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乾能
2018年10月20日,我再一次來到老街。放眼望去,一段青石臺階,像一柄利劍東向斜插在大地上。拾級而上,眼前是逼近眉鼻的青石,身旁是穿梭而過的飛鳥,耳邊是周公河的濤聲,不由呼吸急促、腳跟發(fā)軟。但你別無選擇——要想走進老街,就必須跨過這段直聳云霄的120步臺階。
就這樣,老街像一簾幽靜的夢,靜靜地橫臥在天上。
如果從通常意義上街的角度看,老街的街道顯得逼仄。狹窄的街面,只能容三五人并排通過,兩邊的木屋,清一色的穿斗起拱、青瓦屋面,因了山的走勢而高低起伏,像站立的儒雅老者,恭敬,無言,默默對視。
那天,正趕上老街有一家操辦婚事,兩個年邁的婆婆邀約去吃喜宴,佝僂著身子在老街上緩緩移動,滿頭的白發(fā)在陽光下閃著銀光。順著老人前行方向遠遠望去,臨山一個平壩里有新搭建的喜棚,喜聯(lián)鮮紅,燈籠鮮紅,臉色鮮紅。有“油水來了,賓客小心”的吆喝聲,聽得出來,那是橋盤客的溫馨提醒。眼前的情景,對生長在青衣江畔的我,是再熟悉不過的了:身系圍腰的青壯年“相伴客”,端著熱氣騰騰的“九大碗”,在賓朋滿座的圓桌中穿行。甜燒白、炸酥肉、蔥花魚、粉蒸排骨、尖刀丸子、糖醋豬頭肉……擺滿鋪著一次性餐布的圓桌。十人一桌的流水席,就這樣在陽光明媚的正午,在老街上盛大開場。
一場宴席,其實都是老給自己的一次慶典。無論新婚燕爾,還是送老上山,抑或孩子滿月、升學深造、喬遷新居、參軍入伍甚至宰殺年豬,老街上就會舉辦這樣的鄉(xiāng)宴。而對老街上的鄉(xiāng)鄰,宴席上菜肴的多少、檔次的高下、廚藝的優(yōu)劣,如今已不再是大家爭相點評的熱點,鄉(xiāng)鄰們談論最多的,往往變成了張家的兒子在城里買了房,李家的女兒嫁到了省外,陳家的木房子改成了吊腳樓,趙家五口子人都市里安了家,街上的老房子都空了好幾年了…….歲月像一把柔軟的塵拂,拂去了老街的繁文縟節(jié),只保留了聚會的形式,清晰地直白地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而這種形式的傳承,親情成了承載所有因素的紐帶。同時,在這種親情的簇擁下,老街正在慢慢老去。
老去的老街顯得有點冷清,但并不寂寞。漫步在透著清冷光澤的青石道,我看到老街上的木屋好幾間都被維修整治過,證據(jù)就是大門上的門環(huán)雖然保持著虎頭的模樣,但光亮如新,不見一點銹跡。要知道,作為一座有著數(shù)百上千年歷史的老街,倘若把守大門的門環(huán)還在,一定是幽暗如黑、銹跡斑斑。那天我看到的門環(huán),幾乎都以獅虎為飾,且都為獸面銜環(huán)狀。要知道,這樣的規(guī)制在過去是不可能出現(xiàn)在普通人家的,因為門環(huán)的造型是地位和權(quán)力的象征,是中國門文化中最能體現(xiàn)禮制建筑等級的裝飾符號之一。獸面銜環(huán),只能出現(xiàn)在帝王和權(quán)貴之家,明清皇家建筑門環(huán)多為龍形鋪首銜環(huán),象征皇家的威儀。