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勤 陳藝鳴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時間之于宇宙自然，是春秋代序，周而復(fù)始的；然而時間之于個體生命，卻是短促匆忙而一去不返。 “忽”，迅疾、轉(zhuǎn)瞬即逝，這是屈子對于時光易去的深切感知；“恐”，擔(dān)憂，流露出屈子對于生命流逝的驚覺和深情。基于詩人對生命時間的憂患，屈賦里的時間浸染了濃烈的主觀情緒。

一、屈賦時間詞的主觀化

時間作為人類生存的一個維度，是一種客觀的存在。當(dāng)生存主體依據(jù)其自身體驗和態(tài)度把握時間，并將個體的情感和生命意識灌注其間，時間就呈現(xiàn)出鮮明的主觀化的特點，即使是標(biāo)識時間之用的時間詞也不例外。屈賦中，“時”“年”“歲”反復(fù)出現(xiàn)：“時”，22次；歲，8次；年，10次。由此可見屈子對于時間的關(guān)注。此外，屈賦(1)論文中的“屈賦”，除特別指定篇名，主要涵括以下篇目：《離騷》《九歌》《天問》《九章》《漁父》《卜居》《遠(yuǎn)游》。中還有大量時間詞的運用，現(xiàn)列表如下：

(表一)

(表二)

時間名詞朝夕初昔今至今晝夜春秋出現(xiàn)頻次15101155418510

根據(jù)以上兩個表的統(tǒng)計，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如下特點：

其一，時間副詞高頻出現(xiàn)。

時間副詞的出現(xiàn)頻率普遍高于時間名詞，這其實是屈賦時間詞主觀化的一個顯性表現(xiàn)。名詞和副詞功能不同：時間名詞本身可以成為描寫對象，如：“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春”“秋”本身成為表達對象。時間副詞則是針對動詞或整個句子的修飾，如“忽反顧以流涕兮，哀高丘之無女。”時間副詞的使用，不但不會削弱“我”的主體性地位，還可以其修飾性語義進一步突出“我”之情感。所以，時間副詞的高頻出現(xiàn)，其實是時間詞主觀化的一個外顯表現(xiàn)。

“忽”“既”“將”“終”，這四個時間副詞之所以高頻出現(xiàn)，是因為它們攜帶了詩人鮮明的主體情緒——

“忽”：如“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闭Z義層面，“忽”，匆忙、急速，這個時間副詞清晰地傳達了抒情主人公對于時光飛逝的焦慮。更為動人的是，這個時間詞表明：詩人雖然深知時光匆匆流逝，卻并不因此而頹靡放縱，而是在執(zhí)著熱烈的行動中努力與之抗衡。其中傾注了自我的時間觀念、生命意識，是一個主觀化程度非常高的時間詞。語用層面，這個出現(xiàn)了19次的時間副詞，有12個用例位居詩行之首(上句之首或下句之首)。詩人將這個時間詞安置在句首，“忽”的表情功能得到更大程度的發(fā)揮，主觀化程度也進一步提升。

“既”和“將”是一組在語義上有對立或者互補關(guān)系的時間副詞。這一組時間副詞在屈賦中出現(xiàn)的頻次是最高的：“既”共計29例，“將”有38例?！凹取弊鳛闀r間詞，表示“已經(jīng)”，是面向過去的一種終結(jié)；“將”，“將要”，是面向未來的開始。這兩個時間詞多數(shù)情況下，都攜帶了較為鮮明的主觀情感：

(1)閨中既以邃遠(yuǎn)兮，哲王又不寤。(《離騷》)

(2)余既不難夫離別兮，傷靈修之?dāng)?shù)化。(《離騷》)

(3)時曖曖其將罷兮，結(jié)幽蘭而延佇。(《離騷》)

(4)吾不能變心而從俗兮，固將愁苦而終窮。(《涉江》)

第(1)例中“既”和“又”相對，加深了一種無奈的情緒。(2)例中，“既”標(biāo)記時間的功能已經(jīng)虛化，更多地傳達了一種讓步的語氣，通過這種讓步表達了一種深刻的憂傷。(3)例中的“將”是對一日將近的嗟嘆，抒情主人公對時光飛逝的嘆惋表露無疑。(4)例中的“將”表明了詩人面對未來的選擇，傳達了一種矢志不移的決心以及獨自承擔(dān)苦難的悲憤。

再看考察時間副詞“終”：共計13例?！墩f文》：“終，絲也。”將絲扎緊，象征結(jié)束。標(biāo)記時間，可以表示“窮盡，終止”，也可以引申為“永久”。屈賦大多數(shù)“終”，多是感慨某種狀況持續(xù)之久、永無盡期，包含有比較鮮明的感情色彩。如：“終長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薄霸轨`修之浩蕩兮，終不察夫民心?！?/p>

其二，語義對稱的時間詞在使用中特點鮮明。如表二中的“朝— —夕”“昔— —今”“晝— —夜”，等等。

最典型的用例是是“朝”“夕”對舉，共有10對：如“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薄俺l(fā)軔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極?！鼻耙焕潜磉_抒情主人公積極修煉，后一例是自我奔走在借來的時光里。不論是表達自我的積極進修，還是自我的奔走；這里“朝”或“夕”標(biāo)記時間的語義其實已經(jīng)淡化；二者對舉，突出強調(diào)的是：時光迫促，只爭朝夕，傳達出詩人由于時空變形、光陰縮短而產(chǎn)生的感慨和抗?fàn)帯?/p>

