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釀
一
今日是天子的封后大典,娶的是丞相的義女宋氏。
滿宮城的樹都系上了胭脂紅的綢帶,皇宮內錦紅色地毯綿延疊沓,直鋪到長安門十里之外。
嘉韞看著鏡中的自己,云鬢高聳,戴著紅寶石掐金絲鳳凰花冠,額上花鈿璀璨,穿一件繡著大朵鳳穿牡丹的云霞五色云紋宮裝,當真有一番母儀天下的姿態(tài)。
這是她第三回做皇后了。
二
嘉韞的第一任丈夫叫梁暄,他是大昭的第五位皇帝,死后謚號為惠。
歷史對他的評價是,沉迷酒色,不問政事,庸碌無為。
梁暄極為厭惡她。畢竟是為了讓她做皇后,她的外祖父太師柳回,才以魅惑君王之名縊死了他最寵愛的周貴妃。
可他毫無辦法,近年來天災不斷,民不聊生,劫匪蜂起,他不得不依仗這位位高權重的輔政大臣。
嘉韞做皇后的第三年,柳回借平叛之名起兵造反,勢如破竹。
嘉韞的父親,當朝尚書宋莫瑢,以一介文臣同將軍率兵抵抗。
皇宮城門被太后柳氏打開的那一日,梁暄帶著嘉韞和公主韶兒,由數十侍衛(wèi)護著倉皇逃出了京都,朝著首倡勤王的靜武王梁鄴的封地而去。那時嘉韞還不知道,就算她后來重新成為皇后,重新做了皇宮的女主人,她此生也再未回過這座宮殿。
過了將近半個月,他們遇到了一隊飛奔而來的人馬。
梁暄變了臉色,焦急地抓著嘉韞的衣袖:“皇后,你說來者是敵是友?”
她垂下眼睫,不動聲色地抽出自己的衣袖,慢條斯理道:“陛下您是天子,不論何時,都不可表現(xiàn)出膽怯。”
梁暄面露不悅,正欲發(fā)作,卻見那隊人馬在不遠處整齊地停下,為首之人身著玄色盔甲,跳下馬,摘下頭盔,對梁暄躬身一拜:“臣靜武王之子溯,救駕來遲,望陛下恕罪?!?/p>
梁暄長舒一口氣,過度的驚嚇使他暈倒過去。嘉韞讓人扶他去了馬車,自己則上前請梁溯起身。他抬頭后,她才看清他的面容,卻是與他這番武將打扮格格不入的氣質,倒像是位翩翩書生。但細看之下,只見他面上一絲表情也無,雖俊朗無比,卻毫無半分讓人心生親近之意。尤其是那一雙眼眸,深邃冷冽。
梁鄴的四公子梁溯,年及弱冠,戰(zhàn)功赫赫,在京都也小有聲名。
嘉韞在一瞬有些恍惚,出聲道:“公子,別來無恙?”
梁溯清冷的眸子中透出些疑惑:“娘娘記得微臣?”他只在多年前帝后大婚時目睹過這位皇后的出塵之姿,但他可不信皇后會有這般好記性。
“自然是記得的?!彼龥]有忽略他驚訝的神色,笑著轉身上了馬車。
而在他們身后的京都城中,宋莫瑢不敵柳回,只好棄了京都,帶著家族與門生投入梁鄴帳下。
大昭建國八十余年,再次陷入了紛亂。
三
一路上,他們遇到了許多柳回派來的刺客和打家劫舍的流寇,都被梁溯擋了回去。
嘉韞借照顧韶兒的名義,沒和梁暄共乘一車,不擾了他與美人相伴的雅興。這倒使她自在多了。雖說危險萬分,但她還是會不時掀開馬車側邊的小簾子看一眼宮外的景致,雖是些歷經戰(zhàn)亂的荒涼之地,卻也比皇宮生動上幾分。她還總能見到梁溯騎在馬上的背影,風獵獵地吹,他的身影筆直而凌厲。
那日她看到不遠處有一叢野花開得正盛,礙于身份不便下車,便沖梁溯喚道:“四公子。”
梁溯有些詫異地轉身,在馬上持劍作揖。她一只手將簾子掛起,一只手指著那叢花,沖他笑道:“有勞?!?/p>
他領命而去,片刻間將一大束野花交到她手上。
嘉韞道了聲謝就接過,編起了花環(huán)。
“所有人都惶惶不可終日,唯獨娘娘還有這份閑情逸致?!绷核莺鋈坏?。
她手中的動作一頓,抬頭看他:“有公子在,無須擔憂?!彼恼Z氣不自覺有幾分輕快,使得他能夠捕捉到她目光流盼之間的幾分輕靈。他正想看個分明,她卻已轉頭繼續(xù)編她的花環(huán)。嘉韞把編好的花環(huán)戴在韶兒的頭上。五歲大的女童從未見過如此新奇的玩意兒,開心得咯咯直笑。
梁溯接過她遞出的余下花的枝葉,丟到了一旁,并贊了一句:“娘娘好手藝?!?/p>
如此之后,梁溯漸漸開朗起來,會同她說一些趣聞野史。
但是有個疑問嘉韞從不曾說出口,像他這樣的人應當去戰(zhàn)場上殺敵立功,怎么會接受這護送帝后過于大材小用的任務?
