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敏敏

【摘 要】明萬歷年間容與堂出版的《李卓吾先生批評北西廂記》，在學(xué)界有很高的學(xué)術(shù)價值。盡管學(xué)界對其作者仍有爭議，黃霖認(rèn)為是出自葉晝之手，朱萬曙則認(rèn)為容與堂所刊行的五種“李評”曲本都是出自李卓吾之手，但對作者的爭議不影響我們對容本《西廂》的研究。容本《西廂》注重文學(xué)性的批評，是鑒賞性批評的代表作，其圈點符號的使用有著獨特的價值，對后出的各種《西廂》評點本影響極大。

【關(guān)鍵詞】李卓吾;《西廂記》;葉晝;評點符號

中圖分類號：I209 ?文獻(xiàn)標(biāo)志碼：A ? ? ? ? ? ? ?文章編號：1007-0125（2019）21-0012-02

“評點”是中國古代一種富有民族特色的批評形式，它首先興起于詩文領(lǐng)域，并于嘉靖年間進(jìn)入戲曲文體。在中國戲曲評點史上，以《西廂記》為對象的評點本最多，其中容與堂刊刻的《李卓吾先生批評北西廂記》是一部很有特色的評點本。關(guān)于這部評本的評點者，目前學(xué)術(shù)界還存在著爭議。朱萬曙先生認(rèn)為容與堂所刊行的五種“李評”曲本是出自李卓吾之手，而其他“李評”的曲本是出自葉晝等人之手。黃霖先生則在學(xué)界普遍認(rèn)定容本《水滸》為葉晝托名李卓吾所評的基礎(chǔ)上，發(fā)現(xiàn)容本《西廂》與容本《水滸》在評點術(shù)語、評點思想方面相同者很多，并以此推論《李卓吾先生批評北西廂記》的評點者是葉晝。在容本《西廂》評點者難以認(rèn)定的情況下，筆者暫將其評點者定為“李卓吾”。學(xué)術(shù)界對《李卓吾先生批評北西廂記》已有探討，本文擬從評點符號方面展開論述。

評點形式分為兩類，一是評點符號，包括圈、點、抹、刪等;二是評語文字，包括序、眉批、夾批、出批、總評等。本文結(jié)合批語，探討“李評”本《西廂》中評點符號的運用?！独钭课嵯壬u北西廂記》出現(xiàn)了多種評點符號，其中“。。。。。。?！保ㄏ挛暮喎Q圈號）和“???”（下文簡稱抹號）是文中兩種最常見的評點符號。圈號和抹號，都是強(qiáng)調(diào)突出，提醒讀者注意此處的曲詞或是道白、舞臺動作等。部分的符號還會搭配評語表達(dá)評點者的見解，但兩者的作用在文中幾乎是相反的。

圈號在文中一般是表示肯定，作品的每一出都會出現(xiàn)。有些文辭優(yōu)美的曲詞旁邊，會帶有圈點符號，例如楔子中旦唱的【么篇】：

可正是人值殘春蒲郡東，門掩重關(guān)蕭寺中;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無語怨東風(fēng)。

開卷見情語，與老夫人所傷家世不同，鶯鶯所唱的上場詞吐露的是“有女懷春”的情懷，暮春天氣，水流花謝，小女兒思春愁緒萬千，無處寄托，只好怨這東風(fēng)。鶯鶯以一曲優(yōu)美的唱詞，將“情”的主題展開。第五出【混江龍】“系春心情短柳絲長，隔花陰人遠(yuǎn)天涯近?！蓖瑯尤c的是曲詞優(yōu)美之處，兩人之間只隔了一堵低低的圍墻，卻“兀的不是隔著云山兒萬重”，清規(guī)戒律的掣肘與老夫人威嚴(yán)的監(jiān)控，是一堵亙在他們面前無形的屏障。在此處“李”批道，“好”①，并無過多贅述，引導(dǎo)讀者思索品鑒詞曲之妙。