其次是“昔”“今”對比，及“初”與“至今”的對比?！昂挝羧罩疾葙猓裰睘榇耸挵??！薄俺跷崴愔⒅猓M至今其庸亡？”就標(biāo)記時間的功能而言，“昔”和“初”都標(biāo)記過去，“今”和“至今”都標(biāo)記現(xiàn)在。語義層面，“昔”“今”比較側(cè)重往昔和當(dāng)今的對比，在對比中傳達鮮明的主觀態(tài)度，如《涉江》：“與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初”“至今”則更多突出從過去到現(xiàn)在某個時段的狀態(tài)恒常不變，包含了一種飽滿強烈的情緒：如《離騷》：“阽余身而危死兮，覽余初其猶未悔。”“芳菲菲而難虧兮，芬至今猶未沫?！?/p>

另外，我們還注意到，這些語義對稱的時間詞，它們各自出現(xiàn)的頻次卻是非對稱性的。表示古今對比的兩組時間詞：“初”“昔”分別出現(xiàn)了11次和5次，合計為16次；“今”“至今”分別出現(xiàn)了4次和5次，合計為9次。16:9，這組對比數(shù)據(jù)說明：對往昔的追懷多于對現(xiàn)在的陳述。“追憶中的古代往事很美妙，特別是當(dāng)追憶者對現(xiàn)實不那么滿意的時候，對古代的追憶就成了他們針砭現(xiàn)實的一面鏡子，這面鏡子中顯示出來的總是溫馨的歷史背影?！?2)葛兆光：《中國思想史》，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01年版，第16頁。這種非對稱的現(xiàn)象還見于“晝--夜”“春--秋”兩組語義對稱的時間詞中：“晝”在屈賦中僅有1例；“夜”則有8例。1:8的使用頻次差異，說明在屈子的主觀感受中，更多時候是長夜漫漫，“夜”則具有強烈的象征意味?！按?-秋”一組時間詞的出現(xiàn)頻率是5:10。周建忠先生討論《楚辭》的黃昏意象時，曾經(jīng)提及：楚辭里的黃昏“是某種暗喻的媒介物，是有關(guān)過去、現(xiàn)實的感受、知覺、經(jīng)驗在心中的重現(xiàn)或回憶，是一種心象”(3)周建忠：《<楚辭>黃昏意象發(fā)微》，《云夢學(xué)刊》1995年第2期。。同樣，往昔、暗夜、秋季，都是詩人的一種主觀心象。語義對稱的時間詞，它們的使用頻次呈現(xiàn)出非對稱性；這再次表明屈賦的時間詞具有鮮明的主觀化傾向。

其三，個別時間詞在使用過程中呈現(xiàn)出去語義化的趨勢。

去語義化，就是語義的弱化或虛化；語義弱化的結(jié)果是情緒表達的強化。去語義化在時間名詞和時間副詞中都有用例。先看時間名詞?！耙埂北局敢雇?；屈賦中有三例“日夜”連用的語料：“與美人之抽思兮，并日夜而無正。”(《抽思》)“吾令鳳鳥飛騰兮，繼之以日夜?！?《離騷》)“信非吾罪而棄逐兮，何日夜而忘之！”(《哀郢》)這三則語料中的“日”或“夜”，各自的語義都已弱化，它們的語義在于強調(diào)時間之流里的每一個瞬間，相當(dāng)于“須臾”，帶有濃烈的主觀情緒，表達了詩人對于時光飛逝的慨嘆和試圖挽留的努力。上文提及的“朝夕”對舉以強調(diào)對時間的珍惜，也是一個很好的例證。再如時間副詞“既”：

(5)老冉冉兮既極，不寖近兮愈疏。(《大司命》)

(6)老冉冉其將至兮，恐修名之不立。(《離騷》)

(7)撫余馬兮安驅(qū)，夜晈晈兮既明。(《東君》)

“既”“將”就標(biāo)記時間而言，在語義上是彼此互補的；但是在(5)(6)兩例中二者卻出現(xiàn)在了同樣的分布環(huán)境中。當(dāng)然，分布相同僅是語法環(huán)境的一致，并不意味著語義的同一，我們?nèi)钥梢园?5)句解釋為“衰老已經(jīng)漸漸到來”，而把(6)句解釋為“衰老將要慢慢降臨”。但是例句(7)的存在讓我們感覺到“既”的語義可能發(fā)生了偏離：“夜晈晈兮既明”，既然還在夜間，天明就是一種將來時，應(yīng)該選用表示“將來”意義的“將”；可是詩行中卻恰恰用了表示“已經(jīng)”的“既”。由此反觀，例(5)(6) 中的“既”和“將”很可能不再是非此即彼的對立。對于這種邊界模糊的現(xiàn)象，比較合理的解釋是：時間詞“既”出現(xiàn)了去語義化的趨勢，“既”和“將”在語義層面的對立趨于消失。語言是有聲的，二者通過音節(jié)的延宕可以產(chǎn)生嗟嘆的意味，從而增強了詩人主觀情緒的傳達。

