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曉杰 崔陳敏

(1.浙江師范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浙江 金華 321004；2.寧波科學(xué)中學(xué)，浙江 寧波 315336)

表示“倒酒”概念的動詞是現(xiàn)代漢語的常用詞，普通話說“倒”，現(xiàn)代方言情況比較復(fù)雜。根據(jù)曹志耘主編《漢語方言地圖集(詞匯卷)》[1]88和李榮主編《現(xiàn)代漢語方言大詞典》[2]3230，在現(xiàn)代漢語方言中表示“倒酒”概念的詞主要有：絕大部分官話區(qū)所使用的“倒”，冀魯官話部分地區(qū)和東北官話的“滿”，西南官話部分地區(qū)(湖北境內(nèi))的“酌”，吳方言、贛方言、湘方言的“篩”，部分江淮官話和部分吳語地區(qū)的“瀉”，徽語、粵語和廣西平話的“斟”，閩南話的“騰”和閩北話的“傾”。即從現(xiàn)代方言共時分布來看，呈現(xiàn)“篩”“瀉”“斟”等與“倒”(1)當然，整個北方內(nèi)部又呈現(xiàn)大片區(qū)用“倒”，“滿”“斟”“壓”“篩”“斟”“瀉”等詞零星分布、夾雜其中的復(fù)雜局面。的南北對立。

經(jīng)考察，現(xiàn)代方言共時分布的這些詞在漢語歷史文獻中有記載的主要有“倒”“滿”“篩”“斟”“酌”“瀉”，“騰”“傾”的見例較少。顯然，其中不少詞歷史上(或今天)可以表“傾倒”義，即不少詞的義域范圍古今有變化。那么歷史上“倒酒”概念域的發(fā)展情況究竟如何？其中既包含主導(dǎo)詞的更替和主要成員的增減，又包含了主要成員義域大小的變化。此外，“倒酒”概念域的地域變遷軌跡及其現(xiàn)代方言南北對峙局面的形成時代等問題目前都不清楚，均需從時間和空間兩個維度對“倒酒”概念域進行考察。

一、“倒酒”概念域及相關(guān)釋義說明

(一)“倒酒”概念域的說明

張敏將認知語言學(xué)的基本原理和理念概括為9條，其中第8條是：語言里的范疇化并不完全是由充分必要條件決定的，一個范疇內(nèi)部常常包括中心的部分和擴展的邊緣部分[3]4。因此，范疇化的原則既有基于圖式的，也有基于原型的。同樣，對于“倒酒”概念域這個范疇，也會有中心部分和邊緣部分，也就是說，隨著語言內(nèi)外部因素的變化，不同歷史時期會有新成員的加入，同時也會有原有成員的退出，但每個時期總會有處于概念域核心即處于中心地位的少數(shù)幾個主要成員。抓住這些主要成員的發(fā)展變化，并詳細描寫其演變的軌跡，便可以大致把握住這個概念域的歷時演變的概況。就“倒酒”概念域而言，歷史上的主要成員有“酌”“斟”“瀉”“篩”“倒”等，因此，我們研究“倒酒”概念域的歷時演變就要抓住該概念域的中心部分，詳細描述這幾個主要成員競爭、替換的過程；對于邊緣部分，則進行簡略描述，以管窺整個“倒酒”概念域的發(fā)展變化。

每個時期有各自的詞匯系統(tǒng)，每個時期的各種方言又有自己的詞匯系統(tǒng)。雖然“各種語言的詞匯系統(tǒng)不同，但概念場大體上是人類共同的，把不同系統(tǒng)的詞匯放在概念場的背景上，就有了一個共同的坐標，這就可以互相比較”。而“一個時代的一個詞匯場(lexical field)之所以能和另一個時代的詞匯場進行比較，是因為它們覆蓋著同一個概念場(conceptual field)”[4]392。就“倒酒”概念域而言，現(xiàn)代方言中“倒酒”概念域的主要成員在各方言詞匯系統(tǒng)中所處的層級是不一樣的，比如官話方言中“倒”覆蓋整個“傾倒(固體、液體等所有事物)”概念域，它是“傾倒”語義場的上位詞，而吳方言中的“篩”非但不能“倒固體”，而且對“茶、水”等也有所選擇，只覆蓋“倒酒”概念域，因此它是“傾倒”語義場的下位詞，“倒茶”“倒水”現(xiàn)代吳方言也用“倒”。顯然“倒酒”概念域處于“傾倒”概念域的下級，因此現(xiàn)代方言詞“倒”“篩”“斟”“酌”“瀉”“滿”都覆蓋“倒酒”概念域，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不同時代的“倒酒”義詞匯場可以進行比較，是因為它們覆蓋著同一個概念場——“倒酒”。因此，從這個角度考慮，為集中討論，本文只討論“倒酒”概念域的歷時演變情況，考慮到歷史文獻中的實際情況，不少“倒酒”概念域成員兼跨“傾倒液體(非酒類，如茶、水等)”概念域，因此實際考察時將會以“倒酒”為中心，兼及“倒茶、水等液體”。

(二)“斟”“酌”釋義

1.《漢語大詞典》《漢語大字典》釋義商討

據(jù)初步調(diào)查，目前所能見到“斟”的較早文獻記載是《呂氏春秋·任數(shù)》：“孔子窮乎陳、蔡之間，藜羹不斟，七日不嘗粒，晝寢?！毕噍^而言，“酌”要早很多，早在西周晚期“伯公父勺(爵)”(2)1976年陜西扶風(fēng)云塘銅器窖藏出土兩件勺狀銅器，兩器銘文連讀，發(fā)掘者釋為：“伯公父作金爵，用獻，用酌，用享，用孝于朕皇考，用祈眉壽，子孫永寶用耇?！痹攨㈥兾髦茉脊抨牎蛾兾鞣鲲L(fēng)縣云塘、莊白二號西周銅器窖藏》，載《文物》1978年第11期，第6-13頁。發(fā)掘者雖釋器銘為“金爵”，但在發(fā)掘報告中又稱其為“勺”，朱鳳瀚在《古代中國青銅器》(南開大學(xué)出版社1995年版)中則據(jù)器銘稱此器為“爵”。不過學(xué)界對銘文中的“爵”字尚有不同的釋法，如李家浩即釋其為“瓚”，故將此二器名為“瓚”，詳參李家浩《包山二六六號簡所記木器研究》，見北京大學(xué)中國傳統(tǒng)文化研究中心編《國學(xué)研究》第2卷，(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4年版，第525-554頁。柄鑄銘文中已見此字：“白(伯)公父乍(作)金爵，用獻(獻)用酌，用亯(享)用孝。”“獻”和“酌”正是文獻所載此器具的功能。換言之，先秦時期“斟”“酌”等詞都已產(chǎn)生，但根據(jù)現(xiàn)行大型語文辭書的解釋，這一時期“斟”“酌”均非“倒酒”義。對于“斟”基本義的解釋，《漢語大詞典》[5]第7卷，339(簡稱《大詞典》)和《漢語大字典》[6]2255(簡稱《大字典》)完全一致，即用勺子舀?。欢P(guān)于“酌”，二典的解釋稍有差別，《大詞典》中基本詞義為“斟酒”[5]第9卷，1371，《大字典》為“斟酒勸飲”“斟酒；飲酒”[6]3573，其實《大字典》所列兩義本質(zhì)幾無差別，可視為同一義。

