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思奇
大樹長在村口,讓我們知道家的方向。
——題記
每次回老家,我都要去看看村小學門前那棵大樹,那種心情就像去挖出埋藏多年的寶藏。村子像許多山區(qū)村落一樣,已經(jīng)變得面目全非,大部分的老房子似乎“壽數(shù)”已盡,衰椽塌頂,破敗不堪,在一場與時間對抗的戰(zhàn)爭中幾成廢墟。人們從住了幾代人的祖屋中被“逐出”,遷到靠村口的田垌。原先種植水稻、蔬菜、豆角、紅薯、花生的地方,現(xiàn)在“種”起了一幢幢水泥樓房,只有學校門前那棵樹依然如故,樹葉蔥蘢,隨風翻起人們心里“物是人非”的悵惘。
很多村子都有一棵這樣的大樹,有的在村頭,有的在村尾,或者在村子中間,它就像一枚“村徽”,成為老家的象征?!熬怨枢l(xiāng)來,應(yīng)知故鄉(xiāng)事,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末?”像王維一樣,對于許多“背井離鄉(xiāng)”的人來說,所謂的“鄉(xiāng)愁”就是關(guān)于陪伴自己孩提時代某棵老樹的回憶。我甚至覺得,一個村子,如果沒有一棵這樣的老樹,老家簡直都不能叫作“老家”了。
我還是說那棵樹吧。它像一柄巨傘矗立在我最早的母校門前,周邊村子很少有這么大的樹,它需要三四個大人才能合抱過來。雖然樹十分引人注目,但過往的路人極少能叫出它的名字,它就像一個謎團立在那兒。村里人叫它“飯甑樹”。飯甑是蒸飯的炊具,樣子像木桶,與它的樣子一點兒也不搭,不知道這名字怎么來的。
除了名字,它的年齡也是一個“謎”。樹皮層層疊疊,溝壑縱橫。人老皮厚,其實樹也一樣。人是閱盡人情世故,樹也是看慣秋月春風,都不由自主將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有人說飯甑樹有兩百歲,有人說三百歲,還有人說起碼五百歲了,我想就算說一千歲,估計也會有人半信半疑,盡管拿出的證據(jù)都是“這樹我亞公的亞公那時候就有了,就像現(xiàn)在這個樣子”之類。但我記得飯甑樹并不是一成不變,小時候樹干上似乎沒有那個像南極仙翁腦袋的樹瘤,起碼不像現(xiàn)在這么大。
飯甑樹曾經(jīng)被雷劈過。天雷轟頂卻“大難不死”,讓它顯得不同凡響。雷劈應(yīng)該發(fā)生在我出生以前,起碼是我沒懂事的時候,只劈掉了一根樹枝。老師給我們講《水滸傳》,我覺得頂天立地的飯甑樹就是被包道乙砍掉了一條胳膊的武松。
飯甑樹被雷劈這件事讓人心神不寧,我們在一墻之隔的教室里上課,遇上下雨打雷,大家就提心吊膽,生怕禍從天降。按理我們不應(yīng)該這么害怕,因為只有做了虧心事的人才會被雷劈,我們雖然沒做過什么壞事,但還是怕得要死,萬一老天爺不長眼睛呢?飯甑樹也沒做什么壞事,除了長得高一些,不是一樣挨劈嗎?
