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益善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我回到故鄉(xiāng)的縣城,住在縣招待所里寫一部長詩。我的一個寫詩的學生周玉在縣城工作,經(jīng)常去看我,還接我到她家里吃飯。周玉家里就只有她和母親兩人,她母親五十來歲,清秀蒼白,善良卻又有些憂郁,一看就是個有經(jīng)歷有故事的人。
我問了周玉,周玉說:“劉老師你看人真準,關(guān)于我母親,我寫了一篇稿子,你有時間幫我看看,你看完了,就知道我的母親有多么苦了?!?/p>
我把周玉的稿子讀完了,深深為周玉的母親擔憂,但我無能為力。
三十多年過去了,我在一堆舊稿中發(fā)現(xiàn)了當年周玉給我的這篇稿子,就稍加整理,成一篇中篇小說,以周玉在三十多年前的口吻敘述。
1
我像掉了魂一樣,總感覺有人要來敲我家的門,會問:這是劉翠翠的家嗎?來人會望著我母親說:您就是劉翠翠?他心里會想,這樣個瘦老太婆偏要叫這樣好個名字。來人或者是個郵遞員,遞給我們一封信。這封信是輾轉(zhuǎn)送到這個山區(qū)小縣來的,信封都揉得很舊了,信封上寫著:劉翠翠收。我看那在國內(nèi)很少看到的郵票上蓋的戳子中隱隱約約的兩個字:臺灣。或許不是,這封信是另一個地方寄來的,香港或是美國。上班時,我很注意電話,或者縣里的統(tǒng)戰(zhàn)部政協(xié)民政局的哪個人打電話找我,問:你是劉翠翠的女兒嗎?我答:是呀。這個打電話的人說:是這樣的,三十八年前......
真不知道我這是怎么的了,他是誰?他是我的什么人?我是他的什么人?他要是真的來信了或回來了,我代母親給他回信嗎?他假如問我是誰,我準會立即回答我是劉翠翠的女兒。他可能覺得他的劉翠翠是沒有女兒的,有過,他也不知道。
他是我母親過去的丈夫,他還在嗎?他會不會回來?我不知道。
我的母親已經(jīng)皈依了,她的心已如我們老家的那口廢棄了的井。母親的工作就是幫一對夫妻帶好孩子,為我做三餐飯,再就是跪在供在她那個黑房間里的木頭菩薩前,口里喃喃訴說著。我曾經(jīng)躲在一邊努力地聽過,也沒聽出來她喃喃地說了些什么,只看見她發(fā)澀的嘴唇在不停地動著。
那個木頭菩薩一尺來高,是個蓄了胡須的干巴老頭,木頭菩薩的底座上,用朱筆寫著“南無阿彌陀佛”幾個字。這是母親不在時,我潛入她的房間看到的。
我十六歲的那一年,有一天的傍晚,落日在小縣城西邊的山頭上似乎被人捅了一刀,噴濺出一片淋漓的鮮血,殷紅殷紅的,染透了那半壁云彩和山上的草木。我不敢朝那邊望,太怕人了,我躲進屋里做作業(yè)。一道數(shù)學題,我做了許久才做出來。
母親已經(jīng)做好了晚飯,弟弟在門前逗小狗玩。我們家的小黃狗跟弟弟最好,弟弟上小學,作業(yè)比我少多了。
我們等父親回來吃晚飯,父親久久沒有回來。而且,從這個傍晚以后,父親就一直沒有回來。
父親被抓起來了,被判了十年徒刑。
父親把他開的大卡車停在車庫里,鎖上了車庫的鐵門,把鑰匙串掛在褲腰帶上,走起路來叮叮當當響。他是地質(zhì)隊的司機,是個好司機老司機,車開得穩(wěn),技術(shù)熟練,他的車爬山過嶺最安全。在父親被抓去后,我在一只箱子里發(fā)現(xiàn)父親歷年來獲得的十幾張獎狀??墒歉赣H坐了牢,這十幾張花花紙能說明什么呢?
父親鎖好車庫門應(yīng)該回家來的,他一天的工作干完了??纯刺焐€早,父親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就折身朝地質(zhì)隊機關(guān)辦公的一排房子走去,他敲開了保衛(wèi)科的門。
保衛(wèi)科長一個人在,他們倆還坐下來抽起了煙,是保衛(wèi)科長的煙,我父親撳的打火機。
事后,人們有各種各樣的傳說。父親和保衛(wèi)科長是戰(zhàn)友,一起當過兵,一起轉(zhuǎn)業(yè)到地質(zhì)隊,他們的關(guān)系很不錯。那些說父親因為嫉妒他的戰(zhàn)友當了科長,而自己還是個司機,因而放響了那一槍的說法是站不住腳的。
因為我的父親從不嫉妒人。在張叔叔當了科長之后,他常常來我家里找父親走象棋。如果沒有出車任務(wù),父親就讓母親炒盤黃豆,他們兩個還要喝幾盅。父親對他的駕駛工作很熱愛,而且當司機的野外津貼高,實際上比當科長實惠得多,我想不出父親為什么會嫉妒張叔叔。不是這個原因,絕不是。
有的說,他們倆“文化大革命”中不是一派的,他們結(jié)下了冤仇。不對,父親“文化大革命時”沒有派,他是個不大關(guān)心政治的人,一定要劃他派,那他就是逍遙派。他釣魚,他做木工,他活得蠻孤獨的,他跟張叔叔沒有仇。
人們想不通,我也想不通。事情發(fā)生了后,父親什么也不說,科長就只說我父親持槍殺人,是兇手。父親被抓走了。父親為什么要向張叔叔(不,是張科長,我再不叫他張叔叔了)開槍?父親不說,張叔叔也不說,辦案的人也問不出什么。朝保衛(wèi)科長開槍是事實,有這就夠了,父親判了十年徒刑。
那天,父親和張科長抽完了一支煙,父親站起來準備走了。
張科長也站起身,說:“怎么,不坐了!星期天再到你屋里下棋啊,只三盤定輸贏怎么樣?”