時間副詞的出現(xiàn)頻率高于時間名詞，語義對稱的時間詞出現(xiàn)頻次的非對稱性，以及部分時間詞呈現(xiàn)出去語義化的特征：凡此種種，都是屈賦時間詞主觀化的具體表現(xiàn)。

二、屈賦時間的空間化

時間是一種抽象的存在，無法被聽見或被看見；即使浸潤了抒情者的主體情緒、被主觀化了時間詞，依然無法被具體觸摸和感知。好在，時間可以空間化。時間的空間化，即把時間的流變轉(zhuǎn)化為可以感知的空間的轉(zhuǎn)換：“把原本只能進行內(nèi)在把握的時間，變得可以從外面加以直觀，時間變得象空間那樣訴諸人的視覺，具體可感。”(4)趙奎英：《中國古代時間意識的空間化及其對藝術(shù)的影響》，《文史哲》2000年第4期。這是時間詩化過程中至關(guān)重要的環(huán)節(jié)。屈賦以地域名詞的轉(zhuǎn)換，暗示了屈子生命中經(jīng)歷過的那些悲欣坎坷。為了得到一個客觀而全面的觀察，我們首先對屈賦中與“我”相關(guān)的更替地名進行統(tǒng)計，不包括與歷史人物所關(guān)聯(lián)的地名(如：“鮌婞直以亡身兮，終然夭乎羽之野”)、與神話人物關(guān)涉的地名、(如“(宓妃)夕歸次于窮石兮，朝濯發(fā)乎洧盤”)，或者他人行蹤言談中所涉及的地名(如“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去除這三種情況，我們在屈賦中統(tǒng)計到如下地名：

(表三)

篇名現(xiàn)實世界過去現(xiàn)在想象世界泛稱地名合計《離騷》阰、洲蘭皋、椒丘、四荒、沅湘、舊鄉(xiāng)蒼梧、縣圃、靈瑣、崦嵫、咸池、扶桑、閶闔、白水、閬風(fēng)、窮石、洧盤、高丘、春宮、瑤臺、昆侖、天津、西極、流沙、赤水、不周、西海阰、洲、舊鄉(xiāng)(“過去/現(xiàn)在”欄中已有,不計入總數(shù))28《惜誦》《涉江》江湘、鄂渚、山皋、方林、沅、汰、枉渚、辰陽、溆浦瑤之圃、昆侖深林、山中13《哀郢》郢都、江夏、夏首、龍門、洞庭、夏浦、凌陽、東門8《抽思》北姑、漢北異域3《懷沙》沅、湘2《思美人》嶓冢1《惜往日》《橘頌》《悲回風(fēng)》《漁父》江潭、澤畔2《卜居》《遠(yuǎn)游》丹丘、湯谷、九陽、閶闔、清都、於微閭、南疑、南州故居9

屈賦中的地域名稱分布呈現(xiàn)出以下特點：

其一，地域名稱在各詩篇中分布不均衡。

《離騷》集中了屈賦將近一半的地域名稱：屈賦共計出現(xiàn)地名66個；《離騷》計28個，占比42.24%。出現(xiàn)這么多的地名，意味著《離騷》中空間變換頻仍。何以如此？空間不斷轉(zhuǎn)換，時間必然隨之不斷推移，空間的頻繁更動其實包含了自我對于時光迅速流逝的焦灼?！霸凇峨x騷》中，經(jīng)常以空間的追尋影射時間的焦慮，換句話說，空間的尋游導(dǎo)源于‘時’的不安?！?5)許又方：《時間的影跡——<離騷>晬論》,(中國)臺灣秀威資訊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03年版，第95頁。

《九章》各篇地名分布也不均衡：地名集中出現(xiàn)在《涉江》《哀郢》兩篇中，共計21處；其他篇目極少出現(xiàn)地名，甚至沒有出現(xiàn)。這是因為：此二篇是用寫實手法記錄“我”被放逐的場景，放逐的過程正是在空間的轉(zhuǎn)換中逐漸展開的，隨著時間的流動、自我足跡的變化，空間必然發(fā)生轉(zhuǎn)換，因此這兩篇中地域名稱集中出現(xiàn)。同時，詩人自我在放逐過程中情緒激動難平，也是導(dǎo)致這兩篇中地名集中分布的重要原因?！鞍l(fā)郢都而去閭兮，怊荒忽其焉極！”離開郢都的沉痛是借助“發(fā)郢都而去閭”這樣的空間場景才得以具象化深情化。相比之下，《九章》其他各篇主要是抒情主人公面向自我、面向內(nèi)心的靜思和沉吟，情緒強烈而平穩(wěn)。空間的停滯，意味著原本匆促的時間此刻變得漫長凝滯，對應(yīng)著自我心緒的凝重?zé)o奈。

