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狼
背 帶
父親大病,是母親獨自一人含辛茹苦帶大兒子和女兒,十年間,給父親買藥,煨藥,喂藥,端盆,倒便,擦身……母親迅速變成了老人,滿臉皺紋,兩鬢蒼蒼,眼眶深陷,雙手皸裂,女兒給她買的白玉手鐲黯淡無光。興許父親恢復得好,他活了過來,能自如行走和干些輕體力勞動,于是父親給母親的回報是:至今做了近二十年的飯菜,天天做!
母親高,父親矮,雨天里出行,總是父親給母親打傘,父親把雨傘高高舉起,他的手臂繃直,似乎在踮著腳尖行走。
如今,父親和母親老了,每到逢年過節(jié),家人團聚時,父親都會向母親表達歉意,這樣的事情發(fā)生了二十多年,而母親則對我們講述了那個艱難困苦的年代里找尋父親的事情。
上世紀70年代末,一起拒婚事件在布柳河畔村村寨寨引起了強烈反響,它發(fā)生在母親身上,一個家族的逼迫,讓母親決定去尋找父親。
她仰頭,把一束充滿希望的目光射向烏云密布的天空。雷雨過后,蒼山如黛,略微帶著些冰涼的風悄悄潛入村莊,詭異地從屋檐下走過,碰落了茅草根上的水珠,滴落在她的額頭上,融進她的淚花里。母親回過神,把一絲溫暖的目光,柔柔地鋪在孩子帶著些絨毛的小臉和起伏不定的小肚子上,生命如此稚嫩,令人生憐。
母親已決意去尋找父親。在她抱著孩子邁出屋檐的那一刻,外婆雙手緊緊扣住木制的窗戶,任憑悲傷和絕望浸濕雙眼,任憑扭曲的皺紋布滿兩頰,一股沉悶的氣息被喉嚨壓制,一節(jié)一節(jié)地擠出,伴隨著兩道悲傷的淚水。
外婆的牽掛扯不回母親的決絕,只有一道背影在山坳中消失。
母親背著孩子在茂密的叢林里,去往一個叫圭里的地方尋找父親。山風拂過坳口,呼呼直響,像追尋父親匆匆的腳步。風,穿越幽暗的青林,搖動大樹,發(fā)出嘩嘩的響聲,但一張一張的樹葉更像一個一個的風鈴,來回擺動和響起,仿佛茂密的叢林深處還有什么東西沒有現(xiàn)身,它是風帶來的。一陣一陣的風也涼颼颼地從母親的背后襲來,像一支追尋時光腳步的利箭,從她的胸膛穿梭而過,越過重重大山,把思念帶到父親的身旁。風還穿過母親的發(fā)梢,在耳際歌唱,像樹林在歌唱,像山谷在歌唱,像腳步在歌唱,那歌聲飛進心里,意識也就跟著歌唱。母親還聽到了自己的腳步聲,孤獨的腳步聲,它就在耳旁“噠噠”回響,節(jié)奏急促而沉穩(wěn),像陷進了泥土里。它的重量是母親的重量加上孩子的重量還有思念的重量。母親還聽得到自己的氣息聲,略微帶著趕路時的急喘,像風快速掠過樹巔的感覺,也像第一次與父親在幽林里相見時彼此的呼吸聲。母親還聽到了孩子的氣息,就在她的耳背,很清晰,很均勻,甚至肌膚也能感受到它像精靈一樣黏在上面癢癢的感覺。涼風習習唱著自然的催眠曲,孩子已經熟睡。說是熟睡,其實也不完全是這樣,孩子可能也感知風在親吻臉龐和身體上每一寸裸露的肌膚,異常舒爽。
父親是圭里林場的一名檢尺工,個子不高,留著平頭。雖然已入花甲,他依然如此。他從不讓母親陪著去理發(fā),每次都是自己悄悄地去,把頭發(fā)染成黑色,這樣就掩蓋了歲月的滄桑,看起來和當年沒太大的差別。
十八歲,父親高中畢業(yè),考上了上海林業(yè)大學。他放棄了繼續(xù)深造的機會,決定到圭里林場當工人,領取工資,給母親一個穩(wěn)定的未來。
那天深夜,月亮只露出半邊臉,窺視著山村里發(fā)生的一切。幾朵烏云在天邊游蕩,靜靜的布柳河泛著暗幽的光,河面隱約閃耀著粼粼的月光,而河灘響流匆匆,能看見幾顆巨石暗淡的影子。遠處的山峰在月光中留下游動的線條,幾點鬼火忽明忽滅,像夜的眼睛,發(fā)出幽綠的光芒,像在尋找著什么。
父親步行了幾十公里山路去找母親。一點亮光從山巔上向下移動,悄悄地飄向村莊。父親滅了火把,像夜貓躡手躡腳來到母親臥室的窗外,他輕輕地敲了敲窗戶,用極為低沉的聲音喊著母親的名字。
