿出初稿來。

回到辦公室，方春萱也給自己泡了杯茶，一邊嗅著茶香，一邊在電腦屏幕上“奮筆疾書”起來。一個多小時過后，方春萱便脫稿了。她稍做修改后，便把文檔發(fā)給了王副校長。

再說王副校長，在陪同巡考官視察一圈考場后，便徑直返回自己辦公室，打開電腦，點出QQ，發(fā)現了方春萱的文檔。因怕閱讀吃力，便放大字體打印出來閱讀。

“崇禮中學書院式教學實施方略”。一看這標題，方春萱明顯是把該方案的重心落在“實施”這個點上，講究的是可操作性。第一板塊是“實施背景”，方春萱從“學?，F狀”與“實施依據”兩個方面作展開。談現狀，既談學校優(yōu)勢，又揭示所面臨的發(fā)展瓶頸，從而引出了實施書院式教學的必要性。講依據，先闡述書院式教學的基本理念與其在中國教育史上的價值，后指出其核心內涵是“分層分類與個別化教學”，并著重論述了其與現代教育教學理念的契合點。

如此要言不煩，有條不紊！如果不是了解方春萱的從教履歷，王副校長簡直懷疑她是一位資深的老科研了。更讓王副校長心中嘖嘖稱贊的是本方略的核心部分：

書院式教學應遵循因材施教、循循善誘、學而生疑、學用并重等四大原則。

1.因材施教

這主要體現在實施書院式教學的組織形式上。根據學生的學習能力將班級學生區(qū)分為若干層次，使教學目標、教學內容以及教學方法更符合所有學生的知識水平和接受能力，從而確保教學活動與各層次學生相適應，使學生的認知水平不斷向前推進。

2.循循善誘

這主要體現在書院式教學的教學態(tài)度與方法上。教師充分尊重學生的個體思考與學習發(fā)現，善于傾聽學生的意見與見解，鼓勵學生大膽質疑;教師充分尊重學生學習的個性差異，以極大的耐心與信心期待學生的進步與成長。

3.學而生疑

書院式教學鼓勵與培養(yǎng)學生在閱讀文本或解決問題的過程中，發(fā)現新的問題，能提出有價值的問題。在預習時要求學生發(fā)現問題，既可以檢驗學生對于文本的認知程度，又可以提高學生對于文本的重視，加深學生對于文本本身的研究深度。在課堂學習時給予學生充分探討的空間，讓學生之間充分對話，通過自學、交流、探討、爭論，找到問題的答案和解決方案，進而通過思考生成新的問題。在復習時要求學生提出問題，可以充分調動學生積累知識，通過對照自己的知識儲備，發(fā)現所學知識與自己原有的知識體系中已有知識相異的新知識，從而開啟學生發(fā)現新知識的大門。

4.學用并重

書院式教學著力倡導學生學用并重，將所學知識轉化為再學習的能力。注重培育學生將所學知識應用到新的情境、解決新的問題，從而養(yǎng)成對新情境的感知和處理能力、舊知識與新情境的鏈接能力、對新問題的認知和解決能力等。同時，著力培養(yǎng)學生學以致用的能力，將所學知識運用到現實生活中去。

原則即規(guī)范，體現了實施書院式教學所必須遵循的總要求;并且，前兩點所指向的是教師的教，后兩點則是學生的學。教與學并重，既彰顯了書院式教學的精髓，更體現了現代教育教學的價值取向。

王副校長繼續(xù)往下閱讀，因為他急于知道方春萱是如何設計操作流程的，此事攸關學校實施這項教學改革的成敗。當他看到下面的文字時，眼前又是一亮：

書院式教學主要包含自學生疑、合作研習、師生對話、遷移達用、效果檢測、鞏固輔導等步驟。其中自學生疑為發(fā)現與提出問題環(huán)節(jié)，合作研習、師生對話、遷移達用為問題解決與創(chuàng)新能力的培養(yǎng)環(huán)節(jié)，效果檢測、鞏固輔導為評價與反饋環(huán)節(jié)。

1.自學生疑

此為課堂教學第一步驟。教師安排學生先自行學習即將新授的學科內容，并在充分預估學習情況的基礎上，引導學生對所自學的內容提出質疑。而學生的質疑往往是比較復雜的，教師應予以篩選并整理，以供下一環(huán)節(jié)合作研習之用。

2.合作研習

此為課堂教學第二步驟。針對所篩選整理的學生的問題，教師組織學生進行分組合作研討。這種分組應該是靈活多樣的，可以是事先設定的組別，也可以是臨時指定的，以便捷為原則。而合作研習的內容應該是分工合作，即在有限的時段內，每一小組研習一到兩個問題，然后小組形成共識，予以匯總，以備下一環(huán)節(jié)師生對話之用。

3.師生對話

此為課堂教學第三步驟。針對學生所提出的疑問以及生生合作所研習的答案，教師與學生展開對話。這種對話不僅是簡單的教師釋疑與解答，而是應該包括教師釋疑、學生追問、師生辯論等等內容的。

4.遷移達用

此為課堂教學第四步驟。教師通過對學生的學習進行正確的引導，鼓勵、啟發(fā)學生在學習中合理聯想，利用已學的知識聯系推論未學知識。教學中，教師可采用“以類比促遷移，抓訓練攻難點”的教學策略，引導學生由此及彼，“以舊學新”，突破難點，掌握新知識，達到知識和方法的遷移。

5.效果檢測

此為課堂教學第五步驟。對于學生學習情況的檢測，可以是作業(yè)反饋，也可以是考試測評;可以當堂進行，也可以課后進行;可以是即時性的，也可以是階段性的。在具體操作時應視實際情況而定。