父親抬頭從窗戶里看到西邊山頭上那幅雄奇的血淋淋的火燒云慘景,他愣了愣,嘆了口氣,雙眼轉(zhuǎn)過來盯著張科長。
張科長朝他笑了笑。
父親從張科長的笑里發(fā)現(xiàn)了什么,他似乎一切都明白了。父親朝屋子里打量了一眼,到底是當過兵的,他一眼把房子看得清楚。這是保衛(wèi)科辦公室,墻壁上掛著支七九步槍,那槍很老,也有好久沒擦油了,上面有灰塵。
突然,父親一個箭步跨到墻根,伸手摘下了掛著的槍,嘩啦一聲打開了保險,槍口尋找著目標。
張科長嚇得面如土色,一頭鉆進辦公室里擺著的一張木板床下。這張床是保衛(wèi)科人員值夜班用的,床上的被子臟得要命。
我父親扣響了扳機,砰!槍響了,地質(zhì)隊大院驚動了,等人們趕到時,父親已扔了槍,呆呆地望著大伙。張科長的頭鉆在床底下不敢伸出來,他的屁股被我父親一槍打了個洞,只流了一些血。父親的這一槍打得并不準,畢竟他離開部隊已經(jīng)好多年沒摸過槍了。
窗外,傍晚前的火燒云已慢慢散去,真正的夜馬上就要來臨了。那時我的數(shù)學作業(yè)已經(jīng)做完,弟弟還在玩他的黃狗。
我母親做好晚餐后,又跪在她的木頭菩薩前,嘴里喃喃著。
父親沒能吃上這最后的晚餐。
沒有人來我們的小平房里安慰我們,我們忽然成了持槍殺人犯的家屬和子女,我們被突如其來的事變弄糊涂了。
上小學的弟弟睜著大得無比的眼睛,懷里緊緊地抱著他的小黃狗。我們突然沒有被喊作父親的人了。弟弟還有小黃狗,我呢,只有母親。可母親對我們只是盡她的責任,她的心早就交給了她的木頭菩薩了。
母親呆呆的,臉色蒼白得發(fā)青,眼睛死死地盯著院子里的一只未歸籠的雞。我和弟弟一齊望著她,我們感到好冷。
許久許久,母親的眼角才迸出了淚珠,第一滴,第二滴,接著是一串串地流。這時,我和弟弟才一起張開大嘴哭了起來,聲音好大,我們很久沒有這樣哭過了。
父親被送到很遠的勞改農(nóng)場去服刑。
地質(zhì)隊負責通知家屬準備必要的衣物送去。
來通知我們的是長絡(luò)腮胡子的李伯伯。李伯伯是行政科的班長,調(diào)配車輛的。李伯伯在我家門口對我母親說:“這個二虻子是為啥事呢?偏偏要拿槍打人,他們倆蠻合得來的嘛!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說完這幾句就搓了搓他的大手掌,走了。
那是個春天,星期日,我和弟弟沒有上學。母親頭天晚上把父親的各種衣服找出來,打了個包。
我們走在去公安局看守所的路上。路邊草兒青青,流水亮亮,雀鳥在樹枝上喳喳,油菜花在地里開得好黃,麥田里的麥苗青得發(fā)亮,肥油油的膩人。一個老頭,穿件破襖,橫騎在牛背上,牛在啃草,啃出嗞嗞的聲響,尾巴一甩甩的好舒服。老頭望著我們,母親拉著我和弟弟,胳膊間夾著衣物包,走快了起來。母親沒有說話,臉還是那樣的白。遠一點的地方,有頭小牛犢子昂頭“哞哞”地叫了兩聲,被老頭壓在屁股下的老牛抬起頭,看都不看地“哞哞”兩聲,算是回答。
跟在弟弟屁股后的小黃狗也汪汪地叫了兩聲,像湊熱鬧。
地質(zhì)隊離看守所兩里多路,地質(zhì)隊在縣城的東北角,看守所在縣城的西南角。
母親走得快,我勉強趕得上,弟弟卻要小跑了。
弟弟說:“媽,還有多遠啦?”
母親停下來等弟弟半分鐘,說:“不遠不遠,就到了?!?/p>
我們朝前看去,果然就到了。在一處有很高的圍墻的院子門前,站著拿槍的兵,圍墻上還有鐵絲網(wǎng),跟我們在電影里看到的一樣。我和弟弟都有些怕,就緊緊挨近母親。我覺得母親的嘴唇在顫抖著。
父親來了,父親的眼睛變得好大好大,父親的胡子好長好長,父親的頭剃得光滑溜的,父親高高的身軀有些佝僂。
這是我們的父親嗎?好陌生啊,我和弟弟朝母親身邊靠了靠,母親顫抖得更厲害了。父親的大眼睛直瞪瞪地望著我們。
我和弟弟有些怕這個父親了。
母親本來蒼白的臉顯得更慘白了,一句話也不說,把我和弟弟朝父親身邊推了推。
父親用手摸摸弟弟的頭,對我說:“小玉,要聽你媽的話,照顧好弟弟和娘,你十六歲了,要好好念高中?!?/p>
父親說這幾句后,眼淚流出來了。父親是從來不哭的,父親今天流眼淚了。我也想哭,但弟弟一點也不想哭。
小黃狗在屋子外頭玩,弟弟從父親身邊走開了,出屋去找小黃狗。父親叫我出去看著弟弟不讓他亂跑。
我在屋門口的窗子下蹲著,看弟弟和小黃狗在院子里走,我聽見父親說:“孩子他媽,我要走十年,對不住你。你再苦也要把兩個孩子帶大,我周二虻一輩子忘不了你呀!你娘兒們要受很多苦的?!?/p>
我沒聽見母親的聲音。
父親又說,“孩子他媽,我這輩子對不住你,要是太難,你就再走一家吧,把兩個孩子送到鄉(xiāng)下老二家里,求他們撫養(yǎng)!”