這樣想的次數多了,有一天她哄韶兒睡覺,輕聲唱著歌謠,眼前驀然浮現(xiàn)出梁溯清癯的面容。她被自己這突如其來的念頭嚇了一跳,連忙閉上眼搖了搖頭。
后來他們在離櫟城不遠的一座小城停下。因前面有山匪,梁溯將他們安置在一處宅院中,自己先行探路。
嘉韞和梁暄原本都以為,天下未定,柳回不敢急著改朝換代。想不到他竟然直接用太后的璽蓋上了廢帝的詔書,將梁暄貶為東宇侯,自立為帝。
這是嘉韞第一次被廢。
那天梁暄砸了房中所有東西,將伺候的人都拿著鞭子一通亂打,而后閉門與舞姬嬉戲,縱情聲色。
嘉韞帶著韶兒躲在后院,不去自討沒趣。見韶兒悶在屋中,她便自己動手做了一個燕子模樣的紙鳶偷偷帶她去花園里放。
紙鳶沒飛多久就掉在了一棵樹上。嘉韞想著不要驚動旁人,就綰了發(fā)髻,束了袖子,在韶兒目瞪口呆的注視之下上了樹。
這棵樹靠著后院的圍墻,有些枝丫長到了圍墻之外,而紙鳶就正好掛在了外面的枝杈上。嘉韞慢慢靠過去,坐到墻頭上,這才順利取到紙鳶,然后把紙鳶輕輕地扔在地上。
“母后好厲害。”韶兒一邊跑過去撿起來,一邊開心地喚道。
嘉韞坐在墻頭,正準備向下踩到一根低一點的樹枝再跳下來,轉頭看到漸漸蒼茫的暮色。這是她踏入宮門之后,第一次真真切切地離夕陽這么近。從前她看到的只是被宮墻遮擋的天空,宮墻邊的樹木高大,枝繁葉茂,密密匝匝,如同一張網。
正當她出神之際,忽然聽到不遠處響起一道焦急的聲音:“當心!”她覺得這聲音有些耳熟,下意識地低頭去看,只見梁溯站在墻下,定定地看著她。她有些不敢相信,眨了眨眼想要看清是否出于自己的錯覺,腳卻不慎踩空,整個人從墻頭上跌落下來。
她在跌落的瞬間想到的是,自己竟然要以這么窘迫的樣子出現(xiàn)在梁溯面前。沒等她再多想,便已落入一個帶著淡淡清香的懷抱中。梁溯接住了她,雖然因著沖擊力踉蹌了幾步,但總歸是把她穩(wěn)穩(wěn)當當地接住了。
她定了心神,抬眼便撞進他幽深的眸中。和他四目相對,她一時不知該說什么。直到墻內韶兒帶著哭腔的聲音傳來,她才慌忙道:“多謝,先讓本宮下來?!?/p>
梁溯卻沒有松手:“娘娘難不成還要從后門走回去?”