有些曲詞旁出現(xiàn)的圈號，其圈點評論針對的是人物形象，例如第一出《佛殿奇逢》張生第一次遇見鶯鶯時的描寫。

呀，誰想著寺里遇神仙！我見他宜嗔宜喜春風(fēng)面，宜貼翠花鈿?！拔宜酪病?。未語人前先靦腆，櫻桃紅綻，玉粳白露，半響恰方言。

此一段曲文都添加了圈號，但結(jié)合眉欄中“李卓吾”的批語“絕妙絕妙，要死要死”②。可以看出，“李卓吾”是對于張生初次見到崔家小姐的形象加以圈點。張生一見崔家小姐便覺得全完了，功名利祿全然拋在腦后，張生“小生就不去京師應(yīng)舉也罷”的決心一下，劇本的戲曲沖突也就從此展開了。“我死也！”這樣一句高度性格化的臺詞，準(zhǔn)確地傳達(dá)出人物在特定情境下的神態(tài)，把張生驚艷的呆態(tài)、狂態(tài)，刻畫得栩栩如生。評點家所作圈點與批語展現(xiàn)其對于這段人物刻畫的贊賞，且在《西廂》的第一本第一折，愈寫張生一見鐘情的瘋魔，愈能表現(xiàn)張生之志誠。

戲曲界有這樣一句話“千斤白四兩唱”，強(qiáng)調(diào)地就是說白的重要性。本書在說白旁同樣出現(xiàn)了許多圈點，第十四出《堂前巧辯》中紅娘的一段說白歷來被人稱道：

（紅云）非是張生小姐紅娘之罪，乃是夫人之過也。莫若恕其小過，成就大事，撋之以去其污，豈不為長便乎？末迎紅娘祗揖科。

“李卓吾”批道“紅娘真有二十分才，二十分識，二十分膽。有此軍師，何攻不破，何戰(zhàn)不克。宜于鶯鶯城下乞盟也哉！”“這丫頭是個大妙人”③。可見評論家對這段說白之喜愛，紅娘有禮有節(jié)，一步步牽制老夫人，為二人的愛情贏得一個合乎禮法的頭銜，王實甫安排不識字的紅娘用理法信義辯得老夫人“便與了這廝罷”，著實是一種諷刺。徐士范亦在紅娘駁斥老夫人的一段道白之處批曰：“此段白以學(xué)究之談逞嬌娃之辯，亦自快人”稱贊紅娘的說白，足見此一段說白之妙。

至于對舞臺動作的圈點，本文則以第三折為例：

（鶯做見生科）他賠著笑臉兒相迎。不做美的紅娘忒淺情，便做道“謹(jǐn)依來命”。

（紅云）姐姐，有人，咱家去來，怕夫人嗔責(zé)。

（旦回顧并下）

這一段的圈號針對的是“旦回顧”這一科介，張生在墻角和吟后沖撞出來了，二人得以匆匆相見，分別時鶯鶯回頭看張生的舉動，分明是帶著依依不舍的情態(tài)，這一大膽而又主動的行為，反過來證實了“佛殿奇逢”時鶯鶯“臨去秋波那一轉(zhuǎn)”舉動的強(qiáng)烈戲劇性，回顧這一科介強(qiáng)調(diào)了鶯鶯追求愛情的主動性，使得《王西廂》有別于《會真記》和《董西廂》，這一細(xì)節(jié)的改變使得《西廂》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和戲曲史上創(chuàng)造出新的格局。

除了圈號之外，“李卓吾”的戲曲評點本中還常出現(xiàn)抹號。抹號是明代戲曲評點本中的特殊符號，是一條粗黑的直線，畫在曲詞或是道白的旁邊，就像是畫上重點線一樣，具有醒目和突出的效果，提醒讀者注意。抹號往往會伴隨著眉批一同出現(xiàn)，是評論家對于戲曲劇本中用語的評點。第五出《白馬解圍》有云：