先來看“斟”，《大字典》引《說文·斗部》，認為“勺”這里是動詞用法，那么“斟”就是用勺子舀取之義。“斟”之所以會有這一意義，與此期盛酒器的形制有莫大的關(guān)系，正像王鳳陽所指出的：“上古時代，貯酒器主要用罍、壺，要喝酒，先用長把的斗把酒舀到尊里，因為尊侈口無蓋，便于酌酒。飲前再用勺從尊里把酒舀到盉里、斝里燙熱，再倒在爵、觚、觶等飲器里喝。因此，飲酒要‘斟’、要‘酌’?！蓖瑫r，王先生又進一步指出：“為了免去‘斟’、‘酌’的麻煩，從容器中直接向飲器中倒酒，后代在壺上加了‘流’，成為有嘴的壺?！盵7]564也就是說，王先生認為，上古時期貯酒器在形制上還未出現(xiàn)“流”(即壺嘴)，喝酒時不是用酒壺將酒直接倒在酒盅、酒杯里，而是用斗、勺舀取出來，再倒入飲器中。但出土文物和相關(guān)研究成果告訴我們，事實可能并非完全如此(3)承汪維輝師惠示蘇州博物館藏春秋時期蟠螭紋三足提梁銅盉(圖6)的照片，并提醒筆者注意考證壺形器管狀流的出現(xiàn)時代，謹此致謝！，下文將詳述此問題。

再來看“酌”，我們認為二典的解釋尚有可商之處：其一，釋義不確，例句與義項不合?！罢濉痹谙惹貪h語中有“舀取”之義，而在現(xiàn)代漢語里又有“倒酒”義，二典僅粗略地將“酌”解釋為“斟酒”或“斟酒勸飲”，那么這個“斟酒”到底是先秦漢語的“斟酒”還是現(xiàn)代漢語的“斟酒”，即到底是“舀酒”之義還是“倒酒”之義？讓人迷惑不解，一時難以辨明。二典在收錄“斟酒”(4)所舉例證均為《詩·周南·卷耳》：“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绷x的同時還分列了“酌”的另外一個義項即“挹?。灰ㄈ　?，并舉《詩·大雅·行葦》“酒醴維醹，酌以大斗”為證。據(jù)此可以推出二典的編者是將此處的“斟酒”理解為“倒酒”，而非“舀酒”之義，否則兩個義項重復(fù)。那么事實是否如此呢？比較這兩個義項下的例句就會發(fā)現(xiàn)：“酌彼金罍”與“酌以大斗”的“酌”一樣，也是“舀取”之義，“酌彼金罍”即從金罍這一貯酒器中舀酒。因此，“斟酒(倒酒)”義下的例句，起碼《詩·周南·卷耳》例是不符合“倒酒”義的，用“舀取”義來解釋更為合理。其二，“斟酒”與“飲酒”意義截然不同，且據(jù)下文的歷史考察可知，“酌”這兩個含義的出現(xiàn)時代明顯有先后，“舀取”義在先秦，“倒酒”義在魏晉時期，因此，《大字典》將兩個意思列為一條義項并不妥當。

2.“斟”“酌”余義考辨

下面重點討論另外兩個問題，一是先秦時期“斟”“酌”是否具有“倒酒”義，二是“斟”“酌”之“挹注”義。

首先看第一個問題，先秦的盛酒器除了壺之外，還有盉、斝、卣等，其中尤以盉的形制最為引人注目，王國維《說盉》一文提出：“此盉者，蓋用以和水之器，自其形制言之，其有梁或鋬者，所以持而蕩滌之也，其有蓋及細長之喙者，所以使蕩滌時酒不泛溢也，其有喙者，所以注酒于爵也?！盵8]153另據(jù)出土器物和相關(guān)研究成果(5)李嘉《造物史視野中的先秦青銅“壺”形器研究》(武漢理工大學(xué)2012年設(shè)計藝術(shù)學(xué)博士學(xué)位論文)對先秦時期盉、壺、卣等壺形器的形制和功能的變遷進行了全面、深入的考察和研究，本文主要參考了李文的研究成果和相關(guān)結(jié)論?？芍?，時處夏代中晚期的二里頭遺址出土的目前已知最早的青銅盉(圖1)，其基本形制是鼓腹，有沖天管狀流，主體為三個大的分檔袋狀足，與流相對的一側(cè)設(shè)鋬以為捉手。當然，這樣的形制是不適合把飲的，也不宜用作盛儲，而只能將其他容器盛裝的酒品注入其中，且主要是用來調(diào)酒和溫酒的。商代后期盉的流不再設(shè)置在器頂部，而是設(shè)在肩部或腹部，形制變化較多，如出自安陽的馬永盉(圖2)，還有迄今為止見到的形制較為特殊的父丁壺(圖3)，該壺形制為最初的有流壺形器的形制。直至春秋戰(zhàn)國時期，盉除了前有管狀流之外，還增加了提梁，如吳王夫差盉(圖4)，另外以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寧城縣博物館藏的勝盉(圖5)為代表的無足銅盉，其形制與后世有流的茶壺、酒壺幾無差別。換言之，早在先秦時期，部分貯酒器已經(jīng)有管狀流，最早出現(xiàn)在盉上，而不是壺上。無論盉為調(diào)酒器還是溫酒器，流的出現(xiàn)意味著“倒酒”成為可能。那么，也就意味著“斟”“酌”等詞可能在先秦時期已產(chǎn)生“倒酒”義，但目前所看到的文獻用例并未體現(xiàn)這一點，反映出文獻例證的滯后性特點。