其二，泛稱地名富于情境。

屈賦泛稱地名可以分為兩組：舊鄉(xiāng)、故居、異域，為一組；阰、洲、江潭、澤畔、深林、山中，為另一組。

“舊鄉(xiāng)”：“陟升皇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鄉(xiāng)”；“故居”：“春秋忽其不淹兮，奚久留此故居？”“舊鄉(xiāng)”“故居”所指地域范圍不及地域?qū)ｉT清晰，但既然以“故”“舊”指稱自己生于斯長于斯的地方，那么抒發(fā)情感的此刻在時間上一定對應(yīng)著被疏逐之后的時光。同時，“故”“舊”二字充滿了對郢都、對宗國故土的倦懷之情?！爱愑颉保骸坝续B自南兮，來集漢北。好姱佳麗兮，牉獨處此異域。”那么絢麗的鳥兒，獨自流落異域他鄉(xiāng)，這個泛稱地名流露出孤獨、失落、悲傷等各種情緒。這是一個隱喻，喻指抒情主人公離開“舊鄉(xiāng)”“故居”，來到“異域”。盡管是泛指，但與之對應(yīng)的時間和情緒，還是清晰可感的。

“阰”“洲”，山坡、水邊，這是自我曾經(jīng)采摘、積極修進的地方：“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睍r間上對應(yīng)的是疏逐之前?！扒确?，游于江潭，行吟澤畔”：“江潭”“澤畔”，是屈子在放逐后經(jīng)常行走的地方?！绊橈L(fēng)波以從流兮，焉洋洋而為客”，行吟澤畔，面對浩渺無邊的江水，詩人憂傷茫然的情緒被渲染得無限深遠(yuǎn)闊大?！吧盍帧薄吧街小币彩乔x中非常富有情境的空間：“深林杳以冥冥兮”“山峻高以蔽日兮”，深林高山的晦暗不明，暗示了自我在被放逐以后，內(nèi)心的困惑苦悶和憂痛愁悴。

由此可見，泛稱地名因為富于情境和暗示，可以對應(yīng)出詩人活動的大體時段，并傳達出濃郁的主體情感。

其三，虛擬地名大量出現(xiàn)。

《離騷》中出現(xiàn)了大量神話傳說中的地名：蒼梧、咸池、扶桑、白水、閬風(fēng)、昆侖、天津等，共計21個。昆侖、天津，都是神話傳說中的地名，并不真實存在；與之相對應(yīng)的時間也并不真實存在，這個時間因此被陳世驤先生成為“借來的時間”。(6)陳世驤：《“詩的時間”之誕生——<離騷>賞析與分析》, 載周發(fā)祥譯《楚辭資料海外編》，湖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204頁。

為何會出現(xiàn)“借來的時間”？現(xiàn)實人世中，個體生命本已短促得讓人追不上腳步(“汩余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兼以自己的努力遭遇重重挫折，更銳化了時間與自由的沖突。于是神思馳騁，進入借來的時間。在“借來的時間”里，“我”是自由的。這種自由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一是“我”可以自由地役使風(fēng)雨雷電，“前望舒使先驅(qū)兮，后飛廉使奔屬。鸞皇為余先戒兮，雷師告余以未具”。二是“我”可以再度自由地奔走。遭讒被逐之后，“我”一度停止了奔走，因此《離騷》從“濟沅湘以南征兮，就重華而陳詞”，直到“攬茹蕙以掩涕兮，霑余襟之浪浪”，其間44行詩句都沒有出現(xiàn)過其他地名。但是自“駟玉虬以乘鹥兮，溘埃風(fēng)余上征”之后，“我”在神境中又開始自由的奔走，這中間一共出現(xiàn)了8次空間轉(zhuǎn)換：蒼梧、縣圃、閬風(fēng)、窮石、洧盤、高丘、春宮、瑤臺。這意味著自我一刻不停地飛升、求索，再次透露出詩人對于時光流逝的焦灼。三是“我”自由到試圖改變時間的運行：“吾令羲和弭節(jié)兮，望崦嵫而勿迫?！毕Ｍ軌驕p慢速度、拉長時間，尤其可以見出自我對于時間的珍愛。

總之，虛擬的空間對應(yīng)著借來的時間，是一種非真實的存在，傳達出詩人對時光流逝的焦灼，以及對時間自由的向往和追求，是屈賦時間高度主觀化的典型樣本。

三、屈賦時間的意象化

時間的空間化繼續(xù)向前推進，把時間的流動轉(zhuǎn)化為空間中某種具體的名物或姿態(tài)，就實現(xiàn)了時間的意象化?！皶r間的空間化……就是讓思維，讓時間，這種理智形式與‘視覺’相關(guān)。按照阿恩海姆的觀點，把視覺與思維聯(lián)系起來的唯一橋梁是‘意象’?！?7)趙奎英：《中國古代時間意識的空間化及其對藝術(shù)的影響》， 《文史哲》2000年第4期。意象是詩歌的核心要素，是詩歌區(qū)別于其他文體的標(biāo)志性要素。時間的意象化意味著時間的詩化。屈賦同時采用“物”與“姿”兩類意象表達抒情主體對于時間的深刻體驗。

其一，物：芳草美人。

芳草美人是屈賦中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意象群，也是被關(guān)注程度最高的意象群。

