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秋榮

目前為止，關(guān)于古典文學(xué)，我們接觸得最多的通常是封建社會相對鼎盛時期的作品，比如說唐詩、宋詞、元雜劇;我們了解得最多的基本上也是歷朝歷代知識分子的情懷，比如報國之志、隱逸之趣、相思之情、離別之思……它們都代表著傳統(tǒng)文人的審美趣味、人生追求和哲學(xué)思考。文人們無論是志得意滿還是懷才不遇，文學(xué)始終是一條讓心靈得到棲息、情志得到抒發(fā)的途徑。

然而，當(dāng)鴉片戰(zhàn)爭來臨，新的時代開啟，知識分子的古典睛懷自然也要經(jīng)受新的考驗：醉臥沙場動搖不了西方列強的船堅炮利，歸隱桃源忘卻不了滿目瘡痍的祖國大地，傳統(tǒng)的官場對于這前所未有的考驗應(yīng)對乏力，來自社會各階層的變革雖然不時出現(xiàn)，卻沒有人能說得清楚未來在哪里……

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劉鶚的《老殘游記》誕生了。這是一部誕生于特殊時代，具有矛盾性的作品，我們可以從中看見封建社會固有的官場黑暗所導(dǎo)致的百姓苦難，看見主人公如幾千年來的知識分子一樣不慕名利，只醉心于游歷山水，也可以看見書中人物對于義和團、革命黨等社會現(xiàn)象的探討，甚至還會發(fā)現(xiàn)他們用“福爾摩斯”來稱呼為民申冤的主人公……古今中外的各種文化都在深深影響著那時的社會，也給這本書打上了深刻的烙印。

在故事的開頭，作者描述了主人公的一個夢境：

一群人坐在航行于海上的一艘大船里，大海茫茫，風(fēng)雨飄搖，船上卻并無避雨之處，亦看不清正確的前進(jìn)方向。船上八名管帆的彼此并不交流，各自顧著各自的帆，“仿佛在八只船上似的”;水手們趁機對船上的乘客進(jìn)行盤剝;中間也有人發(fā)表慷慨激昂的演說來激勵大家自救，但也不過是欺世盜名趁亂取利之輩……他們都因為船的搖搖欲墜而慌亂不已，但并無一人真正關(guān)心船的去向，只是各自在打著小算盤，盡管這算盤根本打不長久，一旦船沉，他們每一個人都會走投無路。以主人公為首的幾人乘著小舟送去了指南針和羅盤，卻被認(rèn)為是包藏禍心的奸人，被全船的人“齊心協(xié)力”砸到了大海里面。

不必說，這個夢境描述的便是作者眼中的當(dāng)時社會：混亂、腐朽，掌舵之人各懷鬼胎，真正旨在救亡圖存的人反而被人們敵視。

劉鶚本人作為兼受封建士大夫文化和近代西方文化影響的文人，雖然沒有入朝為官，但卻因治理黃河水患而頗有聲名，后又興辦實業(yè)，希冀“師夷長技以制夷”，在八國聯(lián)軍侵華的時候，更是出資購糧賑濟百姓，可以說是一位深具家國情懷的知識分子。他的很多主張在當(dāng)時并不為人理解，甚至一度被視為“漢奸”，這與《老殘游記》主人公夢中的遭遇可以說是暗中相合的。

一個為救亡圖存四處奔走過的人，更能體會到個人的力量在時代洪流中是多么渺小。他雖是為了賺得稿費和救濟朋友才寫的《老殘游記》，但也在其中寄托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理想這個世界上，越有靈性的生命，就越懂得哭泣。所以牛馬不會哭泣，猿猴會哭泣，所謂“巴東三峽巫峽長，猿啼三聲斷人腸”是也。但猿猴的哭泣又比不上人的哭泣，因為人是萬物靈長。而人的哭泣也有有力和無力的區(qū)別。幼童失去果子，女子丟失了簪環(huán)，這樣的哭泣是軟弱無力的;湘妃淚染斑竹的哭泣，因為用情至深，所以是有力的，但哭力猶嫌不足;真正有力的哭泣，“其力甚勁，其行彌遠(yuǎn)”，是一片丹心可以光照后世的，如《離騷》是屈原的哭泣，《草堂詩集》是杜甫的哭泣，而《紅樓夢》是曹雪芹的哭泣。在這里，雖然劉鶚自己沒說，但是我們可以認(rèn)為，《老殘游記》是劉鶚的哭泣。