老街的建筑,或是當年的衙門,或是銀莊、當鋪,或是藥店、繡樓、旅店、飯館、荼鋪、戲臺。無論她當年是以怎樣的身份示人,其背后的主人非富即貴,或者名流雅士、賢達之人,要想家族興旺或事業(yè)興隆,必然明白觸犯禁忌的嚴重后果,自然也就不會隨心所欲地在自家大門上安裝門環(huán)。唯一的解釋,只能是后來人的想當然——他們太想讓老街保持原有的古風古韻,但他們卻不會想到,正是他們想當然的“杰作”,在看似不經(jīng)意間讓老街背負了歷史并不曾賦予的偏頗,畫蛇添足的舉動,老街因此可能要承受專家的指責。但老街無語。無論人們給了它什么,它都默默接受和承擔。
默默無語的,還有老街的那些石頭。檐口下,一條條壓邊石修整得四棱上線。透過那些細密整齊而又深淺均勻的鏨鑿紋路,一幅劈山開石圖清晰地呈現(xiàn)在我的眼前——空曠的山野里,蟬鳴單調(diào)而執(zhí)著,給正午的陽光平添了些許的燥熱。石匠光著上身,露出胳膊上黢黑的腱子肉。伴隨鐵鏈的叮當聲,鐵鏨在毛石上一點點向前延伸,深淺一致,走向平穩(wěn)。豆大的汗珠掉落在地,“噗”地濺起一縷灰塵……時光荏苒,昔日開山鑿石的工匠早已作古,但他開出的青石,依然整齊地排列在老街的街面,上面的鑿痕已平坦如削,而它側(cè)面的鑿痕里,長出了毛茸萆的細密青苔,像一簾綠夢,靜謐地將老街覆蓋。
其實,在其他許多地方,我曾看到過類似的條石。紅砂石,通體散發(fā)著褚色,有著水波一樣的花紋,顯得極有層次,常常開鑿成石板,或用于鑲嵌墻壁,或用于鋪裝地面?;◢徥驗橘|(zhì)地十分堅硬,即便是開成條石,其外觀也極不規(guī)整,往往只有大致平整的面,只有那些經(jīng)歷了石磨水洗的花崗石,才顯出雍容華貴的模樣。我所看到的老街的條石,既不是紅砂石,也不像花崗石,而是通體密實卻無任何紋路的品種。鑿開這樣的石頭,不僅需要力量,更需要耐力和韌勁。因為一絲一毫的急躁,都有可能前功盡棄。只有那些脫離了躁氣、脫離了浮氣、遠離了俗氣的工匠,才可能將毛石打造成現(xiàn)在的模樣。他們或許是在認真地遵循著慢工出細活的古訓,或許懂得這樣的道理——人的一生何其短暫,再高超的技術(shù),都將隨生命的終結(jié)而離去,但留在石頭上的鑿痕,一定會成為人格品性的最后見證。
和條石一樣,老街上還有石頭存在的另一種形式——雕刻著各種圖案或紋飾的柱墩。許多柱墩已經(jīng)殘缺,有的因為風化嚴重而變得模糊不堪,但仔細辨別,仍能看出雕刻的內(nèi)容,有的是鏤空雕刻的蝙蝠,有的雕出二龍戲珠,有的以陰線手法刻畫出鳳凰起舞的樣子,而有的則是常見的花鳥魚蟲。它們透著靈氣,或顯出笨拙,但均以厚重而凝練的身軀,在老街的兩側(cè)支撐起檐口下的木柱,讓老街的房屋因此顯得高挺而開闊。凝視那些殘缺的柱墩,我在想,老街房屋建造者,當初或許并沒有想著怎樣給后人留下石頭的工藝品,它最初的功能,一定只是用于隔絕地面的陰濕之氣,好讓圓木不至于從底部腐朽,更長久地保持挺立的姿態(tài)。即便是這樣的實用功能,老街的先人們依然將自己的審美和對生活的期盼,用一根根細細的鐵鏨,密密實實地敲打在柱墩上,讓平淡的生活多了希望和寄托。