她的臉有些微微發(fā)燙。
“恕臣失禮?!彼形椿剡^神來,他便帶著她穩(wěn)穩(wěn)落在墻內的地上。她斜釵在鬢發(fā)上的玉簪掉在地上,一頭青絲如瀑般散開,滑過梁溯的指間。
韶兒破涕為笑向她跑來,她抱了抱韶兒,讓她拿著紙鳶先回房。
“公子如何回來了?”她拾起簪子,邊問邊綰了個松松垮垮的發(fā)髻。
她以為梁溯一定一去不返,如今梁暄被廢,就算被平安護送到櫟城也算不得是什么功績,遠不及在戰(zhàn)場殺敵。
“臣是護送宋大人前來,”梁溯的神色前所未有的鄭重,“娘娘寬心,父王,還有宗室,必定竭盡全力助陛下復位?!?/p>
“父親來了?”她有意無意地忽略了他的后半句。
“陛下與宋大人在密談,稍后會讓娘娘與宋大人相見。”
她在心中嗤笑,和梁暄這樣不問政務的人能有什么好談的,不過是父親安慰他罷了。
她在綰發(fā)的時候露出了半截凝脂般的小臂,上面有一道紅痕,觸目驚心。梁溯不由得問道:“娘娘受傷了?”
“或許是方才不慎擦傷,”嘉韞受驚般地將手臂縮回袖子里,隨即笑道,“你為何會出現(xiàn)在后院墻外?”
“巡查?!?/p>
她怕韶兒等著急了,正準備告辭,忽聽梁溯道:“娘娘真不像個大家閨秀?!?/p>
她反問道:“大家閨秀又該如何?”
梁溯不禁微微蹙眉,想了一會兒說道:“至少不會編花環(huán),亦不會爬樹?!?/p>
她聞言發(fā)笑,肩膀因笑而大幅度顫動,簪子都差點兒掉下來。梁溯有些驚訝,他見過的女子哪個不是輕羅小扇掩口嬌笑,從沒見過這樣豪放的笑。
“你倒是直言不諱?!彼砹死砣柜眨p手交疊置于身前,“本宮為后三年,哪個不道本宮儀態(tài)端莊,為天下女子典范?”忽然她垂下雙手,賭氣般地甩了甩衣袖道,“可本宮覺得很無趣。”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云將陽光遮擋得嚴嚴實實的。梁溯靜靜地看著站在面前的女子,就算是淡妝素服,也掩蓋不了她姣好的容顏。
而她偏著頭,面上寫滿了不以為意。她說:“梁溯,我好累啊。”
四
嘉韞第一次公開違逆梁暄,是在抵達櫟城的那個夜晚。
在城郊,他們又遭到了一次夜襲。
嘉韞原本和韶兒坐在后面的馬車上,而梁暄一聽到遇險,就急忙跑出去將她拉了過來。她想帶上韶兒,但梁暄車中還有舞姬在,他便對嘉韞道:“她們就在后面,別耽誤時間了?!?/p>
到了櫟城,她才發(fā)現(xiàn)韶兒不在。韶兒是由乳娘帶著坐在她原先的馬車上,但她問了所有士兵,都說天色太暗沒有注意到那輛馬車。梁暄只求自保,不肯派人去找。她心下一橫,轉身上了一匹戰(zhàn)馬。
她策馬出城,身后有馬蹄聲響起,偏頭一看,是梁溯帶著幾名士兵策馬跟在她身后。
他們沿著來時的路往回找,嘉韞忽然聽到耳邊的呼呼風聲中傳來梁溯的呼喊聲:“娘娘當心!”她還沒回過神來,人就被他攔腰抱起坐到他的馬上。梁溯一只手攬住她,一只手揮劍斬落那支朝她飛來的羽箭。
嘉韞驚魂未定地看著他。
“不要怕?!绷核輰⑺陌l(fā)帶解下來蒙住她的眼睛,在她耳畔輕聲道,“不要看。”
眼前忽然的黑暗讓她無所適從,下意識雙手抱住他的腰。梁溯的身子一僵,抱著她的那只手不自覺地緊了緊。