圖1 二里頭青銅盉

圖2 馬永盉

圖4 吳王夫差盉

圖5 勝盉

圖6 蟠螭紋三足提梁銅盉

再來討論第二個問題，即“斟”“酌”的“挹注”義，先來看以下材料：

《六書故·工事四》：“酌，以勺挹酒注之爵也，以勺曰酌，以斗曰斟?！盵9]1049《說文·斗部》：“斟，勺也?！倍斡癫米ⅲ骸啊队衿?、《廣韻》作酌。許以盛酒行觴為酌，則水漿不曰酌，枓亦曰勺，用枓挹注亦曰勺?！对姟s》：‘酌彼行潦，挹彼注茲?！瘎t勺、酌古通也。勺之謂之斟?！盵10]718《禮記·郊特牲》：“縮酌用茅，明酌也?！敝毂蛴?xùn)纂：“酌猶斟也。酒已泲，則斟之以實尊彝?！盵11]411

從上述材料來看，戴侗、段玉裁、朱彬等古代學(xué)者實際上發(fā)現(xiàn)并指出了“斟”“酌”不同于“舀取”義的另外一種解釋，即“用枓挹注”。也就是說，這些學(xué)者認為，“斟”“勺(酌)”包含了“挹(舀)”和“注(倒)”這兩個動作，并非只有“舀取”義。同時段氏也提出與“斟”“酌”相關(guān)的“挹”“抒”除了“舀取”義外，也有“挹彼注茲”的意思?！墩f文·手部》：“挹，抒也?！薄笆?，挹也?！倍斡癫米ⅲ骸胺厕诒俗⑵澰皇恪！盵10]604但同時期也有學(xué)者認為“抒”“挹”乃“舀取、汲取”義，如王筠句讀：“《通俗文》：‘汲出謂之抒?！薄啊度A嚴經(jīng)音義》引《珠叢》曰：‘凡以器斟酌于水謂之挹?！盵12]482

筆者認為，先秦“斟”“酌”在“舀取”義之外，還有“挹注”義，主要理由有二：一是“舀酒”和“倒酒”是兩個連貫動作，“斟”“酌”表“挹注”義與事理相符；二是“酌”之“盛酒行觴”義的前提是“盛酒”，“盛酒”即朱彬所言“斟之以實尊彝”——“先舀酒后倒酒”，也就是說，從“酌”的引申義也可以反推出“酌”有“盛酒(即挹注)”義，而“斟”與“酌”同，亦有“挹注”義。先秦漢語“斟”“酌”有“挹注”義，表達這一語義既有詞的形式，又有短語的形式，而現(xiàn)代漢語只有后一種方式，這是古今漢語詞化不同的一個表現(xiàn)。

二、“倒酒”概念域的歷時考察

以下將分先秦至隋、唐宋、元明清和民國以來四個時段對“倒酒”概念域進行考察。

(一)先秦至隋時期

據(jù)上節(jié)研究，先秦時期“斟”“酌”除了“舀取”義外，還有“挹注”義，《漢語大詞典》《漢語大字典》引用了上述《六書故·工事四》、朱彬訓(xùn)纂和《說文》段注，但均含混地將其歸入“酌”之“舀取”“斟酒”義和“斟”之“舀取”義下，未深入辨析，從而未能發(fā)現(xiàn)古代學(xué)者如此細致、精妙的詞義訓(xùn)釋，進而漏收“挹注”這一重要義項。

此期還有一個表“傾倒”義的動詞“注”，但從所接對象看，它一般用于傾倒水、漿(一種微酸的飲料)一類的液體，未見倒酒的用法，如：

(1)泂酌彼行潦，挹彼注茲，可以餴饎。(《詩經(jīng)·大雅·泂酌》)

(2)雖有乎千金之玉卮，至貴，而無當，漏，不可盛水，則人孰注漿哉？(《韓非子·外諸說右上》)

另外，雖然先秦時期“倒”“瀉”等詞均已出現(xiàn)，但均未產(chǎn)生“倒酒”義。“倒”主要作“顛倒”講；“瀉”也寫作“寫”，共有上、去兩讀，其中上聲讀法主要有“移置；輸送”“傾吐；抒發(fā)”“舒暢；喜悅”等義，而去聲主要為“傾瀉”之義，顯然后世“瀉(寫)”的“倒酒”義當由“傾瀉”義引申而來：

(3)以澮寫水。(《周禮·地官·稻人》)

如前所述，“流”的出現(xiàn)使得喝酒時不再需要先“舀”后“倒”，可以直接從貯酒器里傾倒至飲器里。而隨著器物形制的這一發(fā)展，兩漢時期文獻中已出現(xiàn)“斟”“酌”等詞明確表“倒酒”義的一些用例。相對而言，“酌”用得更多，以下是我們搜集到的秦漢至隋時期“酌”的全部用例(6)我們調(diào)查的語料主要有：《戰(zhàn)國策》《新序》《新書》《說苑》《白虎通義》《春秋繁露》《鹽鐵論》《史記》《韓詩外傳》《淮南子》《大戴禮記》《太平經(jīng)》《論衡》《風(fēng)俗通義》《新論》《漢書》《抱樸子內(nèi)篇》《抱樸子外篇》《古小說鉤沉》《洛陽伽藍記》《齊民要術(shù)》《世說新語》《搜神記》《顏氏家訓(xùn)》《后漢書》《南齊書》《宋書》《魏書》《三國志》及《三國志》裴注、東漢醫(yī)書等。：

(4)已而其丈夫果來，于是因令其妾酌藥酒而進之。(《戰(zhàn)國策·燕策一》)

(5)景公賜之酒，酣，范昭曰：“愿詣君之樽酌?！惫唬骸白霉讶酥祝M之于客。”(《新序·雜事第一》)

(7)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世說新語·任誕》)

(8)權(quán)特賜米酒眾肴，寧乃料賜手下百余人食。食畢，寧先以銀碗酌酒，自飲兩碗，乃酌與其都督。(《三國志·吳志·甘寧傳》)

此期“酌”除了“舀取”“倒酒”義之外，還有“飲酒”義，如晉陶潛《歸去來兮辭》：“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痹偃纾?/p>

(9)對清酤而不酌，抑嘉肴而不享。(三國魏吳質(zhì)《答東阿王書》)

為方便說明動詞“酌”的詞義發(fā)展情況，我們對此期主要幾部文獻中“酌”的義項使用情況進行了調(diào)查?？傮w而言，“倒酒”義是該期“酌”的優(yōu)勢義項，詳情見表1。

表1 先秦至隋“酌”的義項使用情況

續(xù)表1

同期“斟”單用的情況還比較少見，如：

(10)遇酒，客取酒飲訖。還杯，木人受杯，回身向酒缽之人取杓斟酒滿杯。(《古小說鉤沉·水飾》)

(11)春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弱子戲我側(cè)，學(xué)語未成音。(陶淵明《和郭主簿二首》其一)