突然,我聽到“啪”的一聲響,就伸頭往門里看去。母親打了父親一個耳刮子,父親沒有動,眼淚卻像水一樣地涌流。母親也抱頭抽泣著,她瘦削的肩膀不停地顫抖著。
好久,父親嘆口氣說了三個字:“黃曉娟。”
我知道黃曉娟,她是地質(zhì)隊的會計,是個很好的阿姨,平時很整潔很干凈的,蠻受人看的。
但黃曉娟怎么了?和父親有什么相干?
有個人出來把父親帶走了。父親回過頭來望望我們,慢慢地隨那個人走進了一個大鐵門,鐵門嘩啦一聲關(guān)上了。
幾天后,黃曉娟和她愛人一起調(diào)到省城去了,我再也沒有見到這個黃曉娟阿姨了。
2
當年,我母親劉翠翠還是個十八歲的新媳婦。我母親那時長得很標致,皮膚白皙,身材適中,臉面像那三月的梨花,芳香嬌嫩又不妖冶。姥爺住的村子叫劉大莊,劉大莊的劉翠翠是個好女子,有多少人上門來求親。我姥爺在村里開個雜貨鋪,自己還有幾畝地,亦農(nóng)亦商,家境在鄉(xiāng)下算是厚實的。
姥爺要為我母親擇一個門第相當人才出眾的丈夫,他沒輕易應(yīng)允那些人家。姥爺內(nèi)查外調(diào),看準了黃家大灣面鋪的黃燕明。姥爺能運籌帷幄,具有較高的組織能力和安排事情的天賦,要是現(xiàn)在,讓姥爺領(lǐng)導(dǎo)一個單位或主持一家企業(yè),準能成為一個不錯的領(lǐng)導(dǎo)或成功的企業(yè)家。
姥爺看準了的事情,一切都有條不紊地按他設(shè)計的步驟來,我母親體面地出嫁到黃家大灣面鋪屋里。
迎親的花轎停在門口,鞭炮放得轟隆隆的,吹鼓手們將嘴巴吹得像只紅汽球,嗩吶嗚里哇啦響得三里外都能聽見,而鞭炮的轟響卻傳到五里外了。母親后來對我說,那時候的鞭炮才響哩,如今的鞭炮又貴又不響,現(xiàn)在的嗩吶吹得像蚊子叫,哪有那時的嗩吶響亮!
母親穿著紅祅紅褲紅緞子繡花鞋,頭上頂塊很大的紅布。母親在紅布下嚶嚶嗡嗡地哭得很上勁,哭成一支美妙的曲子,哭成一首直抒胸襟的詩。
其實她心里,恨不得快點離開這個家,越快嫁到黃家去越好。我姥爺是個專橫的鄉(xiāng)下人,他既有經(jīng)營頭腦又有一個長者的威嚴。為了保持小康之家的水平,姥爺用盡了心計,也用鞭子抽他的幾個子女和我姥姥,拼命做事勞動,拼命節(jié)儉。我姥姥是個沒有任何主意的鄉(xiāng)下婦女,一切都聽姥爺?shù)摹N夷赣H的全家都怕姥爺,他的眼睛一瞪,臉上的橫肉抖動,就要叫人遭殃了,母親在家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長到十八歲的。姥爺說,棍子底下能成才。事實是我的三個舅舅都不成才,沒有造就。土改時,姥爺家是富農(nóng),富農(nóng)的子弟有什么造就,連當灰撲撲的農(nóng)民都要低人一等。
黃家開面鋪,鄉(xiāng)下人用麥子在他家換面粉,他家有磨坊,有兩頭小毛驢,有日夜嗡嗡不停轉(zhuǎn)的大石磨。給他家做兒媳不虧,黃家的家底子厚哩!那個黃燕明著實逗人愛,母親在不知道自己要做他的媳婦時偶爾看到他,母親看到他時心里慌跳著,羞得低了頭。母親聽姥爺宣布她要做黃燕明的媳婦時,當時表面裝著羞澀,背地里卻幾個夜晚睡不著覺,喜得樂滋滋的。
黃燕明雖說在鎮(zhèn)上讀中學,但也被我母親的美貌與溫柔俘虜了,竟成天沉浸融化在我母親的情愛中,他拜倒在這位十八歲正含苞欲放的少女面前。他們夜夜歡娛,不知饜足。今天,作為母親的女兒我寫這些時,臉都紅了,心里直在慌跳。
我想把這段跳過去,但想想也無所謂,我都二十多歲了,已進入談婚論嫁的年齡,樣樣事情我都見過,我當然清楚男人們都是些什么樣的德性。
光陰似箭,母親的丈夫黃燕明在夜夜貪歡中不知不覺過了舊歷年,又過了正月十五。鄉(xiāng)下人說,年過月盡了,該干點正經(jīng)事了吧!母親的公公對兒子的所作所為似乎有些生氣,但這個老頭子不像我姥爺,用鞭子發(fā)號施令,他只用眼睛暗示法。
于是,我母親和黃燕明覺得他們是得分開了,黃燕明還有正經(jīng)事要做,他還有學業(yè)??!母親的公公花那么多錢叫黃燕明讀書,可不是為了黃燕明回來當面鋪老板的,他對兒子寄有希望,希望兒子精忠報國,光宗耀祖地干番事業(yè)。這些都是母親從她公公的眼睛里讀出來的。
母親開始催黃燕明走了。
正月十六那天,和黃燕明一起在鎮(zhèn)上讀中學的兩個同學,到黃家大灣邀黃燕明一道上省城,考個不要錢的學校讀讀,他們已經(jīng)把鎮(zhèn)上中學的最高年級讀完了。他們都要尋找一條出路。鄉(xiāng)下的土財主供個中學生已經(jīng)不簡單了,他們比不上城里的有錢人,他們希望有既能讀書又不要錢的學校招收他們的子女。
母親的公公為黃燕明準備了去省城的路費,據(jù)說錢不夠,還到劉大莊找我姥爺借了五塊銀洋。這五塊銀洋一直沒有還。我姥爺新中國成立后去世時,對我母親還叨嘮過這件事,說黃家欠他的錢已經(jīng)這么多年了??墒牵菚r我母親的公公已死了,黃家已經(jīng)沒有人了。這錢要還,就只有我母親,我母親曾經(jīng)做過黃家的兒媳婦啊!