飯甑樹最奇特的是每年都會“死而復生”一次。你冬天看到的是一棵死樹,一片葉子也沒有,全是光禿禿的鐵黑枝條,但到了三月份,它仿佛一夜之間穿上了新衣,樹枝上冒出嫩黃的新芽,很快就變成嫩綠,顏色一天天變深,變成青綠色時意味著夏天來了。整個漫長的夏天,它穿著翠綠的裙裾,風吹得颯颯作響,飄飄然得意的樣子,滿樹的綠色像要滴下來。到了十月,葉子的顏色慢慢黯淡,綠衣變成了和尚穿的灰袍,沒多久“袍子”就“千瘡百孔”,樹葉在秋風中撲簌簌掉落,像光陰掉了一地,鋪滿落葉的臺階像毯子一樣柔軟,飯甑樹“寸縷不留”,又成為一株光禿禿的“死樹”。樹下經(jīng)過的外地人,都奇怪怎么留著這么大一棵枯樹,只有六雷村人知道它還活著。
飯甑樹活得這么倔強,應(yīng)該跟它的根須有關(guān)。樹大根深,據(jù)說一棵樹地上長多高,根須在地下就會伸多長。飯甑樹的根須像蟒蛇一樣,“神龍見首不見尾”地暴露在地面上,樹根潰破的地方,滲出像蜜糖一樣黏糊糊的液體,每天都有馬蜂吸食。放學后的我趁著馬蜂們“汲汲不休”,用玻璃瓶躡手躡腳將它們扣住。黃黑相間的馬蜂像拇指一樣粗壯,在玻璃瓶里亂飛亂撞,盡管前途光明,卻沒有出路,它們對被偷襲落網(wǎng)充滿不服,尾刺憤怒地伸縮著,就像被張飛活捉的巴郡太守嚴顏,但我卻不會“義釋”它們。
學校前面的石級被飯甑樹的根須拱得七棱八瓣,原本平整的臺階變得高低不平。村里的老人說,樹下原來是一個供奉“土地”的社址。人們安土重遷,在哪里落腳都要奉土祭社,“土地”成為每個村子敬奉的一尊神——不知道神祇們在下面是不是也劃分地界,有沒有“土地糾紛”。孫悟空西天取經(jīng),遇到妖怪就用金箍棒把“土地”搗出來,不問青紅皂白,嚷著“先打二百柺”。所以香火不絕的“土地”,實際上是神仙中的“受氣包”。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村民“破四舊立四新”,將飯甑樹下的社址推倒,在那兒建起了村小學。
建校的事我還約略記得。父親說除了飯甑樹,社址周邊原來還有十幾棵大松樹,全都砍掉了??硺湮覜]有印象了,但記得為了建校,人們大公無私地把家里黑乎乎的舊木頭扛來,堆在空地上;工地還有一個石灰池,把生石灰丟進池里,池子像一鍋粥一樣沸騰,石灰水四處飛濺,像許多槍手埋伏在池底下砰砰放槍;大人橫眉立目要我們滾到一邊玩去,警告掉下去會變成一只煨熟的番薯。他們將牛糞與石灰拌在一起,抹在墻壁上。所以我的母??梢哉f是一間“牛糞學?!?,教室里總是彌漫著一股奇怪的腥味。一直到現(xiàn)在,我還認為牛糞一點兒也不臭,相反它有一種沁人肺腑的清香。
學校門前有一道石級,鋪的全是花崗巖,村里的青壯勞力從“大嶺嘴”把它們抬回來。村里請來了一個鑿石師傅,他能把石頭鑿得像桌子一樣光滑平整。他像電影放映前“新聞簡報”里的那位副總理,頭上總是包著一塊白毛巾,不同的是他還留著垂到胸口的白胡子,他是我見過胡子最長的人。大家叫他“鑿石公”,他說話時聲音像一只蛤蟆在陰森的洞里叫喚。我們都很好奇他怎樣吃飯和喝水,但一直沒解開這個謎。
“鑿石公”帶著徒弟,叮叮當當?shù)匕鸦◢弾r鑿成條形或方塊。那些花崗巖每敲一錘就飛起一串火鏈。我們放學后撿碎石頭互相敲打,比賽誰砸出的火星大顆。后來報上說林彪“帶著花崗巖腦袋見了孔老二”,我總想起那些火花四濺的石頭?!拌徥彪x開后,像一個大俠一樣留下許多傳說,有人說他包頭巾是因為與別人打賭輸了,蓄發(fā)明志。我想象那個“臥薪嘗膽”的勾踐,應(yīng)該長得就是“鑿石公”的樣子。
