皂角板兒六奶奶三個女兒都出了嫁,唯一的兒子大學畢業(yè)后,在南陽政府里當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官。整個家就皂角板兒六奶奶和六爺兩個人。院子里養(yǎng)著十幾盆花草,屋子里窗明幾凈,三合土地面打掃得溜光。日子過得神仙一樣。聽皂角板兒六奶奶說,她生來膽量小,生二閨女的時候,正坐月子,有一次和六爺拌嘴,不經(jīng)意說了句我日媽,誰知讓婆婆聽到了,順手猛然拍了一下她的肩,提醒她注意說話別帶臟字,就嚇著了六奶奶。皂角板兒六奶奶一個冷驚,昏了過去,從此留下了后遺癥,喜靜不喜鬧。無論在啥地方,只要鬧哄哄的,皂角板兒六奶奶腦子就暈成了一鍋粥,五迷三道,暈頭轉(zhuǎn)向地摸不著北了。
六爺心疼六奶奶,說話從不起高腔。六爺?shù)母蓛羰浅隽嗣?。衣裳再舊,絲絲灰不沾,洗得發(fā)白,還透著一股子暖暖的日頭香味。六爺是大隊衛(wèi)生所的獸醫(yī)。那時候自行車金貴,六爺一輛自行車騎了七八年,還跟新的一樣。六爺出診,車后架馱著醫(yī)藥箱,土路稍微有點凸凹,就會立馬下車,推著走過去。即使下個針尖一樣的毛毛雨,路面的浮土開始潮濕,他彎腰用肩膀頂起自行車橫梁,不管路途多遠,也要堅持一步一步地扛回家。每天出診回來,就用抹布把自行車擦拭一遍,該充氣充氣,該上油上油,然后,停放在一扇木板上,再用一條被單,整個蒙起來。
有一次,天上陰絲霧道飄著毛毛雨,皂角板兒六奶奶家來了一位請六爺出診的客人。六爺走著去鄰村給一頭豬看病,說好趕中午回來。那人就坐在屋里等六爺。那人是個評書迷,每天跟著收音機收聽單田芳的《說岳全傳》。那人一邊喝著皂角板兒六奶奶給倒的茶水,一邊打開了掛在腰上的收音機。
整個屋子里,回蕩著單田芳渾厚蒼涼的沙啞嗓音,那嗓音仿佛有千軍萬馬,再配上幾可亂真的口技,嘚嘚的馬蹄聲和咴咴的馬嘶聲,把岳家將的故事,講得是酣暢淋漓,緊張婉轉(zhuǎn),驚險刺激??腿艘惑@一乍聽得入了迷,這可就害苦了皂角板兒六奶奶,她想出門上進灶房,卻在堂屋里轉(zhuǎn)起了圈,摸門當了窗戶。這事把六爺心疼得直跺腳,發(fā)誓以后出門下刀子也騎車,再不讓六奶奶有個啥閃失。
哦,話扯遠了,忘記告訴恁六奶奶為啥叫皂角板兒了。那可真是小娃兒沒娘說起來話長。那年月,對整天只知道掙工分的墨村人來說,能吃上水果,那可是很讓人眼饞的事。人們知道的水果除了有葡萄蘋果核桃梨,對了,還有一個是芒果,那是上了年歲的人才見過的,是用來接受靈魂洗禮的。說起水果香蕉,人們就懵圈了,誰也不知道是啥東西。村里人說,光聽聽這名就知道是金貴東西,香叫,香叫,香的直叫喚嘞!六奶奶撇著兩瓣嘴說,看把恁能的,還香地直叫喚嘞!那叫香蕉,南方才有的。
六奶奶說,香蕉可是世上最美最稀罕的水果嘞!吃到嘴里又香又甜,又潤又滑,嘖嘖嘖,比王母娘娘的蟠桃還好吃嘞!
六奶奶的話沒人懷疑。六奶奶是村里最有福氣的人。六奶奶的兒子時常用小車接六奶奶去城里享清福。六奶奶總說住不慣,沒人和她聊天,只能一個人趴在大玻璃窗后朝大街上看風景。
六奶奶說,城里人日怪,一個比一個牛逼,鄰居們走路都仰著臉,誰也不搭理誰,出出進進都隨手關門,防賊似的。
兒子想讓六奶奶多住些日子,就抽空陪六奶奶滿府城游玩散心。看過了臥龍崗上的諸葛亮庵、漢畫館,游過了白河邊的醫(yī)圣祠、張衡墓、王府山,還有動物園、火車站、飛機場,六奶奶高興得癟嘴都合不攏了。六奶奶說,我可真是開了眼(界)了,把人老幾輩都沒見過的洋景都看過了!
游興正濃的六奶奶路過一國營水果店,猛然間被一堆黃色水果吸引住了。那水果可真長得怪,彎不拉唧擁擠在一起,肋巴骨一樣。
六奶奶問兒子,那東西是個啥嘞?兒子說,是生在南方的一種水果,叫香蕉,可好吃嘞。兒子買了一掛,塞進六奶奶手里。六奶奶一臉興奮,瞇著眼把鼻子貼上去,深吸了一口,一股股饞人的清香味,看不見摸不著,飄來飄去的。
兒子說,媽,恁吃嘞。
六奶奶說,不吃。
兒子說,我看媽挺喜歡,恁吃嘞。
六奶奶說,不吃。
兒子說,買來就是讓媽吃哩,恁吃嘞。
六奶奶說,不吃。
六奶奶急急走出水果店,嘴里還一個勁地嘮叨著,我眼下(現(xiàn)在)不吃,回到家,我想坐在那兒細細品著吃。
六奶奶啥也沒心看了,火燒眉毛一樣急急往家趕。
六奶奶終于回到了家?!班亍钡囊宦曣P上門,六奶奶便急赤白臉地罵兒子,恁鱉娃,想看老娘笑話不是?一口一個吃吃吃,這東西我咋看咋都覺得跟咱家那棵皂角樹上結(jié)的皂角板兒一樣,硬邦邦的,你讓我咋吃?
兒子一拍腦門恍然大悟,忙向六奶奶賠笑,該罵,該罵,我咋就忘了告訴媽,這香蕉剝皮才能吃嘞!
兒子的心里忽然酸酸的,不知不覺還掉了淚。
小蟲(麻雀)過去也有影兒,就這樣,村里人開始把六奶奶叫成了皂角板兒。
微篇妙品責任編輯 李彬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