母親警醒地坐起來,下床,斜身,用耳朵貼著窗戶,靜靜聽著窗外的聲音。她聽出了父親的聲音,悄悄地打開后門,輕輕地、一點一點地轉動木門。那門軸會發(fā)出嘎嘎的響聲,她便一點一點地開門,把那嘎嘎聲分解成零碎的聲音,揉碎在老鼠的腳步聲、蛐蛐的鳴叫聲以及樹林中動物窸窸窣窣的響動中,出了門去。
夜色在靜靜地流淌,村旁的幾棵古樹張牙舞爪,仿佛夜的巨手。父親和母親牽著手在小路上行走,用低低的聲音交談。他們路過古樹下,經過土地廟旁,一只蛐蛐在石縫中孤獨地歌唱。兩個黑影消失在夜色中。
布柳河一直以來就這樣安靜地流淌,母親能感覺得到它的氣息,一種水藻青青的味道。小木舟(壯族人把這種小木舟稱為“豬槽船”)就??吭诎哆?,岸上是一片陰霾的竹林,幾只夜鳥在竹林里發(fā)出低低的囈語。父親借著月亮的眼睛找到那條捆在一棵老竹蔸上的小木舟的繩索,很輕易地解開后,跳上船去,然后蹲在船頭跟母親說了一會兒話。他說:“你先回去,等我安定下來后,就來接你。千萬要記住,如果你爸媽逼婚,就逃?!闭f完他揮揮手,竹竿用力一杵,小木舟就去了好幾丈遠,竹竿劃水的聲音在夜里響起,一陣又一陣,非常有節(jié)奏。蕩漾的水波輕輕拍打著石縫,擠出“咚咚”的細響。
母親突然有了一種失落感,它跟著父親的影子跳下船,上了岸,然后順著一條小路鉆入一片樹林里。一切響動平靜下來,夜開始熟睡,母親輕微嘆了口氣,匆匆返回。
母親的父親,也就是外公,不茍言笑。他穿著黑色的衣服、黑色的褲子和黑色的布鞋,唯有頭發(fā)花白。他什么也不干,很多時候就坐在堂屋里神龕旁邊的高腳椅子上,極其嚴肅。他整天抱著水煙筒,噴出一股股刺鼻的濃煙,尚未進門就能聽到水煙筒發(fā)出“咕嚕咕?!钡穆曇?。屋子里滿是煙霧,繚繞在他的上半身,模糊不清,只有一雙黑色的腳和那雙陳舊的黑布鞋依然清晰可辨。
七婆捧著水碗呷了一口,與外公對話的第一句話是水滑過喉嚨發(fā)出的一聲“咕?!?。七婆上誰家的門,不用問便也知道來意。母親在里屋掀開門簾一角看到了七婆,她滿臉堆著笑容,神采飛揚,露出一排略微發(fā)黑的牙齒。外公則輕微地不斷點著頭,一絲別扭的笑容掠過他的嘴角。
他決定把母親嫁給布柳河下游一個村莊李姓壯家小伙。任憑母親苦苦哀求,但他心意已決。
那天,風和日麗,布柳河畔,風靜于林,吹皺春水。有一班人馬,挑著豬頭、粽子和糍粑,在河畔小徑上匆匆行走。扁擔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竹筐也跟著“吱呀吱呀”地叫喚,談話和笑聲仿佛消除了路途的疲勞,匆匆流淌的山泉解除了提親隊伍的困意,他們意氣風發(fā)。當他們出現(xiàn)在母親家門口時,外公便從那張椅子上站起來,咧開的嘴露出兩排被煙熏黃的牙齒。外公爽快地接過了彩禮,把豬頭擺上了供桌,點燃了三炷香插在香爐上,香煙裊裊繚繞,客套話跟著香煙一道爬上房梁,爬過母親的耳朵,鉆進她的心里。他們的話像一只兇猛的鷹隼向母親撲來,母親流下了眼淚。
外公叫上村里幾個親戚,把事先準備好的酒菜擺上八仙桌,他還擺出八個裝滿米酒的大海碗,把母親的生辰八字放在其中一個碗下,讓求親的人去猜,一次猜不中,他就端起大海碗遞到別人的嘴唇上。個子稍矮的酒保(專門挑選出來要生辰八字的酒量大的人)仰著頭,張著嘴,咕嘟咕嘟地喝下一整碗的米酒,血氣立即涌向他的臉龐,呈現(xiàn)出暗紅色。他連續(xù)喝了三碗純烈的米酒后,擺擺手、搖搖頭退出了人群,外公和親戚們哈哈大笑。猜到第八碗的時候,八字還沒出來,外公表現(xiàn)出了前所未有的興奮,臉色比喝過米酒時更加暗紅。他從那一碗碗被別人痛苦喝下去的米酒里得到了無比的快樂。他興奮得手舞足蹈,族人們也跟著起哄,他們歡呼著喊出:“好呃、好呃!”