“美人”意象：美人，君，靈修、宓妃等。其中，“美人”直接出現(xiàn)了7次。在屈賦的語境中，因為有男女婚約之喻，因此“我”借助媒理努力追尋的對象也同樣是美人：包括靈修，4次；宓妃，2次；另有，娀之佚女、有虞之二姚，都是美人，計2次?！冻樗肌分校骸拔艟c我成言兮，曰黃昏以為期”。這里的“君”也是美人，計1次。這樣，屈賦中美人的意象共計出現(xiàn)16次，是屈賦中的高頻意象。

“草木”意象：香花芳草是屈賦中的望族，以《離騷》《九歌》《九章》為例：

香草香花，34種：江離、辟芷、宿莽、申椒、菌桂、蕙、茝、荃(蓀)、揭車、杜衡、薜荔、芰、荷、瓊枝、藑茅；白薠、蘋、白芷(藥)、石蘭、蘼蕪、女羅、三秀、杜若、春蘭、秋蘭、木蘭、秋菊、芙蓉、扶桑、辛夷(紫玉蘭)、留夷(芍藥)、若木(扶桑)；露申(瑞香)、萹等。另有泛稱香草，5種：眾芳、榮華、芳草、百草、薠蘅。

香木，4種：桂、松、柏；橘。

關(guān)于香草美人，屈賦中很多的詩行是描述二者在時光之流里的衰變：“冀枝葉之峻茂兮，愿竢時乎吾將刈。雖萎絕其亦何傷兮，哀眾芳之蕪穢?！薄疤m芷變而不芳兮，荃蕙化而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為此蕭艾也?！辈菽玖懵?，首先是時光流逝的印跡：“芳草妙喻是與時間意識相交織的，草木零落感乃是具象化的時間體驗。”(8)楊義： 《<離騷>的心靈史形態(tài)》， 《文學(xué)遺產(chǎn)》1997年第6期。而“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傳達出詩人對于時光易逝的痛切感受：“雖然花草是公眾的象征之物，但憑借詩歌的主觀性質(zhì)，它們變得個性化，浸透著人類對時光短暫的感傷?！?9)陳世驤：《“詩的時間”之誕生——<離騷>賞析與分析》, 載周發(fā)祥譯《楚辭資料海外編》，湖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95頁。

草木零落中也有例外：“芳菲菲而難虧兮，芬至今猶未沫?！薄吧罟屉y徙，廓其無求兮。蘇世獨立，橫而不流兮?！蹦軌蛟诶_紛變易的時光洪流中芬芳長存、蘇世獨立，這樣的草木是卓然不群的。這里的芳草或橘樹，喻指自我之美質(zhì)、操守；誠然，這美質(zhì)或修能最終會隨“我”的生命一起走到盡頭；然而自我矢志不移的努力，提升了生命的價值，在無情流逝的時光洪流中確立了人的尊嚴(yán)。

其二，姿：奔走徘徊。

意象還有另一種形式：“姿”，即凝聚主體情感的動態(tài)(動作)?！白恕笔顷愂荔J先生從陸機《文賦》中發(fā)掘出來的一個術(shù)語?！段馁x》中有“其為物也多姿，其為體也屢遷。”陳世驤認(rèn)為：“《文賦》中‘姿’與‘遷’對?！w’字的基本觀念，自然是一種活動狀態(tài)；但‘姿’字，以下依照字源分析，和正規(guī)用法統(tǒng)計，證出也是一種特殊活動狀態(tài)?！?10)陳世驤：《 陳世驤文存》，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5頁。這種活動狀態(tài)是“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則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的必然產(chǎn)物。其特點在于：“姿態(tài)之成形，必深含實感的情意，而曲盡為其表現(xiàn)。再則一般動作，常是一過即逝，不留印象，而姿態(tài)則各凝成不可磨滅的印象?！?11)陳世驤：《 陳世驤文存》，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40頁?？梢?，“姿”是詩文中反復(fù)描摹的動態(tài)(動作)，以其深含情感而給人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是意象之一種。

屈賦中，跟時間密切相關(guān)的動態(tài)意象有兩類：《離騷》中的奔走與《九章》里的徘徊。奔走，是一種快節(jié)奏時間感知的外化；徘徊，則是一種慢節(jié)奏時間感知的外化。從奔走到徘徊，隱喻了詩人主觀情緒的變化。

奔走類動態(tài)意象集中出現(xiàn)在《離騷》中。這首抒情長詩中一共出現(xiàn)了222個不同的動詞：

曰、降、覽、賜、名、字、有、重、扈、紉、搴、及、與、攬、淹、代、惟、零落、撫、棄、改、乘、馳騁、導(dǎo)、雜、遵、得、偷樂、憚、恐、奔走、察、信、知、忍、舍、指、悔、傷、滋、樹、畦、冀、愿、刈、哀、進、求索、恕、量、興、馳騖、追逐、至、立、飲、餐、貫、矯、索、法、周、依、掩、好、誶、替、善(“鐘愛”意)、怨、嫉、謠諑、謂、偭、背、追、死、流亡、群、周、屈、抑、攘、伏、佇、反、回、復(fù)、行、步、馳、退、制、集、糅、虧、顧、游、往、觀、解、變、懲、詈、服、殀、盈、說、聽、喟、濟、征、陳辭、縱、失、田、射、貪、違、逢、論、舉、授、循、無、錯、用、瞻、相、正、歔欷、霑、跪、得、駟、發(fā)、留、令、望、迫、上下、總、折、拂、相羊、驅(qū)、奔屬、戒、具、告、繼、帥、屯、離、御、合、倚、結(jié)、嫉妒、登、緤、流涕、落、詒、求、在、次、濯、下、見、逝、惡、適、止、稱、寤、命、占、慕、思、疑、釋、懷、佩、蘇、充、從、要(平聲)、迎、鼓刀、調(diào)、筑、遭、謳歌、聞、蔽、易、化、入、祗、列、委、歷、沫、娛、周流、使、駕、疏、邅、揚、鳴、承、麾、詔、涉、待、轉(zhuǎn)、載、弭、奏、陟、睨