目光在老街緩緩移動,你會發(fā)現(xiàn),這條老街上的數(shù)十戶人家,全是清一色的木質(zhì)建筑,穿斗牌立,橡領回廊,木板墻壁,樓板家具,無一不是木,無處不見木。我的目光停留在一戶人家的窗欞上,一束光線,無聲地照著十字格的窗欞。有四五個攝影愛好者端著“長槍短炮”,將焦距集中在那束光亮上。光束集中明亮,與漆黑的窗欞和屋內(nèi)的幽暗形成鮮明的反差。他們在窗前支起腳架,讓相機的鏡頭對著那一抹光亮,輕聲交流和討論著。從他們說話的口音,我知道他們是成都人,利用周末的時間到老街采風。我不知道他們是第一次來還是已經(jīng)來過多次,也無法揣測他們此行的收獲,但從他們的神情和語言中,我能感受到他們對老街的追溯和依戀:那束直射窗口的光,分明穿越了成百上千年的風雨,貫穿了成百上千年的變遷。或許,數(shù)百年前,也曾經(jīng)有一只稚嫩的小手,一次又一次地前伸并握住,試圖緊緊抓住那束細細的光線,但終究不能如愿。而那樣的稚嫩小手,或許不止一次地在那個窗欞前出現(xiàn),而每一次的努力,都只能換來一步一轉(zhuǎn)身的回望,或一聲聲長長的嘆息。
所有的存在,最終都將敗給時間。當我看到老街背后一個廢棄的廟堂時,心里突然發(fā)出這樣的感慨。穿過兩戶木屋狹窄的通道,眼前出現(xiàn)一個破敗的廟。我曾在參天的大樹下、懸空的巨石下,無數(shù)次看到過泥塑或木刻的神像。他們往往簡陋之極,要么身軀極不成比例,頭大而身小,造型夸張而失真;要么只是在一塊木頭上雕出眼耳鼻口,再涂上大紅大綠的顏色,顯得滑稽而可笑。要么肢殘體缺,缺鼻少耳,但他們的面前,并不缺少祭供的痕跡,混著泥土的紙灰,殘存的香燭,幾顆腐爛的水果,偶爾還會看到一兩塊保留著塑料包裝紙的餅干。而此刻我眼前的神像,全然不是荒郊野外那些神像的樣子。他們不是一尊,而是八尊,兩兩一組,背靠南墻,站立或打坐。女身頭頂發(fā)髻、慈眉善目,男身則鶴骨霜髯,頭頂方巾,神情安詳,眼中透出洞察一切的睿智。他們既不是面目猙狩的四大天王,袒胸露懷的十八羅漢,也不是神仙菩薩,而一個個更像是老街上已經(jīng)逝去的普通老者,面帶微笑,悄無聲息地打望著眼前的一切。我無法判定他們的身世,也不可能知道他們有什么法力神通,但他們以這樣的姿態(tài)被安放在這里,應該有著不尋常的過程。造像者的功底,受推崇的神靈,廟堂的修建,還有日常的供奉,無不與老街市民有著緊密的關(guān)聯(lián)。此刻,他們頭上的屋頂已然坍塌,不知去向。三面墻壁已不復存在,僅存的一面,上半部分也已被拆,露出殘斷的紅磚。至于這里是否存在香爐燭臺,有沒有紙錢煙火,我遍地尋找,但未見蹤跡??吹贸鰜?,這里曾經(jīng)遭受過一場近乎徹底的毀滅,空余那些神像,寂靜地守著往日的凈地。