這一時期表示“倒酒”義的，除了“斟”“酌”等單音詞之外，還有雙音節(jié)詞“斟酌”。雖然整個兩漢魏晉南北朝時期“斟酌”出現(xiàn)不少，但表“倒酒”義并不多見，從我們調(diào)查的語料中僅檢得以下兩例：

(12)及謝躬誅死，武馳至射犬降，世祖見之甚悅，引置左右，每勞饗諸將，武輒起斟酌于前，世祖以為歡。(《后漢書·馬武傳》)

(13)后操出近郊，士大夫從者百許人，慈乃為赍酒一升，脯一斤，手自斟酌，百官莫不醉飽。(《后漢書·方術(shù)列傳》)

另有例子既可作“倒酒”解，亦可表“飲酒”義：

(14)諸阮皆能飲酒，仲容至宗人間共集，不復(fù)用常杯斟酌，以大甕盛酒，圍坐，相向大酌。(《世說新語·任誕》)

(15)春秋多佳日，登高賦新詩。過門更相呼，有酒斟酌之。(陶淵明《移居二首》其二)

其他“斟酌”表示的或是今天的“反復(fù)考慮、擇善而定”義，或是“舀取”義。

此期“注”主要指“流入”“注解”義，還有“傾倒”義，依然未見“倒酒”用法。以下僅列舉“傾倒”用例：

(16)今平地注水，去燥就濕；均薪施火，去濕就燥。百物去其所與異，而從其所與同。(《春秋繁露·同類相動》)

(17)劉尹答曰：“譬如泄水注地，正自縱橫流漫，略無正方圓者。”(《世說新語·文學(xué)》)

動詞“倒”除了“顛倒”義之外，又產(chǎn)生出“倒下”和“傾倒”義，表“倒下”義時讀上聲，表“傾倒”義時讀去聲，如：

(18)弓不虛發(fā)，應(yīng)聲而倒。(司馬相如《上林賦》)

(19)既還，婢擎金澡盤盛水，琉璃碗盛澡豆，因倒著水中而飲之，謂是干飯。(《世說新語·紕漏》)

(20)彪性峻直，得書不答，方與溫談?wù)?。良久，敕左右：倒鹽百斛著江水中。(《古小說鉤沉·笑林》)

例(19)(20)中“倒”所接的對象都是固體，此期尚未出現(xiàn)“倒+液體”的用法，因此也就沒有表“倒酒”義的“倒”。

與此同時，“瀉(寫)”也產(chǎn)生出“傾倒”義，如：

(21)掘堂上作大坎，瀉水其中。(《搜神記》卷十四)

這一用法在北魏《齊民要術(shù)》中見例尤多，共計29例，例如：

(22)一食頃，作熱湯，水解，令得下手，瀉著甕中。(《養(yǎng)羊》)

(23)良久水盡，饙熟極軟，瀉著席上，攤之令冷。(《笨麴并酒》)

(24)其糠、瀋悉瀉坑中，勿令狗鼠食之。(《法酒》)

(25)量飯著盆中，或栲栳中，然后瀉飯著甕中。瀉時直傾下，勿以手撥飯。尖量麴末，瀉著飯上，慎勿撓攪，亦勿移動。(《作酢法》)

《齊民要術(shù)》中“瀉(寫)”的對象相當豐富，可以是固體，如黍、糠、飯、麴末等，也可以是液體，如熱脂(熱的油脂)、瀋(汁)、乳、清汁、鹽汁、淘米泔等，也有半流質(zhì)，如地黃根汁、薄粥、油豉、膠汁、雞鴨子(雞鴨蛋)。雖然“瀉”在該期的義域是最為廣泛的，但沒有一個接“酒”的例子。

要之，先秦至隋“倒酒”義詞的主導(dǎo)詞是“酌”，主要成員還有“斟”和“斟酌”；“注”不見“倒酒”的用法；作“傾倒”義的動詞“倒”“瀉”均已產(chǎn)生，前者主要接固體，而后者固體、液體、半流質(zhì)均可，但均未出現(xiàn)后面接“酒”的用法；動詞“篩”在東漢時也已出現(xiàn)，但為“用篩子過物”義。

(二)唐宋時期

唐宋時期“倒酒”概念域的主要變化有：一是“酌”的主要義項由“倒酒”義轉(zhuǎn)而指“飲酒”，與之相伴的是“斟”“瀉”的崛起，“酌”在“倒酒”概念域中的主導(dǎo)地位被它們所取代；二是“釃”“倒”“篩”“瀉”等新成員先后加入“倒酒”概念域，特別是“瀉”的發(fā)展速度最快，幾乎成為與“斟”并列的主導(dǎo)詞。一些特點在唐代已有較為明顯的表現(xiàn)，以下分唐五代、宋兩個時段展開討論。

1.唐五代使用情況

遍覽唐五代時期主要的幾部文獻(7)主要考察了義凈譯經(jīng)、敦煌變文以及王梵志詩、寒山詩、拾得詩、《入唐求法巡禮行記》《游仙窟》《北齊書》《梁書》《晉書》《周書》《隋書》《北史》《南史》《陳書》《全唐詩》《祖堂集》等文獻。，其中《全唐詩》關(guān)于飲酒的篇目不在少數(shù)，因此對“倒酒”概念域成員及其使用情況有比較全面的反映。據(jù)調(diào)查和統(tǒng)計，《全唐詩》中表“倒酒”義共有“斟、酌、倒、瀉、釃、斟酌”六個詞，其使用頻次分別為：44、6、17、30、1、4。相對而言，其他文獻則見例不多，像義凈譯經(jīng)、敦煌變文、寒山詩、拾得詩、《祖堂集》《入唐求法巡禮行記》等，受題材影響，對“倒酒”概念幾無涉及，因此相關(guān)用詞罕見。換言之，唐代“倒酒”概念域主要成員及其相互關(guān)系在詩歌中有較為集中的體現(xiàn)，因此我們擬以《全唐詩》為主，對唐代“倒酒”概念域的發(fā)展情況進行詳細描述。

首先來看《全唐詩》中動詞“酌”的詞義使用情況，動詞“酌”共有四種意義：

一是“飲酒”，如：

(26)身名不問十年余，老大誰能更讀書。林中獨酌鄰家酒，門外時聞長者車。(王縉《與盧員外象過崔處士興宗林亭》)

(27)湖風(fēng)扶戍柳，江雨暗山樓。且酌東籬酒，聊祛南國憂。(張均《九日巴丘登高》)

二是“舀取”，如：

(28)美酒酌懸瓢，真淳好相映。蝸房卷墮首，鶴頸抽長柄。(張說《詠瓢》)