太陽偏西,落日余暉鋪灑大地,就連偶爾吹拂的風,也略帶些朦朧的昏黃。良辰吉日在濃烈的酒味中漸漸暴露潔白的身軀,似乎更像是那接親隊伍扁擔上的紅綢,如火把在鄉(xiāng)野間上下?lián)u晃。
這是一場搶劫,一場關于肉體的搶劫,但是他們搶不走母親的靈魂,搶不走她的愛情,她的心只屬于父親。
連日來,母親總是十分憂郁,嘆息聲從屋內飛向天空。母親不知道對方的臉長得怎樣,也不知道對方有多高,只有外公的一句話:對方是個好人,家里富足。
不知道外公所說的好人是怎么個好法,是相貌堂堂還是心地善良,是家財萬貫還是大富大貴??墒沁@些對于母親來說根本沒有任何吸引力。
母親想起父親的容顏,也想起那段屬于他們的歲月。青林在離家不遠的地方,那里有一條小溪輕輕地流淌。蘑菇從枯草間探出頭來吸食天地雨露的時候,紅色的靈芝也從青樹下伸展腰肢,展示高傲、圣潔的身姿。大地散發(fā)著迷人的氣息,像母親淡淡的體溫,少女的溫婉與羞澀吸引著父親,他們相依相偎。
母親,一座漸漸隆起的山峰。她再三向外公提出反對意見,和盤托出了與父親的愛戀。外公大為惱火,他說八字都給了人家,彩禮也收了,不出嫁,讓他這張老臉往哪里擱?母親也終于憋不住了,甩出一句話:“要嫁你自己嫁,我有我的自由!”
沉默,靜到極點的沉默!外公的火也終于燒到了極點,他瞪著血紅的眼睛,陰沉的老臉拉得像馬臉那般長,一陣青一陣紅像油漆刷過他的臉龐,憤怒從毛孔中射出,讓人不寒而栗。他把水煙筒狠狠地朝母親扔去,歇斯底里地罵著:畜生,給我滾,我沒有你這樣的女兒!
母親滿眼噙著淚水,牙齒狠狠地咬著下嘴唇,身體像在寒風中瑟瑟發(fā)抖。母親不顧一切地沖進房間,卷起鋪蓋和衣裳就往外走。
門簾掉在了地上,木門狠狠地撞擊著門框——咣當!空氣凝固在房梁和黑色的瓦頂上,凝固在青幽的古磚和香爐上,也凝固在一切黑暗的魅影上。
外婆哭出聲來,她一邊死死地抓著母親的衣袖,一邊苦苦地哀求外公,她的雙膝癱軟,幾乎跪在地上,她被母親拖著走。善良的外婆,懦弱的外婆,一輩子勞苦的外婆,自從嫁給外公就沒有一天安生過,是母親讓她暫時忘卻了孤獨和悲傷。但是,母親依然決意離開,她的氣憤像火山一般即將噴發(fā)。
外婆最終沒有留住母親,一道高腳的門檻把她們分開,制造出兩個悲痛欲絕的世界,外婆的哭聲從高到低,一陣一陣,迅速滑向無聲,連氣息都將停止,額頭碰著門檻,白發(fā)凌亂散落,滿臉扭曲悲傷。當母親離開家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無處可去,站在山岡上與青青的樹木和習習的風為伍,無比孤獨和憂郁。
母親想起了父親,對他更加的思念,這種思念像陰沉的霧霾那般濃重。
被外公趕出家門的那段歲月里,無處可去的母親只好借宿在家住另一個村莊的姑姑家。姑姑雖然窮困,卻也堅守內心的善良,她給母親安排了住處,悉心照顧著母親。姑父雖然經常板著臉,斜著眼睛看著母親和姑姑,但卻一言不發(fā),每天匆匆進山,或者在誰家大聲劃拳猜碼。
孩子漸漸長大,母親的行動變得艱難而遲緩。她感覺孩子在調皮地蠕動。孩子踢了母親的肚子,從這頭躥到那頭,讓母親不得安寧。喜悅涌上心頭,觸碰著母親的心跳?;椟S的油燈下、晨曦的清亮中或是午后的閑暇里,母親一針一線繡起了背帶。
母親在背帶的正中繡上了“西牛”。許多人把“西?!闭`以為是犀牛,其實不是?!拔髋!笔菈炎宓纳裎?。她把一個美麗傳說繡在背帶上:
一個壯族青年和鄰村一個貌美如花的姑娘相愛。他們每天都要到布柳河畔約會,相互傾吐愛慕之情。他們走過山岡,山岡上開滿美麗的花朵,他們坐在河邊的草坪上,蝴蝶就會在他們身旁紛飛,他們路過樹林,鳥兒就會發(fā)出動人的歌唱,為他們送去美妙的祝福。他們的愛情感天動地。然而,姑娘的父母嫌男青年貧窮,硬生生地把他們分開,并把姑娘關在家里。