嘉韞將頭埋在他的胸口,聽到耳邊響起的兵刃相交聲和人被金屬刺入皮肉發(fā)出的呼痛聲,心中怕得不行。往日雖也曾遇襲,但她都坐在馬車中,從未親身經歷過這般性命攸關的情景。
不知過了多久,耳畔所有的聲音都停了下來,蒙著眼的發(fā)帶被解開,嘉韞松開梁溯,慌慌張張地上下打量他:“可有受傷?”說著她又環(huán)顧四周,空無一人,當初跟著梁溯出城的人馬,全部沒了。
“無妨?!彼麑ψ约菏直凵系膫诤敛辉谝猓莶菟合乱律郎系牟紬l包扎了一下,殷紅的鮮血瞬間滲了出來。他看嘉韞的眉目間充滿愧疚之色,又道,“他們不是士兵,是臣的死士,生來就是為臣而死的。同樣,若今日臣為娘娘而死,那也是臣職責所在,您無須內疚。”
說著,他繼續(xù)策馬向前。
良久,他在呼嘯的風聲中聽到她溫柔卻堅定的聲音:“公子的職責,在于殺敵平叛,匡扶正統(tǒng),而不是一對被廢棄的帝后?!?/p>
眼下京都戰(zhàn)事膠著,正是他建功揚名的大好時機。他將梁暄平安護送到櫟城的功績遠不及在前線殺敵。更何況,梁暄如今已是廢帝。
“此乃長公子之意,也是臣自己同意的。”天色昏暗,再加上嘉韞背對著他坐,沒看到他眼中的嘲諷,“娘娘放心,沒有臣,他贏不了的?!?/p>
長公子梁懷以為將他遠遠支開,自己便能獨占首功,不過他不會明白,就算他再工于權謀,疆土也是需要人一寸一寸打下來的。
嘉韞還想再說些什么,梁溯卻停了下來。她看到路旁倒著一輛馬車,急忙跳下馬前去察看。她的發(fā)梢拂過梁溯的臉頰,梁溯覺得有些癢酥酥的,正想伸手,卻看到她的發(fā)帶仍纏在自己的手上。
他看著不遠處正在焦急尋找的女子,不動聲色地將發(fā)帶藏進袖口。
馬車里面空無一人,旁邊堆著幾具尸體。眼前的場景顯然已暗示了某種可能,嘉韞原本站得筆直的身影瞬間失去了支撐的力量。死去的人身體冰涼,面目猙獰,她半跪在地上,毫無所覺地在那堆尸體中不停地翻找。她找到了奶娘的尸首,并且在她的身下摸到了一個小小的軟軟的物體。存著一絲僥幸,她將韶兒抱起,伸手去探她的鼻息。梁溯看到這只手不住地顫抖,暴露了主人內心的驚慌無措。
五歲大的孩童早已沒了呼吸。嘉韞雙眸中僅存的希冀灰飛煙滅,一瞬間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住。韶兒的生母早亡,她撫養(yǎng)了三年,發(fā)過誓要護她平安長大。她曾經甜甜地喚她:“母后,母后?!倍缃袼察o地睡在她的懷中,再也不會說,不會笑。
“誰稀罕做這樣的皇后……”梁溯聽到她在抽泣。
在梁溯的護送下,嘉韞抱著已經冰冷的韶兒回到梁暄居住的宅院中。
“娘娘,還是讓小公主早日入土為安吧?!庇惺绦l(wèi)上前想要接過韶兒,沒想到她被嘉韞牢牢抱在懷中。拉扯之下,嘉韞這才仿佛如夢初醒般松開手,將韶兒交給了侍衛(wèi)。
梁暄聽到宮人的稟報,從舞姬的溫柔鄉(xiāng)中匆匆披衣出來,睨了她一眼:“你還知道回來?”
“就是因為有你這樣的父皇,她才沒了性命?!奔雾y神情木然,“你知道太后為何廢了你嗎?父親告訴我,她因為流產后不孕才被你的母后在臨終前舉薦為繼后,前些年,她知道了自己的流產是你的母后所為。你看看自己,在位多年,無一建樹,你如何配得上這帝位?”