（潔云）張秀才著你寄書去蒲關(guān)，你敢去么？

（惠唱）【倘秀才】你那里問小僧敢去也那不敢，我這里啟大師用俺也不用俺。你道是飛虎將聲名播斗南;那廝能淫欲，會貪婪，誠何以堪！

（末云）你是出家人，卻怎不看經(jīng)禮懺，則廝打為何？

此處眉批為“時事甚急，不宜閑話。”④“李卓吾”認(rèn)為時事緊張，如此對話，顯得頗為贅述，這出戲透過慧明怒不可遏的吼叫和銳不可當(dāng)?shù)臍鈩?，卻也體現(xiàn)了張生指揮若定收放自如的機(jī)敏。在第十五出《長亭送別》中評論家抹了這樣一句，“全不想腿兒相壓，臉兒相偎，手兒相攜?！边@里的眉批是“和尚前說不得如此話”，含蓄地批評了此處用語過于露骨，“李卓吾”認(rèn)為在出家人面前這樣的行為是有失妥當(dāng)?shù)??？v觀全文有多處粗俗露骨的用語，其實是由于元代文人在創(chuàng)作時有一種“趨俗”的傾向，來表現(xiàn)他們的文學(xué)主張和審美追求。譬如在第二出，張生調(diào)笑方丈，評論家認(rèn)為多有不妥，“不合便謔”“有此假志誠言語，前面一發(fā)不該戲了?！雹荽颂幉迦氲恼{(diào)笑不僅不合時宜，對情節(jié)也有所損害，而第十出《妝臺窺簡》評論家所標(biāo)注的三處抹號，所批評的則是唱詞與劇中人物形象不當(dāng)?shù)膯栴}。

（末云）小生自小讀書的人怎跳得那花園過？

（紅唱）隔墻花又低，迎風(fēng)戶半拴，偷香手段今番按。怕墻高怎把龍門跳，嫌花密難將仙桂攀。放心去，休辭憚;你若不去呵，望穿他盈盈秋水，蹙損了淡淡春山。

（末云）小生曾到那花園里已經(jīng)兩遭，不見那好處;這一遭知他又如何？

在這段對話中，評論家連抹三處，批語依次是，“腐甚滯甚，實亦喜甚”“俗”“一發(fā)滯極了”⑥，可以看出張生此時的猶疑踟躕的庸俗表現(xiàn)，引起評論者的不滿，故批道“滯”。在愛情戲中“跳墻”動作時有出現(xiàn)，這一動作在戲中是有符號性作用的，它是攀跳者敢于道德藩籬的標(biāo)志，作家給予正面的表述，是為對傳統(tǒng)禮教的背離。對于《西廂》中張生為何跳墻，本文贊同黃天驥先生的觀點，認(rèn)為是張生錯解了鶯鶯的詩，以至于做出跳墻這樣的行為，這一折以誤會作為矛盾沖突貫穿全戲的手法，使得情節(jié)充滿了戲劇性，鶯鶯將約張生見面的信謊稱是“叫他下次休得如此”的絕交信，而傳信人紅娘在明白了鶯鶯“寄書的顛倒瞞著魚雁”后，大力挑唆張生跳墻，但眾所周知“躍龍門”“折桂”都帶有考取功名的意味，評論家認(rèn)為作者此處的唱詞是極其不妥，故抹了“怕墻高怎把龍門跳，嫌花密難將仙桂攀。”兩句。張生越過墻去，與鶯鶯相見本是一種突破道德藩籬的一件事，紅娘所唱之詞卻是功名利祿，故眉批有云“俗”。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初步了解了批評符號，結(jié)合時代背景與文化環(huán)境，可以更好地深入作品，理解作品所要傳遞給讀者的思想內(nèi)涵。從評點符號與批語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評論家能夠深入淺出，從表面到深處，帶領(lǐng)讀者品鑒作品。評點符號的使用《李卓吾先生批評北西廂記》在西廂記評點史上都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容本《西廂》不僅僅停留在表面的欣賞，也不單是對其藝術(shù)價值作簡單的概括，而是深入文章，挖掘其深處的文學(xué)價值以及文化意義。在很長一段時間中，容本《西廂》都是鑒賞類《西廂記》的代表作品，直到金圣嘆批評的《西廂記》出現(xiàn)以后才黯然失色，金圣嘆評本將《西廂記》的批評推到一個新的高度。

注釋：

①國家圖書館出版社編：《國家圖書館藏西廂記善本叢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2年版，第44頁.

②國家圖書館出版社編：《國家圖書館藏西廂記善本叢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2年版，第10頁.

③國家圖書館出版社編：《國家圖書館藏西廂記善本叢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2年版，第162頁.

④國家圖書館出版社編：《國家圖書館藏西廂記善本叢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2版，第22頁.

⑤國家圖書館出版社編：《國家圖書館藏西廂記善本叢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2版，第169頁.

⑥國家圖書館出版社編：《國家圖書館藏西廂記善本叢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2版，第107頁.

參考文獻(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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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國家圖書館出版社編. 《國家圖書館藏西廂記善本叢刊》[M]，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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