按照語義，我們可以把這些動詞分成不同的小類；其中，奔走類、摘植草木類、心理活動類動詞最為集中，見(表四)：

(表四)

具體詞匯數(shù) 量222占比奔走類及、乘、馳、游、流亡、遠(yuǎn)集、步、馳、驅(qū)、奔屬、濟、征、登、反、往、涉、適、行、逝、往、進、退、發(fā)、至、上、下、上下、馳騁、奔走、競進、馳騖、追逐、求索、周流3415.31%摘植草木類扈、紉、搴、攬、樹、畦、刈、貫、矯、索、制、集、糅、佩146.30%心理活動類惟、恐、憚、忍、舍、悔、傷、愿、哀、怨、嫉、嫉妒125.40%

在高頻動詞中，奔走類動詞又以絕對優(yōu)勢高居榜首。這個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同樣是源于詩人對于時光流逝的焦灼感：“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時光不停流逝，只有用盡全力急速奔走，才有可能追慕前王的腳步?；谕瑯拥睦碛桑晕也煌５夭烧ú?、努力進修，或者積極地培植花木、以期賢才的養(yǎng)成。屈子只爭朝夕地奔走，是為了在奔流不息的時間洪流中能夠有所建樹。時光流逝，是屈子無法擺脫的憂患意識，也是屈子不懈奮進的動力。

同樣是行走，屈賦中出現(xiàn)了與迅疾奔走相反的另一類意象：徘徊陷滯?！峨x騷》中就有端倪：“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佇乎吾將反?！薄罢廴裟疽苑魅召猓腻羞b以相羊?！薄皝小薄跋嘌颉倍己脱讣脖甲呦喾?，是一種慢行或緩行?！芭腔蚕轀鳖悇討B(tài)意象更典型更集中的表達出現(xiàn)在《九章》中：

欲儃徊以干傺兮，恐重患而離尤。(《惜誦》)

入溆浦余儃徊兮，迷不知吾所如。(《涉江》)

吾且儃徊以娛憂兮，觀南人之變態(tài)。(《思美人》)

任重載盛兮，陷滯而不濟。懷瑾握瑜兮，窮不知所示。(《懷沙》)

蹇蹇之煩冤兮，陷滯而不發(fā)。(《思美人》)

懷質(zhì)抱情，獨無匹兮。伯樂既沒，驥焉程兮？(《懷沙》)

“儃徊”即徘徊，出現(xiàn)了3次；“陷滯”，處境困窘舉步維艱，出現(xiàn)了2次?！安畼芳葲]，驥焉程兮”，直言無路可走，語氣中是無奈而痛苦的茫然。屈子的緩行或停滯，是其內(nèi)心情緒狀態(tài)的自然流露；時間在這里變得凝滯而沉重。稍作統(tǒng)計，我們可以看到，《九章》比較集中地表現(xiàn)了詩人內(nèi)心的憂傷困頓：“哀”出現(xiàn)了9次，“傷”出現(xiàn)了9次，“郁郁/郁結(jié)/郁邑”出現(xiàn)了4次，“侘傺”出現(xiàn)了4次，“嬋媛”出現(xiàn)了2次。不計其他，僅把這些典型程度高、用以表達憂傷情緒的詞語的頻次相加，就多達28次！憂傷情緒外化為行走意象，必然是緩慢沉重的。

從迅疾奔走到徘徊陷滯，詩人對于時間的主觀感知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時光迫促，生命短暫，詩人因此積極修進、努力奔走；但是，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自我的努力或精進變得毫無意義，自我的腳步也因此變得沉重緩滯。時間在心象中被拉伸，“望孟夏之短夜兮，何晦明之若歲？”從時光迫促到晦明若歲，這種時間縮短和拉伸的快慢落差，顯然浸潤了詩人的主觀情感，是屈賦時間主觀化的又一處明證。

意象之所以成為詩歌不可或缺的核心要素，是因為：“(意象)有象征的價值，但究竟象征著什么，我們無從知曉，因為它們代表了那種我們的目光不能透入的感情深處。”(12)艾略特：《觀點》，裘小龍譯，《詩探索》1981年第2期。經(jīng)由意象化，屈賦徹底完成了時間的詩化。

四、屈賦時間的詩化

漢語詩歌源自“詩”“騷”，漢語詩歌時間也由此發(fā)端；但是，以主觀化、個性化為標(biāo)志的詩化時間，則肇始并完成于屈賦。事實上，從《詩經(jīng)》到屈賦，二者對時間的表述發(fā)生了一系列本質(zhì)的變化：