6.鞏固輔導

此為課堂教學第六步驟。教師通過課堂檢測及時采取措施進行查缺補漏;而學生也可以以此為契機糾正學習中的知識盲點與疏漏，使自己能夠更多、更好地掌握所學內容。

讀畢，王副校長不禁感慨：方春萱的這些步驟設計，那些大學教授們是絕對想不出的，只有身處教學一線，并對其教學行為與效果作不斷反思的人，才會拿出如此切實可行的方案來?？磥?，將要增設的教科室主任一職，是非她莫屬了?？墒牵@教學處也必須改組呀，畢竟，教學管理是一刻也不能放松的。他心里又開始猶豫起來了。

于是，王副校長站起身，給自己添上一杯茶水，捧著，踱到窗前。行政樓下的小花園里，送考的班主任與語文老師們正在擺造型、選角度，拍著各種姿勢的照片，袁宏偉與方春萱也在其中。袁宏偉站在一旁，不知又在跟誰通著什么電話，一邊喋喋不休地說著話，一邊還不停地打著各種手勢。這家伙就是結交廣，三教九流，什么樣的朋友他都有！王副校長心想。再看看方春萱，她正十分起勁地在給同伴們出點子呢。只見她將事先打印好的各種不同底色的標牌紙塞到大家手中，然后指揮大家錯落有致地或坐或蹲，最后又跟一旁請來的專業(yè)攝影師嘀咕了一通。王副校長感興趣的是老師們手上的那些標語，一副是：“三年磨劍今出鞘，馳騁考場逞英豪?！绷硪桓睘椋骸奥犝f讀寫全武行，學以致用真語文?！闭^言為心聲，一看便知，前者是袁宏偉的杰作，后者乃方春萱之創(chuàng)意?？磥?，本屆學生的畢業(yè)典禮與紀念冊一定會精彩紛呈的了！面對此情此景，王副校長的心頭甜滋滋的。

看著袁宏偉與方春萱，王副校長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關于吳城市名教師的審評工作的文件，昨天已經到他手頭了，今年各校符合條件的只能申報一人，可崇禮中學就有方春萱、袁宏偉、張峰三位要申報。張峰當然早已不在他考慮范圍之內了，可方春萱與袁宏偉兩個只能選一，實在讓他有點為難??！在他心目中，這兩位應該是未來的左膀右臂，一個教學，一個德育，這兩頭抓好，全校的教育教學工作也就可以讓他高枕無憂了。再說這方春萱雖然屬于那種相對淡泊名利之人，可他明顯覺得她對這件事還是頗為上心的;至于袁宏偉，那更是志在必得了。平心而論，他是真心希望他們兩個都被評上?？梢?guī)定就是規(guī)定，他是無法突破的。

想到突破規(guī)定，他突然想起了一件自己的往事。五年前，他意欲申報中學高級教師職稱，萬事俱備，只缺少一個必要條件：市級綜合榮譽稱號。為此，他提前一年私下跟時任崇禮中學校長的沈校長反應。沈校長聽罷，沉思片刻，說：可是今年我校沒有這方面的名額呀！但是，我會幫你想想辦法的。聽了沈校這樣的表態(tài)，他內心很是踏實感動，便松松爽爽地離開了。當年的學期結束時，他居然被評為了吳城市優(yōu)秀教育工作者。這自然讓他喜不自勝！事后，辦公室劉藝主任告訴他，這可是沈校長特地為他向教育局有關領導申請預支的名額呢！

那么，我現在是否可以向教育局預支一個名額呢？王副校長心想。這時，他突然想到了他的老同學——現任市教育局組織處的孫處長。就在上周他去市局開會的時候，有小道消息說，自己的這位老同學下學年將被提拔為副局了。雖說這還是傳說，但他相信這應該是真的，一來是因為孫處長上面有人，靠山過硬;二來是因為組織處長被提拔為副局長，也是吳城市教育局多年來的慣例，之前至少有兩任處長都是如此。抱著試試看的心態(tài)，王副校長撥通了孫處長的電話：

“喲，王大校長啊！有何吩咐呀？”電話那頭傳來了熱情爽朗的聲音。

“怎么啦，老同學，”王副校長也不生分，“沒事就不能給你電話呀？”

“哪里的話，”孫處長半開玩笑道，“你這地方諸侯，我巴結還來不及呢！怎么可以得罪呀？”

王副校長見對方跟自己說話依然那么親熱，便試探道：“老同學，最近對于你的好消息可是滿天飛啊！我是不是應該提前祝賀你呀？”

“嗨，一切還都只是傳說嘛，祝賀什么呀?！?/p>

聽這口氣，看來是確鑿無疑啦！王副校長心想，如果這位老同學真能上位，對自己可不是個好消息嗎？看來，以后自己真的要跟他好好親近熱絡點才是呢。不過，此話也只能點到為止。于是，王副校長立馬轉移了話題：

“老同學，什么時候我找個地方，你撥冗接見我下呀？我有個學校的小事想向你討教呢。”王副校長本來想直奔主題跟孫處長說預支名額的事，可轉念一想還是找個機會跟對方聚聚為好。

“唉，我的王大校長，臨近期末，方方面面的事情一大堆。等你暑假了，我也空點了，咱們再聚聚。你有什么事，就電話里說吧?！?/p>

聽孫處長這么說，王副校長也就感覺自己老同學的確是忙著呢。他心想，反正自己盛情邀請的意思已經傳遞給對方了，只要對方不拒絕，自己以后便有的是機會。于是，他便直奔主題，把意欲預支教師名額的事說了一通。