我母親的丈夫和他的兩個同學決定正月十八上路,他們選了個帶八的日子。黃家面鋪就黃燕明這個兒子,另有個閨女已出了嫁,我母親的婆婆是個個子小腳小膽子也小的女人,成天像只老鼠樣生活著。婆婆在家庭沒有一點地位,一切都聽公公的。那時,婆媳倆一起準備黃燕明出遠門的一切:穿的和吃的,帶了一包衣服和一包烙餅。
臨走的那一天,離別的氣氛越來越濃了,我母親躲在新房里不出來。我母親像被人摘走了心肝一樣,痛苦得不得了,黃燕明就在房里陪著我母親。
正月十七的那個夜晚,我母親和她的丈夫早早地歇下了,兩人在床上緊緊地抱著。我母親比平日更溫順柔軟,任她的丈夫親著撫摸著,我母親嚶嚶嗡嗡地哭起來,哭出了十二分的韻味來,哭得像淚人,使得她的丈夫心都要碎了。他們兩人就這樣哭著親著折騰著,就好像要生離死別一樣,趕快抓緊最后的一點時間來享受夫妻間的情愛。我母親有個預(yù)感,她覺得這是她與丈夫的最后一個夜晚,她將要失去他??膳碌氖悄赣H的預(yù)感卻是那么準,果真黃燕明就此一去不返了,整整后半輩子。
那夜,我母親有種特殊的銷魂蕩魄的感覺,就是這一夜,我母親懷上了她的第一個孩子。聽母親說那孩子叫妞妞,是我異父同母卻沒有見過面的姐姐。那夜,我母親和她的丈夫很累,后來就睡著了,直到我母親的公公敲他們的房門叫吃早飯,他們才醒來。
起來一看,好一場大雪,滿世界一片白,早起的村人在雪地里踩出了一個個的黑窟蔭。我母親當時心里可能一喜,這么大的雪,她的丈夫可能不會走的。
可是黃燕明的兩個同學都冒雪來了,黃燕明從父親的眼睛里也得到了今天就是下刀子也要走的暗示,他決定告別我母親。
這時我母親回到房里,她的丈夫也跟了進去,他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母親又哭了。
黃燕明說:“我們等會誰也不要哭,誰哭誰就是小狗?!?/p>
母親點點頭。
我母親把她丈夫和兩個同學送到村口,我母親還是哭了。黃燕明說:“說好了不哭的,你當了小狗了!”
我母親永遠記住了這句話,這句話常伴隨著她的夢境。
同行的兩個同學說:“燕明,你不走算了,你有這漂亮這嫩的媳婦,舍得嗎?”說完兩人笑了笑。
黃燕明沒作聲,背好了包袱,扭頭就走進了雪地,再也沒有回頭。他不敢回頭,他怕回頭后就真的不愿走了。
男人好狠心呀!