梁暄的眸子在一瞬間變得猩紅。
梁溯將嘉韞送到后,礙于禮節(jié),沒有進門就告辭離去。
他的腦海中忽然閃過嘉韞皓腕上的傷痕。
不對。
他折了回去,守門的是他的侍衛(wèi),所以他一路暢通無阻,并聽到緊閉的房門內傳出桌椅碰倒的聲音以及女子的呼痛聲。他一腳踹開房門,只見梁暄揮著鞭子,如雨點般落到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女子的手臂上、肩上和腿上。
梁溯急忙上前一把奪過梁暄手里的鞭子,將其踹倒在地。他是習武之人,因此梁暄摔倒后嘔出一口血來。
“娘娘可好?”他拿起一旁的披風蓋在嘉韞的身上,扶起她。嘉韞勉強睜開眼,往日靈動的眸子失去了神采,待看清來者后扯出一個笑來。
“梁溯,你算什么,膽敢來管朕的家事?”梁暄勉強直起身子,怒斥道。
梁溯面色陰沉地上前拎住他的衣襟,嗤笑道:“你算什么?你不過是個廢帝,只要我父王愿意,隨時可以擁立其他宗室。陛下,你信不信?”
梁暄變了臉色,張了張嘴,什么都沒說出來。
“娘娘是宋大人的女兒,你知道你弄丟的江山,有多少是宋大人出謀劃策收復的?”梁溯說著松開梁暄,把他扔在地上,負手而立,冷聲道,“雖然臣翌日便要離開櫟城,但是陛下若是再動她一下,臣自有辦法知曉,也有辦法讓陛下后悔?!?/p>
“放肆!”梁暄顫巍巍地站起來,想瞪他一眼卻不敢,匆匆離開了。
“恕臣失禮?!绷核輸科鹬苌淼撵鍤?,上前將嘉韞抱起,“陛下一直這樣嗎?”
嘉韞痛得渾身顫抖,只能點頭作答。
梁暄暴虐的性格被他自己遮掩得極好,她也是婚后才知道的。四下無人,他不時會揮鞭抽人。她曾經懷過一個孩子,三個月大的時候被他鞭打至流產。也因此,她才會收養(yǎng)韶兒。
城破時,她原想去找父親,梁暄卻強行將她帶出來,不過是為了路上若遇到柳回的追兵,還能以她這個柳回的外孫女為質,拖延時間。而如今已平安到了櫟城,那她便再無任何用處。
嘉韞想起方才梁溯和梁暄的對話,啞著聲音問道:“明日便要走了?”
“其實是今晚,軍情緊急,不容耽擱。”梁溯將她小心翼翼地放在榻上,伸手想要撫摸上她的鬢發(fā),卻在距離一寸處停住了。
他后退一步,恭敬道:“臣失禮了,臣這就去喚人為您上藥?!?/p>
他走到門口,回望她一眼:“此去一別,望娘娘珍重?!?/p>
他的背影匆匆消失在門口,如同一只黑色的鳥兒倏地消失不見。
嘉韞抬頭看向窗外,碧宮寒宇,月色凄凄。她想,如此,便是一生了吧。
五
此后兩年,嘉韞再也沒有見過梁溯。
他去收復榕城了,那是被長公子梁懷弄丟的城池。
因為擔心柳回的人潛入,府中伺候的人都經過嚴格盤查,他們不得隨意外出。梁暄整日與舞姬飲酒作樂,兩人彼此相安無事。
嘉韞的父親宋莫瑢來看過她數次,如今他為梁鄴出謀劃策,已是他的心腹。
外界的消息傳進來不多,但她也能夠拼湊出大概的情況。梁溯回到了原本就屬于他的戰(zhàn)場,立下赫赫戰(zhàn)功,還被梁鄴封了車騎將軍。
嘉韞看宋莫瑢在長公子梁懷和四公子梁溯之間徘徊不定,便與梁溯密信商議,讓他與她的異母庶妹嘉泠定親。畢竟嘉泠是宋莫瑢最寵愛的女兒,因戰(zhàn)亂而耽誤了出嫁,宋莫瑢憂心不已。而梁溯卻回絕了。
嘉韞暗自懊惱他的不識趣,翌日晚間她吹了蠟燭正準備歇息,忽然聽到窗邊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她有些驚慌地看過去,只見月光下一個頎長的身影靜靜地立在窗邊。
“你如何回來了?”她忙用手捂嘴,才使自己不至于驚呼出聲。
梁溯倒是絲毫不覺得自己夜闖女子房中有何不妥,徑直坐到桌邊,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飲而盡,而后才道:“從臣的駐地回城,快馬一日即可?!?/p>
她也不計較他的失禮,直直問道:“為何拒絕?”