(29)北斗酌美酒，勸龍各一觴。富貴非所愿，為人駐頹光。(李白《相和歌辭·短歌行》)

三是“倒酒”，如：

(30)烝烝我后，享獻惟夤。躬酌郁鬯，跪奠明神。(《封泰山樂章·壽和》)

四是今天的“斟酌”，即“反復(fù)考慮、擇善而定”義，如：

(31)祝融告休酌卑尊，錯陳齊玫辟華園，芙蓉披猖塞鮮繁。(韓愈《陸渾山火和皇甫湜用其韻》)

據(jù)統(tǒng)計，《全唐詩》中動詞“酌”凡382例，其中“飲酒”義355例，“舀取”義20例，“倒酒”義6例，“斟酌”義1例。與兩漢至隋時期相比，“酌”的優(yōu)勢義項發(fā)生了明顯變化。這一特點在《北齊書》中也有一定的反映，此書共見5例單用“酌”，1處與“飲”連用例，單用例中4例為“飲酒”義，“倒酒”義只有1例，分別舉例如下：

(32)先是童謠曰：“黃花勢欲落，清觴滿杯酌?！毖渣S花不久也，后主自立穆后以后，昏飲無度，故云“清觴滿杯酌”。(《北齊書·穆后傳》)

(33)每挾彈攜壺，敖游里闬，遇會飲酌，蕭然自得。(《北齊書·李元忠傳》)

(34)太后令酌酒賜叡。叡正色曰：“今論國家大事，非為巵酒！”言訖便出。(《北齊書·趙郡王琛傳》)

與此同時，之前處于發(fā)展期的“斟”在此期獲得了更大的發(fā)展，單用的頻次明顯增多，比如：

(35)炎月得涼夜，芳樽誰與斟。故人南北居，累月間徽音。(韋應(yīng)物《夏夜憶盧嵩》)

(36)悲來乎，悲來乎，主人有酒且莫斟，聽我一曲悲來吟。(李白《雜曲歌辭·悲歌》)

(37)半展龍須席，輕斟瑪瑙杯。年年春不定，虛信歲前梅。(李商隱《小園獨酌》)

(38)有氣干牛斗，無人辯轆轤。客來斟綠蟻，妻試踏青蚨。(溫庭筠《病中書懷呈友人》)

此外，表“倒酒”義的“瀉”和“倒”此期也已產(chǎn)生，在《全唐詩》中已見用例，且用例比較多見，特別是“瀉”，自產(chǎn)生之初已表現(xiàn)出強大的生命力，可以稱得上是唐代“倒酒”概念域中緊隨“斟”之后的另外一個主導(dǎo)詞，例如：

(39)酒瀉銀瓶倒底清，夜深絲竹鳳凰鳴。紅妝醉起一花落，更引春風(fēng)無限情。(盧群玉《失題》)

(40)良宵公子宴蘭堂，濃麝薰人獸吐香。云帶金龍銜畫燭，星羅銀鳳瀉瓊漿。(曹松《夜飲》)

(41)冥鴻復(fù)見傷弓翼，高飛展轉(zhuǎn)心無疑。滿瀉數(shù)杯酒，狂吟幾首詩。(魚又玄《題柳公權(quán)書度人經(jīng)后》)

(42)俱為落第年，相識落花前。酒瀉兩三盞，詩吟十數(shù)篇。(賈島《送康秀才》)

雖然表“倒酒”義的“倒”也有部分用例，但總體而言，尚不及“斟”和“瀉”，處于發(fā)展和蓄勢期，如：

(43)日色促歸人，連歌倒芳樽。馬嘶俱醉起，分手更何言。(李白《魯郡堯祠送吳五之瑯琊》)

(44)憐我竄逐歸，相見得無恙。開筵交履舄，爛漫倒家釀。(韓愈《岳陽樓別竇司直》)

(45)鳥下見人寂，魚來聞餌馨。所嗟無可召，不得倒吾瓶。(韓愈《獨釣四首》其一)

此外，唐代又有新成員“釃”的加入，“釃”本義為“濾酒”，先秦已產(chǎn)生，由“濾酒”又引申出“倒酒”之義，此期用例不多，如：

(46)遙通河漢口，近撫松桂頂。飯薦七白蔬，杯釃九光杏。(陸龜蒙《奉和襲美太湖詩二十首·曉次神景宮》)

除了單音詞之外，雙音詞“斟酌”仍有使用，但數(shù)量比較少，《全唐詩》中明確表“倒酒”義的僅有4例，如：

(47)掛影憐紅壁，傾心向綠杯。何曾斟酌處，不使玉山頹。(鄭審《酒席賦得匏瓢》)

(48)明月清風(fēng)，良宵會同。星河易翻，歡娛不終。綠樽翠杓，為君斟酌。今夕不飲，何時歡樂。(夷陵女郎《空館夜歌》)

總之，單從用量上來看，“酌”的主導(dǎo)地位已經(jīng)喪失，“斟”和“瀉”是有唐一代表“倒酒”義的兩個主導(dǎo)詞，“倒”緊隨其后，尚處于發(fā)展期。

2.宋代使用情況

“斟”的主導(dǎo)詞地位在宋代更加突出，把“瀉”遠遠拋在后面；“倒”有了一個飛躍的發(fā)展，趕超“瀉”，緊隨“斟”之后；“酌”主要表示“飲酒”義，明確表示“倒酒”義的用例已不是很多。比如《全宋詞》中，表示“倒酒”義的“斟”“酌”“倒”“瀉”這四個詞單用的頻次分別為：208、7、124、17。值得注意的是，南宋南戲作品《張協(xié)狀元》和宋元話本《宋四公大鬧禁魂張》與宋詞的情況又不太一致?！稄垍f(xié)狀元》中只有“斟”(10例)和“瀉”(14例)，且“瀉”略多于“斟”，分別舉例如下：

(49)(末)靠歇兩個成親后，須要吃酒。(凈)尊神等候許多時，如何恁生？(末白)你好性急！請解元和娘子出來。(凈)斟酒！(《張協(xié)狀元》第十五出)

(50)小二瀉酒。(丑)瀉酒了。(末)未曾瀉，如何說瀉酒了？你直恁不志誠！(打丑介)(丑)亞爹，我瀉酒了。(末)低聲！再瀉酒。(《張協(xié)狀元》第十六出)

而《宋四公大鬧禁魂張》中只有“篩”，這也是目前所見“篩”表“倒酒”義的最早用例，如：

(51)趙正和宋四公敘了間闊就坐，教酒保添只盞來篩酒，吃了一杯。(《宋四公大鬧禁魂張》)