1948年的那場大雪好白好厚,有三個黑點子慢慢消逝在白色的雪野里。
那年,我母親的丈夫二十歲。
3
從我懂事時起,我就發(fā)現(xiàn)父親和母親的生活過得不協(xié)調(diào),缺少一種和諧圓滿性。我的母親總是郁郁的,很少看見她笑。是日子太苦了吧!我們一家四口,就靠父親一個人的工資。母親和我與弟弟的戶口都在“文化大革命”前夕才由農(nóng)村戶口變成居民戶口的。母親一直沒有正式工作,靠做臨時工或在家里搞點手工賺點錢補貼日子。家里有部老牌的“飛人牌”縫紉機,母親總是在這部很舊的機子上做口罩,給一家人做質(zhì)地很差的布料衣服,或改舊翻新。母親很會持家,我們的日子雖然窮苦,但我們從沒缺吃少穿的。父親節(jié)儉,一套工作服穿好多年,穿舊了,母親再改給她自己或我穿。
我們家有那么一種冷冷的氣氛,有一團陰影,我越長大越感覺到這一點。母親對我和弟弟盡了一個母親的責任,但我們從她那里得不到多少溫暖和愉快。是什么原因呢?是那塊破木頭菩薩吧!母親的心全在那上面,她總跪在那木頭菩薩前喃喃著。
幸虧我們有個好父親,父親是疼愛我和弟弟的,這點我感受特別深。弟弟可能感覺不到,他像我母親,也有點冷,可能是他吃的母親的奶是冷的。我推算出,在弟弟還懷在母親肚里時,母親的心就冷了。
父親常出車,有時出去幾天才回來,那時我就特別想父親。父親回來了,雖說我都十來歲了,我總要撲到父親懷里,讓父親用他的胡茬子扎我,我還爬到父親的膝上坐著。這時弟弟就站在一邊,望著我們,臉上沒什么表情。
我只好嘟著嘴回到廚房里。
父親趴在地下,讓弟弟騎在身上,父親就滿地爬呀笑呀,可弟弟卻不笑。我懷疑弟弟有癡呆癥。但是弟弟長大后不癡不呆,初中畢業(yè)了還考上了中專。
父親在地上做馬,口里還叫:“小舵,快點趕馬呀,你趕我打我,我就跑得快些。”
弟弟就伸出他的小手,無情地在父親的屁股上、頭上,打得啪啪響,口里就喊:“快跑快跑,你這個不中用的老馬?!?/p>
弟弟打父親,打得我的心都痛了,而弟弟和母親都無動于衷。我真想讓母親制止一下弟弟的頑劣,母親在忙忙碌碌地干她的事,一聲不響。
父親在弟弟的驅(qū)趕下,跑得更快了,他一邊跑一邊笑著:“小蛇你騎好咧,小心我把你掀翻在地,摔你的屁墩子?!?/p>
父親和弟弟玩過了,我看見父親一頭一臉的汗,弟弟卻沒事一樣,又在一邊待著。
吃過飯,父親就檢查我的作業(yè),夸獎我得了三個一百分。作業(yè)檢查完了,父親就拉我坐在他身邊,叫母親遞把梳子過來,父親為我梳兩只小辮子。父親那樣笨拙,把我的頭發(fā)扯痛了。
父親說:“小玉呀,不小了哇,干什么不把頭梳好,像個瘋丫頭樣,嗯?”
我都流淚了,為我梳頭的為什么不是母親?父親你出車一天了,你累了。
父親見我流出了淚,忙說:“好,我輕輕地輕輕地,扯痛了你吧!就梳好了?!?/p>
今天回想起父親的絡(luò)腮胡子,父親為我梳頭時的那慈祥的樣子,我又要流淚了。父親再不可能為他的二十多歲的女兒梳頭了,父親已經(jīng)老了。父親,在遠方服刑,每年都寄兩次明信片回來,說明他還活著。
在那個春夜,我覺得我成熟了。我同情父親,我卻不理解母親,甚至有點恨母親。我是在了解了母親的經(jīng)歷后,才不恨她了。但我仍然深深地為父親嘆息,父親是很可憐的。
父親出車一個多星期后回來。父親是運什么東西到一個城市,回來后給我和弟弟帶了不少好吃的東西,父親還給了我一個日記本,作為對我學習好的獎勵。我是用父親送給我的這個日記本開始寫下我生平的第一篇日記的。父親給母親買了件鐵灰色的滌卡春裝,那時人們能有這么件據(jù)說能穿好多年都不破的滌卡衣服,是生活水平高的標志。
我看見母親接過衣服時,嘴角抽動了一下,我以為母親要笑的。哪曉得母親扯扯嘴角沒笑出來,只用眼睛默默地望了父親一眼,臉又恢復(fù)了她的木然。
晚飯后父親和弟弟玩了陣子,又給我梳了頭,檢查了我的作業(yè),一家人就都睡覺了。
父親母親睡在上房,我和弟弟睡在下房。弟弟早早進入了夢鄉(xiāng),鼻息聲輕輕的,很有節(jié)奏。也許是得了父親一個日記本的獎勵,我竟激動得好久沒有睡著。就在我剛要蒙昽入睡時,上房傳來的聲音又使我驚醒了。
我聽見父親母親睡的大木床響了一下,接著有窸窸窣窣的聲響。
父親說:“來吧!”聲音柔柔。
母親說:“算了,人累死了,我不想。”聲音冷冷的。
父親說:“來吧,我求你了!老這樣的,我受不了,兩個月了?!备赣H的聲音好可憐。
“算了,我真的一點心思都沒有。老周,忍忍吧,莫折磨我了。”好久沒聽見父親的聲音,我的心慌跳著,無意間,我發(fā)現(xiàn)了大人們的秘密。那時,我上小學六年級了,對男女間的事情了解得不深不透隱隱約約似是而非的。父母親晚間的事情,我這還是第一次耳聞。
母親又說話了:“老周,原諒我吧,對不住你了!你是個好人,可是我不能??!每有一回,我就惡心,就痛苦,就一連好多天像掉了魂樣,心里像有把刀子在戳著。老周,你就算了吧!”
只聽父親長嘆了一口氣。一會兒,我竟聽見父親嗡嗡地抽泣起來,哭得好傷心啦我的父親,可是母親卻一聲也沒吭。
我很吃驚也很迷惑,我想啊想啊,我覺得母親對父親不好,父親母親那時都只四十才出頭?。∥夜烙嫞瑥哪菚r開始,我的父親母親就沒有過夫妻生活了。
他們這是為什么?