在這部小說里，我們可以看到主人公時而醉心山水，時而參禪論道，時而救濟百姓，時而又?jǐn)嗬碓┆z，生動地呈現(xiàn)出封建社會末期的氣象。

清朝末年的山水依舊如幾千年來一般美好，“才出村莊，見前面一條沙河，有一里多寬，卻都是沙，唯有中間一線河身，士人架了一個板橋，不過數(shù)丈的光景。橋下河里雖結(jié)滿了冰，還有水聲，從那冰下潺潺地流，聽著像似環(huán)佩搖曳的意思，知道是水流帶著小冰，與那大冰相撞擊的聲音了?！?/p>

清朝末年的人們?nèi)詾槊篮玫氖挛锒老踩艨瘢巴跣∮癯綐O高的三四疊后，陡然一落，又極力騁其千回百折的精神，如一條飛蛇在黃山三十六峰半中腰里盤旋穿插，頃刻之間，周匝數(shù)遍。從此以后，愈唱愈低，愈低愈細(xì)，那聲音漸漸的就聽不見了。滿園子的人都屏氣凝神，不敢少動?！?/p>

清朝末年的百姓大多時候不過是官員晉升的工具，官員不論其死活，“玉大人笑道：‘你們倒好，倒慈悲起來了！你會慈悲于學(xué)禮，你就不會慈悲你主人嗎？這人無論冤枉不冤枉，若放下他，一定不能甘心，將來連我的前程都保不住。俗話說得好“斬草要除根”，就是這個道理?！?/p>

真正有力的哭泣，“其力甚勁，其行彌遠(yuǎn)”，是一片丹心可以光照后世的，如《離騷》是屈原的哭泣，《草堂詩集》是杜甫的哭泣，而《紅樓夢》是曹雪芹的哭泣。在這里，雖然劉鶚自己沒說，但是我們可以認(rèn)為，《老殘游記》是劉鶚的哭泣。

更多的時候，他們成了只會死讀書的官僚們治理社會的犧牲品，“撫臺就說：‘這些堤里百姓怎樣好呢？須得給錢，叫他們搬開才好?！l知道這些總辦候補道王八蛋大人們說：

‘可不能叫百姓知道。你想，這堤壩中間五六里寬，六百里長，總有幾十萬家，一被他們知道了，這幾十萬人守住民埝，那還廢得掉嗎？’張撫臺沒法，點點頭，嘆了口氣，聽說還落了幾點眼淚呢。這年春天就趕緊修了大堤，在濟陽縣南岸又打了一道隔堤。這兩樣?xùn)|西就是殺這幾十萬人的一把大刀！可憐俺們這些小百姓哪里知道呢？”

一個地方一處山水，一座城市一個故事，有的還沉迷在民間藝人的精湛技藝之中，有的卻因為官員的昏庸腐朽而流離失所。主人公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情不自禁地陶醉于山間水畔的清幽秀麗之中，但又時不時被國家的現(xiàn)狀驚醒。兩千多年的封建社會即將走到盡頭，傳統(tǒng)知識分子寄情山水以回避現(xiàn)實煩惱的方法已經(jīng)沒有太大作用了，天下處處滿目瘡痍，主人公又怎么可能獨善其身呢？

在這個故事里，主角老殘最終能做的就是憑著自己有限的力量去盡可能地消除他所看見的社會不公，但也無非就是出錢為陷入火坑的婦女贖身，寫信請更高層的官員來重審冤案。他的人際關(guān)系網(wǎng)為他的有限努力提供了很大幫助，卻仍然無法改變整個社會一片黑暗的現(xiàn)實。當(dāng)書中一名酷吏動不動就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案子整得百姓家破人亡的時候，他唯一能做的便是請來一位江湖俠士，希望犯罪分子可以看在這位俠士的面子上不在酷吏的轄區(qū)犯事，以免禍及無辜百姓。但江湖俠士真的能完美地達(dá)到這一目標(biāo)嗎？如果醋吏調(diào)任了，還能有那么多的俠士在其他地方也一樣起作用嗎？書中沒有回答，也不可能回答。