聽完王副校長的話，對方沉吟了片刻，說：“我的王大校長，這預支一說呢是不存在的，因為這不是一般性分配到各校的榮譽啊。你這情況我知道了，到時你兩個全報上來吧，看看能否特殊處理下?！?/p>

見老同學如此仗義，王副校長內心大喜：“老同學，我代表我們崇禮中學與兩位老師萬分感謝你呀！到時，你可一定要給我機會當面致謝??！”

“嗨，王大校長，又見外了不是？”孫處長依然十分爽朗，“好了，不多說了，咱們以后暢敘。我手頭還有點事要處理呢。”

放下電話，王副校長心情大為舒暢。他又給自己添了杯茶水，然后靠在沙發(fā)上，點燃一支煙，蹺起二郎腿，舒舒服服地吞云吐霧起來。

篤篤篤。大概過了兩支煙工夫，響起了敲門聲。王副校長掐滅了煙頭，站起身，打開門一看，原來是老董。

“喲，老董?。　蓖醺毙ｉL十分熱情地招呼道，“快請進！”

老董一進門便被一股嗆人的煙草味熏得眼睛發(fā)澀，喉嚨發(fā)癢，直皺眉頭。但嘴上還是打趣道：“王校怎么獨自躲在辦公室騰云駕霧呀？不會又在謀劃什么重要的改革舉措吧？”

“哪里呀，”王副校長邊開窗通風，邊答道，“是在為您的得意門生方春萱與小袁主任的事操心呢?！?/p>

“哦。”老董頗有點好奇，心想，王副校長同時為這兩位操心，不會是在正式考慮提拔他們的事宜吧？但也不便點破，便隨口應答道，“看來他們是要交好運嘍！”

王副校長示意老董在沙發(fā)上坐定，又親自給他泡了杯碧螺春，送到老董手中，自己便順勢在他對面坐下。說：“是這樣的，今年這小方和小袁都要申報市名教師，而市局新規(guī)只允許我們學校上報一位。你看這二選一的事情，實在有些難辦??！”

聽完這話，老董又是“哦”了一聲，便不再作聲。

“老董啊，如果真要在這兩位當中遴選一位，你看哪位比較合適呢？”此刻，王副校長突然靈光一閃，想要聽聽這位在他心目中德高望重的老前輩的意見，從而驗證下自己是否值得去局里為他們爭取名額。

老董微微抬起頭，一時真還捉摸不透這王副校長的心思。他呷了口茶，說道：“王校啊，這兩位今后就是你的左膀右臂了，我看他們都應該上！”

瞬間，仿佛是印證了自己的眼光無比正確似的，王副校長的臉上露出了璀璨的笑容：“老董啊，看來咱們是英雄所見略同??！”

老董也笑了。不過他心里卻在想：眼前這位全面主持學校工作的王副校長，再也不是以前心目中的小王了。正所謂屁股決定腦袋，崗位真能鍛煉人??！

“對了，老董，你今天特地前來，是有什么事嗎？”良久，王副校長轉移了話題，很親切地問道。

“也沒啥大事。”老董淡淡地說，“你看我再過三年也就退休了。最近呢感覺身體大不如從前，所以如果有可能的話，我想下學期學校是否可以幫我減輕點工作量？”老董說完，似乎又覺得不好意思，又加了句：“當然，是在不為難你王校的前提下。”

“好的，我一定考慮！”不料王副校長很爽快，“我們都會老的！”

“那就先謝謝王校了！”老董站起身，“你也挺忙的，我就不多打擾了?！闭f著已經退到了門口。

王副校長也站起來，送他到門口，很關心地說：“老董，你多多保重啊！”

老董的心頭熱熱的。不過一時也不知該說什么感謝的話為好，便側身朝王副校長拱拱手，然后轉身離開了。

十九

方春萱要去參加今年的語文中考閱卷工作，而且還是吳城市教科院語文教研員欽點的！

消息是張峰口頭告訴她的?！翱磥砟銈兘萄袉T對你鐘愛有加呀！”當方春萱走出教學處的時候，張峰皮笑肉不笑地對她說了那么一句。其實，張峰還有一句話并沒有說出口，那就是：有教研員作后盾，你今年的名教師評審應該是大有希望了吧？

但方春萱似乎已經習慣了他那副陰陽怪氣的腔調，也不以為意，只是報之以淡淡的一笑。

本來，如此又苦又累的活兒是輪不到方春萱了，因為按照慣例，像崇禮中學這樣規(guī)模的初中，每年只需要三到四位教師前去閱卷即可，而今年初三語文備課組的平均年齡比較低，像方春萱這樣三十五周歲以上的教師，完全可以乘機好好休息一周了。但方春萱知道，這回教研員欽點她，極有可能是讓她去把作文閱卷關的。雖然她內心是極想休整下自己的，但總不能辜負了教研員的信任啊！

于是，中考一結束，方春萱便按時趕往語文閱卷點。閱卷地點位于市中心的一所職業(yè)學校內，這是多年來的常規(guī)地點了，幾乎所有的初中教師都熟悉。果然不出所料，教研員并沒有把她編排進具體小組去閱卷，而是讓她與其他幾位資深的吳城市語文教學骨干一起，在后臺抽樣審查老師們的閱卷正確率。方春萱具體負責的是作文板塊。吳城市的中考語文試卷卷面總分為130分，其中60分為作文分。這作文可是語文試卷中主觀性最強、賦分最容易產生誤差的部分;況且，分值如此之大，一旦批閱失當，對考生的影響無疑是巨大的。為了最大限度地減少閱卷中的誤差率，每次中考閱卷中，每篇作文都要按評分標準分別經過三位老師的批閱，且每位老師的賦分誤差必須控制在5分以內;然后，再取其均分作為該篇作文的最后得分。而方春萱現在的工作，就是對那些經過三位老師批閱、且賦分誤差超過5分的異常卷進行重新批閱審核。把如此重要的工作交給她，可見教研員對她的業(yè)務能力的肯定！

