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曉芳/大同市云州區(qū)一中
少年的悲歡如此淺顯。我家欣然每次回來,就滔滔不絕,把自己塑造成受盡委屈被壓榨到一無所有的可憐蟲。被戒尺打手,被嫌棄戳腦門,被同桌趕超,被樓管抓獲,被跑道的坑崴了腳,被打開窗戶凍掉一身汗,被化學方程式釋放的氯氣氧氣一遍遍洗腦,兩只手高高舉書假裝背誦對抗感冒藥……她只是訴說,我偶爾插嘴,我們都知道彼此的小心機與大無畏。月考成績好,就乘機提要求玩一會兒,沒考好就羅列各種理由以求自保。然后斗志昂揚去準備下一場賽跑,把這些抱怨都釋放出來,就滿血復活,可以繼續(xù)打怪獸,堅強有毅力,把考重點當成奮勇爭先的目的地。
這樣多好,我們都成了積極向上的人,把秋氣暮氣從薄涼的季節(jié)趕跑。這時時覺到的壓抑,我歸結(jié)為秋冬到來的緣故,畢竟我沒有給誰一個像樣的交待。這一年,那么多人替我承擔災難,他們離開的時候都沒有留下太多言語,以至于我一再沉默,連緬懷都略帶茫然無措。我們指責誰誰就苦惱,唯有地下的人安然入睡。于是我們學會了緘口,迎著風把自己灌醉,一夜一夜不能入睡,想消化那些堅硬的塊壘。
幼稚的悲歡如此毫無保留。兩歲的侄女笑笑,固執(zhí)地喜歡一個巨大的書包,背著它搖搖晃晃出門,扛著路人的目光,滿足地等待贊賞。那曾是多少人夢寐以求想卸下的包袱,越無邪的心靈越能囊括宇宙。笑笑怕生,一切不夠善良的面孔都會讓她警覺,越是偽善越不能騙過孩子的眼睛。她像一只受驚的小獸,立刻尋找媽媽的衣襟,緊緊抓住,尋求懷抱,一邊怯怯瞟一眼,倘若被人盯著,就撇嘴,皺了臉,眼淚一顆一顆掉,忍不住放聲大哭,是放棄全世界的悲傷,毫不隱藏的拒絕與放逐,她要遠離不喜歡的氣場,這些都必須以直接的方式告訴全世界。有多久了,我們不能大笑大哭。我們風塵滿面喜怒無形,我們刻意隱忍進退圓潤,只在風里,遺半句若無的嘆息。想起孟姜女哭長城,想起武松哭哥哥,想起阮籍哭馬車,想起舒婷趴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這放肆大快意,恩仇何限。想起接輿笑孔丘,想起太白仰天大笑出門去,想起牛皋程咬金一笑氣絕,這人間的起伏悲歡,這生死的跌宕冤家,這得失的江湖浪蕩,是誰寫就的人間正劇,又祭奠了哪一條逝水忘川?
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我只覺得吵鬧,好在冬天不是。冬天的屬性是安靜的,這一切歸功于肅殺之風,他們都是我歌頌的對象,尤其北方。北方之北,用一場大風就可以把冬的奧義詮釋得淋漓盡致,用一棵老樹就可以描繪北方的精髓。叫做楊樹,村里的老人說老漢楊,仿佛一出生就老了,長不高,也不像白楊挺拔,枝枝杈杈,隨意東西,樹皮也是老的,黑褐色粗糲溝壑,摸一把有纖維質(zhì)皮屑簌簌地落。葉子也是,剛剛冒芽還是欣喜的新綠,一夜之間就老了,小圓卵形或心形,油油的,有皮革的觸感,脈絡深埋,邊緣鋸齒,葉柄結(jié)實,愈老愈紅,種在骨頭里。還有楊毛,其實是花,先于葉,在春風里舒展,深紫紅色,肉肉綿綿的,毛毛蟲一樣,在高枝被風搖搖,就落了。我們端了油黑斑駁的漆木官升去拾,一條一條捉進來,然后抬頭等風。故園的五棵大楊樹,深入地母,根系龐大盤曲,露出的部分兇獰又親切。樹干粗壯,可以三個人圍著捉迷藏,瞇著眼,看不到最高處,也看不出誰是誰的枝葉。端回來的楊毛,母親忙忙烹制,是說不出的神奇饕餮,愈回味愈垂涎。楊花是值得贊美的,楊樹葉也是,秀色可餐,佳美之處必當以典以筆。然而夏天就逼真地來了,秋天就無可挽回地來了,每到此處西風是主場,北風可以助紂為虐。
許多人悲秋,是因為被春夏過分寵溺的事物,突然之間全被打倒,再踏上一只腳。一切花花草草卿卿我我,藕斷絲連煙視媚行,殘作滿地尸骸再無余生,誰不兔死狐悲。然而,就是這蕭條這默哀成全了我自私的竊喜。松鼠默默地揀視珍藏,松子榛子栗子,樹洞之外西風吹老;而螞蟻們在地底下?lián)嵊凉嵃淄该鞯穆?,多嚴厲的風雪都不相干;貓們依舊慵懶,曬了最暖的陽婆,須尾齊全。一棵一棵的老漢楊就頹然而立,無向無背,此時風從空曠的胸膛穿過,造型訝異悲壯,波詭云譎。而我就激賞這畫面:黃塵漫漫白草折,老樹半生半死,吞吐過量的風,脖頸拗過去拗過去,昂著搖著,我疑心必是在大聲朗誦:“鐵如意,指揮倜儻,一座皆驚呢~~金叵羅,顛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慈祥方正質(zhì)樸迂腐,遼闊滄?;煦绫瘣恚瞩r明又生動,又渴望又遠離,望久了就癡呆就空白。然而閉了眼,再看老樹又換姿容,孤狼嘯月兮癡狐倚待,鳳翔九天兮鹿慕溪水,蛇鼠搏命兮鷹隼傲天,一棵樹演繹著大千世界今古奇觀。而西風一直在,是命運在敲門,是馬蹄在踏碎,是銅鉦在凄厲,這旁白這音效,與人間萬籟應和得剛剛好。
我就這樣迷戀一株冬天的老樹,迷戀這樣不肯就死的心,然后像冬眠過了的冷血動物,一點一點蘇醒,蛻皮,強大起來,平靜如水,不惑于塵間五色,不迷于人生百味,無比珍惜自己。而窗外西風與我一板一眼唱和,敵進我退。這樣其實是溫暖的,有西風呼嘯的夜晚,是安謐的。適合追憶爐火與捧起紅圍巾的手,適合回到雪國,踩一串烤紅薯的焦香,問伊人新妝。
于是明白,一切悲歡,皆是過往輪回,愛一回恨一回,刀劍若夢。我們不斷緬懷,不過是因為后來所有的滋味,皆不及,那一年背風剝開一枚油糖紙,沾在指尖上的一抹甜。至今回首,仍被北風嗆滿淚,一直耿耿,惜乎不能言。我們不敢大哭或大笑,我們不能暢所欲言,我們刻意掩藏的卑微,其實昭然若揭。
這世間有千般恩怨,冬夜漫長,不宜過多言說悲歡往來,若你相詢,我想,風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