這部小說里，人們最熟悉的部分便是關(guān)于“白妞”王小玉音樂表演的描寫，因為這段文字曾經(jīng)入選過中學(xué)課本。同時，讀過這本書的讀者一定還對其中的“清官論”印象深刻。書中說，正人君子什么都好，就有一點不好，那就是在他們眼里，別人都是小人，對于人性的弱點缺乏基本的理解和寬容。所以才有自身清廉的官員因為百姓行賄而認(rèn)定他們做賊心虛，把原本無辜只求自保的百姓打得奄奄一息。而能力突出并急于做官的人，往往會給百姓帶來極大的危害，因為他們太過急功近利，同時又的確很容易得到提拔，于是“官愈大，害愈甚;守一府則一府傷，撫一省則一省殘，宰天下則天下死”，遠(yuǎn)遠(yuǎn)比能力平庸的官員帶來的危害大。

這些觀點消極灰暗，體現(xiàn)出作者對當(dāng)時的官場充滿了失望，而這也正是封建社會走到末期必然會出現(xiàn)的情況。作者在第一回的夢境中說，那艘搖搖欲墜的船，

“駕駛的人并未出錯”。也就是說，制度是沒錯的，錯的是做事的人。從后文中關(guān)于官員的論調(diào)來看，他很可能認(rèn)為官場之所以黑暗是因為做官的人其心不正，而沒有認(rèn)識到，其實當(dāng)時的制度已經(jīng)出了很大的問題，再怎么厲害的人也只能做一個疲于應(yīng)付的裱糊匠，而沒辦法挽大廈于將傾了。

值得一提的是，《老殘游記》一開始只寫了二十回，以主人公和他的朋友雙雙抱得美人歸為結(jié)局，后來又續(xù)了九回，故事情節(jié)的走向開始發(fā)生了變化。不再有判冤決獄的打抱不平，也少見風(fēng)土人情的描繪，卻花大篇幅描繪了一個帶發(fā)修行的尼姑的愛情故事，并讓前文中已經(jīng)與主人公終成眷屬的環(huán)翠出家修行了。此外，書中更交代了主人公老殘的結(jié)局：因為生前多行善事，最終得以榮登極樂，升仙成佛了。這幾回里，作者借主人公之口，談?wù)摿舜罅孔诮陶軐W(xué)和人生觀點，并細(xì)致地展示了因果報應(yīng)之說，封建色彩顯得極為濃厚。不過，即使談?wù)撘蚬麍髴?yīng)，作者仍重點強調(diào)，那些朝廷大官與命婦幾乎全都是惡有惡報，倒是很多普通百姓甚至衣衫襤褸的底層人士在閻羅殿頗受禮遇，作者對于官場的否定與失望可見一斑。

《老殘游記》的作者劉鶚出身于封建官僚家庭，學(xué)識博雜，在醫(yī)學(xué)、算學(xué)、治河等方面均有杰出成就，這些在他的作品中都有所體現(xiàn)。同時，這本書對于山水風(fēng)景的描繪和女性形象的刻畫頗具審美品位。也許越是社會黑暗、前途渺茫，人們對于美好的事物越是敏銳和珍惜。也因為這種敏銳與珍惜，《老殘游記》不但在當(dāng)時的中國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也為后世國內(nèi)外學(xué)界留下了一筆寶貴的精神財富。

主人公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情不自禁地陶醉于山間水畔的清幽秀麗之中，但又時不時被國家的現(xiàn)狀驚醒。兩干多年的封建社會即將走到盡頭，傳統(tǒng)知識分子寄情山水以回避現(xiàn)實煩惱的方法已經(jīng)沒有太大作用了，天下處處滿目瘡痍，主人公又怎么可能獨善其身呢？

經(jīng)典試讀

老殘隨即到東邊店里，問了店家，居然還有兩間屋子空著，當(dāng)即搬了行李進(jìn)去。店小二跑來打了洗臉?biāo)?，拿了一枝燃著了的線香放在桌上，說道：“客人抽煙?！崩蠚垎枺骸斑@兒為什么熱鬧？各家店都住滿了?！钡晷《溃骸肮瘟藥滋斓拇蟊憋L(fēng)，打大前兒，河里就淌凌，凌塊子有間把屋子大。擺渡船不敢走，恐怕碰上凌，船就要壞了。到了昨日，上灣子凌插住了，這灣子底下可以走船呢，卻又被河邊上的凌，把幾只渡船都凍的死死的。昨兒晚上，東昌府李大人到了，要見撫臺回話。走到此地，過不去，急的甚么似的。住在縣衙門里，派了河夫、地保打凍。今兒打了一天，看看可以通了，只是夜里不要歇手，歇了手，還是凍上。你老看，客店里都滿著，全是過不去河的人。我們店里今早晨還是滿滿的。因為有一幫客，內(nèi)中有個年老的，在河沿上看了半天，說是‘凍是打不開的了，不必在這里死等，我們趕到雒口，看有法子想沒有，到那里再打主意罷。’午牌時候才開車去的，你老真好造化。不然，真沒有屋子住?！钡晷《⒃捳f完，也就去了。