閱卷工作緊張有序，由五大間信息教室組成的閱卷現場幾乎鴉雀無聲。教研員不停地從一個教室走到另一個教室，巡視并解答著閱卷老師們各種各樣的疑問。其中一部分疑問跟卷面本身無關，而是關于電腦閱卷軟件方面的。那些去年也來閱卷的老師發(fā)現，今年的閱卷系統(tǒng)已經更換了，并且運用起來也不是那么順手，時常會出現卡機的情況。對此，教研員也無能為力，只能請來相關信息老師予以解決。

盡管正式閱卷前教研員對全體閱卷老師進行了現場培訓，可異常卷還是從方春萱面前的電腦屏幕上不停地跳出來。方春萱知道，這倒并不是老師閱卷不認真，實在是因為考生作文的題材、內容、結構、手法、語言等等呈現得五花八門，讓老師們無法恰當、精準地把握。而且，由于吳城市每年中考的作文題對體裁不作任何限制，考生們便放開手腳大展才情，除了常規(guī)的記敘文，議論文、詩歌、童話、小小說之類的什么都有。更為奇葩的是，有極少數考生甚至還用文言文寫作的呢！平心而論，放開手腳讓學生發(fā)揮，教科院的初衷無疑是好的，但這卻大大增加了老師們閱卷的難度。一來是因為考生的作文良莠不齊;二來也是因為老師們的見識有限，雖然他們都是專業(yè)出身。

比如，面對今年的考題“別樣的風景”，就有許多考生是以詩歌的形式來表達的?，F在，方春萱的面前就出現了這樣一首詩：

別樣的風景

站立在怡園的九曲橋上

你恍若一朵含苞待放的白蓮

在晨風的輕漾中

婀娜

端坐于春日的小山坡頭

你仿佛一株清純可愛的小白楊

在脈脈麗暉的愛撫里

滋長

行走在四季的校園中

你更像一道流光溢彩的風景

在我游移不定的目光中

馨香

……

讀到此處，方春萱已然感覺到這是一位文字功底不錯的考生，有意象，具畫面，也含蓄蘊藉。很明顯，該考生深受古典詩詞的熏陶?？梢豢慈焕蠋煹馁x分，分別是36分、48分、56分，大相徑庭！很明顯，賦低分者認為該作文寫成了愛情詩，作為一名中學生，價值取向有問題;賦高分者十分欣賞考生的文學功底;至于賦中等分的，是一位謹慎的老師，自認為既沒有埋沒考生，也不至于讓教研員懷疑自己的業(yè)務能力?？煞酱狠嬗X得，此作文根本不存在價值取向問題，更何況透過字面，完全可以洞察到這是個平時喜愛古典詩詞的考生，也講究斟詞酌句，說不定以后還是個可造之才呢！于是，她一錘定音，給它賦了54分的高分。

就這樣，方春萱面對著這些千奇百怪的作文，逐篇地仔細閱讀，反復推敲，然后賦分。因為方春萱明白，有時候，考生的一分之差，往往會影響到孩子的升學與否，實在是馬虎不得?。?/p>

閱卷已經進行了兩天。老師們一邊緊張地批閱，一邊不時地翻閱著電腦桌面上進度統(tǒng)計表，發(fā)現有三分之一的任務即將完成了，不禁長長地舒了口氣。于是，有的站起身來借故上個衛(wèi)生間，以活動下腿腳;有的去外面走廊上續(xù)杯茶水，還對著窗外的大廣場眺望會兒，松弛下緊張的眼神經;也有的找熟識的同伴輕聲聊上幾句，話題不外乎正在批閱著的試卷以及各自學校的那些個瑣事。

等到第三天將近中午的時候，方春萱突然發(fā)現電腦卡位了！她生怕自己之前所處理的異常卷數據丟失，趕緊點開界面查閱，可怎么也點不開。情急之下，側身打聽下同伴，也是如此。正詫異間，只聽見外面原本寂靜無聲的走廊上一片喧嘩之聲，她便也站起身來，好奇地走了出去。

原來，所有的閱卷教室全都死機了，老師們紛紛離開座位，有的依然滯留在閱卷室聊天喝茶，細聲抱怨耽擱時間;有的則來到外面相互打聽消息，其結果當然是彼此茫然。于是乎，整個樓面所在的閱卷場地仿佛一口炸開了的大鍋，散發(fā)出一片嗡嗡竊竊的喧囂之聲。這聲音從閱卷室的窗戶、敞開式的樓道中迸濺四射，從高處拋灑跌落進校園，又反彈擴散。不一會兒，整棟大樓、整個校園便都彌漫著這股聲浪了！

大約一個小時過后，教研員前來發(fā)話說，由于閱卷系統(tǒng)發(fā)生了點故障，上午的閱卷提前結束，請老師們前往樓下食堂等候就餐，并作適當休息;下午的閱卷開始時間也由原來的一點延后到兩點。

現場又是一片嘈雜之聲，期間還不時地爆發(fā)出響亮的噓聲。不過，隨即這股聲浪便隨著人流而被裹挾至樓下去了。不過，方春萱與各閱卷小組組長一干十來個人被教研員單獨留了下來。