第二天一早,我起床后,發(fā)現(xiàn)父親已經(jīng)走了,他又出車去了。母親正忙著給我們做早飯。我看看母親的臉,還是那樣板板的冷冷的,好白。母親看上去其實不老,母親那時還是很端正的,年輕時的風韻還留在她的臉上身上。
父親還是那樣出車,回來后給我們帶點東西,花錢不多。父親還是給弟弟當馬騎,還給我梳辮子檢查作業(yè)。
母親穿著父親給她買的滌卡春裝,很合身。
父親有時帶我和弟弟坐在他的駕駛室里,父親駕駛著他的卡車在春天的原野上奔馳。父親笑,我笑,連弟弟也難得地笑了,我們玩得很高興。
但我們的家還是有股子冷氣,不溫暖。
那夜之后,我就很留意上房里父親母親的活動。他們偶爾對幾句話,說說家務(wù)安排方面的事,沒什么異常的響動和話語。
只是有一個晚上,我聽見母親翻了個身,嘆口氣對父親說:“老周,太難為你了。在外面有合適的,你就……”母親頓了頓又說,“我絕不管,你莫苦了自己?!?/p>
父親不作聲,嘆了口長氣,簡直嘆得驚天動地。
4
我母親和她的丈夫新婚燕爾,恩恩愛愛,如膠似漆,突然的別離,使我母親難以忍受。從雪地里回來后,我母親就有些發(fā)燒了,一陣暈眩,她病倒了。我母親的婆婆小心侍候,端茶遞水,照顧周全。我母親的公公也很關(guān)心,請醫(yī)生號脈買藥。醫(yī)生說無礙大事,只是中了風寒罷了,待幾天養(yǎng)息,即可痊愈。
母親獨坐空房,特別是在夜間更難熬。想起她丈夫的百般恩愛,情深意長,越想越思,恨不能長翅膀飛到黃燕明的身邊。窗外的夜是寒冷的,雪還未化。黃燕明,這時你在哪里呢?你在做什么呢?你是否也在想鄉(xiāng)下的新婚妻子,咬著被角,哭了一場又一場,她想她的丈夫想得好苦哇!
服了藥,我的母親就好了些,慢慢就起床走出房門。我的母親瘦小,皮膚顯得更白眼睛顯得更大,就更使人疼愛了。我母親的公公見媳婦這副模樣,在飯桌上第一次沒有用眼睛暗示而是充滿著慈愛對我母親說:“孩子,你還年輕得很啦,要看遠些。把燕明留在身邊有什么出息咧?還是讓他出去闖,男人家鬧出些名堂來才不枉活一場,是不是?”
我母親點點頭。我母親的婆婆也跟著點點頭,她也很想她的這個獨生子,只是她不敢表示出來。
道理我母親明白,她是個明事理的人。我母親病好后,就到磨坊協(xié)助婆婆做磨麥呀篩面剔麩呀等活計,她的公公負責用面和人家換麥子趕毛驢拉磨等一應(yīng)事宜。這家人的日子就像小毛驢拉磨一般,在磨道上一步一步地走著,平靜極了。我母親的公公的理想超過了磨道,寄托在兒子身上。兒子能否成氣候,當父親的拿得并不太準,但他還是督促兒子去闖。這在鄉(xiāng)間是不簡單的。所以新中國成立后我母親的公公是個開明富農(nóng),雖說還是經(jīng)常挨斗,但比我姥爺挨的斗少多了。
我母親白天里參加磨坊勞動,晚間歇下來,看到房里還沒暗淡的紅紙剪成的“囍”字,看到床上空余的一個枕頭,在那漫長的春夜,像我母親那樣含苞正放的新媳婦,我是可以想象她那輾轉(zhuǎn)反側(cè)、徹夜難眠的情形的。我母親盼望她的丈夫來信,盼望關(guān)于她丈夫的一切信息。
可是,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什么信息都沒有。公公婆婆著急了,黃燕明的兩個同學的家里人也來打聽消息,他們也著急了。我母親急得更厲害,當時,她已懷上了我異父同母的姐姐妞妞,妊娠反應(yīng)比較厲害。
念丈夫懷孩子,我母親茶飯不思,默默流淚。
一向有主見的我母親的公公也有些穩(wěn)不住神了,他一面說些話安慰我母親,一面四處打聽些消息,仍然沒有什么結(jié)果。
黃燕明離家三個月后的一天,那天早上我母親早早地起來,她感到精神比往日好多了。思念雖說還是思念,但比開始那陣要平緩些了,只能在心里慢慢地念了。妞妞在肚子里已有拳頭大了,三個月,胎位已經(jīng)正常,我母親在公公婆婆的照料下,身體也好起來。
那時,中午飯剛吃完。我母親和她的公公婆婆都是吃的黑面疙瘩。他們家有黑面疙瘩吃就已經(jīng)不簡單了,因為他們家有座磨坊。生意很清淡,新麥沒有登場,舊麥又吃完了,窮些的人家正鬧糧荒。午飯吃了,勤快點的人都到田地里轉(zhuǎn)轉(zhuǎn),看那麥子還要多少天才能收割,看那剛播下去的早谷秧返青了沒有。沒多少田地又有點懶散的人就乘此機會睡上一覺。面鋪沒什么事,我母親又有身孕,因此她睡著了,睡得很香很甜,是黃燕明離家之后睡的第一個香甜覺。
當婆婆小心地推醒我母親時,我母親有些懶洋洋地爬起身來,很不情愿。我母親的婆婆小心翼翼地說:“有客人來了,你爹到磨坊去了,你起來看看吧!”
我母親攏攏頭發(fā),扯了扯衣襟,因剛睡了覺,就滿面紅光有些嬌羞慵慵的模樣走出房門。
我母親看到堂屋里坐著個男人,戴頂舊氈帽,穿件粗藍布做的長袍子,腰里用布帶子系著。來人三四十歲的樣子,正低頭喝著我母親的婆婆倒給他的茶,似乎走了好遠的路。這不是駕船的黃老大嗎?