(52)入那酒店去，酒保篩酒來。一杯兩盞，酒至三巡。(《宋四公大鬧禁魂張》)

“篩”之“倒酒”義應(yīng)該也是從釀酒過程中“濾酒”這道工序發(fā)展而來的?！盀V酒”就是把酒里面的雜質(zhì)用篩子篩一下，由“篩取”義引申出“倒酒”義。需要說明的是，“篩”與前述“釃”的又音相同，且都是從“濾酒”義引申指“倒酒”，但究其語源會發(fā)現(xiàn)，二者本義區(qū)別明顯?！墩f文·酉部》：“釃，下酒也?！毙戾|系傳：“釃，猶簏也，簏取之也?！盵13]283桂馥義證：“趙宧光曰：‘ 下酒者，去糟取清也。’……《詩·伐木》‘ 釃酒有藇’，傳云：‘ 以筐曰釃，以藪曰湑?！屛模骸?謂以筐酒?！盵14]1312《急就篇》卷三 “簁箄箕帚”，唐顏師古注：“簁，所以籮去粗細者也，今謂之篩。”[15]63《正字通·竹部》：“篩，竹器，有孔以下物，去粗取細?！盵16]804由此可見，“篩”本義為名詞“竹篩”，引申出動詞“篩取” “濾酒”義，再引申出“倒酒”義，而“釃”本義為動詞“濾酒”，繼而引申出“倒酒”義，二者屬同步引申例，但應(yīng)非一詞。

總之，宋詞和宋南戲、宋元話本中表“倒酒”義的主要用詞是不一樣的：前者的主導(dǎo)詞是“斟”，其次是“倒”；后兩者的主導(dǎo)詞分別是“瀉”“斟”和“篩”。這種主要用詞上的不同，既有可能反映了時代的差異，亦有可能反映了方言的差異。到底是哪種因素造成的不同，需要結(jié)合之后“倒酒”義詞的發(fā)展趨勢才能定奪。隨著“酌”優(yōu)勢義項的轉(zhuǎn)移，其在“倒酒”概念域中的主導(dǎo)地位已完全喪失。

(三)元明清時期

1.元明時期使用情況

此期“斟”一直保持著其在“倒酒”概念域中的統(tǒng)治地位，而“倒”“瀉”“篩”“釃”“酌”等詞則有“你進我退”的勢力增減，比如元代“倒”屈居次要地位；“釃”雖然口語性比較強，但依然少見，我們在元散曲中發(fā)現(xiàn)一例，即：

(53)青旗正在疏籬外，醉和古人安在哉。窄，不夠釃。哎，我再買。(張可久《山坡羊·酒友》)

“酌”主要作“飲酒”解，此期完全退出“倒酒”概念域；“篩”在元代又出現(xiàn)了“把酒加熱”這一引申義，如：

(54)今日是自家生日，小孩兒又是滿月，怕有相識弟兄每來時，大嫂篩著熱酒咱，看有甚么人來？(馬致遠《馬丹陽三度任風(fēng)子》第一折)

但南宋表“倒酒”義的“瀉”“篩”基本不見于元雜劇、元散曲這些北方作品中，由此可以大致判斷唐代曾一度成為主導(dǎo)詞的“瀉”自宋以來慢慢退出通語，但在南方方言中仍然比較活躍，如前述南戲作品《張協(xié)狀元》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而在宋元之際產(chǎn)生的“篩”，理應(yīng)是一個南方方言詞。以下是元代幾部主要文獻中“斟”的主要用例：

(55)酒斟著磁盞臺，香濃紅琥珀。哥哥莫不見現(xiàn)錢多賣。(鄭廷玉《看錢奴買冤家債主》第二折)

(56)若是他玉山低趄你則頻斟酒，若是他寶劍離匣你則準備著頭！枉送了八十座軍州！(關(guān)漢卿《關(guān)大王單刀會》第二折)

(57)影搖動城郭樓臺，杯斟的金波滟滟，詩吟的青霄慘慘，人驚的白鳥皚皚。(張養(yǎng)浩《普天樂·大明湖泛舟》)

(58)誰同鶯燕期？誰展鴛鴦被？誰雙斟鸚鵡觴？誰匹配鸞鳳對？(《小孫屠》第九出)

明代“斟”除了斟酒的用法之外，還可以斟茶，其覆蓋的語義范圍擴大，如：

(59)惟陸仲含自斟苦茗，時飲時停，與芳卿相向而坐。(《型世言》第十一回)

(60)斟不出茶來把口吹，壺嘴放在姐口里，不如做個茶壺嘴，常在姐口討便宜，滋味清香分外奇。(《山歌》卷十)

(61)鄭司理道：“既然仁兄困酒，暫請安息片時?！泵D(zhuǎn)身而出，卻教楊玉斟下香茶一甌送去。(《喻世明言》卷十七)

(62)秦重下床，將道袍輕輕脫下，放在地平之上；摸茶壺還是暖的，斟上一甌香噴噴的濃茶，遞與美娘。(《醒世恒言》卷三)

作為方言詞的“篩”后來居上，在此期獲得了較大發(fā)展，在南北方作品中都有出現(xiàn)，特別是在“三言二拍”及《型世言》《水滸傳》《金瓶梅》中，《水滸傳》中“篩”甚至超越“斟”成為主導(dǎo)詞。

相較“篩”的發(fā)展，表“倒酒”義的“倒”出現(xiàn)“暫時性”衰微，其在明代幾部語料中的數(shù)量微乎其微?！督鹌棵贰分斜怼皟A倒”義的“倒”凡8例，5例用于“倒茶”，1例用于“倒梅湯”，2例用于“倒酒”，“倒酒”義不是“倒”的主要用法。如：

(63)孟玉樓道：“老馮你且住，不要去打酒，俺們在家酒飯吃得飽飽來，你有茶，倒兩甌子來吃罷?！?《金瓶梅》第二十四回)

(64)那奴才手不干凈，我不吃他倒的茶。(《金瓶梅》第七十六回)

(65)于是春梅向冰盆內(nèi)倒了一甌兒梅湯，與西門慶呷了一口，湃骨之涼，透心沁齒，如甘露灑心一般。(《金瓶梅》第二十九回)

(66)婦人道：“你趁早兒休動，是宅里老爹送來的，你哥還沒見哩。等他來家，有便倒一甌子與你吃?！表n二道：“等什么哥，就是皇帝爺?shù)?，我也吃一鐘?”才待搬泥頭，被婦人劈手一推，奪過酒來，提到屋里去了。(《金瓶梅》第三十八回)

