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莉/天津外國語大學
帕特里克·懷特(1912-1990)是澳大利亞小說家、劇作家,在1973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懷特出生于倫敦,也曾在英國接受教育,但是父母都是澳大利亞人。當時,澳大利亞還是英語的殖民地,亦是罪犯流放之地,因此懷特在英國學校不受同學待見,被認為是一個 “Colonial”(生活在殖民地的宗主國居民)。同時,懷特回到澳大利亞也受到同鄉(xiāng)人的排擠,經(jīng)常聽到他人稱他為“Pom”(對英國僑民的冒犯性稱呼)。懷特不僅曾在澳大利亞和英國生活,而且游歷過歐洲和美洲等多個國家,甚至在一戰(zhàn)的時候作為空軍情報員跑遍了中東。這種廣泛游歷的經(jīng)驗給他帶來了頗多靈感,使得他的作品不僅僅局限于澳洲特色?!皯烟匦≌f經(jīng)常研究的一個主題是: 苦難的含義、對人的拯救,以及為罪惡贖罪的可能”。他筆下的人物大多數(shù)孤僻、怪異、不愛社交、隔離于群體。他們一直受苦并且容忍,只為探索一個理想的境界。在懷特的短篇小說集里,他們都是《燒傷的人》(The Burnt Ones)。“《燒傷的人》取名來自于希臘語,在希臘語中‘燒傷的人’意為‘可憐的不幸者’”。這部小說集共有11篇小故事,其中7個故事場景設置在澳大利亞,其余4個涉及希臘或者與希臘移民相關。懷特用“Burnt”(燒傷)這個詞形容小說集里的人物,暗指了他們的不幸、苦難與孤獨。
《一 杯 茶 》(“A Glass Of Tea”)是《燒傷的人》中的第三篇,講述了一個由回憶構成的故事中的故事。一個叫馬里亞卡斯的中年希臘男子,通過介紹拜訪一位八旬老人菲里庇底斯。在拜訪的過程中,老人深深地陷入了對亡妻康斯坦莎的追憶之中。他們相知、相愛、相守,再到爭吵、冷淡與訣別,每一次回憶,老人菲里庇底斯的手都離不開象征命運的茶碗。在這個故事之中,每一個人物,不管是菲里庇底斯和他的第一任妻子康斯坦莎,還是拜訪者馬里亞卡斯,都蒙上了一層憂郁的孤獨面紗。
故事中的拜訪者馬里亞卡斯可能會被忽略,但是他在故事中發(fā)揮著非常關鍵的作用。老人與亡妻的愛情故事通過他來轉述,如果沒有他的拜訪,菲里庇底斯的回憶之門就不會開啟。馬里亞卡斯是一位四十出頭的中年男子,他一直夢想成為一名作家,然而在藝術創(chuàng)作方面毫無建樹。他鐘情冥想,花一整個上午待在陽臺上觀察來來往往的行人。他交往過許多情婦,卻沒有一個值得他留戀,因為他覺得她們身上缺乏一種才華。如此看來,馬里亞卡斯更加需要一位靈魂伴侶,需要一名能夠交心的女伴,而不是簡單的身體愉悅。他的物質條件非常優(yōu)越,但在精神生活中,他缺乏促膝長談的慰藉。馬里亞卡斯珍視想象力,活在自己的內心世界,不善交際,在人群中無時無刻不體現(xiàn)出一種孤獨的氣質。害怕和陌生人打交道,收到菲里庇底斯的回信時還有點惶恐;坐在充滿瑞士人的巴士上,作為希臘人的他顯得蹴鞠不安;與菲里庇底斯的交談之中,風吹草動都讓他感到緊張,因為女主人回來了,免不了要寒暄一陣。現(xiàn)代人的異化,面臨的精神危機。