我母親認識這個人,是她公公一個族里的,長年在外幫人家駕船。我母親出嫁來黃家時,這人來喝過喜酒的。
黃老大見我母親出了房門,忙擱下茶碗站起身:“新嬸子,燕明叔在南京讓我?guī)呕貋恚@是特地給您送來啦!”
聽說黃燕明有信來,我母親的臉上一陣紅暈,心里喜滋滋的。她忙說:“大哥,稀客稀客,快坐快坐!”
黃老大在家族里比黃燕明小一輩,稱我母親為“新嬸”,也是規(guī)矩,因為是新結(jié)婚的。黃老大沒顧得上坐,從腰里掏出兩封信來,一封是寫給我母親的,一封是寫給我母親的公公的。我母親接過信封上寫著“劉翠翠收”的信,酸甜苦辣,千種思念萬般恩愛一齊涌上心來,她簡直想要哭一場,是快活的哭還是委屈的哭,她說不清楚。這時我母親的婆婆已經(jīng)把公公從磨坊里叫回來了。
黃老大說,他們的船隊這回給南京運麻,從漢口開的頭,走了好多日子才到南京。黃老大他們的船在南京卸了貨后,等著再裝一批貨回漢口,船在碼頭上泊著。黃老大幾個人沒有事,有天晚上到碼頭附近的一家小酒館喝大碗酒,沒想到在小酒館里就碰上了幾個穿軍服的學生兵喝酒,這是個星期六的晚上。
“當時我們也不怎么在意,我們駕船的,他們當兵的,各喝各的酒,我們喝酒說話,沒想到來了個學生兵問我們是哪里人,我說了,那人就朝那桌上喊,黃燕明,這是你灣的人吶,快來。那邊就答,真的嗎?立時就來了個高高大大的軍人,我一看,天哪,這不是燕明叔嗎,怎么在這里呢?兩個多月前,我喝了他的結(jié)婚喜酒才走的嘛!可不,就是他,我燕明叔,長胖了,穿了軍裝,好威風喲!”黃老大歇口氣,喝口水,說得我母親和她的公公婆婆呆呆的,只催問黃老大,黃燕明怎么當兵了?
“不是當兵,他們那叫航校,是軍校呢,讀書不要錢的學校。聽燕明叔說呀,他們畢業(yè)后是開飛機的?!秉S老大急急地說著。
那天,我母親的公公很高興,有了兒子的消息了,而且兒子上了軍校,準是有出息的地方,但是他們不知道戰(zhàn)爭當時正激烈著咧。
我母親的公公給了黃老大一斗麥子作為酬謝,并囑咐他,走的時候告訴一聲,他要給黃燕明帶信去的。黃老大說,那好,他們的船下漢口時,他一定告訴,從漢口到南京的船好多。我母親當時心里也決定要寫封信給她的丈夫帶去。我母親跟我姥爺學得一些字,至今她還能認千把字呢。
我的母親和她公公寫給黃燕明的信后來就一直沒有帶去,因為黃老大他們的船沒有下漢口,后來就解放了。
再后來,跟黃燕明一起出去的兩個同學中的一個回到鄉(xiāng)下來,他對我母親和我母親的公公說:“黃燕明開著飛機到臺灣去了?!?/p>
那天晚上,我母親一個人在房里把黃燕明的信讀呀讀,讀得徹夜難眠,特別是信的開頭寫的“翠翠愛妻”四字,已經(jīng)融入了我母親的血液中。那夜,我母親一定是把黃燕明的信放在她飽滿的哺育了我的生命的胸前而入睡的,她一定做了夢,是個好夢。
5
在我記事之前我父親和我母親之間發(fā)生的事情,是我的大舅媽告訴我的。我姥爺和姥姥死了后,三個舅舅分家立業(yè),各分得頂富農(nóng)子弟的帽子戴著膽戰(zhàn)心驚地過日子,直到前幾年政策揭了他們的帽子,他們才松了口氣,可他們也都快老了。父親出事了后,我回過一趟老家,實際上是我母親的老家劉大莊。
我住在大舅媽家。
大舅的背已經(jīng)駝了,不愛作聲,是他幾十年養(yǎng)成的習慣。大舅媽拉著我的手,鼻涕眼淚一起流,直哭我母親的命苦。那夜,大舅媽嘮嘮叨叨給我說了大半夜,直到她家的那只蘆花公雞叫出響亮的聲音,她才讓我上床睡覺。
那陣子,傳說我母親老家那一帶有煤,好多好多的煤。反正那時候大躍進,你說地下埋的到處是金子也不犯法。我父親就是在那時候隨著地質(zhì)隊來到劉大莊的。
地質(zhì)隊整天測量呀,鉆探呀,插許多的小紅三角旗呀,吸引了不少的鄉(xiāng)下人看稀奇。我母親那時已經(jīng)回到劉大莊住下來了,她帶著我那個同母異父的姐姐妞妞一塊過日子。
我母親她們一群婦女正在田里薅秧草,忽然看到村里來了七八個人,還有汽車,就一窩蜂地從田里爬起來跑攏去看。我母親和我大舅媽一起,那時她是個俊俏的小媳婦,顯得特別的水靈。
我父親周二虻正是個毛頭小伙子,駕駛著解放牌卡車,神氣得不得了。±也質(zhì)隊男的多女的少,經(jīng)常在野外工作,這次能在一個村里駐扎下來算是好條件了。我父親看到來了一群婦女,高興得直撳汽車的喇叭。他一邊撳喇叭,一邊朝婦女堆里瞅,他一眼就啾到了我的母親,我母親當時在那群婦女中顯然是最端正的一個。我父親看到我母親后,把已停的喇叭聲陡地又撳響了,嚇得我母親一跳。我母親朝他望了一眼,他就朝她咧嘴一笑,笑得我母親紅著臉低下了頭。當時我大舅媽站在她身旁看得清清楚楚。