(67)不一時，徒弟另用熱壺篩熱酒上來。先滿斟一杯，雙手遞與月娘。月娘不肯接。吳大舅說：“舍妹他天性不用酒?！辈诺溃骸袄戏蛉诉B路風(fēng)霜，用些何害？好歹淺用些?！币幻娴谷グ腌姡f上去與月娘，接了。(《金瓶梅》第八十四回)

“釃”偶有出現(xiàn)，但一直處于概念域的邊緣，見例不多，如：

(68)見他在里邊吃酒，有幾個小妖拿盤拿盞，執(zhí)壺釃酒，不住的兩頭亂跑，關(guān)防的略松了些兒。(《西游記》第三十四回)

(69)操教釃熱酒一杯，與關(guān)公飲了上馬。關(guān)公曰：“酒且斟下，某去便來?！?《三國演義》第五回)

“瀉”則繼續(xù)走向衰弱，在我們所調(diào)查的元明幾部主要語料中不見。此期“倒酒”概念域主要成員的使用情況如表2所示。

表2 元明“倒酒”概念域主要成員的使用情況

注：《全元曲》包括元雜劇和元散曲。另外，①表示“倒酒”義，②表示“倒酒之外的其他液體”義，下同。

2.清代使用情況

清初“斟”在保持“倒酒”概念域主導(dǎo)地位的同時，其語義范圍繼續(xù)擴展至“水”，斟酒、斟茶、斟水都可以，如：

(70)萬般東西都不吃，單單揀著吃大恭，從來沒見這蹊蹺性。叫丫環(huán)斟水與他，漱漱口好掇令盅。(《聊齋俚曲集·增補幸云曲》第十九回)

語義范圍有所擴展的還有“篩”，清初“篩”在北方方言中繼續(xù)使用，且獲得一定發(fā)展，其語義范圍由“酒”延伸至“茶”，如：

(71)慧娘拜了婆婆，到了那屋里，叫人篩茶，說：“姐姐呀，往后你可就是客了。”(《聊齋俚曲集·翻魘殃》第八回)

(72)公子朝上拜揖，徐氏說我還該謝罪。二人禮畢，徐氏說您爺兩坐著，我去篩茶去。(《聊齋俚曲集·禳妒咒》第十一回)

“倒”的發(fā)展一直低迷，在清初北方作品《醒世姻緣傳》和《聊齋俚曲集》中不但“倒酒”義用例罕見，即便是“傾倒(液體)”義的用例也非常少。但這一情況在清中葉之后發(fā)生了較大改變，《紅樓夢》(前八十回)中雖然表“倒酒”義“倒”仍無見例，但“倒茶”的用法卻比比皆是，共計57例，另外還有“倒水”“倒醋”的說法，可以說“倒”在“傾倒液體(非酒類)”概念域中占據(jù)了統(tǒng)治地位，《紅樓夢》(后四十回)及《品花寶鑒》《兒女英雄傳》《官場現(xiàn)形記》中無不如此。如：

(73)劉老老忙道：“才剛那個嫂子倒了茶來，我吃過了，姑娘也該用飯了?！?《紅樓夢》第四十回)

(74)麝月聽說，回手便把寶玉披著起來的一件貂頦滿襟暖襖披上，下去向盆內(nèi)洗洗手，先倒了一鐘溫水，拿了大漱盂，寶玉漱了口。(《紅樓夢》第五十一回)

(75)平兒早剔了一殼黃子送來，鳳姐道：“多倒些姜醋?！币幻嬉渤粤耍Φ溃骸澳銈冏粤T，我可去了?！?《紅樓夢》第三十八回)

(76)說著，走到堂屋里，把那桌子上茶壺里的茶倒了半碗過來，蘸著那茶在炕桌上寫了兩行字。(《兒女英雄傳》第九回)

(77)掌柜的進來張羅了一會，親手倒了幾杯茶出去，遂換走堂進來點菜。(《品花寶鑒》第五十回)

(78)三小子倒上茶來，還站起來同他呵一呵腰，說一聲“勞駕”。(《官場現(xiàn)形記》第四十四回)

從以上例子不難發(fā)現(xiàn)，此時“倒”的對象主要是“酒類”以外的茶、水、梅湯等，而“酒類”作為對象出現(xiàn)的次數(shù)不多，可以說是微乎其微。在其他文獻中還出現(xiàn)了姜醋、茶、滾白水、藥等，這就說明此時“倒”的對象有了較大范圍的擴充，主要集中在“非酒類”上。比如在《紅樓夢》一百二十回中，“倒”共出現(xiàn)83次，其中73次所帶對象為“茶”，并沒有出現(xiàn)“酒”；而相對應(yīng)的“斟”出現(xiàn)78次，66次為“斟酒”，11次為“斟茶”，1次為“斟水”。因此我們可以推導(dǎo)出：清中葉以來后接“酒類”多用動詞“斟”，而“非酒類”多用“倒”，尤以“茶”為代表，二者在出現(xiàn)語境上呈現(xiàn)互補狀態(tài)。我們還可以進一步推斷，清中葉以來“倒”已經(jīng)觸及了人們?nèi)粘Ｉ畹姆椒矫婷?，在“非酒類”這一對象的使用中處于絕對的統(tǒng)治地位；而“斟”則局限于“酒類”以及少量的“茶”上。按此趨勢發(fā)展下去，我們不難推斷，隨著“倒”的搭配對象越來越豐富，極有可能把“酒類”也納入進來，使用頻次當然也會隨之節(jié)節(jié)攀升，而“斟”最終會被“倒”所取代。

清初還在北方方言中使用的“篩”在清中葉之后慢慢從北方退出，《紅樓夢》《兒女英雄傳》《品花寶鑒》《官場現(xiàn)形記》等南北方官話作品中已較少見其蹤跡，但在清末吳語作品《海上花列傳》中卻有大量見例，高達36例，遠超過“斟”(10例)，且二者出現(xiàn)的語境也不盡相同，10例“斟”全部出現(xiàn)在敘述語中，而對話中表示“倒酒”義共有3例，全部用“篩”，如：

(79)吳雪香插嘴道：“蕙貞阿哥覅篩哉，俚吃仔酒要無清頭個，請王老爺用兩杯罷?！?《海上花列傳》第五回)

(80)金鳳道：“撥俚吃仔點末哉，我來篩?！睆拇澍P手里接過酒壺來，約七分滿篩了一杯。子富合掌拜道：“謝謝耐，搭我篩滿仔阿好？”(《海上花列傳》第八回)

“篩”與“斟”出現(xiàn)頻次和出現(xiàn)語境上的差別，更加說明了吳語中表示“倒酒”義主要用“篩”，“斟”應(yīng)是通語用詞。表3是清代“倒酒”概念域主要成員的使用情況：

