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薪
為什么要有煙花?因為人類的悲喜大都不相通,而綻放在空中的煙花可以讓很多人同時看見,在那一刻,人們不再孤獨,心靈相通。
1
小旬推開木門,用力之大,使得門口“易燃危險品監(jiān)察局”的牌子微微一震。
“沒抓住?”周局長扶住自己桌面上被碰翻的相框,不滿地看了小旬一眼。
“又讓他跑了,”小旬在自己的座位前坐下,灌了一大口水,“這孫子,太賊了?!?/p>
小旬調(diào)出手機里取證的照片,投影到白墻上:“他升級了技術(shù),這次燒得只?;伊恕!?/p>
照片上是夜晚空無一人的小巷,一盞路燈孤零零地亮著。一切看上去都很平靜,除了地面上的幾攤灰燼。
“查出來了嗎,是誰請他放的煙花?”
“是這家姑娘出嫁?!毙⊙{(diào)出下一張照片。照片里塞滿了人,正一臉警惕地盯著鏡頭,正中央是個新娘子打扮的年輕姑娘,看上去像是新郎的男人緊緊握著她的手。
“頂風作案啊……”周局長嘆道,“一家人安安靜靜送姑娘出閣多好,非要放什么煙花,這下子婚結(jié)不成了吧?”
“禁令出臺也不過四年,民眾的接受程度還不算太高,”小旬道,“現(xiàn)在又出來個煙花盜,可以直接委托他來布置,幾乎不存在危險嘛?!?/p>
“要是真不存在危險,這家人為什么要這樣看著你?”周局長抿了一口電子煙,虛擬的紅光在手指之間明滅。
小旬冷笑道:“無視國家禁令,害我加班到十二點半,就為了放幾朵破煙花?在場的所有家屬統(tǒng)統(tǒng)有同謀嫌疑,先關上兩天再說!”
周局聳聳肩:“反正最后證據(jù)不足,還是得放出來的?!?/p>
小旬挑起細長的眉,蒼白的臉上泛起嫣紅:“總之……我一定要抓住這個家伙?!?/p>
2
“斌斌,我們先走了啊。”同學招呼了一聲,便背著書包離開。
教室里只剩下宋斌斌一個人,拿著掃把和簸箕,面對班級派對后一片狼藉的地面。
萬圣節(jié)派對結(jié)束了,今年又是斌斌留下來打掃。不過也是最后一年了,他們還有半年就該畢業(yè)了。
十七歲的宋斌斌,不高不帥,成績不突出,也沒什么拿得出手的才藝,因為手腳還算利索,攬了個衛(wèi)生委員的差事。
宋斌斌站在教室中央被桌子圍出來的一小片空地上,半個小時之前,柳輕在這片空地上跳了一支拉丁。青春期的暗戀是羞于啟齒的事情,所以高中三年來沒有人知道宋斌斌喜歡柳輕。馬上就要畢業(yè)了,他大概也不會有機會說出口。
也許是心誠所致,門口突然傳來舞鞋的鞋底碰撞地面的聲音,出現(xiàn)在教室門外的姑娘正是柳輕。柳輕裹著白色長款羽絨服,里面是剛才跳舞時穿的單薄短裙,毛茸茸的衣領拂上她尖瘦的下巴。
“我……東西忘帶了?!绷p的臉頰微微發(fā)紅,不知是害羞還是凍的。
柳輕從抽屜里拿出背包,一個小小的盒子掉到了地上。
“我來撿!”宋斌斌急忙上前。
柳輕叫了一聲。
那是一盒小炮仗,甩出去會發(fā)出聲響,包裝極其土氣。這盒摔炮違反了規(guī)定,本不該出現(xiàn)在高中女生的背包里。
“Trick or treat?”柳輕怯生生地說了個冷笑話。
宋斌斌神色如常,把小盒子遞給她:“我不會說出去的?!?/p>
拿上背包后,柳輕好像再也沒有理由留下,踟躕片刻,最終也只是說:“辛苦你打掃了。”