“各位老師，大家都是我們吳城市初中語文教學界的骨干。”教研員一邊招手示意大家坐下，一邊表情十分嚴肅而懇切地說，“今天的閱卷因為系統(tǒng)故障，出了點紕漏?，F在系統(tǒng)正在修復之中，但愿前面兩天半的數據沒丟失?！?/p>

聽話聽音。方春萱從教研員的話語中已經明顯感覺到情況之嚴重了！看來，十有八九前面的閱卷是白費工夫了。但她和教研員一樣，還是希望有奇跡出現。其他老師聽罷，也是面面相覷，然后便是沉默不語。

“在系統(tǒng)修復期間，我希望大家都做好各自組員的安撫工作，不要將這一消息外傳。雖說責任不在我們，但畢竟這是十分嚴肅的中考閱卷，外傳出去，有損我們的聲譽?！苯萄袉T此時的表情，與其說是要求，不如說是懇求。

在座的都是教研員平時信得過的骨干，自然都是言聽計從。至于如何安撫各自小組所在的組員，說實話大家心里實在沒有底了。一來呢，這些小組都是因為閱卷而臨時組建的，彼此也不是十分熟悉;二來呢，如果真的數據丟失，讓大家白白浪費兩天半時間從頭開始閱卷，實在是難以啟齒呀。當然，大家心里十分清楚，教研員也是有苦難言;但作為全權負責的當事人，他必須要把此事處理好。

“大家看可以嗎？”末了，教研員仿佛想要得到什么保證似的，又問了這么一句。

大家自然都異口同聲地表示贊同。

下午兩點的時候，所有老師全都準時返回閱卷現場。那些先行到達的，發(fā)現教研員一直在不停地打著電話。

兩點十分左右，教研員突然對大家宣布：系統(tǒng)已經成功修復，但前兩天半所有已閱試卷信息全部丟失！所以，得辛苦大家從頭開始閱卷。

這消息對所有閱卷老師無疑是晴天霹靂！盡管大家之前多少有點兒心理準備，可當事實真的擺在面前時，還是不愿意接受的。試想，兩天半時間，幾近一半的閱卷量，就那么平白無故地泡湯了，豈不是天大的冤枉？于是，各種各樣的抱怨聲便一股腦兒迸發(fā)了：

“大熱的天，憑什么如此折騰我們？”

“是呀，莫名其妙地白白延宕了我們的閱卷時間。把老師當什么啦？免費勞動力呀！”

“之前連續(xù)用了好幾年的閱卷系統(tǒng)，從沒有出過差池。為啥要更換呢？”

“這還用問嗎，更換新的系統(tǒng)，可以作成軟件開發(fā)商的生意，自己拿回扣呀！”

“哼，誰說教育系統(tǒng)是清水衙門呀，我看黑得很！”

眼看著抱怨聲浪此起彼伏，大有洶涌席卷整個閱卷場地的氣勢，教研員很是著急，心想：看來，必須給老師們一個承諾才行了。于是，他抄起電話，給自己的頂頭上司教科院院長打了過去。

不到兩分鐘，教研員擱下電話，扯大了嗓門招呼大家道：“老師們，請大家少安毋躁！”

現場漸漸安靜了下來。

“剛才我已經把大家的意見向教科院領導做了匯報?！币姶蠹仪榫w開始平復了，他繼續(xù)高聲說道，“院長承諾，一定會跟軟件供應商進行交涉，并賠償大家的損失?！彼D了頓，又加了句：“同時，我也一定會盡到自己的責任，維護大家的正當權益！”

教研員平時在老師們心目中的威望本來就比較高，況且，大家心里都清楚，像更換系統(tǒng)這樣的事，也不是他能作主的。因此發(fā)生了這樣的意外，實在不是他教研員的責任哪！現在，見他如此真誠地表了態(tài)，感覺他確實也在盡力為老師們爭取權益，這心里的無名火也就漸漸地熄滅了下來。

再說此刻，方春萱等各位骨干也在人群中盡力協(xié)助教研員安撫大家，這現場的氣氛很快也就平靜了下來。于是，教研員趁熱打鐵道：

“現在，請大家回到各自崗位，抓緊時間閱卷吧！”

見老師們陸續(xù)回到電腦桌前又開始認真閱卷了，教研員方才舒了口氣，如釋重負地回到自己的座位前，習慣性地想端起水杯喝口水，卻見桌前空空的。正詫異間，見方春萱已把添加了茶水的杯子遞到他跟前。

“謝謝啊！”教研員抬起頭，感激地說。

“今天太辛苦你了?！狈酱狠媸终嬲\地說道，“好好休息會吧，有什么事，你就吩咐我們來做吧?！?/p>

教研員也沒說什么，只是笑著朝她點點頭。方春萱見他暫時沒什么吩咐自己的，便轉身回到自己的桌前，從頭開始處理起各組傳過來的異常卷來了。

當天結束閱卷回家的路上，方春萱坐在地鐵上，正輕松愜意地刷著她的手機屏幕，尤其是熱切地關注著被她冷落了一整天的各類微信群與QQ群。驟然間，她的微信群里跳出了這樣一則消息：