姑娘的父親想出了一個主意,對男青年說:“如果你一個人能在天黑前打來木柴堆滿我家的庭院,我就把女兒嫁給你。”于是男青年從大清早就砍木柴送到姑娘家,整整一個早上也沒打到幾捆,更別說一天內把她家的庭院堆滿。正當年輕人絕望的時候,從山里走來一位老者,老者頭發(fā)花白、精神矍鑠,挑著一大擔柴竟能健步如飛。老者知道了年輕人的境遇后告訴他,在一座大山深處有口泉眼叫西牛泉,西牛泉每天出水三次,那是西牛在里邊打滾。如果能得到西牛的毛,就能行走如飛。年輕人在老者的指引下找到了西牛泉,并把扁擔伸進泉眼里,幸運地碰到了西牛,于是扁擔上就粘上了三根西牛毛。借助西牛毛,小伙子也能健步如飛,很快將柴火挑滿姑娘家的庭院。
然而姑娘的父母卻反悔了,將青年人拒之門外。青年人再也忍不住,他呼喚姑娘的名字,姑娘就掙脫父母的束縛從房間里逃了出來,跟著小伙子駕著扁擔騰空而去。
母親繡好了“西?!保髋<饧獾慕侵敝钢炜?,四肢健壯而發(fā)達,五色絲線艷澤而光亮,母親十分歡喜。母親停下手中的針線,輕輕撫摸著肚子,遐想孩子仰著頭,纏著媽媽講西牛的傳說。她也多么希望孩子癡迷于這樣的傳說,像母親一樣有一顆堅貞不渝的愛情種子。
心靈手巧的母親還在背帶上繡上了另外一個圖案,這個圖案在許多背帶上是沒有的。她憑著記憶繡了一只銜著香草的梅花鹿。那梅花鹿是她從村莊里的一塊不起眼的古老石刻上看到的。那塊石刻是壯族才女李世妍故居的遺物。她之所以把那只銜著香草的梅花鹿繡上去,是因為敬仰李世妍。別人都敬仰她的才華,而母親更敬仰她的愛情。其實才女李世妍并沒有愛情,但她對愛情忠貞不渝,最后她死了,死在一句話上:雨箭虹弓天射地。
沒有人能對得出這對聯(lián),也就沒有人配得上她。老人們都說李世妍病逝于情絲,年僅二十四歲。母親卻認為她是用生命獨守著那份純潔,那份天地間最偉大的愛情。母親繡梅花鹿的時候用熱淚祭祀著李世妍,眼淚滴落在背帶上,瞬間滲入土布里,那種隱藏的愛就像布柳河一樣靈動和深沉。
此外,她還繡了一個家,一個屬于母親、父親和孩子的家。她把自己繡進了這個家里,也把孩子繡了進去,她抱著孩子像抱著一塊美玉,或者說是一份最珍貴的愛情結晶。她還把一些吉祥的動物也都繡上去,比如鳳凰、喜鵲以及鴛鴦,希望它們都來護佑母親的寶貝。
母親把一切最美好的愿望和思念都繡在那上面,在孩子出生后就用背帶背你,用它背你,就是在用母親的身軀和思想在背你,背你在那個風雨交加的深夜里。
然而母親很著急。雖然她第一時間想到的是父親,可她挺著大肚子如何翻越那千山萬壑?在那個信息閉塞的年代,父親與母親的聯(lián)系中斷在那個月高風黑的深夜里,母親只有對著天空的皓月或者螢火蟲訴說無盡的思念。
“螢火蟲,掛燈籠,飛到西,飛到東?!甭犕馄耪f螢火蟲可以傳遞思念,可以聯(lián)系陰陽,只要對著螢火蟲說出你的思念,它就能傳遞給你思念的人。
在某個有月光的深夜,母親放下手中的針線活,坐在門檻上注視著在黑夜里游走的螢火蟲,想著它們都傳遞著誰的思念。她對著一只飛過房檐,劃過夜空,朝著東方飛去的螢火蟲默默傾訴對父親的思念,希望這幽靈能穿越時空到達父親心里,讓他感受這相思之苦。
家鄉(xiāng)傳來消息,說幾個月前外公和提親的人鬧僵。對方氣勢洶洶地說,如果不給人,必須翻倍奉還彩禮,否則請巫師作法放鬼,鬧得家人雞犬不寧。外公不得已雙倍奉還彩禮,從此更加憎恨母親。
母親的行動更加艱難,姑姑提著竹籃朝村外的廟走去,她向一棵巨大的神樹跪拜,燒香燒紙,口中念念有詞,為母親祈禱。姑父找到正在祈禱的姑姑,一把拉起她狠狠地說:“讓她走,不吉利!”說完,他攆著兩頭牛過了河。
姑姑流下傷心的淚水,可她也無奈,她對母親說:“不是我不留你,恐怕以后連別人都不敢進我家的門,你還是回去生吧。”
寄人籬下,唯有忍氣吞聲。母親沉默不語,卷好鋪蓋出門去。母親走得異常艱難,姑姑追了出去,含淚搶過鋪蓋送母親回家。
姑姑背著鋪蓋,像一頭羸弱的水牛在前方走,母親挺著大肚子慢慢吞吞地在后面跟,沉悶的天氣里,知了在樹叢里發(fā)出響亮的“嘎嘎”聲,豆大的汗珠密密麻麻地從母親額頭上滲出,血液在頭腦里撞擊,心跳在加速。
到了村口,母親早已雙唇發(fā)白,告別了姑姑,母親獨自回了她熟悉的家。