聽著她清脆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宋斌斌的心情卻不再平靜。宋斌斌暗戀了她三年,卻只能站在原地,目送她離開。
許多年后,宋斌斌一直記得萬圣節(jié)的那個晚上。他一個人打掃干凈教室,然后一個人回家。就在回家的途中,他得知了一個讓他肝膽俱碎的消息,于是他知道,自己應該、必須做點什么了。
宋斌斌在電腦上敲下了一行字:
今年,我想為她放一場煙花。
3
禁煙禁火令推行的第二年,在國家的嚴厲打擊下,香煙、煙花、打火機等相關物品在市面上絕跡。最后一座火力發(fā)電廠變成博物館,取而代之的是清潔的核能和風能。
當時還在讀大學的小旬某日晚歸,看到女孩坐在教學樓的樓梯上。齊耳短發(fā),金色的Zippo打火機在手指間閃耀,火光明滅,映照她安靜的面容,每一根線條都是柔軟的。
“你……不該玩這個的,”小旬忍不住對女孩說,“私藏打火機,是重罪,會有人揭發(fā)你的。”
女孩看著火焰,很久后,才低聲說:“機油快燒光了,很快就不會亮了?!?/p>
連打火機都已經(jīng)停產(chǎn),更何況機油。
“你為什么要玩……火?”小旬仔細斟酌著詞句。
女孩笑起來:“你知道嗎,我看過四十幾年前流行的網(wǎng)絡小說,霸道總裁最喜歡說的臺詞就是——女人,你這是在玩火?!?/p>
“總裁?”小旬問,“那是誰?”
女孩兒笑而不答。
黑暗籠罩了兩人,但小旬覺得女孩的眼睛仍有光。
“我為什么要玩火?那我為什么……不可以玩?”
小旬的額角微微滲出冷汗,不知如何作答的他抬頭看了眼星空,總算急中生智道:“你看到星星了嗎,還有月亮?”
“以前的天空霧霾很重,晚上都看不到星星。你喜歡看星星,而我喜歡煙花,”她說,“都要等到晚上呢。”
為什么要有煙花?因為人類的悲喜大都不相通,而綻放在空中的煙花可以讓很多人同時看見,在那一刻,人們不再孤獨,心靈相通。
4
“可是我最討厭煙花?!毙⊙?。
他已經(jīng)在車里坐了六個小時,一直守著二十米開外的一個郵筒。
幾天前他和那個倒霉的新郎深入“交談”了一番,這哥們倒也爽快,直接交代了他聯(lián)系煙花盜的始末。
之所以爽快,也是因為沒什么好講的。他只是聽信了都市傳說,給地址為yanhuadao@129.com的郵箱發(fā)了封郵件,說明了委托事由、日期和地點,然后就收到了對方的回信:“煙花將準時綻放。”
于是那晚,在新娘揮淚離別父母,一只腳邁出家門的剎那,繽紛的色彩在夜空中爆炸,一瞬間姹紫嫣紅,聲音和光線充斥了每個人的耳朵和眼睛——人們驚恐,心神卻為之所奪。
沒有人看到,煙花綻放的時候,新娘掙脫了丈夫的手,轉(zhuǎn)過身去擁抱了父母。父母眼中滿是淚花,只求眼前這片輝煌,能為遠嫁的女兒驅(qū)散前路的陰霾。
不知過了多久,小巷恢復了安靜,夜空重新變回漆黑,地面上的煙花紙筒哨悄自燃,很快成了幾堆灰燼。
人們面面相覷,仿佛大夢初醒。又過了片刻,小旬帶著手下奔馳而來。他已經(jīng)足夠快,可這場盛宴只在空氣里為他留下了淡淡的硝煙氣味。
5
“你說這婚喪嫁娶,擱誰家都是大事兒,放點炮仗熱鬧一下也是老習俗了嘛……”新郎這樣為自己開脫。
“不僅污染空氣,還有火災隱患,重點是違法,”小旬冷笑道,“老習俗多了,按照老習俗,你今天應該帶你媳婦回門的,怎么會在局子里關著?”