父親說伯父的腰就是修筑學校的石級時傷到的。伯父挑二百四十斤石頭的故事家喻戶曉。乖乖隆地咚!我見過最厲害的人才挑一百二十斤。身材高大的伯父年邁的時候,腰彎成了一張弓,整個人成了中國農(nóng)民“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注腳。伯父不僅是村里的大力士,還是著名的“神行太?!保敶甯刹繒r,他每次到五十公里外的縣政府開會,都是光著腳板日夜兼程走路去回。
建學校的事像水墨畫一樣模模糊糊,我在樹下干過的“壞事”卻記憶猶新。除了捉馬蜂,我還和一個女同學在樹下打過架。我倆沒有像阿Q跟小D那樣扯頭發(fā)拉衣服,而是像紳士一般“禮尚往來”?,F(xiàn)在想來簡直就是對宋襄公“不鼓不成列、不重傷、不擒二毛”傳統(tǒng)的繼承。打架的原因不記得了,也忘了誰先動的手。我們像兩只斗雞對面站著,我打她一拳,她打我一拳,拳頭繞過身體打在對方的后心上,一群人圍著數(shù)數(shù):“十二、十三、十四、十五……”
在他們眼里,我倆大概就是《三國演義》里大戰(zhàn)三百回合的張飛與呂布。那個女同學臉色通紅,咬著嘴唇,頭發(fā)披散,漿濕的劉海沾在額頭,我甚至記得她鼻翼翕動和嘴唇上毛茸茸的胡髭。我們?nèi)瓉砣?,拳拳到肉,誰也不甘示弱。要是有人喊一聲“?!保蚁胛覀凂R上會一拍兩散,但他們像觀看公雞、蟋蟀或者牛打架一樣,都想見到輸贏,喝彩的聲音越來越大:“二十八、二十九、三十……”
整齊劃一的聲音像抬石頭喊的號子一樣,激勵著我們欲罷不能,一拳比一拳用力,每打一拳,像一根大木棒杵在后背,五臟六腑像是要從嘴里嘔出來,腳步踉蹌,卻彼此都竭力站穩(wěn)。我終于忍受不住,嘴巴一咧,哇地哭出聲,像傳染一樣,她也跟著哭起來。
讓一個女生打到先哭鼻子,被飯甑樹看在眼里,令我至今羞愧莫名,但更大的洋相還不是這個。父親從部隊轉(zhuǎn)業(yè)時買了村里第一輛自行車,我很早就學會了騎車。那是一輛二十八寸“生產(chǎn)牌”雙杠自行車,我個子矮,只能跨在車杠上,村里人把這樣騎車叫作“扭屁股花”。每天騎在車上“扭屁股花”,我的虛榮心像雞冠花一樣飄揚。飯甑樹下有一條四五米長的石橋,只有自行車的車頭寬,三塊條石鋪得又不平整,過了橋與路連著幾乎是一個直角,很容易從橋上直接沖到水田里,騎車到了那兒一般都得跳下來推著走。那次我剛騎到橋頭,坐在學校石階的一位堂叔說:“我諒你不敢騎過去!”
我的好勝心像火柴一樣被劃著,退回幾步跳上車。我一下一下點著踏板,擔心直接沖下對面的水田,到了橋中間自行車令人絕望地停了下來。我騎在車杠上,望著橋底下的潺潺流水,落葉隨波,腦子一片空白,車輪扭了兩下,聽天由命地摔下了橋,水花四濺,我成了一只“落湯雞”。
飯甑樹一定不只是記得我出的洋相,它還應(yīng)記得小學二年級時,我們在樹下開一個女同學的“批斗大會”。她好像是“偷”了同學的橡皮擦還是錢。如果是錢,頂多是兩分甚至一分,一定不會超過一角,誰的口袋里也不會揣著這樣一筆巨款。那時候一斤米要一角三分錢,我們經(jīng)常唱“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邊”,學校沒有警察,我們撿到東西都交給老師。學校有一個“失物柜”,透過玻璃能看到橡皮筋、玻璃珠、指甲刀、欖核鏈、鉛筆、鑰匙、鉛筆刨、橡皮擦,還有一分、兩分的零錢,展覽著學生們拾金不昧的高尚品德。每次上交失物,老師都會在放學訓話時給予隆重表揚。