其一，時空關(guān)系：從疏離到融合。

先看《詩經(jīng)》中的時空關(guān)系。我們以“國風(fēng)”為樣本：

十五國風(fēng)總計詩篇158首，共計出現(xiàn)141個地名，平均每篇出現(xiàn)0.89個地名；對屈賦中主要篇目進行統(tǒng)計，13首詩中共出現(xiàn)66個地域名稱(見表三)，平均每篇出現(xiàn)5.07個地名。0.89:5.07，這組數(shù)據(jù)對比非常直觀地告訴我們：《詩經(jīng)》中空間轉(zhuǎn)換的頻率比較低，《詩經(jīng)》中的時間流速也相應(yīng)比較緩慢。

而且，國風(fēng)中統(tǒng)計到的141個地域名稱中，有不少是處于一唱三嘆的抒情需要，而并非為表達時間之用。如：浚之郊、浚之都、浚之城；淇梁、淇厲、淇側(cè)；首陽之巔、首陽之下、首陽之東；河之干、河之側(cè)、河之漘；樂土、樂國、樂郊；水一方、水之湄、水之涘；水中央、水中坻、水中沚；宛丘之上、宛丘之下、宛丘之道……計24處。去除這些地域名稱，《詩經(jīng)》中能夠暗示時間流動的空間變化，就更加有限了。

國風(fēng)中也有少數(shù)詩篇實現(xiàn)了時間的空間化。如《衛(wèi)風(fēng)·氓》：主要出現(xiàn)了四個地域名稱：淇、頓丘、復(fù)關(guān)、淇水，這四個不同的處所對應(yīng)著時間上從熱戀到相思到婚姻到背離的全過程，是比較典型的時間的空間化，時空融合。但是這樣的用例在國風(fēng)中并不多?！对娊?jīng)》中時間和空間的關(guān)系，總體而言，是疏離的。

屈賦中的時空則是高度一致的，屈賦中的時間“具有一種時空化合創(chuàng)造出來的生命感和心理體驗性，是一種意象化、詩化的時間”(13)趙奎英：《中國古代時間意識的空間化及其對藝術(shù)的影響》，《文史哲》2000年第4期。。

其二，時物關(guān)系：從時間的物象化到時間的意象化。

時間是抽象的，不能被看到和聽到；“但負(fù)載著時間流程的物態(tài)卻具有相對穩(wěn)定性。”(14)李杰：《中國詩歌里的時間意識》，《學(xué)術(shù)探索》2004年第10期。正是在借助物態(tài)表達時間的過程中，《詩經(jīng)》和屈賦產(chǎn)生了更為本質(zhì)的區(qū)別：《詩經(jīng)》時間在具象化的過程中，實現(xiàn)的是時間的物象化，屈賦則實現(xiàn)了時間的意象化。先看《詩經(jīng)》，以《采薇》《黍離》為例：

采薇采薇，薇亦作/柔/剛止。(《小雅·采薇》)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穗/實。(《王風(fēng)·黍離》)

薇由柔軟而漸至堅硬，稷從抽芽到結(jié)實，都是以具體的物象表達時間的推移；時間在這里變得有形狀有樣態(tài)。然而，這兩首詩在漢語詩歌發(fā)展中逐步凝固的意象，是表達眷戀或思?xì)w之情的依依楊柳，或是傳達亡國之悲的離離禾黍。薇或稷(黍)，僅是時間推移的外在物象或表征，沒有具象化為時間的意象。

屈賦不同：“屈原在詩歌中對待時間有一個顯著的特點：舉凡涉及天地萬物、世俗人生、或自我因置身于兇險萬分、難以救助的歲月而產(chǎn)生危急意識時，詩人總寄之于強烈的主觀、疑慮、迷惘、甚至絕望?！?15)陳世驤：《“詩的時間”之誕生——<離騷>賞析與分析》, 載周發(fā)祥譯《楚辭資料海外編》，湖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90頁。這樣濃烈的情緒在把時間具象化物態(tài)的過程中，催生了時間的意象：芳草凋零、美人遲暮、徘徊陷滯，等等。時間意象的誕生，意味著時間變得有姿容有情感；意味著繽紛繁麗的意象浮現(xiàn)在詩歌表層，而被喻指的時間沉潛到文字的深處。詩歌時間由此肇始。

其三，時“我”關(guān)系：從時間的客觀性到時間的主觀化。

《詩經(jīng)》和屈賦在時空關(guān)系、時物關(guān)系方面呈現(xiàn)出的巨大差別，究其根由，導(dǎo)源于時間與“我”的關(guān)系。

