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軒
“你瞅瞅,老張頭又盯著杏樹發(fā)呆呢”
“也不知道有啥好看的,難道能看出花來?”
“你說,這杏樹也不結(jié)果留著干啥,也就他腦子不清楚還把它當個寶?!?/p>
“這次鎮(zhèn)上規(guī)劃農(nóng)家樂,我看他的杏樹保不住咯”
人們嘰嘰喳喳,你一言我一語,古怪的張老頭已然成為了大家茶余飯后的談資。
村里人口中的張老頭是尚莊里唯一的光棍。他年輕的時候,村里頭好多姑娘都想嫁給他,但都被他一口回絕了??v使他的老爹老娘使出萬般計策,他都無動于衷。所幸老夫妻倆還有個兒子能延續(xù)香火,所以后來也就不和他在成親這件事上慪氣了。
張老頭似乎一輩子都在為上世紀深藍色的人民裝代言。寒來暑往,不論時尚界如何風云變幻,他自巋然不動。但近些年哪里還買得到人民裝,所以他身上的那抹深藍也日漸泛白。
早些年尚莊剛剛準備開始實行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的時候,大隊里看他是一把干活的好手就準備把河地的肥田給他經(jīng)營。這事擱誰身上誰樂意,可偏偏他不同意,執(zhí)拗地非要那棵杏樹下的兩畝薄田。
后來,村里頭要修路,這種惠及全村的好事張老頭自然也舉雙手贊成。但可巧不巧,他地里的杏樹恰好擋在村里修路的規(guī)劃圖紙上。開始村里頭對于他對杏樹的情結(jié)不以為然,可是當推土車就要開到那棵杏樹的時候,坐在田埂上的張老頭抄起鐵鍬就過去了。他一下竄到杏樹前,擋在了推土車的大鏟面前。這可把推土車操作員嚇壞了,趕忙關(guān)掉引擎,跳下車來。兩邊的村民也急忙上前來拉他。
“你推兩邊不行,干嘛非得糟蹋這棵樹,旁邊地方那么大還不夠你折騰的”
“大爺,從旁邊修不是繞遠嗎?再說推了這棵樹不是就少占你家的地了嗎”操作員客氣地解釋道。
“不管怎么說杏樹不能推,要推就先把我推倒”張老頭撂下這么一句,而后就杵在那里擺出一副水米不進的樣子。
曾經(jīng)的老同學,現(xiàn)在的村支書也來和他理論,好話歹話說了一籮筐,但顯然沒有奏效。一向溫順的綿羊瞬間變成了一只斗志昂揚的公雞,村支書逐漸敗下陣來。
好在這條路是村里頭自己修的,所以最后就破例在杏樹前繞了個彎,這棵杏樹便成了道邊的風景。至于原因,村里頭的人開始一直在問,但遇到的都是張老頭的搪塞。久而久之,原因也不那么重要了,但全村人都知道了那棵杏樹是張老頭的死結(jié)。
近幾年來那棵老杏樹可能是由于樹種老化,雖然樹干依舊粗壯,但葉子已經(jīng)變得稀稀拉拉,早沒有了當年的滿樹掛果的盛況。但老張頭依舊有事沒事到杏樹下坐坐,盯著杏樹出神,有時候嘴里還念念有詞。
今年,鎮(zhèn)上派相關(guān)專家來尚莊考察,準備在尚莊推進農(nóng)家樂項目給村里創(chuàng)收。老張頭的那兩畝薄田被劃為賓館住宿用地,其余的倒還好說,唯獨那棵杏樹成了老大難。主任、支書對他進行連番的車輪戰(zhàn),最后甚至把他耄耋之際的大哥都搬來了,但他依舊沒有松口。
送走了他大哥,他也沒回家,獨自坐在那棵杏樹下淌淚。四周早已一片寂靜,茫茫夜色中的他顯得孤立無援,仿佛就要被天地吞噬掉了。
“你要是還在該有多好,年輕時候為我和你爹頂嘴是那么的厲害,卻還是挺不過文革。我想了你四十多年,現(xiàn)在終究還是留不住最后的回憶。你曾經(jīng)說過最喜歡我穿中山裝的精神樣子,最喜歡吃這棵樹上的杏子,但現(xiàn)在我終究什么都留不住了?!睆埨项^抽著旱煙幽幽地說到,臉上浮現(xiàn)了一絲苦澀的笑容。
突然,一只寬大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原來是村支書。他被老張頭和那棵杏樹弄得摸不著頭腦,已經(jīng)整宿整宿的睡不著了。
“果真是她的原因,我知道你們的事,但總覺得過去了這么久,你應該早就走出來了?!贝逯ぶ鴱埨项^坐下。
“從三年自然災害她偷家里的存糧救了我開始,我就沒法放下她了?!?/p>
那晚,老哥倆聊了很久很久……
第二天,張老頭一早就到村委會里按了紅手印,農(nóng)家樂度假區(qū)項目順利如期開工。村里人都在議論,當初那么倔強執(zhí)拗呢張老頭怎么就同意施工隊把杏樹砍倒了呢?可以議論歸議論,真正的原因也只有張老頭和村支書明白吧。
終于,杏樹在隆隆的引擎聲中轟然倒下。剪彩儀式當天全村人都來看熱鬧,唯獨張老頭沒有到場,村支書也沒了當初的歡悅勁。
農(nóng)家樂項目竣工后,張老頭在支書的安排下成為了住宿區(qū)賓館的看門人,永遠和杏樹倒下的土地連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