偷東西是不可饒恕的“滔天罪行”。我們有樣學樣,模仿“地富反壞右批斗大會”,舉著紅纓槍把那個女同學圍在中間,不停地高呼口號,要她“低頭認罪”。批斗會開到一半時,那個女同學的父親沖進會場,用系籮筐的粗麻繩把她的手腕綁住,嘴里“丟那媽”“丟那媽”地詛咒著,把女兒跌跌撞撞地拖下石階。到了下面的土路,那個女同學像麻袋一樣墜著,大哭著不愿跟著走,但抗不過暴跳如雷、孔武有力的父親,像一條死狗被拖回家。我至今記得她被拖走時像一輛坦克開過灰塵滾滾的情形。我想與其說當時她父親是氣惱她偷東西,不如說是女兒讓他丟了面子。農(nóng)村最惡毒的罵人話叫“有得生沒得養(yǎng)”,自己的女兒由別人來管教,是一種赤裸裸的侮辱。
飯甑樹應(yīng)該還見過人們在樹下用磚頭石塊架起鑊頭,把剁碎的紅薯藤、豬乸菜和米糠拌在一起,無鹽無油,煮了一大鑊“憶苦思甜飯”,學生每人盛上一碗,一邊艱難下咽,一邊聽老貧農(nóng)控訴給地主當雇工,早上天沒亮就要起身挑大糞。它還不止一次看到村里的“壞分子”敲著鑼從樹下經(jīng)過。敲鑼游村是對“壞分子”最常用的懲罰,每次敲鑼游村,都有一群小孩尾隨著鸚鵡學舌。那種情形不像被游斗,相反有點像一個將軍領(lǐng)著一群士兵。有個習慣小偷小摸的人游村時故意將“拖債賴債”喊成“拖債還債”,這個“拖債還債”的笑話一直流傳至今。
飯甑樹印象最深的,應(yīng)該是上個世紀70年代初的某一天,大隊和村里的干部、“貧下中農(nóng)”代表以及學校老師緊張而神秘地在樹下開會,還有幾個“基干民兵”背著槍,威嚴地站崗。會議散了后,大家紛紛把印有“林副主席”照片的報紙、書籍和宣傳畫堆在樹下的空地燒掉。六雷村偏居一隅的這棵無名大樹眼前云卷云舒,卻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大樹底下好乘涼?,F(xiàn)在有了空調(diào),人們差不多忘了怎樣乘涼了。炎炎夏日,白天驕陽如火,晚上燠熱難當,大樹底下涼風習習,不僅是休憩的最佳場所,也是村里的“新聞發(fā)布中心”。人們談?wù)撝议L里短,奇聞逸事,交換著出圩入市收集的各種八卦:張村女兒相親看中的對象最后娶了岳母娘,李村有個女人懷孕生下了一枚肉蛋,某某家里養(yǎng)的一只貓會說人話……這些“山高皇帝遠”的談資,既是無法印證的鄉(xiāng)村紀事,也是充斥著以訛傳訛的口述歷史。要是把飯甑樹聽到的都記錄下來,一定不亞于一部《山海經(jīng)》。
百年老齡的飯甑樹知道的比我多得多。這個藏在大山深處的村子,曾經(jīng)浩浩蕩蕩地“過兵”:全副武裝的國民黨軍隊從樹下連續(xù)“過”了兩個小時,村里男女老少都跑到山上躲起來。國民黨軍隊當時雖然已是兵敗如山倒,有幾個走散的慌不擇路,村里人眼饞他們的槍支、軍服和腳上的大頭皮鞋,想包圍將其活捉,又害怕他們開槍。幾個村民提著單發(fā)土槍,戰(zhàn)戰(zhàn)兢兢,緊追不放??煲飞系臅r候,那幾個潰兵轉(zhuǎn)身突突突掃了一梭子彈,村民驚慌失措伏到田坎后,記起“巷窮狗咬人”的古訓,眼睜睜地看著對方逃之夭夭。
當然,也有許多開心的東西。某年三月,飯甑樹的枝條上新葉碧綠,正是春和景明、萬物生長、粉蝶雙飛、野貓叫春的擇偶時節(jié),媒婆們領(lǐng)著花枝招展的妹仔穿村過垌。她們是每年春天一道曖昧而勾魂的風景。一個媒婆帶著一個像木瓜一樣豐滿的妹仔從飯甑樹下經(jīng)過,她們剛從鄰村“睇屋”(相親)無功而返,滿腹悵惘的妺仔抬頭看到大樹下面,一位后生仔雙手叉腰,秀發(fā)飄揚,玉樹臨風,風姿綽約,她甚至看到他的剪水雙瞳里波光瀲滟。妺仔一時芳心搖曳,羞答答地對媒婆說:要是先前那個像上面這個就好了?!澳莻€像這個”從此成了村里一句俗話。