“我能不能按時回門,不是全看警官你嘛?!?/p>
小旬居然真的讓新郎回去了。并非小旬心軟,而是他發(fā)現(xiàn)了這個男人供述中的一個漏洞。報酬怎么支付?這煙花盜,總不能是做慈善的吧?
在國家對明火的嚴格管控下,硫黃、木炭等黑火藥的材料已經(jīng)十分難得,何況鋁鎂合金、硝酸鉀、高氯酸鉀之類的化工原料,手頭沒點資本,還真弄不到。
這幾天小旬一直在跟蹤新郎,等待他支付煙花盜報酬的時候露出馬腳。于是就有了現(xiàn)在的情形,他在車里坐了六個小時,守著一個郵筒。
新郎把一個信封丟進郵筒后就消失了,小旬心知這就是付給煙花盜的報酬,便安心在此守株待兔。
坐在副駕上的是新來的實習生馬遠,剛畢業(yè),最大的優(yōu)點是嘴甜,一口一個“旬哥”叫得親熱。
“旬哥,你為什么這么討厭煙花???”馬遠問到。
小旬說:“違法,污染環(huán)境,火災隱患?!?/p>
“可咱們單位不是叫‘易燃危險品監(jiān)察局’嗎,其實易燃危險品很多啊,廢紙也易燃呢……為什么整天和煙花炮仗過意不去?”
“我也很好奇,”小旬說,“明知道是違法的事情,這些人為什么非要放?有喜事自己偷著樂不行,非得鬧得天下皆知?”
馬遠的臉垮下來:“旬哥,你這么冷酷,一定和周局一樣,沒有女朋友和小孩吧?”
小旬也陰沉了臉色:“注意,周局這樣的不叫沒有女朋友,叫喪偶和失孤?!?/p>
小旬討厭煙花,是因為煙花殺死了那個玩zippo打火機的女孩。女孩叫周栗,后來他們一起看了很多次星星。如果沒有那場意外,他和栗子,現(xiàn)在應該已經(jīng)結(jié)婚了。
他奉命去關閉一家爆竹小作坊,栗子隨行。本想在那個山清水秀的村莊里順便游玩,沒想到農(nóng)家自制的爆竹實在不穩(wěn)定,爆炸在一瞬間發(fā)生,他還來不及反應。
只記得女孩站在烈火中,開口對他說了幾個字。
受到爆炸的沖擊波震蕩,他好幾個月都聽不到聲音,只能在腦海里反復回憶女孩的口型,最終也只是徒勞。
大火引燃了附近的竹林,直到四夭后他才能走進著火的地方。他在廢墟里翻找了許久,最后只找到了一個已經(jīng)燒焦的打火機。這份易燃危險品監(jiān)察局的監(jiān)察員工作,原本只是應付一二,從此成了小旬終生奮斗的事業(yè)。
6
“旬哥,有人來了。”馬遠在身邊喚道。
小旬回神,果然見夜色中有個人影正緩緩向郵筒靠近。那人看上去矮小瘦弱,渾身裹在黑色罩衣里,看不清容貌。
“這小子,還真敢來啊!”小旬恨得咬牙切齒,“看我怎么收拾他?!?/p>
于是那個人的手還沒摸到郵筒的邊,就被小旬和馬遠按到地上。
小旬本來以為,觸動國家機器的煙花盜應該是個膽大包夭的家伙,沒想到這位直接慘叫出聲:“好疼!好疼……”
把人揪到局里一看,單眼皮小雀斑,明明還是個少年的模樣。
學生證顯示他是個高三學生,名叫宋斌斌。
小旬還沒來得及問更多,就被周局叫到門外。
“小旬,你知道煙花盜不會是他,”周局把電子煙送到唇邊,“他沒有那個時間和能力?!?/p>
小旬深吸一口氣,沉著應道:“那個郵筒廢棄了不知道多少年,偏偏就他要去碰,肯定和煙花盜有關系。”
“關系嘛,的確是有……”周局說,“在他包里發(fā)現(xiàn)了這個,他是來送信的?!?/p>
小旬接過周局遞來的信封,拆開后是一張白紙,整整齊齊打印著兩行字:
除夕夜,我的煙花要讓全世界看到。
——煙花盜
7
再也沒人管宋斌斌了,這張紙讓整個部門都瘋狂起來。
這一天已經(jīng)是臘月二十八,除夕那天,這個城市要舉行一場重要會議的閉幕式,全球的媒體都會轉(zhuǎn)播。
如果煙花盜把這樣的重要場合變成一場花火大會,小旬簡直不敢想象易燃危險品監(jiān)察局的未來。
周局也一改平時的儒雅溫和,整個人暴跳如雷:“那是我監(jiān)理的工程!會展中心是我一磚一瓦蓋起來的!”