表3 清代“倒酒”概念域主要成員的使用情況

從以上元明清時期“篩”的表現(xiàn)，我們可以大致總結(jié)出其流行地域的變遷：南方方言詞“篩”在元至清中葉發(fā)展較好，尤其在江淮官話、山東方言和吳語中。在明代初期，“篩”在江淮官話中占據(jù)主導(dǎo)地位，之后繼續(xù)北上，并在清初山東方言中獲得更大發(fā)展；清中葉之后，曾經(jīng)流行于大江南北的“篩”又慢慢退出北方方言，在吳方言中占據(jù)了統(tǒng)治地位，這一情況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代吳方言中。

總體而言，元明清時期“斟”一直是“倒酒”概念域的主導(dǎo)詞，而現(xiàn)代官話“倒酒”概念域的主導(dǎo)詞“倒”則是此期“傾倒液體(非酒類)”概念域的主導(dǎo)詞，“瀉”不見于此期幾部主要南北方文獻；南方方言詞“篩”曾一度北上至山東、河南、北京等地，但最終沒有戰(zhàn)勝“斟”，清中葉之后便退回至南方，其在北方的發(fā)展只是“曇花一現(xiàn)”；自唐代出現(xiàn)的“釃”，其發(fā)展一直不溫不火，處于概念域的邊緣?！罢濉薄暗埂薄昂Y”在義域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擴展，其中“倒”的對象范圍最廣，固體、液體均可，從中我們可以推斷出此時的“倒”已經(jīng)滲透到了當時人們?nèi)粘Ｉ畹姆椒矫婷?，在日常的交際用語中已經(jīng)處于一定的優(yōu)勢地位；“斟”則突破了“酒類”的局限，除“斟酒”以外還出現(xiàn)了“斟茶”“斟水”；而“篩”的對象仍舊停留在酒類，偶爾會與“茶”搭配。

(四)民國以來

如前所述，在現(xiàn)代漢語方言中，粵方言區(qū)多用“斟”，吳方言區(qū)、贛方言區(qū)以及湖南、湖北大部分地區(qū)多用“篩”，閩方言區(qū)多用“瀉”，北方官話區(qū)多用“倒”。從地區(qū)分布來看，“倒”所在地區(qū)范圍是最廣的。同樣，在現(xiàn)代漢語中，“倒”所使用的頻率也是最高的，那么“倒”是如何取代“斟”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的呢？清末還沒有看到明顯的跡象。我們調(diào)查了民國以來的一些文獻，“倒酒”概念域主要成員的使用情況具體見表4。

表4 民國以來“倒酒”概念域主要成員的使用情況

從表4我們可以看到，“瀉”與“篩”這兩個詞在通語作品中的使用次數(shù)加起來僅為1次，延續(xù)了清代以來逐漸下滑的趨勢，可以說在現(xiàn)代漢語通語“倒酒”義詞的競爭較量中徹底沒落了，被“倒”和“斟”所替代，這兩個詞現(xiàn)在只存在于方言中。反觀“斟”和“倒”這兩個詞，仍處于彼此競爭較量中，雖然二者在出現(xiàn)語境上并無差別，但在出現(xiàn)頻次上，“倒”的次數(shù)遠遠多于“斟”，且是“斟”的4倍還多。顯然，從使用數(shù)量上來看，“倒”已處于絕對的領(lǐng)先地位。

從搭配對象上來看，“斟”的使用對象仍然固定在“酒類”。而“倒”的對象又有了擴充，將先前從未出現(xiàn)過的酒類擴充了進來。這就意味著“倒”的義域的擴大化。例如：

(81)杜任先倒酒。(老舍《西望長安》)

(82)他想起碗櫥里有一瓶白蘭地酒，取了來，倒了滿滿一玻璃杯，面向外立在窗口慢慢呷著。(張愛玲《紅玫瑰與白玫瑰》)

(83)他走到桌前，找了一個看上去還算干凈的杯子，給自己倒了杯啤酒。(王朔《我是你爸爸》)

三、結(jié) 語

為了更加清楚地顯示各個歷史時期“倒酒”概念域主導(dǎo)詞的更替情況，我們列簡表如下(表5)：

表5 “倒酒”概念域主導(dǎo)詞的更替情況

根據(jù)上文的考察和表格呈現(xiàn)，我們可以將“倒酒”概念域主要成員的歷時演變過程描述為：一般認為，先秦時期，古人飲酒要用勺從盛酒器中將酒舀出來，再倒入酒杯中飲用，但從出土的先秦壺形器的形制來看，當時也有了直接倒酒的可能，然從文獻用例來看，尚未發(fā)現(xiàn)“斟”“酌”等詞明確表“倒酒”義的書證；經(jīng)仔細辨析，本文提出，“斟”“酌”既可以表示“舀取”義，又可以表示“先舀取后傾注”義，算是當時表“倒酒”義的主要動詞(8)與后世單表“倒酒”義不太一樣，系古今詞化的不同。。秦漢之后，文獻中“斟”“酌”之“倒酒”義可見，但當時用得比較多的是“酌”，“瀉”“倒”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已出現(xiàn)，但它們的主要義項為“傾倒”義，尚未出現(xiàn)“倒酒”的用法，其中“瀉”的出現(xiàn)頻率較高，且所搭配的對象也很豐富，尤以《齊民要術(shù)》為代表。唐以來“斟”在出現(xiàn)頻率上逐漸取代“酌”，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其次為“瀉”，再次為“倒”，“釃”“篩”則在唐、宋先后萌芽。到了元明清時期，“斟”在整體上仍處于統(tǒng)治地位，其搭配對象雖有發(fā)展但仍偏少；“酌”“瀉”在通語中徹底沒落；“倒”在“傾倒非酒類液體”概念域中居于主導(dǎo)地位，有將“斟”取而代之的趨勢；“篩”在方言中崛起，并曾在清初南北方都比較流行，但這一興盛非常短暫，自清中葉之后便走向衰微，只在清末吳語中還有突出表現(xiàn)，說明至晚在清末，“篩”已成為一個吳方言詞，是吳語“倒酒”概念域的主導(dǎo)詞。自民國以來，“倒”逐漸取代了“斟”在通語中的統(tǒng)治地位，不僅在表“倒酒”義的數(shù)量上遠遠超過“斟”，在搭配對象上，也遠遠廣于“斟”，“斟”繼“篩”成為南方方言詞之后也退出通語，只見于徽語、粵語和廣西平話等方言中。也就是說，現(xiàn)代方言“倒酒”概念域南北分布的雛形是五四以來才形成的，歷史并不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