“臣想要的東西,會自己去獲得,不需要犧牲一個無辜女子來搭橋牽線?!绷核菥従彿畔虏璞?,眸光鋒利如刀,“比如宋大人,他最后必然選擇臣,并非因為臣會娶他的愛女,而是臣本就有這個爭儲的資格。
嘉韞聞言頗有些驚訝,即使尊貴如帝王的梁暄,也不得不屈從柳回之意聯(lián)姻,而梁溯竟如此不屑。
他看嘉韞愣住了,又道:“臣的妻子,必得是與臣心意相通之人?!?/p>
嘉韞感到他的目光若有若無地在打量自己,有些窘迫地偏開頭,環(huán)顧四周后低聲道:“他中毒了。本宮下的毒?!?/p>
“父王的意思?”
她點點頭:“父親說,靜武王早年在戰(zhàn)場上受了傷,因軍中條件簡陋而沒能徹底醫(yī)治,如今怕是也再無幾年時光,才會這般著急?!彼€有話沒能說,這其實也是她自己的意思。若不動手,她遲早要死在他手中。當年梁暄最寵愛的周貴妃為柳回所殺,他在恨柳回的同時也記恨上了嘉韞。直到柳回造反的前三個月,她因為不時頭暈目眩卻查不出病癥,讓宋莫瑢秘召江湖郎中進宮,才知道梁暄早就在兩年前給她下了一種極為罕見的慢性毒藥。所幸這兩年悉心調養(yǎng),已經無事。
梁溯微微蹙眉,若有所思地看著她:“這般重要之事,娘娘為何告知臣?”
她神色認真地看著他:“或許是,我喜歡公子?”
“什么?”梁溯沒料到她這般回答,忽然愣住了。
“本宮說笑的?!彼龘溥暌恍?,眼中一閃而過的流光,輕揚跳脫,帶著一些俏皮的意味。這是梁溯第二次見到她這般少年天性的目光,讓她整個人靈動鮮活起來。他不禁想,若是能在十年前遇到她,她應當不會是現(xiàn)在這副模樣。
“娘娘莫拿臣來打趣?!彼麛科鹚季w,躬身致意準備離去。嘉韞的目光落在他抬起開門的手上,借著月光看到一條極長的猙獰傷疤,問道:“這是怎么回事?”
“沒什么,從前為救一個人,殺了一頭虎,難免受點傷?!绷核荽鸬馈?/p>
嘉韞明白自己應該到此為止,可她偏偏克制不住自己的腳步,上前輕撫那道疤痕:“一定很疼吧?!?/p>
梁溯略有些驚訝地看著她,隨即輕輕握住她的手,不待她反應,已環(huán)住她的腰身朝自己貼近。
“恕臣失禮。”言語之間,他在她的額間輕輕落下一個吻。
嘉韞在最后的時日里常常會憶到這晚,如果她不顧一切地同他一起走,他們相伴的時光會不會久一些,留給他的回憶是不是也多一些。
但她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的身影融入夜幕中消失不見,忽然一陣冷風吹進來,她的眼淚撲簌簌掉落。
他不會知道,當年救下來的那個人,就是她吧。
誰能想到,當年那個被虎咬傷奄奄一息的襤褸少女,后來成了母儀天下的大昭皇后。
她并不是宋莫瑢的嫡女,她才是二女兒宋嘉泠。她是宋莫瑢在醉酒后與婢女春宵一度生下的女兒,兩歲喪母后宋夫人便命她的外祖母將她帶出府撫養(yǎng)。外祖母帶著她回到了自己的家鄉(xiāng)櫟城,因此她從小就聽說過四公子梁溯。
家境貧寒,她不得不外出采草藥賣給藥店以補貼家用。為了及時在天黑城門關閉前趕回,她咬牙買下一匹馬,不知摔傷了多少次,終于學會了騎馬。
一次她在郊外采藥,忽然遇到了一頭猛虎,馬被咬死,自己也被咬傷。在她模糊的記憶中,是梁溯及時出現(xiàn),明明自己也是少年,卻只身與虎相搏,雖然受了傷鮮血淋漓,還是將她送到城中醫(yī)館才離開。