老殘洗完了臉，把行李鋪好，把房門鎖上，也出來步到河堤上?？匆娔屈S河從西南上下來，到此卻正是個灣子，過此便向正東去了。河面不甚寬，兩岸相距不到二里。若以此刻河水而論，也不過百把丈寬的光景，只是面前的冰，插的重重疊疊的，高出水面有七八寸厚。再望上游走了一二百步，只見那上流的冰，還一塊一塊的漫漫價來，到此地，被前頭的攔住，走不動就站住了。那后來的冰趕上他，只擠得嗤嗤價響。后冰被這溜水逼的緊了，就竄到前冰上頭去;前冰被壓，就漸漸低下去了。看那河身不過百十丈寬，當(dāng)中大溜約莫不過二三十丈，兩邊俱是平水。這平水之上早已有冰結(jié)滿，冰面卻是平的。被吹來的塵土蓋住，卻像沙灘一般。中間的一道大溜，卻仍然奔騰澎湃，有聲有勢，將那走不過去的冰擠的兩邊亂竄。那兩邊平水上的冰，被當(dāng)中亂冰擠破了，往岸上跑，那冰能擠到岸上有五六尺遠(yuǎn)。許多碎冰被擠的站起來，像個小插屏似的?？戳擞悬c把鐘工夫，這一截子的冰又?jǐn)D死不動了。老殘復(fù)行往下游走去。過了原來的地方，再往下走，只見有兩只船。船上有十來個人都拿著木杵打冰，望前打些時，又望后打。河的對岸，也有兩只船，也是這么打?？纯刺焐珴u漸昏了，打算回店。再看那堤上柳樹，一棵一棵的影子，都已照在地下，一絲一絲的搖動，原來月光已經(jīng)放出光亮來了。

回到店里，開了門，喊店小二來，點上了燈，吃過晚飯，又到堤上閑步。這時北風(fēng)已息，誰知道冷氣逼人，比那有風(fēng)的時候還利害些。幸得老殘早已換上申東造所贈的羊皮袍子，故不甚冷，還支撐得住。只見那打冰船，還在那里打。每個船上點了一個小燈籠，遠(yuǎn)遠(yuǎn)看去，仿佛一面是“正堂”二字，一面是“齊河縣”三字，也就由他去了。抬起頭來，看那南面的山，一條雪白，映著月光分外好看。一層一層的山嶺，卻不大分辨得出，又有幾片白云夾在里面，所以看不出是云是山。及至定神看去，方才看出那是云、那是山來。雖然云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云也有亮光，山也有亮光，只因為月在云上，云在月下，所以云的亮光是從背面透過來的。那山卻不然，山上的亮光是由月光照到山上，被那山上的雪反射過來，所以光是兩樣子。然只就稍近的地方如此，那山往東去，越望越遠(yuǎn)，漸漸的天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云也是白的，就分辨不出甚么來了。

老殘對著雪月交輝的景致，想起謝靈運的詩，“明月照積雪，北風(fēng)勁且哀”兩句，若非經(jīng)歷北方苦寒景象，那里知道“北風(fēng)勁且哀”的個“哀”字下的好呢？這時月光照的滿地灼亮，抬起頭來，天上的星一個也看不見，只有北邊北斗七星，開陽、搖光，像幾個淡白點子一樣，還看得清楚。那北斗正斜倚在紫微垣的西邊上面，杓在上，魁在下。心里想道：“歲月如流，眼見斗杓又將東指了，人又要添一歲了。一年一年的這樣瞎混下去，如何是個了局呢？”又想到《詩經(jīng)》上說的“維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漿?！薄艾F(xiàn)在國家正當(dāng)多事之秋，那王公大臣只是恐怕耽處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弄的百事俱廢，將來又是怎樣個了局？國是如此，丈夫何以家為！”想到此地，不覺滴下淚來，也就無心觀玩景致，慢慢回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