為了孩子,母親雙膝跪在外公的面前,懇求他把她留下,即使不是為了她,也要為孩子想想。然而外公鐵了心腸把母親推出了家門,他冷冷地甩出了一句話:“不吉利的東西,雜種!”然后“當啷”一聲把大門關上。
天空越來越沉悶,天邊烏云密布,隱約傳來隆隆的雷聲。外婆和外公吵得很兇,外公那尖銳的吼聲和外婆嗚嗚的哭聲透過瓦頂、窗戶、門縫在村子上空飛舞。
窗戶上貼著三張臉,那是外婆、母親的妹妹和弟弟。他們飽含熱淚,嚶嚶哭泣。外公的吼聲時不時像打翻了鍋碗瓢盆那般脆響,惡狠狠地撕著所有人的耳朵。
母親坐在房檐下,含著熱淚凝視著天邊,她把雙手輕輕扶在隆起的肚子上,滿眼的焦慮和痛苦。
烏云在村莊上空盤旋,滾動著憤怒的吼聲??耧L開始大作,外婆緊張得在屋子里來回走動,她給外公跪下,苦苦哀求著外公。外公依然怒吼,像天空的雷聲。
大雨開始傾盆澆灌著村莊,母親的疼痛愈發(fā)激烈。她極其艱難地在屋檐下攤開了被子,輕輕躺在上面,盯著天空的閃電雷鳴。雷雨在天地間傾瀉,母親的疼痛撕心裂肺。她的雙眼皮緊緊地縫在一起,疼痛似乎不是從下面長出來,而是想要從喉嚨里噴薄而出??墒撬龥]有呼喊,只是默默地忍受。身體里的液體似乎都集中到了母親的額頭,有一部分從眼角流出。母親緊緊咬著牙關,堅決不讓那疼痛從嘴里蹦出半點來。外婆再次來到窗臺,她的臉緊緊貼在木窗欄上斜著眼角看著躺在屋檐下的母親。她的眼淚像燒開了的水沿著鍋邊流淌,外公依然對外婆凄厲地號叫。
孩子在電閃雷鳴中誕生,那哭聲像極了雷聲和雨聲,雖然驚天動地,卻沒有驚動村里的任何一個人,包括外公。孩子的哭聲在房檐下誕生,讓母親感覺到無比的幸福,一種冰冷的幸福。外婆從窗臺上伸出手來,手里握著一把剪刀。母親努力地把手伸向窗臺,像傳遞接力棒那般去接那把剪刀。不知道是淚水還是雨水模糊了她的眼睛,母親看到剪刀在空中扭曲變形。
剪刀把母親和孩子分開,她用一張床單把孩子包好,然后用花費了很長時間繡的背帶把孩子包好掛在脖子上,毅然離開家和熟悉的村莊,外婆的哭聲凄慘無比,在空中回響。
走吧,離開那絕望的村莊,去找尋父親。母親離開了村莊,離開家園,離開那淚流滿面的外婆、冰冷的外公和可憐的弟弟妹妹。外公那扇緊閉的門將母親和家人隔斷,也隔出了人心的兩個世界。
每走一段路程,母親都要停下來歇歇,她輕輕拍著孩子,用滿眼濃郁的愛溫暖著孩子。在村口的社廟里,母親祈求神的庇佑,她抱著背帶,背帶托著孩子,她的手指劃過背帶的一瞬間,觸摸到上面刺繡的模樣。
虛弱讓母親的氣息變得沉重,也讓她的眼皮耷拉,她實在太累了。然而,手指告訴她,她摸到了“西?!??!拔髋!钡膫髡f讓母親努力睜開了雙眼,一股莫名的力量在她的身體里流動。母親咬咬牙站起來,把孩子緊緊摟在懷里,迎著風前行。
母親義無反顧,即使跌跌撞撞,也要去尋找父親。
她的意志融化了烏云,烏云化成憂傷的眼淚澆灌悲情的土地,雨后的天空湛藍無比。陽光靜靜瀉在山林上、花朵上、青草上和萬物上,它溫暖地舔著母親和孩子的臉龐,也溫暖地注視著布柳河。
母親回頭告別了養(yǎng)育她的河流和村莊。當她翻過坳口瞥見重重疊疊的大山,一幅多么壯麗的畫卷映入她的眼簾:
山河秀麗,生機盎然,就像孩子均勻的氣息。
看 湖
湖泊裝載了母親的房屋、田地、山溝、水渠以及她親手埋下的我的大哥,因而,對于這座湖,母親魂牽夢縈很長一段時間了。于是,母親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每天走出新搬遷的鎮(zhèn)子,穿過一片新開墾的玉米地,上到山岡上去瞭望蔚藍的湖面。
當我走近她身邊,看到時光正在雕刻她臉龐的皺紋,山風便使勁地吹散脫落的時間,讓那皺紋更深刻、更扭曲。
遠山,把蔚藍的天宇和湖面相接,四周的山峰矮了許多,它們把湖水團團圍住。湖水漫過豬頭山,把百宴公廟所在的山包圍成了孤島,一艘機動船正在湖面上行駛,劃開一道水路。
母親扯了根狗尾巴草,將兩頭截斷,把稈放在嘴里含著,如孩子一般。一縷黑白夾雜的頭發(fā)在額前飄搖,先前她鉆過一人高的玉米林時,頭發(fā)上粘了點草屑,草屑也在風中飄搖。