眼前的神像,讓我想起黑格爾《法哲學原理》序里的一句話,“存在即合理”。這樣一組神像,絕不會突兀地出現(xiàn),必然會經(jīng)歷一個繁雜而莊重的過程。對造像者技藝功底的比較,對所崇拜神靈的取舍,對廟堂位置的確定,甚至對建造規(guī)模的把控??梢哉f,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一定經(jīng)歷了頗為嚴格的程序,才可能將老街的意志進行有效的統(tǒng)一和最終的歸位。而這一過程,是否意味著老街的子民對廟宇的本源是絕對精神的認可,我沒有求證,也不得而知。但神像的存在,卻在一定程度上表達了他們的精神取向,也在一定程度上暴露了他們的內(nèi)心想法,特別是在廟堂被毀后,神像飽受風雨侵蝕,但老街似乎見慣不驚?;蛟S,在他們看來,無論怎樣的宏大與輝煌,在時間面前,都只不過是一次微不足道的波動。唯有保持平和的心態(tài),才能感受時間的存在,體味活著最本真的意義。
收回思緒,我看到了老街屋檐下懸掛的各式各樣的刀旗招牌。“望魚石客?!薄巴瓨强蜅!薄瓣惣也铇恰薄熬墎砭印薄┙侄^的微風,在陽光下無聲地撩動刀旗,刀旗的翻飛從老街的這頭向另一頭傳去?;蛟S是日曬雨淋的緣故,旗幟的顏色已失明快,原本的金黃變成姜黃,原來的大紅變成水紅,原有的深綠變成淺綠,只有那些白色的旗,雖然看上去有星星點點的污跡,但努力保持著原來的色彩——像老街的青石板路,無論經(jīng)歷了怎樣的踩踏和磨礪,它只會留下或深或淺的凹陷,絕不更改自己的本色。
午后的陽光,慵懶地落在老街,也落在兩把并排擺在街面的竹椅上。那是川西一帶常見的竹椅,竹筒做成的龍骨,竹片拼成的坐墊,竹篾編就的裝飾,還有削成竹簽的鉚釘,在淡淡的陽光下,像一對合眼假寐的老夫婦,悠閑地享受著難得的閑暇時光。竹椅的扶手早已褪盡原有的翠綠,泛著油光粉亮的古銅色。竹椅的主人不知去向,虛掩的木門沒有落鎖,雕花的窗葉上結(jié)著一個大大的蜘蛛網(wǎng)。時光就這樣,輕靈而無聲地溜過老街,讓每一個物什都有了厚厚的包漿。
認知老街的最好方式,就是默讀。默讀是一種心靈感應,一次情感交流,一縷意念涌動。在這樣的午后,對視老街上那些光滑而凹印深深的石板,耳旁仿佛傳來馬幫清脆的鈴鐺聲。那聲音從遠處走來,越來越響亮,你分明能感覺到馱馬鼻孔里噴出的熱氣。對視狹窄街道兩旁站立的屋面青瓦,茅草在風中搖曳,將透過的陽光切劃成一明一暗的細長光斑,投向青瓦屋面,或投向屋檐下的青石路面。瓦屋上,有春雨落下,有夏風吹過,有秋霜降臨,也有冬雪覆蓋,不變的是青瓦下面的喧囂——背客呼喚同伴的吆喝,茶店鐵壺滋滋的水響,煙館沉悶的哈欠與滿足的噴嚏,食客碰杯換盞的猜拳行令,茶客間的打情罵俏……
“滴滴——”山下傳來一陣清脆的汽車喇叭聲,又有幾輛懸掛著外地牌照的小車駛進山下的街區(qū)。幾分鐘后,車隊的主人也將登上那組陡峭的石階,走進老街。
一路走來,老街不會拒絕人們對她的造訪,也無法抵抗人們對她的修葺整治,更無法反擊人們對她的指手畫腳。她能做的,只有聽之任之。
風殘蝕年的老街,因高踞平地而存在,因枕山環(huán)水而聞名。她頭枕瓦屋山的松濤,相伴周公河的流水,安居天然巨石,一臥數(shù)百余年。風霜可以斑駁她的容顏,雨雪可以侵蝕她的肉體,但不能改變她的筋骨。熱鬧已去,繁華不再。她以柔美之軀,終將自己幻化成一簾清夢,在青山綠水間飄逸著一種別樣的韻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