我們總結馬里亞卡斯,他不管是在精神上還是物質都保持著高度的自由與獨立,他不落窠臼,不接受無意義的寒暄與交談,這就是為什么他前往科洛尼之際表現(xiàn)得極不情愿,以及等候女主人回來之時內心傾向于逃避,但是,在與老人菲里庇底斯的交談之中,他高度集中注意力,認真傾聽老人的訴說,甚至產(chǎn)生寫下老人的故事的沖動。此外,他不屑社會規(guī)律以及他人異樣的眼光,年過四十還沒娶妻生子,孑然一身。馬里亞卡斯表現(xiàn)出高度的個人主義色彩,以及向往自由的光芒,他的身上有不少懷特的影子,他們都是寫作者,而且寫作的過程屢屢受挫,同樣孤獨,也同樣向往自由。自由是西方國家自從古希臘以來一直秉承的原則之一,而且在往后的資本主義社會發(fā)展中逐漸滲透到人們的觀念之中,得以蓬勃發(fā)展。但是任何事物物極必反,自由也表現(xiàn)出相反的方面,“要想獲得真正的自由,獨立地面對事物,就必須具備能經(jīng)得起集體思維誘惑的不可動搖的獨立。真正的自由只能在孤獨中產(chǎn)生?!备鶕?jù)弗洛姆的觀點,馬里亞卡斯的孤獨是無法避免,孤獨就像是他的本質,所以他身上的許多消極標簽,尷尬、內向、寡言少語、不善言辭等等,亦是必然存在的。但是,他所缺乏的品質正好反映了他所擁有的優(yōu)點。他真實而且誠懇。這也是為什么菲里庇底斯以及他的第二任妻子都愿意向他吐露真言。馬里亞卡斯愿意聆聽菲里庇底斯和康斯坦莎的愛情故事,并且非常感興趣,還準備構思一篇關于她的故事,《一杯茶》就是借馬里亞卡斯這個人物帶領讀者一起聆聽老人的回憶,借一個孤獨的人講述一個孤獨的故事。
其次,《一杯茶》描寫最多的就是康斯坦莎了。根據(jù)菲里庇底斯的回憶,“康斯坦莎是一個熱情而又難對付的女人”,在他認識的人當中,她最具有仇恨心理。但是,同過回憶中的種種細節(jié),我們可以看出她也是一個孤獨的人。她討厭被她看不上眼的人觸碰,就連親姐妹也得尊重她得感情;她從馬背上摔了下來,失去了兩人的孩子,并且是最后一次機會。她嫉妒每一個接近她丈夫的女人,即使是仆人;她脾氣暴躁,仆人犯錯的時候,她會扇她們一巴掌,因為她們摔碎了象征丈夫生命的玻璃杯,同時,她又出于嫉妒,自己摔了丈夫的玻璃杯。但是,不管她多么善妒,性情多么剛烈,她一直深深地愛著她的丈夫。也正因為愛之深切,她最終走向了毀滅。經(jīng)菲里庇底斯第二任妻子口述,康斯坦莎最后以殘忍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當她不能忍受孤獨、猜疑、嫉妒和怨恨的時候,她選擇了自殺??邓固股乃劳隹梢杂冒@!じヂ迥窅鬯览碚搧斫忉?。弗洛姆在他的《人心——人的善良天性》中討論了愛的藝術。弗洛姆在《人心——人的善惡天性》中討論了人的“愛死”和“愛生”傾向,他認為“愛死”是一種“傷感的情緒,殺人的愿望,對暴力的崇拜,對死尸和虐待的興趣”。弗洛姆所說 的“愛死”即指人類的破壞性傾向的極端表現(xiàn),是對弗洛伊德 的“死亡本能”說的發(fā)展。弗洛伊德引用叔本華的觀點,斷言道:“所有生命的目標都是死亡?!彼J為,死亡本能是一種與生俱來的,要摧毀秩序,回到生命狀態(tài)的沖動。