我走到母親身邊一言不發(fā)。這湖光山色著實令人著迷,那深邃的幽藍是這天地間一道最美的顏色。我扭過頭看著母親,發(fā)現(xiàn)她的皺紋從額頭上向臉頰延伸,拉松了臉頰的肌膚,年齡和苦難最終沒有放過母親,六十歲時,她顯得如此蒼老,宛如山岡上一棵挺拔的老松。
“帶我去看湖。”母親扭過頭看著我,很認真。她的眼神如此專注,這是我從未見過的,她的認真就從這眼神里走進我的心間,走進我的意識,讓我不得不認真面對,而且似乎毫無抗拒。但我還是說:“這兩天湖水正在上漲,而且山路也不方便。”
“帶我去。”母親睜大眼睛,一副很倔強的眼神。
“好吧。”我說。
母親笑了,一絲笑容從她的嘴角慢慢爬到她的眼角。
我撥開玉米稈,走在前面,母親跟在后面,我牽她的手,粗糙異常,但很溫暖。早已想不起小時候母親捂著我的手時的感覺,倒是想起了牽著妻子的手的感覺。就在2008年春天,我和妻子從遙遠的北方回南方的途中,我牽著妻子的手一前一后地在人流中穿梭,我們的手握得很緊,仿佛一松開便會消失在茫茫人海,這讓我想起當年父親牽著母親的手追趕南下的列車的情景。
我緊緊地握著母親的手前行,玉米林里劃出了一條道,像一道傷痕。
摩托車是山里最輕便實用的交通工具,只要有稍微寬敞的路,就不管山路崎嶇和泥濘,便可以載著母親去她想去的地方。
這算是母親第一次乘坐摩托車。她上車的動作很大,很緊張。她用雙手扶住我的肩時,我明顯感覺到她在顫抖,她不得不死死地抓住我的肩,我感覺到那種沉重的力量和疼痛,就像擔子壓在肩頭。然后,她先用一只腳踩在后座腳踏上,確定穩(wěn)靠之后,才抬起另一只腳,翻過后座,并挪了挪肥胖的身軀,坐好。摩托車搖晃了幾下。
“可以了,走吧?!蹦赣H說。
山路崎嶇不平,摩托車發(fā)出“唔——嘟嘟——唔——嘟嘟”的叫聲,而且搖晃得厲害,左右擺動或上下跳動,母親似乎很緊張,她把我的肩扣得更緊。有幾次,她試圖站起來,挪正位置,一會兒又偏了,她只好又重新挪動。
“慢點,慢點!”母親十分緊張,我能聽到她急促的呼吸在耳際像風一般飛過。母親是怕了。但她并沒有叫我停下,只是說慢點。這已經很好了,我想。我知道她怕什么。
“您可以告訴我緣由,那次車禍是怎么回事?”直到那次單獨與母親同行我才向她提出疑問。
摩托車繼續(xù)搖搖晃晃地行進,那些帶著泥漿的樹叢從我們身邊滑過,我們去往湖邊的距離越來越近。
“你父親告訴你了?是我讓他不要告訴你這件事的?!睆哪赣H的口氣中我聽出她的猶豫。
這事已經過了很久了,告訴你也無妨,母親說。那天她起得很早,外邊大霧彌漫,遠處一輛拖拉機發(fā)出“嘭——嘭嘭嘭”這樣有節(jié)奏的響聲,車燈發(fā)出橘紅色的光,透過大霧照著路面約五米的距離,許多婦女包括她都擠上那輛拖拉機,去偏僻的山鄉(xiāng)趕集,山貨多,母親來不及吃早餐就小心翼翼地蹚過一條河,河水沒過她的膝蓋,她雙手扯著褲子,盡量不讓河水浸濕,然后沿著一條崎嶇的山路朝山坡上走去。
母親攔住了一單山貨,上百斤的油桐籽,進行了一番討價還價后付了款,然后央求山民能夠幫忙,用他們的馬把山貨馱運到集市上。
“如果能夠在集市上立即轉手,每斤賺兩角,那么一百斤就能有二十元差價,今天的生活費就算有了著落?!蹦赣H說。當然,并不是每次都能順利轉手,真正收購油桐子的老板會把價格壓得很低,如果這樣就賺不了多少,只能把搶購到的油桐子運回,等價高了再出售,那天便是這樣。
“我必須等到下午七點以后才能搭乘拖拉機回家,約莫九點就能回到?!蹦赣H說。那天雖然天氣很好,可是你知道,天氣與災難并沒有關系。八點,我乘坐的拖拉機上擠滿了人,搖搖晃晃在鄉(xiāng)間山路上行走。有人說了一句幽默的話,他說,師傅慢點,慢點,車上的人都要潑出去了。當時大家都笑了??墒请S之而來的是大家發(fā)現(xiàn),在下八廣坡時,車速明顯加快,在黑夜中的拖拉機仿佛脫韁的野馬在急速奔跑,司機喊了聲‘跳!’