都說教育是一方凈土，經歷了今天這事，方知此言大謬。我市的中考語文網上閱卷系統(tǒng)已經成功運行三年了，作為一名連續(xù)三屆奮斗在一線的教師，每年都有幸參加閱卷工作，自然希望今年的閱卷工作繼續(xù)順順利利?？墒屡c愿違，大前天一進閱卷室，居然發(fā)現換了新系統(tǒng)，使用時不是間歇性卡位，就是輸入數據紊亂，很顯然，這是一套研發(fā)與使用尚未成熟的產品。可就是這么一套蹩腳的系統(tǒng)，居然被人購買來使用到如此嚴肅的中考閱卷中來了！到了今天，不但系統(tǒng)罷工，而且之前兩天半的閱卷數據全部丟失，害得全體閱卷老師只能從頭再來。試問：我們的教科院為何放著原本好好的系統(tǒng)不用，而要更換如此蹩腳的系統(tǒng)？其間可有貓膩？攸關每個孩子與家庭切身利益的中考，居然被某些人如此輕率地對待，這算不算瀆職行為？

方春萱頓時十分驚訝。本來她還天真地認為此事已經翻篇了呢，誰知依然有人怨氣未消，不依不饒！更要命的是，此事經自媒體這么一曝光，其擴散程度是根本無法控制的。再說，這位老師筆墨如此犀利，矛頭直指教科院有關領導，這讓當事者情何以堪？幾乎就在同時，家長群、朋友圈紛紛轉發(fā)，外加許多好事者的點評、指責，整個自媒體沸沸揚揚，熱鬧非凡。而相對平靜的，卻是像方春萱一樣的業(yè)內人士，大家全都默不作聲，靜觀事態(tài)發(fā)展！

但方春萱預感，有關部門與人士一定會很快處理此事的，因為如果任其擴散，其后果是十分嚴重的。果不其然，當她回家剛端到飯碗時，王副校長親自給她打來了電話，說是有一筆每人五百元的閱卷勞務補償費將要馬上轉給她，要她務必在今晚分發(fā)給崇禮中學的每位語文中考閱卷老師。最后王副校長還特地關照：

“方老師，麻煩你同時向我校參加本次語文閱卷的老師轉達下我的以下幾點要求：第一，對于有關本次語文閱卷的有關消息不傳播，不討論;第二，對各自熟悉的相關家長與社會人士的詢問做好正面解釋與引導工作;第三，任何場合都不說對吳城教育不利的話?！?/p>

方春萱放下電話，不敢耽擱，立即按照王副校長的要求將補償費分發(fā)給了相關老師，并將王副校長的指示編了個微信，同時發(fā)送到他們的手機上。

方春萱相信，今晚各校領導一定會像王副校長那樣，將教科院的這筆補償金與相關要求，作為政治任務及時發(fā)放與傳達給每位閱卷老師的。

二十

臨近期末，學校工作緊張而有序地展開著。初一初二正在期末考試;市教育局統(tǒng)一組織的新教師招錄工作業(yè)已結束，分配到崇禮中學的三位大學生也已到位。

午后，正值考試時段，整個校園靜悄悄的。王副校長獨自坐在辦公桌前，仿佛一位待產的孕婦，表面平靜，內心卻難免有幾分焦躁與不安。中考成績眼看就要揭曉了，今年各項指標能否繼續(xù)保持吳城市區(qū)第一，他心里其實并沒有底。尤其讓他擔心的是，人均總分是否還能大幅領先其他學校。這十多年來，崇禮中學的中考成績從來都是領先于其他兄弟學校的，但細化到優(yōu)秀率、合格率、人均總分等各項指標來評判，唯獨人均總分這項一直只有五分之內的優(yōu)勢，有些年份甚至只以一二分的差距險勝第二名。為此，沈校長耿耿于懷，大會小會，逢會必提，耳提面命地給老師們挖根源，分析原因，找對策，抓落實。終于，從大前年開始，崇禮中學的中考人均總分逐年提高，到去年竟以超十分的優(yōu)勢遙遙領先于市區(qū)其他同類學校了！這對于沈校長來說，無疑是個突出的政績。王副校長總覺得，沈校長之所以能從一所初中校長任上一下子被破格提拔為吳城市這么一座地級市的教育局副局長，實在是跟他的這番政績密不可分的?，F在學校到了自己手上了，如果今年的中考成績不如去年，那可怎么讓他向上級領導、向學校老師、向社會交代呀？

窗外的花園里，幾株石榴花開得熱情奔放，艷麗的花兒在漸漸熱辣的初夏的陽光下光彩奪目?；ǖ偬?，一枚枚青澀的果子已然成形，相信跟往年一樣，一到秋天，一定又是碩果累累地掛滿枝頭。但愿今年的中考也像它們一樣！王副校長心里默默祈禱著。

“王校！” 門外的招呼聲打斷了王副校長的思緒。抬頭一看，是袁宏偉笑嘻嘻地站在門口，手中還捧著一大沓材料。還沒等王副校長應聲，這袁宏偉已經進得門來，一屁股坐到他辦公桌前了。

“今年小升初的招錄工作，到昨天為止已經全部截止了?！痹陚グ咽种械哪钳B材料推到王副校長面前，“這是我今天打印出來的錄取名單及相關信息，您審閱一下吧？”

王副校長十分和藹地點點頭，順手接過材料，瀏覽了一遍，然后抬頭說：“小袁，辛苦你了！怎么樣？名校與全優(yōu)全三好的孩子多么？”

“我比照了下去年的，今年名校的略少，但非名校的全優(yōu)、全三好的要多于往年?！痹陚ソ忉尩溃傲硗?，還有一個班的名額按照你的要求預留著。”