根據(jù)弗洛伊德的觀點,殘酷、自殺、謀殺以及攻擊攻擊都是死亡本能的驅使。在解釋康斯坦蒂亞的自殺方面,弗洛伊德的“死本能”理論和弗洛姆的孤獨理論不謀而合。在弗洛姆看來,孤獨不是一個簡單的心理問題,可以通過自我調節(jié),與他人傾訴,或者心理咨詢治療等解決,孤獨是一個深刻的哲學問題,是每一個人必須面對的客觀事實。弗洛姆意識到孤獨的嚴重性,并且警告世人,“要銘記一件事,倘若你的心靈仍是如此好使的話,你就把它銘刻在心坎上:人有一種對孤獨的恐懼,而在所有的恐懼中,精神時的孤獨是最可怕的……為了滿足這一欲望(即克服孤獨),他不惜使用他的一切力量,他的所有權力以及他的整個生命的活力?!彪y以抵抗孤獨的重壓,生命對于康斯坦蒂亞而言已然是沉重的枷鎖,在“愛死”情緒一步一步的累積最終爆發(fā)之下,她最終走向了盛大的死亡。
菲里庇底斯,和她的妻子康斯坦蒂亞相反,擅長社交,喜歡和人打交道,還具有生意頭腦。業(yè)余的時候,喜歡在聚會上廝混,沉溺于橋牌游戲。他公開出軌背叛她的妻子,不過她的妻子也接受他擁有情婦這一事實,即使在身體狀況不佳的時候還替他考慮是否在舞伴面前顯得風度翩翩。相反,他從不考慮妻子的感受,也不探究妻子憤怒的原因。他經(jīng)常離家出差很長一段時間,他不在家的時候妻子倍感無聊。從他的所作所為可以看出,菲里庇底斯是一個不負責任也不體貼的丈夫。即便如此,誰也無法否定他一直深愛著他的妻子,并且會永遠愛下去。夫妻倆一同經(jīng)歷過船難,患難與共。他深愛著她,永遠都不會拋棄她。他們是對方的知心人,即使保持沉默,也十分清楚對方心里在想什么??邓固沟賮喌乃劳鰧Ψ评锉拥姿苟圆粌H意味著他失去了一位肉體上的伴侶,更失去了能讀懂他心靈的親密朋友。在菲里庇底斯年邁之際,他變得孤僻而且憂郁,抓住一切機會回顧他和康斯坦莎的愛情故事。他向來訪者馬里亞卡斯強調“只要你有時間,我就把一切告訴你”,這句話他前前后后向馬里亞卡斯說了不止三次。從老人的會議中我們可以看出,他的妻子非常愛他,也非常理解他,因為擁有妻子的愛,老人也不會覺得孤單。這一點剛好和弗洛姆的孤獨理論吻合,他認為現(xiàn)代人面臨著孤獨的尷尬處境,唯一擺脫孤獨的途徑就是在絕望中創(chuàng)造愛,只有愛能填補空虛和寂寞,只有愛能幫助現(xiàn)代人克服孤獨。因為愛人,自愛以及被人所愛,生命才有意義,現(xiàn)代人才能超脫于孤獨之感。不幸的是老人最終失去了畢生所愛,又回歸到了生命的本初,回歸了孤獨。因此老人最大的樂趣就是坐在路盡頭的小花園涼亭里,輕撫著玻璃杯,等著茶水變涼,看著太陽下山。以一種孤獨的方式懺悔、回憶,慢慢等候生命走向盡頭。
懷特的《一杯茶》講述的是一群孤獨的人的故事。馬里亞卡斯、康斯坦莎以及菲里庇底斯都是孤獨的獵人在這世間孤獨地探索和追尋。馬里亞卡斯希望成為一名作家,康斯坦莎渴望丈夫的愛,而菲里庇底斯沉溺于永遠逝去的回憶。在弗洛姆的孤獨理論幫助之下,他們的孤獨成因得以消解,但是這三類人的孤獨成為了現(xiàn)代人異化的典型形象,對后繼的文學作品賞析以及人們的現(xiàn)實生活都具有一定的借鑒意義和警惕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