“于是大家紛紛跳車,我還來不及跳就被拋了出去?!蹦赣H沉默了一會,只有摩托車發(fā)出的“嘟嘟”聲打破這午后的寧靜,它在以極慢的速度行進,仿佛也在傾聽母親的講述。
“當然,幸運的是我去了閻王爺那兒一會兒便回來,除了額頭擦破了皮和手骨折,我還活著,我就知道我死不了,我命大著呢!”母親說。沉默。
拖拉機或是小型貨車裝滿家具在路上搖搖晃晃行進,發(fā)出強烈刺耳的“噠噠”聲或是“嗚嗚”聲,如今還能陸陸續(xù)續(xù)看見,搬運老式沙發(fā)、櫥柜、床以及零零碎碎的物品,碗筷相互碰撞和刮擦,發(fā)出響亮的聲音。司機光著膀子在駕駛室里,緊緊握住方向盤,他的頭發(fā)凌亂,嘴里叼著根煙,眼光并未斜視一下看看從拖拉機旁經過的我們。母親說這個駕駛員叫老建,最后一個搬遷。
山風吹過青林,發(fā)出橡碗的味道。讓我的記憶瞬間回到了古鎮(zhèn)幽深的歲月。那個深夜,月亮明晃晃地掛在天空,月光冷冷地鋪在稻田里,躲在樹叢中,靜靜地躺在不遠處一叢陰暗的芭蕉叢上,銀白色的公路幽幽地伸向遠方。山變成了深黛色,而蟲子朦朦朧朧的鳴叫從稻田里、石縫中或是草叢深處傳來,給這個靜得出奇的深夜增添了一絲寂寞。
門緊鎖著,父母還沒有回來。我和妹妹面對空曠的深夜,多么希望有一丁點亮光出現(xiàn),哪怕是幽綠的靈火。
妹妹走到我的身邊說:“哥,我們哭不哭?”
我說:“哭!”
于是,我朝著曠野喊:“媽——”
妹妹也跟著喊:“媽——”
我們拼盡全力的呼喊被無盡的夜吞沒,沒有回聲,哪怕有誰應我們一聲。漸漸地,我聽到了妹妹的抽泣,低低地從背后傳來,它極其不聽話地撞擊著我的淚腺和喉嚨,然后醞釀出一場嗚嗚的哭聲。
哭聲和呼喊聲夾雜著刺向深夜,只有風穿梭樹林發(fā)出的沙沙聲與我們應和??拗拗覀兯耍稍诳繅Φ慕锹淅?。
夢中我嗅到了橡碗的味道,那是我熟悉的味道,因為我曾經用橡子做陀螺,它也有同樣的味道。
“那時你和妹妹都哭了,哈哈!”母親笑了。我從記憶中回到現(xiàn)實,微笑了。
“那時我嗅到了橡碗的味道,其實不是在夢中,對嗎,媽?”我說。
“是的,你和妹妹都睡在兩袋橡碗旁邊,我和你父親去撿橡碗,至深夜十二點才回來,你嗅到的是橡碗的味道。”母親說,那時橡碗可以賣錢,每斤八分錢,否則你和妹妹就沒有新衣裳穿。
母親又挪動了一下肥胖的身體。
我說:“快到了?!?/p>
到了河邊,母親同樣吃力而艱難地下車,還沒站穩(wěn)就撥開一叢樹木,向遠方瞭望。
湖水還在上漲,一些枯枝敗葉在湖水上漂浮,動蕩不定。一些樹木只剩下了樹冠,仿佛一個人正在走向湖中,湖水淹沒到了脖子上。螞蟻在搬家,大大小小的螞蟻離開了窩,排著整齊的隊伍行進,有幾只螞蟻掉進了水里,掙扎著爬向漂浮在水面上的枯枝。
湖水淹沒了一片樹林,來不及砍伐的這片樹林叫倒鱗樹林,樹皮一塊接一塊倒著生長,仿佛龍的鱗甲,木質堅硬,下面是一座土地廟,香火鼎盛。倒鱗樹樹林往下是一片刺竹林,我們曾無數(shù)次鉆到里面去找刺竹筍,直到我們長大不再鉆刺竹林,竟不知何時又多了一幫調皮的小子,他們也去鉆刺竹林,找刺竹筍,他們重復著我們的童年。
再遠點的地方還是湖水,蔚藍的湖水中央是一叢美麗的樹冠,它是古鎮(zhèn)的中心位置,我的故鄉(xiāng)就睡在湖水之下。
夕陽星星點點揉碎在湖面上,燦爛金黃,仿佛稻田金色的稻浪。母親微笑了。她說真美!