地質(zhì)隊在劉大莊住了三年,三年后,連個鬼毛都沒撈著就撤走了。只有周二虻除外,他有收獲,他終于帶走了我的母親,從而就使我和弟弟小舵有出生在世的機會了。
我父親得到我母親那是非常艱難的,真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我母親帶著妞妞從黃家大灣回到劉大莊是土改工作隊的主意。姥姥是一九五四年發(fā)大水淹死的。妞妞已經(jīng)九歲了,在村里念小學二年級。姥爺把本來已經(jīng)很窄的茅草棚騰出了半間讓我母親帶妞妞住,讓她們單獨開了個小門,算是另一家。姥爺跟三個舅舅是一家,三個舅舅只有大舅娶了媳婦,另兩個舅舅是過了許多年后才娶的媳婦。
我母親幫著大舅媽洗一家人的衣服。劉大莊緊挨著金水河,這金水河是長江的支流,不是天安門前的那個金水河。我母親每天早晨都提一桶衣服到金水河邊去洗。
地質(zhì)隊借用了劉大莊的一幢空房子住下來,空房子坐落在金水河邊。
那天早晨,我母親用左手臂挎著一大桶衣服,右手握著木棒槌,經(jīng)過地質(zhì)隊的門前到河邊洗衣服。那天天氣很好,早晨的空氣里充滿著一股茉莉花的幽香,村里人在菜園里種了一些茉莉花。人們精神很好,人們都很高興,那時吃飯不要錢,做事人多熱鬧,共產(chǎn)主義也不遠了。我母親挎著木桶,走路扭動著腰肢和臀部,扭出無盡的輕靈和少婦的風韻。當時,周二虻正趴在他的解放牌卡車下檢修,從車底下看見了我母親,忙鉆了出來,不小心蹭了一臉的黑油泥。
我母親正走著路,口里還哼著歌,突然見汽車底下鉆出這么個人來,先是嚇了一跳,繼而又哈哈笑起來。周二虻也跟著笑起來,兩人就說上了話。
“洗衣服去呀?”
“洗衣服去!”
就這么簡單。周二虻再想說下句時,我母親已經(jīng)下了河坡,只看得見她的背影了。
周二虻這時也就無心檢修他的車了,怏怏地鉆進住房中,拿了肥皂毛巾漱口的牙刷杯子也下河坡,在我母親旁邊的一個水埠石旁蹲下。周二虻一邊用肥皂洗手,一邊盯著我母親看,看得我母親不敢抬頭,心里好惱火。
河邊這光景幸虧沒有旁人。
周二虻說:“你叫劉翠翠是吧!你一個人帶著九歲的妞妞住在你爹家里是不是呀?”
我母親只好點點頭,心想這人好討厭,才來兩天就把我的情況弄清楚了,你弄清楚我的情況又有什么用呢?
“我叫周二虻,今年二十六歲,共青團員,從部隊當兵回來,在地質(zhì)隊里開車,還沒成家?!敝芏挡恢趺椿厥?,在這個早上,在這條靜靜的小河邊,忽然抑制不住自己,向一個剛認識的鄉(xiāng)村少婦滔滔不絕地介紹自己的情況來。他平時是挺老實的人,多少年來,他也一直不輕浮。但那天在綠綠的小河邊,他顯得有些輕浮和不可理解了。
我母親當時就虎下臉:“姓周的,誰要聽你這些啦?我不認識你!誰管你成家不成家啦?你說這些是什么意思!”
我母親氣沖沖地說完,揚起手中的木棒槌,把衣服放在石板上,捶得啪啪啪地直響,捶得水花四濺。
周二虻被我母親的幾句話嗆得直翻眼珠,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呆呆地停止了手里的搓洗,肥皂泡涂了雙手,不知怎么辦才好。
我母親捶了一陣衣服,看周二虻窘得那樣,心里又有些不忍,她是個寬厚人。她頓了頓說:“大兄弟,你出門在外,不可太輕賤了自己呀!我是個有孩子的人,我男人在外面。我比你大,可以當你的姐姐。你快洗手洗臉回去吧!今后再莫給我說這些話了?!?/p>
周二虻像獲得大赦一般,趕緊洗漱完后,低著頭匆匆地逃了。
我母親見他那樣子,心里在暗笑。她忽然覺得這個黑黑的小伙子有些可愛了。
周二虻這個人倔,早上受了頓搶白,卻對我母親不死心。
當天晚間,周二虻竟然打扮得整整齊齊的,提著一包點心糖果,敲響了我母親與妞妞住的茅棚柴門。我母親打開門,一見是他,心里吃了一驚,問:“你來有什么事?”
周二虻囁嚅著半天沒說出話來,憋了半天才紅著臉說:“大姐……姐,我來看看你和妞妞!我給妞妞買點糖果點心,你收下吧!”
我母親見他那難受的樣子,只好放他進了小屋子。那半間小屋太小了,放了張木床后,就沒多少空隙了。一張小木桌子,妞妞正趴在桌上就著油燈寫作業(yè)。妞妞見我母親的眼色后,就乖乖地喊了周二一聲叔叔。
小屋被收拾得整整齊齊,周二虻聽見妞妞喊他,竟興奮得不得了,就和妞妞一起玩起來,檢查起妞妞的作業(yè)。周二虻在小屋里慢慢變得自然起來,和在燈下給妞妞納鞋底的我母親聊起天來,他看起來很高興。