她還記得梁溯抱著她走過漫漫長街,與后來他抱著她在馬背上一般,他的懷抱溫暖而有力,讓人心安。
后來天子選后,柳回挑中了自己的外孫女宋嘉韞。而宋莫瑢知他狼子野心,早晚有一日要顛覆乾坤,不想讓珍愛的女兒嫁給一個朝不保夕的皇帝,便尋回了在外的女兒嘉泠,李代桃僵。這是為大昭江山兢兢業(yè)業(yè)一輩子的宋莫瑢,唯一的一次私心。
她自在慣了,但宋莫瑢以她外祖母的性命相威脅,只得同意。為著這個,無論梁暄再如何虐打她,無論她有多少次可以逃離的機會,她都必須留著。
可她不曾想到,做了皇后,又見到了梁溯。
嘉韞拭去眼淚,笑了起來,內心既是欣慰,又是茫然。
六
嘉韞被廢的第四年,她重新成了皇后。
這一年,是大昭史上“柳回之亂”的最后一年。
靜武王梁鄴與柳回的最后一戰(zhàn)僵持了三個月,這場多年的動亂,最后以柳回被梁溯梟首、柳太后自縊而告終。
梁鄴帶著宗室諸王侯重新?lián)砹⒘宏褳榈郏跃┒紝m室殘破為由,要求梁暄遷都櫟城。梁暄同意了,并封梁鄴為攝政王,拜宋莫瑢為丞相。
而當居首功的四公子梁溯卻在班師途中忽遇雪崩,下落不明。
梁暄復位僅逾三月,崩。
梁暄無子,傳位于攝政王梁鄴。詔書是宋莫瑢起草的,他想起那日梁暄將玉璽蓋上這道詔書時眼中深深的絕望,他看到有黑影在他的頭頂盤旋,他想必也預感到了自己的死期。
梁鄴為帝后,封梁懷為太子,追封梁溯為晉王。
他保留了先帝遺孀宋氏的皇后封號,尊為文惠皇后,另為她建府居住。
文惠皇后卻染了病,連續(xù)幾日昏迷不醒,繼而咯血不止。坊間流傳的說法是,她病了十余日,稍稍清醒之際寫就血書一封,懺悔了自己毒殺惠帝的罪孽,并供出主使者太子梁懷。她大喊一聲:“太子殺我!”而后便沒了氣息。
梁鄴看到這封信時正在飲酒,怒急攻心,舊疾復發(fā)。
原本躊躇滿志的梁懷也慌了心神。雖然梁暄庸碌,但是畢竟無太大過失,弒帝的罪名無人可以承擔,而文惠皇后死前給他潑了無法解釋的臟水。雖然沒了梁溯,但梁鄴不止他一個兒子,他擔心梁鄴不會傳位給一個有污點的太子,當晚便倉皇領兵逼宮。
然而他進入皇帝寢宮,看到空無一人時才知道自己上了當。一回頭,身后千軍萬馬將他包圍。
梁溯自軍陣中緩步走出,長身玉立,嘴角掛著嘲諷的笑。
成王敗寇,大局已定。
“奉旨平叛?!彼文屵f上詔書,梁溯斬了梁懷,收編了他的軍隊。他在忙碌之余,似乎想到了什么,對宋莫瑢笑道:“宋相養(yǎng)了個好女兒?!?/p>
他想到了很多扳倒梁懷的法子,都是艱難無比費心費時的,不承想被一個女子破了局。
當時他通過細作的稟報而躲過了梁懷的暗害,不承想嘉韞竟求宋莫瑢秘密來尋他。在得知他無事后,她便與他定下計劃,他這才發(fā)覺,他們之間存在著極好的默契。當然,若是早知她會采用這般傷身的法子,無論如何他也是要阻止的。
嘉韞的手法算不上高明,甚至破綻諸多,但她是梁暄的遺孀,百姓原本就對梁暄暴斃心存疑惑,她的遺書有關皇室秘密,百姓抱著寧可信其有的心思也會去相信。
這手段算是有些……無賴吧,倒與她的性子頗有幾分相像。梁懷再想要解釋,卻也不能和一個已死之人對質。更何況他也沒機會再去對質了。
梁溯站在高墻上舉目遠眺,那個服了假死之藥的女子如今想必早已逍遙在江湖之中。她從來不屬于這深宮高墻。
還想再見一面嗎?