馬遠偷偷跟小旬咬耳朵:“周局五年前是會展中心的總設計師,因為反復修改設計方案,拖延了工期,惹了上面不快,這才被調(diào)來咱們監(jiān)察局的?!?/p>
小旬卻走了神,看著周局桌上的相框,照片里小小的女童倚在少婦懷里,露出狡黠的笑容。
這么軸的周局,怎么能生出這么可愛的女兒,還真看不出來嘿。
8
那之后,小旬度過了不堪回首的四十八小時。
會展中心由一段段空心鋼管組成,鋼管鋒利的尖角直刺天空,整體的形狀像極了怪獸背后嶙峋的犄角。
小旬懷疑周局之所以被降級,是對建筑物的品位過于糟糕的緣故。
他和二十多位同事,幾乎把會展中心的每一寸土地都翻了過來,最后得出結(jié)論,這里,沒有煙花。
除夕夜的閉幕式如期而至。
兩萬名觀眾都已入席,記者的“長槍短炮”對準了主席臺,儀式進行得風平浪靜。
小旬坐在觀眾席的第一排,看到時間已經(jīng)走到十一點四十五分。還有十五分鐘,煙花盜的恐嚇,即將落空。他嘴角的笑容慢慢揚起——“煙花盜,總有一天要抓住他。”
重要人物說話的時候,會場一直努力保持安靜。但兩萬人聚集的場合,無論如何都會有些許嘈雜。
就在這種微弱持久的嘈雜中,小旬聽到了一聲清脆的金屬撞擊聲。
“啪嗒?!?/p>
低微的,熟悉的,zippo打火機的聲音。
小旬驀然回頭。人海之中,他看到了朝思暮想的女孩,他以為早巳葬身火海的女孩?;鸸庖涣?,又驟然熄滅。
“栗子!”他大喊。
晚了,引線已經(jīng)被點燃。
女孩對他微笑,再次開口,還是那個當年她在火場中說出的詞語。這次小旬聽懂了。她說的是——Phoenix,鳳凰。
浴火重生,乘著煙花歸來。
片刻之后,漫天花火在兩萬人的頭頂轟然爆炸。
小旬聽到身邊的馬遠喃喃道:“這下我們完蛋了……”倒也未必,小旬看著會場中央那位久居高位的老者,繽紛的煙花映在他充滿滄桑的臉上,卻沒有一絲憤怒的褶皺。他的眼中,分明有淚光!是否是想起了多年前某個少女的容顏?是否是想起了那個曾經(jīng)在煙花下許下的誓言?那個曾經(jīng)美好喧囂的時代,又失落在了哪一年?
沉默許久,小旬終于開口:“煙花啊,實在是很好看?!?/p>
會展中心的每一寸土地都被仔細找過,煙花究競藏在哪里?
如果栗子是煙花盜,那宋斌斌和周局在這個案子里到底扮演了什么樣的角色?
眾人的結(jié)局究竟如何?
這些疑問,你想明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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