是啊,確實很美!小山層層疊疊,在遠方靜靜佇立;湖水中央那棵美麗的樹冠如此蒼綠。夕陽燦爛的余暉悠閑地鋪向大地,灑在樹冠上。有幾縷余暉透過枝丫縫隙,落在湖面上,星光點點。
白鷺,繞著樹冠滑翔。它們扇動著美麗的翅膀,如水波起伏那般輕盈地掠過湖面。一只白鷺撲打著翅膀,雙腳欲試著站在搖晃不定的樹丫上,仿佛踩在柔軟的水波間。兩只白鷺在樹冠的上空相互追逐,它們時高時低,最后又落在了樹冠上。
那是它們的家園。母親的微笑一直未停,像那縷輕盈的陽光掛在嘴角、眼角和額頭上。
歲月讓母親目光渾濁,眼睛再也不像從前那樣明亮,甚至視線模糊,她不得不用爬滿皺紋的手揉搓著眼睛,我看到她在揉搓時擠出了幾滴眼淚,有一點淚痕就在鼻梁和眼角間。
母親揉搓眼睛時我看到她的手掌皸裂,厚厚的老繭發(fā)黃,先前她用芝麻稈燒成灰燼,然后用灰燼把潔白的糯米染成黑色,用來包粽子,她知道我愛吃這個。如今,我已過了而立之年,母親為我包了幾十年的粽子,還得繼續(xù)包,因為我的兒子,她的孫子也愛吃這個。
母親的頭發(fā)花白了,有幾縷散落在微風中,輕輕飛舞。她沒有去整理,任憑它們似飄逝的時光在眼前晃動。
湖水澹澹,山島聳峙。母親使勁伸長脖子去眺望,她努力從四周的山形來辨別從前的位置。我知道她想念什么。
“如果我沒猜錯,那個地方一定是原來我們家的田?!蹦赣H沒有看我,而是使勁伸長脖子瞭望。
“是的,您說得沒錯,那個地方叫那三(在壯語中,那指的是稻田,意思是說一個有很多稻田叫三的地方),當時生產隊把一塊田分給了我,那是我的田地,我賴以生存的田地?!蔽艺f。
沉默。至少十秒鐘,我能聽到母親壓抑的呼吸。母親突然又指著很遠的一座山說那里是不是納果(地名,一個有很多稻田名叫果的地方),我說是,您曾告訴過我,我的哥哥在世上存活了兩個小時后,埋在了那果后山,而幾個小時后,你就在那果后山下我們家的田里薅秧。
“那時天很熱,我知道太陽就在我的頭頂上?!蹦赣H說,“我出了田間,然后折了一把黃荊條蓋在墳堆上,你應該能體會到,那時我的心情,我想扒開那堆黃土。我的淚落在黃土上,現(xiàn)在還記憶猶新?!?/p>
我輕輕嘆了口氣,我在附和母親的情緒。我的哥哥,我從未謀面,他只是我印象中一個模糊的概念,我不知道他長啥樣,卻只有母親,這一輩子永遠清晰地記得他的面孔,他曾經睜開眼睛看了看這個世界,那個淺淺的黃土坑以及那天的太陽、空氣、河流,當然還有空氣中彌漫開來的憂傷的氣息。
“不說了?!蹦赣H說。
“媽!”我叫了她一聲。
她沒有回答我,似乎是沒有聽到我的叫聲,她依然凝視遠方,像一尊塑像。我轉過頭去看著她,在她眼里是滿滿的湖水。
湖水滌蕩著岸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一些枯枝敗葉被推到岸邊,而小魚乘著水的翅膀,爬過山坡,到達它們夢想到達的地方。
“給我照張相吧。”母親說。
“好的。”我拿出相機給母親拍照,她整理整理衣服和頭發(fā),露出了年輕的笑容。
金色的余暉、白鷺、樹冠、寬闊的湖水和遠山,連同母親被定格在鏡頭里。我不禁喊了一聲,媽媽,你的背上有座湖!
責任編輯 韋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