“嗯，蠻好！”王副校長站起身，伸出右手想去拿過自己的茶杯續(xù)水。卻見袁宏偉眼疾手快，立馬搶過王副校長的那個精致的紫砂壺，動作十分麻利地替他添上了茶水。

頓了頓，估摸著王副校長也沒有什么其他的事情要跟自己談，袁宏偉便識趣地告別王副校長，轉身離開了。

王副校長逐一審閱著每位新生的畢業(yè)學校、各科成績與操行等第。正如袁宏偉所說，雖然名校的不是很多，但普通小學的全優(yōu)、全三好生卻不少?？磥斫衲甑纳促|量應該不會差！王副校長這樣安慰自己道。事實上，在依然以考試成績作為唯一衡量標準的當下，所謂的學校教育質量的高下，其實主要取決于生源質量的優(yōu)劣。學校管理再怎么優(yōu)化，師資水平再怎么高，也不可能把智商偏低的學生培養(yǎng)成高智商者，自然也不可能大面積提高其學業(yè)成績。從這個意義上說，所謂的好學校，其實是依靠一屆又一屆的高智商的優(yōu)秀學生們造就的。王副校長自然是深諳此道。

再說方春萱閱卷結束后回到學校，除了畢業(yè)典禮的一些事宜，感覺也無事可做，于是著手整理起自己參評名教師的材料來了。今年條件如此苛刻，校內競爭又這般激烈，本來自信滿滿的她，也就沒了底氣;現在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準備材料，以期自己的參評材料足夠過硬了。

“終于想到做自己的事情啦？”什么時候，老董捧著茶杯湊到她桌前。

方春萱抬頭沖師傅一笑：“嗨，盡人事吧！”

老董顯然感覺到了愛徒的不自信，便故意給她透露了點信息：“據我所知，你應該沒啥問題的?！?/p>

方春萱頗有幾分驚訝地盯著師傅看了足足五秒鐘，期待著從他口中流露出更為詳細的信息?？衫隙瓍s只是對她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再也不說第二句話。

方春萱便覺得，師傅的信息應該是可信的，只是他不方便細說罷了;自然，自己也不好再多問。便繼續(xù)埋頭做她的材料。

一會兒，桌上的手機閃了下，方春萱點開一看，是李俊雅的微信：“親，內部消息，犬子已被軍校錄取。我總算無后顧之憂了！”末尾是一個狂喜的表情。方春萱分明感受到了李俊雅內心的那份不能自已的喜悅之情。與李俊雅的親密交往，讓方春萱深深理解了她的寂寞、痛苦與無奈，是常人所難以忍受的?，F在，李俊雅總算盼到了這一天，這對她無疑是一種莫大的安慰與補償，應該為她好好慶賀一番！于是，她回復道：“今晚我請客，為你慶賀！”

沒過十分鐘，方春萱的手機鈴聲響起，一看號碼是本地的座機，便懷疑又是地產銷售員的騷擾電話，掐掉了。可不到半分鐘，鈴聲再次響起，一看是錢書豪的。

“小錢，剛才是你撥的座機號嗎？”方春萱似乎意識到了什么，趕忙詢問道，想表達自己的歉意。

“反正不是騷擾你的電話?！卞X書豪也挺幽默地打趣道。但立馬言歸正傳，“方老師，名教師的辯論賽將于七月十六號進行，地點就在你們崇禮中學，你可占了主場優(yōu)勢哦。”

“論題有范圍嗎？”方春萱反應極快，提問直擊要害。

“沒有。不過評委除了外聘專家，還有沈副局長、組織處孫處長與我。”

“知道了，小錢。真的應該好好謝謝你！”方春萱趕緊道謝。

擱下電話，聯想到師傅老董剛才的暗示，方春萱似乎對自己的參評更有信心了：王副校長看好自己，能把自己推送出去，這是天時;辯論賽在崇禮中學舉行，自己作為主場選手，這是地利;評委中有沈副局長與小錢，說不定到時還有作為東道主的王副校長，這是人和呀。這三樣優(yōu)勢都占全了，真是幸運之神在眷顧自己呀！

兩天后，中考成績終于揭曉了。崇禮中學以人均總分超過第二名12.56分的驕人成績，繼續(xù)領跑吳城市區(qū)?？吹匠煽兊哪且豢?，王副校長心花怒放。他激動得離開座位，在辦公室來回走著，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的那份喜悅之情。然后，又坐到沙發(fā)上，點上一支煙，蹺起二郎腿，一邊顛著，一邊吞云吐霧起來。

等到一支煙抽完，他激動的心情才稍微得以平復。王副校長方才站起身，回到辦公桌前，撥通了袁宏偉的電話，要求他代表學校起草一份喜報，通過各種媒體向外發(fā)布。同時，他還安排袁宏偉當天下午召集所有的初三老師開會，說是要代表學校表彰所有初三老師的輝煌業(yè)績，并表達感謝之情。

也許是中考輝煌成績的效應吧，盡管崇禮中學的小升初招生工作已經宣告結束了，可近來還是不斷地有人通過各種關系，打電話到王副校長那兒，要求開后門來讀書。王副校長實在招架不住了，學著前任沈校長的樣子，在吳城市教育局所統(tǒng)一規(guī)定的小升初招生截止日期──七月一日之前的兩天，關閉手機，躲進了與崇禮中學僅一條馬路之隔的松鶴園內，只留一個私密號碼給局領導與校內的幾個主要領導。這是吳城市的一家名園，隸屬于市園林管理局，其管理處主任是王副校長同學。那位老同學知道王副校長是來“避難”的，便在辦公區(qū)域內專門給他辟了個單間，室內辦公家具、電視網絡一應俱全，還專門給他配備了一名員工為其端茶送水。王副校長攜帶了臺手提電腦，他想利用這兩天時間，好好地把今年的中考成績、小升初錄取新生情況，還有下學年即將正式實施的書院式教學策略以及人事安排等等，做一番仔細分析、研究與部署，同時，也為期末的學校工作總結做個準備。