罷了,只怕他會舍不得讓她離開了。
初遇時,她一身鳳冠霞帔,是明艷得叫人心生敬畏的一國之后。
再遇時,她認出了他,笑著對他說:“別來無恙?!?/p>
沒有旁人時,她簡直不像個大家閨秀,爬樹騎馬樣樣精通。
被他質疑時,她也不惱,只是輕輕一句“或許是,我喜歡公子”便讓他亂了方寸。
“嘉韞……”他從袖中取出一條素色的發(fā)帶,終于輕輕喚出它舊主人的名字。
七
大昭十五年,新帝梁溯即位。
梁溯將宋莫瑢養(yǎng)在深閨的次女指婚給了鎮(zhèn)遠大將軍之子,在新婚夫婦進宮謝恩時見到了宋嘉泠,她的眉眼讓他想起了另一個人。
宋嘉泠儀態(tài)端莊,一言一行都極合乎典范。那是與她的姐姐不同的,浸潤在骨子里的貴族之氣。
梁溯忽然有些疑惑,為何宋家的嫡女言行不羈,而庶女自小寄養(yǎng)在外,卻被養(yǎng)成了大家閨秀?
宋莫瑢自然不會說,他便自己查出了當年換女的真相,以及,庶女曾住在櫟城,并險些為虎所傷的往事。
“天下竟然有這般的巧合?!绷核菁纯膛扇巳フ?。從前他希望有一位心意相通的妻子,原來這樣鐘靈毓秀的女子一直在他的身邊。這一次,他下了決心要留住她。
誰知嘉韞很快便被找到,仿佛是刻意為之。她還在櫟城,就在當年與外祖母住的小房子里。宋莫瑢當時并不知道她的假死之計,便在她死前懷著愧疚之心告訴她,外祖母多年前早已病故。
“陛下,民女是否算與您心意相通之人?”嘉韞一身布衣荊釵,沖著他嫣然一笑。
“你不是最想要自由,最不稀罕做這皇后?”
嘉韞搖了搖頭:“做皇后確實累得慌,不過做您的皇后,應當還是不錯的?!?/p>
梁溯給了她新的身份與姓名,然后著手立后的事宜。
臨近婚期,嘉韞卻忽然開始經常頭暈,而且不時會咯血。她秘密找來當時為她配假死之藥的趙太醫(yī),趙太醫(yī)告訴她,她中毒了。
“這是一種極其罕見的慢性毒藥,微不可察,看樣子,五六年前您就被人下毒了,原本悉心調養(yǎng),因此毒并未發(fā)作,卻并未徹底根除。而您詐死那次中毒又解毒,身子弱了壓不住毒性,如今已經晚了。”
嘉韞心下一沉:“此事不得告訴陛下和丞相。你說,本宮還有多少時日?”
趙太醫(yī)跪倒在地,頭叩在地上:“臣竭盡全力,只能保您三個月。”
“三個月……”嘉韞揮手示意他退下,心中有些茫然。
罷了,夠她成為他的皇后了。
她和梁溯經歷了那么多,如今好不容易可以長相廝守,她卻只剩下這么點時間了。她真的覺得很對不起他。
八
宮內鼓樂喧天,喜娘在門外提醒吉時已到。
嘉韞回過神來,正想要起身,忽然嘔出一口鮮血。
她用衣袖擦去嘴角的血跡,面帶微笑款款出門,搽了口脂的唇沾染了血跡,紅唇皓齒更顯嬌媚。身上紅艷的衣衫有點點不易察覺的暗色,她這才知道,原來除了黑色,紅色同樣能夠很好地掩蓋血腥。
梁溯站在高臺之上,頭戴冠冕,著一身繡著龍紋的玄裳。十二旒珠簾遮住了他的面容,他的身影巋然不動,
嘉韞向他走去,一步一步,慢慢踏上一級又一級臺階。
她感到有些疲倦,腿腳發(fā)軟,眼睛開始有些看不清前路。喉嚨里涌上一股腥甜,她使勁閉住嘴,把它咽了回去。她看到了往昔的許多畫面。梁溯抱著她走過漫漫長街,梁溯在刀光劍影中護著她,還有梁溯手臂上的傷疤。
還有三四級臺階的時候,梁溯朝她伸出了手,嘴角噙著笑。
嘉韞也跟著笑了起來,一步一步,緩慢而篤定地走向他。
她終于握住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