《詩經(jīng)》里的時間主要是外在于“我”的客觀時間，“我”的生命意識和時間流轉(zhuǎn)是分離的狀態(tài)?！对娊?jīng)》中表現(xiàn)的時間主要有這樣幾種情況：(1)時點性。由于大多數(shù)篇幅短小，《詩經(jīng)》中很多詩篇表現(xiàn)的是某個時點，“未見君子”“既見君子”這樣的時間語在《詩經(jīng)》中出現(xiàn)了若干次，如《召南·草蟲》《小雅·頍弁》《小雅·蓼蕭》等。由于側(cè)重傳達某個瞬間發(fā)生的事件或情緒，對于時間本身的感知和思考基本沒有留下痕跡。(2)客觀標(biāo)識時間?！对娊?jīng)》中部分詩篇描述時段里發(fā)生的事件，其中的時間詞主要用來標(biāo)識時間。如：《豳風(fēng)·七月》中的“一之日”“二之日”“五月”“六月”“七月”等等，以月令形式，從年初鋪敘到年終，描寫勞動者一年四季的辛苦勞作。全文共涉及到41個時間詞，都是比較單純的時間標(biāo)記。(3)《詩經(jīng)》中出現(xiàn)頻率比較高的時間詞是“永”“萬年”：“永”出現(xiàn)10次，“萬”出現(xiàn)25次。如《衛(wèi)風(fēng)·木瓜》“匪報也，永以為好也！”《小雅·鴛鴦》：“君子萬年，福祿宜之?！边@些時間詞傳達出人類整體對于時光永恒的一種期盼，尚未被提煉為抒情者個性化的主觀情緒。

屈賦時間則融入了“我”對于生命的體驗，時間被高度主觀化。以屈賦的兩個時間比喻為證：第一個比喻，“汩余若將不及兮”“汩”，王逸解釋為：“去貌，疾若流水也。”強調(diào)時間流逝的迅疾和一去不返，清晰地傳達了詩人對于時光迫促的焦灼之感。第二個比喻，“望孟夏之短夜兮，何晦明之若歲？”孟夏短夜，卻漫長如歲。無可告語的痛苦和孤獨，讓他感覺到時間之流里的每一個瞬間都無比漫長。這里，“快”或“慢”傳達的其實都是詩人對于時間的主觀感受。屈賦時間的空間化、意象化，歸根到底都是產(chǎn)生于詩人對于時間強烈的主觀體驗。當(dāng)詩歌時間呈現(xiàn)出鮮明的主觀化、個性化特征時，就實現(xiàn)了時間的詩化。

屈賦之所以實現(xiàn)了時間的詩化，乃是基于兩個因素：一是，時間觀念的變化?！对娊?jīng)》之“永”“萬年”，一變而屈子之“汩”“忽”；這是因為：“隨著時代的發(fā)展，社會中逐漸滲透了其他的時間觀念，即否認(rèn)時間的循環(huán)和回歸，認(rèn)為時間是單線消失的新觀念?！?16)[日]小南一郎：《<楚辭>的時間意識》，《復(fù)旦大學(xué)學(xué)報》(社科版)2016年第6期。屈子明確意識到“我”的生命時間是單向性的、一去不返的，他因此對時間產(chǎn)生了濃烈的主觀情緒。“(屈賦中)時間每被提及，詩人一概關(guān)涉時間與我、時間與我之所為、時間之與我為何以及時間之與我將為何。這是在屈原之前從未曾出現(xiàn)過的?！?17)陳世驤：《“詩的時間”之誕生——<離騷>賞析與分析》, 載周發(fā)祥譯《楚辭資料海外編》，湖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93頁。當(dāng)詩人在鴻篇巨制中不斷強化“我”的主觀時間，時間的詩化真正確立起來。二是，詩人個體生命意識的覺醒。屈原是攜帶著個體人格登上漢語詩壇的第一人：“他使得詩壇上從此有了人，他在詩之外爭取了人的地位；人不僅是詩的作者，而且人本身就是詩；這就是屈原首次帶到詩壇的事件?！?18)林庚：《 詩人屈原及其作品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66頁。這就使得屈賦烙印下鮮明的個人印跡，呈現(xiàn)出高度的個性化特征。這尤其突出地表現(xiàn)在詩人對于死亡的選擇。選擇死亡，意味著從時間的維度里出走。屈子的出走，不是因為逃避，也主要不是因為悲哀；而是出于他對自身美質(zhì)及理想的執(zhí)著堅守，不肯讓步。屈子以這樣一種極端方式維護個體生命在“忽其不淹”的歲月面前的尊嚴(yán)?！斑@種感情形式在顯露和參與人生深度上，獲得了空前的悲劇性的沉積意義和沖擊力量?！?19)李澤厚：《美在深情》，安徽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第327頁。屈賦也因此直接開啟了漢語詩歌中時間憂患的主題，而尤以“時光易逝，功業(yè)難成”為典型。曹操《短歌行》：“對酒當(dāng)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陳子昂：“歲華盡搖落，芳意竟何成！”辛棄疾：“可惜流年，憂愁風(fēng)雨，樹猶如此！”諸如此類，無一不是對屈賦確立的詩化時間或隱或顯的回應(yīng)和傳承。

綜上所述，屈賦超越了《詩經(jīng)》及其他先秦詩文篇什里關(guān)于時間感知和表述，第一次比較全面、系統(tǒng)地完成了富于鮮明個性特點的時間詩化，并在整個詩賦體系中，以其豐富的相關(guān)內(nèi)涵，構(gòu)建了一個參互映證、飽滿自足，時間空間可以借用、轉(zhuǎn)換、變形的獨特世界。屈賦的這一偉大成就，對漢語詩歌發(fā)展做出了不可替代的貢獻，在綿亙的時間和廣袤的空間里留下了永恒的存在：“屈平詞賦懸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