專注工作的時光總是過得很快，一晃大半天已經過去了。午后三點多鐘的時候，王副校長感覺有點疲倦，便步出屋子，在辦公區(qū)域內的那個小花園里隨意走走看看。這松鶴園為清朝中期的園林建筑，本是一位江南巡撫的私家園林，而王副校長所在的地方，則是當年主人的書房所在。正值初夏，日頭有點熱辣了，而整個小花園卻古木參天，花樹璀璨，林蔭濃密，禽鳥啁啾，甚是清涼。置身于這樣的環(huán)境中，王副校長頓覺眼清目明，神清氣爽。走過寬闊池沼上的九曲橋，繞過一座假山，王副校長于一方八角涼亭的石幾前坐定，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眼前水面上亭亭的荷葉，將腦中的思緒徹底放空。

此刻，褲兜里的手機振動了起來。掏出一看，是老同學孫處長的電話：“王大校長，躲在哪兒呀？”

“嗨，就在學校附近?！蓖醺毙ｉL以十分親切柔和的聲音說道，“老同學，久違了！有何吩咐？請指示！”

“真是人怕出名，豬怕肥啊！今年中考崇禮又是名聲大振啊！”孫處長繼續(xù)打趣道，“不過，請王大校長放心，我可沒有后門生要麻煩你。”

“哪里哪里，我歡迎你老同學來麻煩還來不及呢！”王副校長估摸著孫處長無事絕對不會找自己的，但對方不說，他也只好繼續(xù)陪著閑扯。

“今天我是向你報喜來的。”孫處長終于步入了正題，“今年各直屬學校領導班子調整工作提前進行，下周局領導與我們組織處將到你們崇禮中學宣布你的任命事項，請你早作準備！”

“好的好的，萬分感謝！”雖然這消息早就是意料之中的事，但王副校長內心還是十分激動的，“老同學，一向蒙你如此照料厚愛，真不知何以為報呀！”

“我們之間誰跟誰呀！”聽著孫處長如此親切的話語，王副校長倍感溫暖。

過完周末，終于又迎來了新的一周。

周一一大早，王副校長早早來到學校，將校園的角角落落兜了遍。整個校園，潔凈得幾乎一塵不染?？磥恚约荷现苣┙o德育處與小袁主任下達的全校大掃除的指令是被不折不扣地執(zhí)行了，而且，這小袁主任一定是反復督促過各班了，否則不可能整潔到如此程度。這讓他十分滿意。再到行政樓前的小花園察看，花木帶露，曲徑蜿蜒，池水波光粼粼，一派生機盎然的景象。

王副校長返回到學校大門口，電子大屏幕上，一行紅底粉金的正楷體大字反復滾動著：“熱烈歡迎吳城市教育局領導蒞臨指導工作！”大屏幕閃爍的光影里，老師們正陸續(xù)踏進校門。他們有的結伴而行，輕聲交談著;有的左顧右盼，仿佛在尋覓著什么;有的則面含微笑，矜持地直視前方。對于大門口電子屏幕上的內容，則全都報之以貌似漫不經心地一瞥。因為對于迎來送往的那檔子事，老師們早已習以為常了，反正大多數情況下，跟自己也沒啥關系。

而王副校長這一年來卻對于早晨站在校門口迎接老師們到校，有著別樣的心得。因為他可以從老師們一清早的言行舉止中去揣摩與發(fā)現其個性特征，乃至生活狀況，以便為自己了解老師、走近老師提供有益的參考。另外，作為一校之長，他希望自己每天一大早站立于校門口，迎接老師們到校，開始新的一天的工作，可以給大家一種榜樣的力量與溫馨的感覺。

其實，老師們對于王副校長的這一行為，一開始是誤解并抵觸的：這明擺著是在檢查、督促大家的上班紀律么！但后來發(fā)現，自己即便偶爾遲到，校方也并沒有計較，而且，這王副校長一學年的大多數時間里，總是在校門口那么笑嘻嘻地迎接大家到校，便感覺心頭熱熱的了。

當天，市教育局沈副局長帶領組織處孫處長到校正式宣布了王副校長為崇禮中學校長的任命決定。

暑期，方春萱順利通過了名教師的答辯，并于當年教師節(jié)前，被吳城市教育局正式授予名教師稱號。意外的是，袁宏偉卻落榜了，據說是答辯時闡述教育理念未獲通過。

新學年開學前夕，王校長對崇禮中學中層部門的設置作了調整。設立教學與科研處，全面負責學校教學日常管理與教科研工作，方春萱任副主任，主持工作;老董為顧問。設立教學管理處，僅負責學生學籍管理與學業(yè)成績統(tǒng)計等工作，張峰任主任。同時，提拔袁宏偉為校長助理，并擔任德育處主任。

新學年伊始，崇禮中學全面實施書院式教學，開啟了一場教育教學改革。

（完）

作者簡介：江寒雪，原名黃建南。先后在《奔流》《海外文摘》《散文選刊》《西部散文選刊》《參花》《解放日報》《新華日報》等報刊發(fā)表詩歌、散文、散文詩、小說等文學作品60余萬字。出版有散文集《一川煙草》《落花人獨立》。曾獲全國第四屆“中華情”詩歌散文大賽金獎。系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范仲淹研究會理事，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

（責任編輯 劉冬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