萬物有靈,農(nóng)村的大樹或大石頭經(jīng)常被貼上紅紙或符箓一類東西,“除四舊”的時候偷偷摸摸,后來群起效尤。偶爾有喪父的人家,母親領(lǐng)著子女在飯甑樹下擺起祭品,點起線香蠟燭,家人背貼樹干,哭訴妻子守寡,子女失怙,認樹作父。又過了若干年,有人把當年推倒社址的石頭壘起來,要在飯甑樹下重新立社祀神,逢年過節(jié),一些人燒香祭祀,鞭炮轟鳴。身為小學校長的父親“希望還教學一個安靜環(huán)境”,他找到村干部和那些他覺得不講迷信的人,但大家支支吾吾,態(tài)度含糊,有人還反過來勸他隨流合眾。
飯甑樹沉默地看著這一切,香煙繞樹、紙錢如葉,看著這個“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怪圈。歷史不是螺旋形發(fā)展的,歷史是手機游戲里那條“貪食蛇”,頭尾相銜,“吐故納新”。飯甑樹不理解,人們怎么忘記了他們推倒社址建學校的情形,忘記了在吃紅薯喝白粥的年代,他們眾志成城、舍己為公地將木頭捐給學校,如牛負重、不遺余力地將花崗巖抬到工地,連白發(fā)翁媼、孕婦稚童也輪番上陣,義務(wù)參加勞動。大地回春,冰消雪解,伴隨著的卻是沉渣泛起。“一運二命三風水,四積陰功五讀書”,相比于讀書,人們似乎更相信冥冥中的命數(shù)和鬼神,覺得社王才能保佑自己。
花開花謝,葉長葉落,大樹無聲,視若無睹。為什么要說“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呢?所有像“村徽”一樣的大樹,哪里是十年就能長成的?除非是速生桉之類。在距離飯甑樹數(shù)十米的學校后山就有一棵桉樹,記得在修建籃球場時才種下,才幾十年光景,已經(jīng)長得幾乎跟飯甑樹一樣高大,樹干潔白光滑,像一個健美運動員“拿大頂”叉著兩條大腿,充滿輕佻的性感,絲毫沒有飯甑樹那種閱盡滄桑的拙樸淡定。
老樹是故鄉(xiāng)的圖騰,也是安土重遷的象征。人們或依山或傍水,擇地而棲,聚族而居,繁衍生息,像樹一樣開枝散葉。樹挪會死,人挪能活,所以人離開了,樹卻不得不留在原處。輾轉(zhuǎn)于道路、流離于他鄉(xiāng)的人們,心里都留著一幀家鄉(xiāng)老樹的照片。山西洪洞縣的大槐樹,是包括張、李、王、劉、陳、梁等三十多個姓氏的根,人們像蒲公英一樣四處飄散,但都忘不了大槐樹這個近半漢人的發(fā)祥地。
南北朝著名詩人庾信羈留北方,曾寫下著名的《枯樹賦》。詩人借殷仲文之口,面對那棵婆娑葉落,“生意盡矣”的枯樹,想到它也曾經(jīng)“將雛集鳳,比翼巢鴛”,現(xiàn)在變成“載癭銜瘤,藏穿抱穴”,亡國之痛,鄉(xiāng)關(guān)之思,羈旅之恨,繾綣縈懷,不由想起東晉大司馬桓溫北伐時途經(jīng)金城,看見自己早年所種下的柳樹已長成十圍,手攀樹枝,泫然淚下:“木猶如此,人何以堪!”
城鎮(zhèn)化、工業(yè)化這千年未遇大變局,把人們像一枚枚土豆從地里拔起,拋離故土。人們對于故鄉(xiāng)的記憶,或者是仲夏之夜的螢火點點,或者是黃昏時分的裊裊炊煙;或者是青草池塘的蛙聲陣陣,或者是半夜三更的狗吠聲聲;或者是平林里的沉沉暮靄,或者是山梁上的脈脈余暉。我相信,一棵飽經(jīng)風霜的老樹,更是人們心里飄揚的獵獵鄉(xiāng)愁。
責任編輯? ? 馮艷冰
特邀編輯? ? 陸輝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